却说何丽娜忽见刘福连夜赶至,又见他那般气喘喘抖凛凛的形状,料定必有什么急事。忙问道:“这个时候您来干吗?”

刘福望了一眼陶太太,方始战兢兢的答话道:“刚才奶公从协和医院里打来电话,说是表老爷毛病厉害,到了天津竟至不能转车,只好把他送了回来,进了协和医院。”

陶太太听了大吓一跳,先瞧手表,已经十点钟过十分,急问伯和道:“您是知道章程的,此刻可能到协和医院里去了啦?”

伯和摇手道:“不能,不能。只有明天大早!”

何丽娜道:“要末就在此地等到天亮,我也同去瞧瞧密司脱樊。”

伯和又把头一摆道:“就在此地,也没什么心思。我说不如请密司何同到我们家里,等天一亮就好同去。”

陶太太岔嘴道:“此刻既是不能就去,我可饿了。大家吃些东西再讲。”

伯和便命刘福先自回家,又命侍役去拿大菜和白兰地来。陶太太狠了伯和一眼道:“您到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喝酒不成?”

伯和苦脸微笑道:“既要回去熬夜,须得借些酒力才好啦。”

何丽娜道:“密司脱陶的说话不错,我也得好好的喝它两杯。”

说着,已有侍者先将何丽娜身边的酒杯换过,跟手摆上刀、叉、杯子等等。陶太太微微地吁上一口气,对着何丽娜说道:“我们表弟病得不好。”

何丽娜将她双眼皮一垂,注视她面前的那些刀叉上说道:“这又不是他自己情愿的事情,教他也没法子的啦。”

伯和此时正用他的左手,托着右手拐子,又用右手摸他那个光下巴,似乎在等大菜和酒的样子。一见陶太太在叹气,便去安慰她道:“您此刻也不用空着急,急也枉然的。”

陶太太不答这话,单对何丽娜说道:“他的家里出了这样的大岔子,他再一病,又让谁去办事啦?”

伯和又接口道:“我的意思,且俟明儿见过表弟再说。倘若病真厉害,只有先托奶公回南。”

何丽娜连连点首道:“对啰,我说密司脱樊,就是没有毛病,他也不能够去和那般绑匪直接办事的,依旧要靠奶公的。况且有他令妹在那里,一切的事情也可以作主的啦。”

陶太太听得何丽娜和伯和俩的意见相同,嘴上虽然暂时没话,她的一双眼珠,只是向着空中出神,连那大菜已经摆好在她面前她还未曾知道。何丽娜一边用那叉子敲着大菜盆子,当当地作响,一边又用她那皮鞋脚,轻轻地去碰陶太太的脚道:“喂,您发什么呆啦,快快吃些东西好走啦。”

陶太太一愣,又痴痴地望上何丽娜一眼,方才苦笑了一笑道:“我倒并不是发呆,因为这场事情,很是有些麻烦。我在想,我们表弟倘若真的不能动身,我想我和奶公同到上海一趟。……”

伯和不待陶太太说毕,一边把头乱摇,一边又去咕噜一声的喝上一大口酒,跟着把他眼睛一闭,鼻子往上一凑,脑袋一昂,咽下了那一口酒之后,忙又说道:“您怎么能去?要末我去。”

陶太太正用那把小银调羹在舀汤,一听伯和如此说法,赶紧一口喝干,即拿那把空调羹指着伯和道:“您呀,您只有喝这个黄汤的本领;您能够代我的手足,那就好啦。”

何丽娜微笑道:“俗语说的,叫做痢痢头儿子自己的好,您怎么把我们这位密司脱陶,说得一个钱也不值啦?我瞧他就好。”

陶太太却冒冒失失的答道:“您既说他好,我就把他送给您。……”

陶太太的您字刚才出口,忽然想到这话错了:“自己的汉子,怎么可以送人?”

连忙偷眼去瞧何丽娜。只见何丽娜正在把那杯子里的白兰地直朝口中送,脸上颜色简直和没有听见这句话一样,方始放心。于是即将那些大菜一样样的次第吃完。可是她已吃完了好一会,瞧见伯和和何丽娜俩仍在您一杯我一杯的喝个不休。只好朝何丽娜一笑道:“可以不喝了吧?我们早些回去,商量商量事情不好么?”

