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雅集】

幸时逢,字会卿,江右世家也。年方弱冠,性温,貌美丰容,洒落不羁,博学于韬略,尤究心焉。叔,仲华,常语人曰:“此吾家千里驹也。”甚钟爱之。有姑,适须尔聘,徙居洛阳。姑早亡。继娶元氏,生行云一女,年二八,姣好,质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素闲静,寡笑语。间一笑一语,令人消魂。足仅三寸,世所未有。举步轻盈,能关飞动。性极慧,能察人意中事。真绝品也。尚未适人。

一日,生将往谒之。命仆童文儿,收拾琴书随行。既至,因入谒。尔聘见之尽礼,遂引生至中堂,呼元氏出。拜问起居,礼貌修整。元氏见生闲雅,心念:“得婿若此人,吾女何恨。”聘问:“行云何在?”侍女金菊以未理妆对。聘曰:“一别数年,今各长成,宁忍不识一面乎?”即令金菊促之。行云不得已,敛环而出。香风一至,仙子迎帘,云鬓半蓬,玉容万媚,金莲窄窄,睡态迟迟。生立俟之。自远而近,停眸一觑,魂魄荡然。相揖后,以序坐。元氏以家事诘生,生心已属行云。惟唯唯而已。聘谓生久不相见,款留备至。生虽迫于家事,而以行云故,即以久留许之。

是夕,馆生于堂之东,去堂二十余步。生归馆,惆怅无聊,乃赋《蝶恋花》词一阕,书于粉壁之上。

此身似入蓬莱岛,邂逅相逢,娇姿真窈窕。懒对诗书成懊恼,有情争奈无情好。

才上藤床和衣倒,花藏深院,蜂蝶难寻到。孤帏悄悄自煎熬,失锁驹猿魂漂渺。

不意行云返室,亦厚属生。呼侍女小桃曰:“幸兄卧否?”桃曰:“不知也。”云语之曰:“汝往厢房窥之。”去良久,归云:“郎君独坐微吟,题于壁间。妾谛视之,乃《蝶恋花》词也。”遂口占一过。云心动,密令小桃,私馈生苦茶。小桃纤便轻细,举止翩然,侍女之姝丽者。乍见之,已情思不定。知行云之情益狂,喜不自制,竟挽小桃裙戏曰:“客中人,浼汝解怀,即当厚谢。”小桃力拒,不能脱,惟低首无言,以指拂鬓而已。生抱小桃入幕。小桃曰:“来久矣,恐云姐见疑。”即整衣而去。

自是,生出入中堂,周旋廊庑,终日得与云游从。因察其动静,见云言笑举止,常有疑猜不足之状。知其赋情特甚也。求所以道情达意之便,而未能得。

一夕,尔聘与元氏早寝,云移步东轩,徘徊明月下,若有所思。生偶至,见其秋波滴沥,云鬓轻盈,脸衬鲜霞,肌凝瑞雪;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皓齿。谓生曰:“风差劲,兄衣厚否?”生恍然曰:“能念我寒,而不念我断肠耶?”云笑曰:“何事断肠?”生曰:“予自遇子后,魂飞魄扬,竟夕不寐。每见子言语态度,非无情者,试以言子,则子必变色以拒之,予莫测子之心。予将归矣,子明以告我。”云因慨然,良久曰:“妾非草木,岂谓无情,方寸中被兄萦乱久矣。然终不显然就兄者,诚以私奔窃取非善计也,只自招人议耳。”生曰:“子言固然,通之媒妁,能保其必谐乎?”云曰:“妾心已属于君,生死以之,肯流落他人手哉?”即脱指上玉记事一枚,系青丝发一缕,与生曰:“兄当以结以为图,以苟合为戒。”正话间,金菊持灯至,生怅怅而出。夜不成寐,因赋《如梦令》一词自悼:

明月好风良夜,梦到楚王台下。云薄雨难成,佳会又为虚话。误也,误也,青着眼儿干罢。

词成,忽觉寒热顿生,明旦不能起。尔聘为之迎医,小桃私报行云。行云甚忧之,密与桃,亲往问疾。生见云至,身弱如柳,吹气胜兰;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蕖之滟艳;翻若惊鸿,婉若游龙。真有玉杵玄霜,天风环之气味也。执其手曰:“一卧难起,将不得复睹芳卿矣。但夙愿未酬,使我饮恨泉下。”语未终。泪随言堕。云亦带泪谓生曰:“妾身不毁,则良会可期。兄宜自爱。”亲出红帕,为竹拭泪。临别时,依依不能舍,乃解刺绣抹胸,与生曰:“留此伴兄,胜妾亲在枕也。”含泪而去。生展视之,奇香满座。感其意,病为之少差。

