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强他们朝新安村跑来的时候,枪声由剧烈变稀疏,而后停了下来;唔呀呐喊声也由大变小,渐渐地消逝了。

魏强领着人们来到新安村的东北角。村里除了传出几声狗叫,任什么动静也没有了。他一手提着驳壳枪,一手拨拉着沾满露水的庄稼叶子,又轻轻地朝村东面绕去。

“做好准备!”魏强左脚跐在一条小土埝上,眼睛望着新安村的村东口;常景春轻轻拉开歪把子的拉火杆;别人都将步枪口瞄向村里。

嗖!一个人从街南的胡同口里蹿出来。这人手里恍惚还拿着武器。常景春眼珠瞪圆,把歪把子的托底板朝自己的肩头上一扣,魏强低声叮嘱他:“别急!”

蹿出胡同的人,并没有朝街上走去,他像个夜里活动的能手,背贴着南墙山呆住不动了。魏强知道他在观察东西两头的情况,心里暗自思摸:“这家伙可是个打夜仗的老手!”刘文彬脑子一转:“是个夜间活动有经验的人!”那人贴墙根呆了不久,忙朝胡同口里发出:“呱,呱——”的一短一长的蛤蟆叫声。

声音传到魏强的耳朵里,他的心情马上松了下来。他赶忙用信号取上联络,跟着跳出土埝,快步朝街里走去。隐蔽在胡同里的人们也都拥了出来:一共三个组。

“你们到这里发现了什么?”魏强张嘴就问。

“我们到这,枪不响了,搜索一回什么也没见到!”赵庆田回答。

“我们在楚庄,听到枪声就赶紧朝这儿跑,跑来见到的是他们!”李东山凑上来,手指赵庆田报告。

“我们比他们两组都来得晚!”辛凤鸣代表他们的战斗宣传小组向魏强说。

“村子的周围都看了?搜索了?”魏强又追问两句。“都看了,搜索了,什么也没有。”赵庆田继续回答。

魏强挨个地扫了人们一眼,人们都紧握手里的枪,板着面孔等待魏强的新决定。魏强朝街两边一望,好多面墙上都是刘太生用麻刷蘸石灰浆写的抗战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必胜,日本必败!”刘太生、贾正他们这一组今天和敌人碰上,到底受到了损失没有?这只有回到规定的集合点才知分晓。

贾正、刘太生和队员老边三人所组成的战斗宣传小组,在新安村向群众做完宣传工作,等群众走散以后,忙舀水合灰浆,在沉静的街上写起标语来。

刘太生虽说只上了四年小学,大字写得蛮棒。事变前,在他们张庄村里就有个写一手好字的小名气。黑夜,灰墙写上白字,非常清晰醒目。他们三个人一个提灰浆桶子,一个写,另一个胳肢窝夹枪,眼睛寻视着东西街口,耳朵听着周围动静。

贾正等刘太生将“一切为了抗日”的最末一个字儿写完,说:“来,换换!”抓过麻刷,朝桶子里的灰浆润了润,先写了几条号召伪军反正的标语,又掏出个小本本,眼睛凑近,借着星光仔细看着,按葫芦画瓢地写起教育日本士兵反战投诚的日文标语来。

刘太生见贾正写日本字像小孩初学写大仿那样吃力,憋不住噗哧乐了:“你写的这一串串日本字夹中国字的标语,能认得下来?”

“要说认,我可真不认得,要说念,不用瞅着,我也能念下来。不信,你听我念念这条。”贾正将手里的麻刷朝刘太生提的灰浆桶里一扔,咚的一声,溅了刘太生一胳膊灰浆。他背冲墙,张开缺少门牙的大嘴小声地念:“洼里洼里洼,森搔尼寒獃斯路!”

“呦!这不是我们优待俘虏的那句日本口号!要这样,我还能念呢!”

他们边写着标语,边朝西移动,待所有的墙壁写完时,他们也来到了新安村的街西口。

“你看,道那边还有三间房子!”刘太生左手指着西北角上那一排黑糊糊的房舍说。

“有房子就有墙,过去给他写上两条!”贾正两眼顺刘太生的手儿朝西北方向望过去。

三个人,像三个淘气的孩子,蹿蹿跳跳像阵风般地越过南北大道,来到西北角的房跟前。

“我当是人住的房子呢,闹半天是神住的庙宇!”刘太生手提驳壳枪从庙里搜索一下走出来说道,“这地方后有窗户前有门,飕飕的小风吹着,真是个歇凉的好地方!”