何丽娜听说,急把瓶里的白兰地统统倾了出来,即与伯和俩一同喝完,又随便吃了一两样大菜,摸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丢在空盆子里,吩咐侍役遣:“多的给您们做酒钱。”

说完这话,就同陶太太夫妇俩坐上她的汽车,一脚来到陶家。

走过家树住过的那间书房门口,无缘无故的竟会朝那关上了的房门很瞧了好几眼。陶太太和伯和俩都在前头走着,并未留意,及至大家到了上房,陶太太顺手将何丽娜的衣服一拉,一同坐在沙发上面道:“密司何,您是很聪明的。您说说瞧,这件事情,到底怎样办法妥当啦?”

何丽娜稍稍一顿道:“我说密司脱樊,果真不能马上动身的时候,只要奶公一个人肯去,也是一样的啦。”

陶太太道:“我呢?”

何丽娜道:“我听说那位绮华小姐很是能干,您去不去也没什么关系。”

伯和一个人本在屋子里打着圈子,踱方步,不待何丽娜说完,就向床沿上一坐道:“我也这般说,只要奶公肯担任,独自前去办理,这事便有希望。”

陶太太听说,仍旧不甚为然,他们夫妇俩足足的商量了一夜,无非都在争着想替家树代劳。后来呢,仍旧并没什么结果。伯和看看天已将亮,使命那个胖丫头烧水洗脸。陶太太仅不过匆匆地抹上一把,便算了事。何丽娜可是一位审美家,她却洗了又洗,抹了又抹,直把陶太太的那些上等化妆品,几乎被她用个罄尽。

闹了半天,天已大亮,方同陶太太伯和坐车来至协和医院。好在伯和对于协和医院里的办事人众,都是朋友,一问便知家树住在那号。进去之后,瞧见家树躺在铺上,很现昏迷的样儿。奶公苦着脸的呆立在一旁。陶太太先问奶公道:“不碍事么?”

奶公皱了双眉的摇头答道:“碍虽不碍,据医生说,须得好好的医治呢。”

陶太太又望上一望家树的脸色,觉得病势虽重,脸色还好。便向奶公把手一招,走至外间。伯和和何丽娜两个也就一同跟了出来。大家站着,仍是陶太太先开口道:“奶公,我的意思,我想同您先到上海。且等我们表弟好了,随后再去。”

奶公连连点头道:“我也打算先去。陶太太要在此地照应病人,似乎不能去吧?”

何丽娜忙不迭的接口道:“奶公说得极是,我也在说她是不能去的。”

奶公听说,便很有决断的说道:“现在事不宜迟,准定我一个人先走。我们老少在此地的事情,只有拜托您们诸位。”

陶太太此刻也知道家树在此,万万不能离她,只好说道:“既是如此,就请奶公立刻动身。一到上海,那边事情怎样,马上来一个加急的电报。”

奶公连连点头道:“我此刻就走,老少以后的病情究竟怎样,也请您们这边随时发电给我。”

陶太太同了大家一边在送奶公,一边又关照奶公:“一到上海,瞧见樊府上的款子不够,赶紧就来电报。”

何丽娜也向奶公说道:“奶公可以关照绮华小姐,我们这边多少总得凑出一些现款。”

伯和又接口道:“天津那边也在预备款子。奶公见着绮华小姐,请您替我代说一声,说是这件事情,千万不可肉痛银钱。银钱到底是身外之物啦。”

奶公一一点头答应。一出医院门口,只见他仅不过一晃,已经不见影子。大家见奶公有此绝技,各自心里一喜。

等得回进里边,陶太太还待去瞧家树,伯和阻止她道:“您也不用再进病房,您就和密司何先回去吧,此地有我。”

陶太太既是一位现任医院院长的夫人,自然知道医生禁止病人说话的规矩。当下只好再三再四的叮嘱了伯和几句,始和何丽娜俩个分别回家。伯和一等她们俩走后,就去找着一位较有交情的医生,问他病人可有危险?那位医生答称,病人业已病到如此模样,当然有些危险,幸亏他还年富力强,抵抗力并不薄弱,只要尽心医治,或能脱去这个危险;至于病人的昏迷态度,应有这等现象,不足为虑的。伯和听说,稍觉略略放心,又对那位医生说,他要在此照料病人。那位医生微笑了一笑道:“您是有职务在身的,在不在此地,也没什么大关系。”

伯和听说,踌躇半晌,只好拜托一番,又把那医生和他所说的说话,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夫人,方到他那医院办事。

家树既是病得昏昏沉沉,暂时失去知觉,对于他身上的一切大事,自然无从进行。陶太太等人,还好间天的前去探望探望。独有那个沈凤喜姑娘,非但没有知道家树家里出了那样的大岔子,连家树生病的事情,也一丝一毫没有知道;除了眼巴巴盼望家树自动的到她那儿去之外,并无其他事情。谁知她就这样一等两等的等了好多天,简直不见家树的影踪,她才有些发起急来。一天正在无情无绪的时候,忽见沈大娘走去问她道:“樊大爷有好多天没有来了,您总该知道他不来的原由。”

凤喜见问,便把她的双眉一皱道:“我正在此地为了这件事情发愁,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事情不来的啦。”

凤喜说到这里,又定了她的眼珠,望着沈大娘说道:“我还想问问您啦。”

沈大娘听得凤喜这般说法,不觉把她那上下两张嘴唇一张,跟着咦了一声道:“这又奇了,连您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的啦?”