越二日,生得家书,以叔命召,不得已辞归。行云顾念之极,而形之词章,不可一一纪也。生归,心亦时刻属云。

一日,独坐不乐,与仆童巧儿入市。见一妇女,年二十余,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立疏帘下,以目凝觑生。生心动。密访之,乃和氏名雪容。素恃其色,每于帘下沽娇。生命巧儿,取金凤钗二股,托其邻母,私馈之。雪容曰:“妾觑此郎,妙人也。况吾夫又出未归,敢不承命。”生闻之喜。灯时潜入,容解衣从之。香肌微就,艳蕊作斑。珊瑚上鬟乱髻偏。绣帏中浪翻红滚。酥胸汗透胭脂润,凤眼朦胧玉腕联。若不知身在人间矣。次早,有一女子至,以姐呼容。容谓生曰:“此吾妹雪华也。”遂出与言者久之。生意其佳丽,突至华前。华见生,即掩容背立。生进揖因而睨视,果然眉清眼媚,体秀容娇,飘逸若风动海棠,圆活如雾施荷盖。低回展转间,进退无主。景态万千,不可尽述。唯翠枝振振而已。容曰:“吾妹年幼,见君畏惧乃尔。”生笑,华遂欲引去。容近前曰:“此生旖旎洒落,玉琢情怀,穷古绝今,世不多见。”华未及答,而容趋出。生以手阖门,华失措,跌仆于地,生扶之起。华羞涩无任,以扇掩面,呼容不应。顿足曰:“姐姐误我。”生强狎之。翻覆之际。如鹤蚌之相持。良久华力不能支,被生松开纽扣,衣几脱。华厉声曰:“妾非姐比,君持妾如强寇,欲一概污之。妾力不能拒矣,妾出即当以死继之。”言罢僵卧于席,不复以手捍蔽。生少抑其兴,呼容至。容诱之百端,华不得已曰:“待晚。”至夕,容携华手付生,生执其手,温软玉洁,狂喜不能自制,乃与容、华同就寝所。生为华解衣,而容亦自脱,三人并枕。

容华颇能诗,生索其吟咏。华吟曰:

国色天香花一枝,相逢犹是未开时。

娇姿尚未经风雨,全赖东君好护持。

容吟曰:

帘外风微月色低,惟情摇动帐帷垂。

轻狂好似莺穿柳,过了南枝又北枝。

一日,生方窘华而容赞,闻外叩门声甚急。容曰:“想吾夫回矣。”即与生开后扉,求庇于邻妇经氏。经素与容厚,遂匿之。雪华亦归,不复与生见矣。经氏小名青霞,眼色媚人,夫亦客他郡。见生丰采,欲私之。生方得其庇喜从命焉。青霞曰:“吾主母宣氏,名似真,新寡,年二十许,云发丰艳,蛾眉皓齿,坐卧一小楼,守节甚严。但临风对月,多有怨态。君何以计乱之。”言未毕,闻女声呼青霞。生问为何人,青霞曰:“主母之姑蕊玉也。主母无嗣止蕊玉姐相伴。色若花娇,容如月彩,锦袖春葱,凌波莲步,鬓挽乌云,眸疑秋水,无瑕可摘。至于清歌宛转,声越霓裳,闻者为之消魂。”生曰:“纳聘否?”曰:“未也。”蕊玉亦疑其室有人,以达宣氏。宣氏曰:“姑为闺女,匆再往。”乃自出于窗外窥之。见生与霞戏狎,风致飘然。密呼青霞问曰:“此为谁?”青霞欲动之,乃乘机应曰:“此雪容姐心上人也。今以其夫在,少候于此。”宣停眸不言。久之,青霞复言曰:“此生,温如良玉,十倍吾主。”宣氏不答,徘徊无聊。又久之,青霞知其意,即报生曰:“娘子多上复,约君少叙。”生曰:“诺。”近晚,生果登楼,见宣氏双鬓绾绿,香唇激丹,星眸月面,其容飘飘,奇辉逸丽,备尽窈窕,突前抱而求欢。宣氏纳之,解衣交颈。宣氏曰:“君不弃妾,何留此以尽其欢乎?”生曰:“固所愿也。”自是,蕊玉亦不避生或与并坐,或与笑语,飘洒出尘,如秋水芙蓉,莹净不染。生甚惑焉。宣氏一日饮生,生求玉歌。玉歌喉一啭,响遏行云,设有钟鼓笙竽并奏而莫能乱。生益惑焉。然蕊玉不解人事。暇时,生以纸牌角胜,稍及亵语,玉微笑。生因举手近之,玉曰:“奈彼在,何?”指宣氏也。自是,生始留意,特恨无间可乘耳。