“庙里供的是什么神?”

“我看像三义庙,里头有三个泥胎,距离相等地并排坐在一起。”

“管它三义庙、二郎神呢!现在抗日高于一切,他敢阻挡就以汉奸论。”贾正枪口朝上地将驳壳枪插到腰间,捞出扔在灰浆桶里的麻刷,递给刘太生,“来,先在东墙上闹上它一条‘中国共产党万岁!’”

刘太生润好麻刷,马上飞快地写起来。转眼之间,柳公权体的七个秀气的大字,很匀实地趴在了墙上。

“咱们再在西面墙山上写一条‘驱逐日寇出中国!’”贾正说出下一副标语,忙扯刘太生朝三义庙西墙山跟前走去。“正冲大道的北墙,咱该写个什么呢?”刘太生在西墙山上写完,伴同贾正来到北墙的跟前,手拿麻刷,下巴颏扬着,眼望那镶满银星、万里无云的天空,止不住地想。贾正背靠墙,双目瞅着野草地,也在想个绝妙的词句来充当北墙的标语。

“哎,看用这两句怎么样?”贾正像猜中谜语似的招唤刘太生,“‘鬼子成立了夜袭队,要随时提防多注意!’看行不?”“蛮好!来,写上它。”刘太生润润手里的麻刷,三笔五画,从东到西把一条长长的标语写出来。然后,倒退十几步远,端详着写在墙上的字,冲贾正说:“人们都说:‘人怕上床①,字怕上墙。’我这字拿上去,也还蛮顺眼的哩!”“绱鞋不使锥子,针(真)好;狗赶鸭子,呱呱叫。比我强一百倍。抗战胜利了,你可以当个教写字的先生。”贾正开着玩笑地夸赞了一番。

“写字的先生我倒不想当,等把鬼子赶出去,蒋介石要不捣蛋,战争没有了,我倒真乐意当个拖拉机手,种地去!”刘太生甩甩湿漉漉的麻刷子。

“开拖拉机种地,那可是好事,不过我不想干那一行。”贾正把桶子里剩下的一点灰底磕倒在地上,慢吞吞地说。西面,平汉线上传来嘁咔嘁咔的火车开动声,跟着哞——的一声长鸣,火车进了保定车站。贾正直起腰板,羡慕地望着火车响动的方向:“将来只要消灭了战争,我就请求上级批准我到铁路上学开火车去。到那时,在火车头上一坐,机器一拧,拖拉一列车抗战有功的军民,哞——的一声到了北平,哞——的一声到了南京、上海。要是建设得快,铁轨铺到了延安,我还要开火车见咱毛主席去。到那时,可就再也不像今天这样驾驶‘十一号’骑路了。”

贾正海阔天空、煞有其事地冲着刘太生一闲聊,逗得刘太生想笑,又怕笑出声,捂着嘴光“噗哧”。末了,用肩膀抗撞下贾正:“还瞎吹呢!看你老憨到什么样!”

“怎么老憨?我说的都是实情。”

“是实情。不过抗战胜利了,咱毛主席就不在延安了!”“可不是。大城市都属了我们了!你看我……”

①北方俗语,指人死后停尸在床板上。

“算啦,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眼下还是开辟地区,教育群众,攒足劲地打夜袭队!”刘太生将手里的湿麻刷投到沾满石灰浆的空桶子里。“咱到庙里抽袋烟去!”