沈大娘说了这句,她的脸上就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出来道:“这末您可有什么得罪他的言语没有啦?”

凤喜也咦了一声道:“他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得罪他啦?”

沈大娘又说道:“您既没有得罪他,为什么绝脚不来的啦?”

凤喜忽将眼睛向着门外一望,沈大娘摇摇手道:“这个活死人又去抽大烟去了,不在家。他现在是更加享福了,您瞧他哪一天不是丢下了饭碗就跑的啦?”

凤喜还不放心,走至屋子门口,搴起帘子一望,果见沈三玄不在家。方才回到那边,和她娘一并排的坐着道:“我说享福要长久些才好啦。”

沈大娘却狠狠地接嘴道:“为什么啦,我们娘儿俩,难道真的这般样养他这个活死人不成?”

凤喜把嘴一披道:“就算真的肯养这个活死人,也得人家肯来才好啦。万一樊大爷就此不来了,我们又得喝西风了。”

沈大娘听说,更是一吓道:“怎么?您难道真的和姓樊的闹翻了不成么?”

凤喜接着头道:“我可不敢和他闹翻。”

沈大娘咬紧了嘴唇皮,很惊讶的问道:“这末您怎么又防到他不来的啦?”

凤喜忽然噗嗤的一声道:“我不过这样讲法罢了,所以说是万一的呀!我暗中瞧他对我很在上劲,大概不至于不来的吧?”

沈大娘连连拍着她的胸脯道:“好么,险些儿没有把我唬死。我本在说,我们的遇见了他,也是天照应,也是我们娘儿俩的苦头吃够的了。这末可要写封信去请他一请啦?”

凤喜摇摇手道:“我说用不着,他和我的事情,是瞒他那表兄表嫂的。”

沈大娘听说,慢慢地摆着脑袋道:“我说您也不能这般大意呢!他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手上又有钱,人又长得漂亮;又有那个什么姓河姓海的给他大钻戒。您难道还不知道他是我们的财神爷爷不成?”

凤喜将脸色微微地一沉道:“您可不要向我尽着啰嗦了,我有我的把握啦。”

沈大娘忙用手去拍着凤喜的背心道:“只要您有把握,我就放一百二十四个心了。那有工夫再来向您啰嗦啦?”

沈大娘说完这句,也不再待凤喜答话,马上—摇一摆,战战兢兢的走出屋子去了。凤喜一个子呆呆地又坐上一会,不知怎么一来,心里竟会一百个不舒服起来。顿时就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自己不能制住自己。只好走去横在床上,独自寻思道:“这个姓樊的,总算财貌双全的了。我若能够跟他,自然是我一世的福气。他的暂时不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吧?”

凤喜如此一想,便觉心花一开;第二个念头,忽又转到家树真个从此不来,她和他又没有下过定的,自然并无第二句说话好说。就是告他遗弃,未必—定能够包赢的。凤喜一经想到这说上面,她又面红耳赤的,扑的一下坐了起来,双脚一盘,两眼注视地板,自言自语的说道:“我方才还在我妈跟前强嘴,说是我有把握,他若真的不来,这真要我好看了。”

凤喜一边出神,一边喃喃自语,忽又自己安慰自己道:“他那天临走的当口,还给我钱的,我又没有得罪他。我想世上总该没有这样缺德的人吧?”