未几,宣之弟补博士弟子,以舆迎宣氏。宣以家事付蕊玉,且嘱其厚遇生。时牡丹开盛,生取数本置之楼。命碧莲治蔬果,与玉对席而饮。玉酒半酣,生强兴顿发,将玉莲置之怀,酒斟满卮,逼玉饮其半,乃自饮之。情思甚浓。生以眼拨碧莲出,莲转手闭门而去。生乃抱玉求合,玉含羞无言。但见登床之时,倾情怜惜,云雨之际,着意护持。遂作口歌曰:

鸾凤相交颠倒颠,武陵春色会神仙。

轻回杏脸金钗坠,浅蹙蛾眉云鬓偏。

衣惹粉花香雪散,帕沾桃浪嫩红鲜。

销金帐里情无恨,绝胜人间小洞天。

越五日,宣氏归,被酒早寝。生揭帐视之,但见桃花映面,绿鬓倚烟,困思朦胧,虽善画者,不能模写也。生即解衣,潜入衾内。生留几月,外人颇疑之。生恐事发,至夜分与宣氏、蕊玉掩泪而别。行于中途,月明如昼,闻一室内,啼泣声甚悲。又闻启户声,生疑甚,立俟之。见一女子出,不施粉黛,雅淡轻标,如玉一枝,含泪而行。生尾其后,至河边,其女放声一号,举身赴水。生急执之叩其故,女曰:“妾本家贲氏,小字如琼,为继母所逼,旦暮不能自活,惟死而已。”生解之曰:“芳年淑艾,何自苦如此。吾劝若母,当归自爱。”琼不从,再三解救。琼曰:“如不死有逃而已。”生邻之,与之同归。比明,生喜不自胜。至夕,挽之就枕。解衣间,琼甚羞涩。琼谓生曰:“妾避死从君,此身已玷,幸勿以淫奔待之,庶得终身所托矣。”生曰:“吾与卿偶逢中路,亦是天缘,尚或昧心,天日为誓。”生珍之如玉。琼父元庆,梦女之亡,意其死于河,甚悲痛之。其妻怒曰:“此不孝女,死且晚矣,念之何以耶。”其事遂息。生虽屡有所遇,而心仍属行云,欲束行装,再游洛阳。叔谓生曰:“河南禄友良,乃吾外兄弟亲也。吾慕其为不羁之士,与之结社有年矣。当共子访之。”生因随行。禄友良娶连氏,生女紫英。弟友彦,娶慎氏,生子子文,女紫芝。及生与叔至,以亲且契也,皆出见,举家甚喜。生见紫英,玉质仙姿,体轻气馥,绰约而窈窕,绝古无论。紫芝尤奇,花貌芳妍,有海棠着雨、芙蕖出水之娇;丰神雅淡,有梅花缀雪、玉兰晕月之清肌;肌体纤腻,有莹玉凝脂、明珠散彩之辉;仪度幽扬,有矫鸿拂燕、流水行云之态。真人世仙品也。目摇心荡,不自禁制。英芝亦流视生。生与叔延留数日,乃告归,谓其弟曰:“诸子失于训诲久矣,旁求西宾,无可意者。幸生学贯天人,盍留之,以发其蒙乎?”彦然之,独留生在室,择日设帐。