三个人迈步走进漆黑的庙堂。他仨这一进来,倒把倒挂在屋檐下的蝙蝠惊起,个个都扑啦扑啦争先恐后飞离开。他仨闭上眼,稍停一会儿,再睁开就望到神座上一排坐了三个姿势不同的泥胎。三个泥胎只能看清中间的脸膛是白的;两侧站立的四个泥胎,都顶盔披甲,托印举刀地相互对视着。他仨,就地坐下,各自裹了一支纸烟,随着火镰磕碰火石,火石溅出了火花,火花落在火绒上,三支烟先后吸着了。

贾正狠劲地吸了两口,烟火旺了两旺。“累了抽袋烟,赛过活神仙!”他说着,一头躺在砖漫的地上,四肢用力地一伸展,真是舒服极了。

嘭噔嘭噔,从庙后面隐隐地传过一阵时轻时重的声音。“听,有动静!”贾正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刘太生和老边也都身子趴下,头挨地地听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贾正他仨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贾正见老边端起马步枪,掩在庙门后面,监视庙门外,就忙和刘太生纵身跳到神桌上,分左右绕过当中的泥胎,接近了六角形的后窗户。

通过后窗户,朝远处望去,心里都不由的一惊。星光下,只见庙后面的一片高粱地里,像鬼魂似的先后蹿出三个穿便衣、箍白手巾的人:两个端马枪,一个大背马枪,手里提架盒子。三人来到庙的后墙,脚步还没站稳,高粱地里又钻出二十来个穿便衣,手拿武器的人。个个脚步轻得像鞋底粘了海绵,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个中等身材的家伙,见到刘太生写的标语,小声地骂道:“他妈的,真快,咱们才刚成立这几天,就把提防咱的标语写出来了……”

另一个说:“呆会儿给他擦抹掉!”

贾正听到外面的对话,心里明白他们就是夜袭队,从腰间飞快地拽出一颗手榴弹;刘太生也将拽出的手榴弹的铁盖子揭开。俩人咬下耳朵,一起拉断手榴弹的弦,从窗户里投向外面的人群。他俩从神像后面左右分开地跳下神桌,轰轰两声巨响,立刻传送过来。他仨紧忙蹿出庙门。在刚要朝庙前的一片玉米地里钻的工夫,背后,敌人扔来的手榴弹,咚咚地爆炸了,枪声也响成一个点。

贾正他仨知道捅了马蜂窝,夜袭队不会轻易地放过他们,三个人就一面还击,一面朝南撤。敌人唔呀喊叫着,仨一团,两一伙,一边射击,一边紧追赶。

刘太生跑着跑着,一个前趴虎摔跌在地上。

“怎么?”贾正窜上来问。“打着了?”

“嗯,打着了!”刘太生左手捂住右边的腰间,牙一咬,身板一挺,重新站立起来。

“老边,你搀架他,我掩护!”贾正嘴里吩咐着。

在黑夜的青纱帐里,他仨左摇右晃地很快将敌人甩脱开,背后的枪声也渐渐停下来。

在金线河边一块方圆十几亩大的高粱地里,贾正、刘太生和老边会合了。刘太生浑身发冷,感到伤口疼痛。他实在支撑不住了,就躺在潮湿的地上,额头直冒豆粒大的汗珠。贾正解下自己的救急包,从中取出一粒止痛丸填到刘太生嘴里,随后给他绑扎伤口。每当绷带缠到伤口处,刘太生就疼得浑身打颤,但还狠劲地咬住牙齿嘱咐:“你给我缠紧点,缠紧了少出血!”

一切收拾停当,贾正将刘太生的马步枪朝身后一大背,肩头扛上自己的枪,冲老边说:“你搀架着他,我在前面开道!”老边猫腰伸手去搀,刘太生后槽牙一咬,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右手捂住肋下说:“五尺高的汉子,让跳蚤弹了一下,干什么还搀着架着地闹腾?走吧!”

三个人串着庄稼地,慢步朝规定的集合点——西王庄赵河套大伯家走去……

魏强听过贾正在新安村和夜袭队遭遇的汇报,嘴里虽没言语,心里却老实的不愉快。他吹灭油灯,最末一个躺到炕上,由于思虑过多,好像喝过一大碗酽茶,总是久久不能入睡。他的两只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一直瞅望那面灰糊糊的窗户。