凤喜刚刚想到这里,又见她妈走入屋子来拿东西。她就情不自禁的问她妈道:“我此刻一个子想想,您说写封信请他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从邮局里寄去,他若不复回信,也是没有办法;最好叫谁送去,一定要候回信才好啦。”

沈大娘本是来拿东西的,一见她这宝贝女儿说出这桩大问题,赶忙一抖一抖的走至床跟前,先用手去把凤喜盘着的大腿轻轻地向里面一挪,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答她的话道:“您刚才不是说过,他瞒着他那表兄表嫂的么?我想写信去给他,难免不拆穿他的西洋镜啦。要末就叫这个活死人去走一趟,他虽没有别样本领,可是光是做做探子,或者还不含糊。”

凤喜想上一会,觉得这件事情,不但要瞒家树的表兄表嫂,就是无论那个,总是瞒住人家的好。当下把头点上一点道:“这样也好,叫他先去探听一下子再讲。若是他上天津去瞧他叔婶去了,他的不来,便没什么问题。”

沈大娘听说,连连似笑非笑的点头道:“您现在也算是一位女学生了,想出来的法子,自然比我这个草包好得多啦,准定这样!让我就去关照这个活死人去。”

沈大娘说完这话正待下床,凤喜慌忙一把将她妈拖住道:“慢着,您得关照他千万千万仔细一些才好,莫要闹出什么活把戏出来。他若因此一生气,真的不来,那就毁了我们俩了。”

沈大娘不待凤喜说毕,点着头的答声“我知道……”

道字的尾音没完,她已匆匆地走出屋子,一脚走到下房。

恰巧沈三玄回来没有好久,一见他嫂子进去,故意打上一个呵欠,跟着双臂向空一撑,伸上一个天大地大的大懒腰。沈大娘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问着道:“怎么,您还没有过瘾不成?”

沈三玄站在屋子当中,却把眼皮一抬道:“我的烟瘾大,您又不是不知道的。从前我跟了侄女去到天桥,唱那大鼓,运气好些,一天弄它两块三块,毫不烦难。现在侄女总算有了人了,倒说把我这位嫡亲嫡亲的叔太爷,反而闹得整天的不能过瘾。”

沈三玄说到这里,真的打上一个呵欠,他那一双尊眼眶里,不知不觉的淌出清水出来了。沈大娘知道他爱装腔,心里已在生气。后来一想,此刻有事要劳动他,只蹩好着一肚子的闷气向他说道:“您也不必向我乱吹,您倒按着良心说说瞧,您自从有生以来,试问那一天是您自己的本领赚过一千或是八百文的啦?您说您跟着侄女去唱大鼓,运气好些,一天两块三块的并不烦难……”

沈大娘说到这句,她那破竹管的喉咙,自然而然的响了起来。又接着说道:“您抽两块三块钱一夭的大烟,可是有的?不过那个两块三块的钱并不是人家赏您的,是您这个死不要脸的从您侄女手上强凶霸道的抢去的。”

沈三玄一见沈大娘揭穿了他的底子,正在把他的双眼乌珠一突,要想还嘴的当口,忽见凤喜一脚跨入,就向屋子门口一站,两臂叉着腰干,瞪着她妈道:“人家难得有件事情要劳您们,您们反在这里斗嘴,到底算是那一回事啦?”

沈大娘拚命的向着沈三玄一指道:“您莫单怪我一个,您可瞧瞧他的鬼脸啦。我们娘儿俩虽说没有吃饭的本事,总比人家年纪一把,一事无成的好些啦。”

凤喜听说,便朝沈三玄双眉一蹙的怪他道:“不是我做侄女的反在怪您长辈,象您整日整夜的只抽大烟,的确要闹得一事无成的啦。”

沈三玄因见凤喜也来怪他,生怕一嘴难敌两口,况且现在总算靠着凤喜,赶忙苦脸一笑道:“我的好侄女,您也可以把这一事无成一事无成的言语少说几句吧。我的抽大烟是为的病,在此吃您们娘儿俩的白饭,也为的是没人提拔。现在暂且不用争论,您有什么使唤,我哪一次偷过懒啦?”

凤喜接口道:“您既要吃白饭,就得大家帮帮忙啦。我们这一向的能够吃碗安稳饭,都是靠着姓樊的福气。人家连我的手也没有搀一搀过,这样一卷一卷的钞票送给我,试问人家为的是那一桩啦?人家既有好多天没有来了,凭良心说一句,也该去请人家一请的啦。”

沈大娘忙岔嘴道:“就算不请人,也得去请大洋钱啦。”

凤喜狠上她妈一眼道:“谁说在请大洋钱啦?我这个人是最讲交情的,最有良心的。”

沈三玄道:“不管请人也好,请大洋钱也好,您们只要吩咐出来,骂那个忘八羔子的偷懒不去。”

沈三玄说着,正待走出屋子,沈大娘忙又把他唤住。不知沈大娘还有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系全书一大关键,亦为文字最重之精采。因著作家对于小说之哲理,往往以主观不同,所成之著作即异;并非如宋儒之有门户之见也。读者明乎此旨,然后读之益有奇趣。评者亟亟然表明之,亦惧读者之误会也。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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