贾正虽说四平八稳地倒在炕上,上下眼皮也没有合上。夜袭队的枪弹虽说没打中他,却给他上了一课。他心里责备自己:“是艺高人胆大,有了轻敌思想?没有啊!没有为什么工作完了,刘太生说句到庙里抽袋烟,自己就跟了进去?发现夜袭队为什么要打一下?打了又该干什么?为什么当时不用脑子,不让脑子多转几个弯?……”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办了件错事,因此,心里也越发难过。特别是他想到向魏强汇报完后,魏强光直愣两眼地望着自己,虽说话语挺温和,没有批评一个字,但是,真比狠狠地训斥一顿还难受。同志们虽说默默不语地瞅望着自己,一对对眼睛就像一双双利箭,箭箭都射中自己的心,真比直言批评还疼痛得厉害。“……我的过错!我的过错!”平常爱逗爱闹爱说爱笑的贾正,今天,陷入了沉思,静静地仰卧在炕上,连个大气都不愿意喘出来。四邻的公鸡,像竞赛似的欢叫着,窗纸由灰白逐渐地明亮了。人们像吃饭、喝水那样习惯地迅速从炕上爬起来,抱着枪倚墙坐下。魏强、贾正虽说脑袋都感到胀膨膨的,睡意却始终没有来临,随着人们的起床,倒更精神了。

魏强轻步走到外间屋,只见河套大娘站在锅台跟前,两手托捧个白胖滚圆的东西在认真地拾掇着,仔细一瞅才看清楚。接着就说:“大娘,我说怎么芦花公鸡今天不打鸣啦,闹半天给宰啦!留它啼鸣该多好?”

“可是给有功的人吃了肉,那不更好?”五十多岁的老人,别看牙齿掉了多一半,笑起来还是那么爽朗、响亮。魏强很过意不去,说道:“我的好大娘,你怎么这样闹?贾正说,‘昨天黑夜,就麻烦你个手脚不拾闲’,今天怎么又……”河套大娘见魏强两手搓搓着,急得那个样,笑声更止不住了。她手指魏强说:“亏你是个领兵打仗的队长,怎么连大娘杀只鸡都经不起?别说杀了鸡是给受伤的人吃,就是慰劳给你们,也是理应合分啊!”

大娘伸脚蹚起一大股柴禾,熟练地填到灶膛里,回身走到案板跟前,抄起切菜刀,吭唧吭唧地剁起来,一只挺大的肥鸡,转眼就变成了一堆红枣大的肉块块。

魏强没有再说什么,帮助大娘朝灶膛里添了两把柴,揣着颗不安的心走进了房东大娘的住屋,没声响地坐在刘太生的身旁。刘太生脸朝房顶,双眼紧团,鼻翅均匀地扇动着,睡得非常香甜。魏强想抬屁股悄悄溜走,刘太生忽然睁开了两眼,轻叫了声:“小队长!”左胳膊拄着炕,直胳膊挺胸地想爬起来。魏强急忙上前按住:“躺着吧,还疼不?”

刘太生撩开房东苫在身上的被单,指点右肋下说:“这儿,没有伤筋动骨,不怎么样。过个十天半月就会好!”刘太生话是这么说,可他的伤口却在一蹦一蹦的疼。根据眼前的环境,受伤的人是不能随队的。不随队,就要留在后方。这个所谓“后方”就是“坚壁”在群众的家里。“坚壁”在这种地区,三天两头有鬼子、特务、警备队们来,真不如跟部队活动好,除了这个,更主要的是他从来没有和集体分开过,尤其长时期的分开,他更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因此,他生怕为伤把他留下,故意将疼说成不太疼,争取随队行动。他说着话,眼睛死死盯住魏强,恨不得一下从魏强的脸上看出自己希望的结果。这点却让他有些失望。

魏强根据刘太生的伤,根据夜袭队的成立,根据这个地区的情况,前后掂量又掂量,也没掂量出个更好的办法来,不得不探询地说:“就根据你这个伤,你认为跟大家一起行动好,还是找个可靠的房东‘坚壁’起来好?”

“还是跟大家在一起行动好,‘坚壁’起来我可受不了。再说,我这伤,怎么也比赵庆田那伤轻。别为‘坚壁’我作考虑啦!”刘太生听到魏强的话儿有点活口,心里像吃了顺气丸那么痛快,也就大胆提出了随队行动的请求。

魏强没有表示可否。他移坐在旁边的一个杌凳子上,像个雕塑的石膏像,一动不动地在为安排刘太生思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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