英芝见生丰采颖异,气宇温融,亦颇念之。生虽就馆,而眷恋之心恒在,每寻便至内庭,数与英芝遇。而诸妾属目,未尝敢以一邪言相及,唯一揖而退,终怏怏不快。

一日,友彦为子文约婚,生整衣冠入贺,造慎氏。出至重堂,转出堂后,循曲巷,欲观紫芝寝室,迷路而回。至清凝阁前少憩,时芝正坐阁中,低鬟束,双弯着绣鞋。生即屏身户外,窥于隙间。为侍女小春见之,报与芝。芝大愤,起欲白其母。生甚愧。告芝曰:“向入贺,适内阁路迷至此。兄妹之情宁忍见窘。”芝曰:“男子无故不入中堂,况可直入人家闺阁乎。今且恕兄,后勿再至。”生连揖不已。芝笑曰:“聊恐兄耳,勿劳深谢。”生趋而出。

一日,紫英在碧云轩,独坐凭栏。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来。英不起,亦不顾生。生乃掷花于地。英曰:“兄何弃掷此花也?”生曰:“花泪盈晕,知其意何在?故弃之。”英曰:“东皇固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生曰:“已荷重诺,无悔。”英笑曰:“将何诺。”生曰:“试思之。”英见生言词恳切,颇亦感动。睨视生移时,欲言自止,徐引身而去。生怅然而返。中途遇阳春,阳春乃紫芝侍儿,鬓发镐衣,不事妆束。然杂群女中,自是夺目。生探囊中金数星与之,冀得其传递简帖,潜通殷动。阳春笑而受之。临行谓生曰:“妾有吴绫帕,郎君试为情诗录其上,我当持与之观。苟无怒意,其情可挑而动也。”生曰善,乃邀春于阁中。方欲构思,见春侍立,星眸含俏,云鬓笼情,彼此互观,欲思交动。乃谓春曰:“诗兴不来,春兴先到,奈何?”即挽春就枕。春不得已,任生。春欲行,索诗,生一挥而就。

鲛绡元自出龙宫,长在佳人玉手中。

留待洞房花烛夜。海棠枝上试新红。

春袖帕入见紫芝,佯坠帕于地。芝拾而观之,见诗曰:“此必幸生所为,尔何自得来?”春以生授之为对。芝收置怀中,嘱春勿泄。

一日,友良以宝剑赠生,生拜而受之。次早入谢连氏,遇紫英于堂西小阁中。英时对镜画眉未终,弱兰侍焉。生近前谓之曰:“兰煤灯烬耶烛花也?”英曰:“灯花耳。”生曰:“若是则愿以一半遗我书冢。”紫英举手分煤,油污其指,因牵生衣戏之,生笑曰:“敢不留以为贽。”英因弱兰在侧,变色曰:“妾无他意,君何戏我!”生见英色变,恐连氏知之,即趋出,珍藏两份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词以纪之。词曰:

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来的,郎衣拭处轻轻。为言留此表深情,此约又还未定。

一日生就外馆,紫英知生不在,乃潜出抵生轩。见几上《西江月》词,叹曰:“天上才子也。”生偶辍讲而归,遇紫英。见其常服,不加新饰,鬟垂黛接,双脸断红而颜色艳异,光辉动人,情不克制。遂闭其门,抱之曰:“吾慕子久矣,邂逅相逢,岂非天意乎。”英力挣不能脱,乃定气告曰:“丑陋之质,固不敢辞。君能保人之不至此乎?若有所觉,妾无容身之地矣。”时生情魄摇荡,心胆狂逸,盖欲一近英,而死亦自快也。持之益力。英见生洒落不群,半推半就。觉逸兴之渐浓且羞且畏。风雨催残难禁,莺声聒耳。顷之,紫英整衣而起,就窗前理妆,与生并肩同行出书斋,恋恋不忍舍去。然终恐人知,自是,不复见生矣。

一日,生步聚景园至爱月亭,见紫芝伫立亭下,光容鉴物,艳丽惊人。似珠初涤月华,如柳乍含烟媚。兰房灵濯,玉莹尘清。视池内鸳鸯,久不移目。援笔以赋之。未毕,望生至,急引身而去。几上文具不及收。生前进,见词名《卜算子》也。词云:

秋日映寒塘,风弄文禽影。翠鬣红毛尽不如,时向波心整。

生遂续芝未尽之句,以挑之云:

韩魄独凄凉,有恨无人省。只为多情托此生,花下频交颈。

书罢投笔而去。芝见生续其词,语有微刺之意,笑曰:“此狂生也。”将怀之袖,而生复至,遂将原词各分其半,步生前还之。生举手够芝颈,求为接唇。芝力挣推阻,云鬟皆乱。忽闻人声,芝得脱去。生无聊,归馆,日以芝为念。而芝亦钟情者,时以阳春致殷勤焉。

一日,生偶遇之,相与笑语。生因索芝佳期,芝不对而去。俄而小春持一盒至,云:“紫芝姐馈君金橘。”小春丽容弱质,慧性柔情,亦妙品也。生思不近小春,则芝终不可得。乃谓之曰:“吾正念汝,汝今至矣。”春视其颜色知其发言之意。正欲趋出,生起而阻之,欲与狎。春不允久,生以一手抱之于床,一手为解下衣带。春自度难免,因曰:“以贵人而思及妾,妾何敢拒。但妾实不堪。”久之,方言曰:“郎君惟尽己之欢而不肯怜妾。妾几不复生矣。”春去,生启盒,见一诗:

甜脆柔姿渗齿香,数颗珍重赠檀郎。

肯将此味心常记,愿付高枝过短墙。

生得诗,知其有允意。惊喜过望。至夜,窬垣而入,遇小春,春曰:“紫芝姐命妾,候君久矣。”生即抱春,更欲狎之。春曰:“妾今伤弓之鸟,不敢奉命。”生因问:“芝姐安在?”春曰:“去此不远。”二人挽颈而行。至内室,见芝方开窗,倚几而坐。衣红绡衣,下丝白裳。举首明月,若重有忧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抚窗而入。芝忽见生,且惊且喜,生即推之就枕。芝乃取白绒软帕付生曰:“兄试验矣,可谓海棠枝上拭新红也。”任生解衣。芝因视生曰:“日后相遇,幸勿以言为戏,惧他人之耳目长也。”因口占《菩萨蛮》词以赠生词云:

夜深偷展纱窗绿,小桃枝上留莺宿。花嫩不禁摇,春风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脉脉愁无那。特地嘱檀郎,人前口谨防。

生亦口占以和之:

绿窗深贮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 雨云情散乱,弱体羞还颤。从此问云情,何须问玉京。

顷之,芝谓生曰:“妾之侍儿,俱不足畏。惟弱兰乃侍英姐者,今夕与二春共卧,恐泄其机于人,君当幸之。”生曰:“何如女也?”芝曰:“体度轻扬,丰标猗旎,人乍见若朝霞,飞炫夺目。超二春而上之。”生悦,因余兴未尽,遂趋兰所。兰倦而贪睡,任生所为。次夕,生至芝室,芝出牙牌示生曰:“此妾所时弄者。当事此以娱夜耳。”生欣从之。芝负十筹,生即求坐会。芝以手护持,愁态动人。自是,暮隐而入,朝隐而出,同处于芝室,凡二月,无有知者。

忽得须尔聘书,欲生一见。生顿起行云之思,即以书示芝,相与凄惨不胜。芝曰:“从一而终妇道也。妾既委身于君矣,此行须早图之。”生曰:“时逢丈夫也,岂不能谋一女子,愿子勿疑。”明日,生辞友良归。紫芝知之,泪如雨下,恨不得与生交言而别。生亦以未见英,不遂所愿。至家,以尔聘见召,语于叔。居数日别如琼,遂往洛阳离浙而行。不二日,将达尔聘舍矣。生所乘马疲惫不能前。遥见一道院,甚壮丽。生造焉,适有女妇在内。一妇似初笄,身衣缟素,愁眉娇蹙,淡映春云,雅态幽闲,光凝秋月;似西子之淡妆,宛文君之新寡。一女年正及时,华髻饰玲珑珠玉,绿衣杂雅丽莺花。一点唇朱,即樱桃之九熟;双描眉秀,疑御柳之新钩。露绽锦之绛裙,恍新妆之飞燕。一女年最幼,花容妩媚。柳腰轻盈,层波细剪;明眸腻玉,圆槎素颈;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绡玉笋长;对月两仙子,凌波双洛神。侍妾数人,环列左右。生窃视之,目荡心驰,自以为奇遇。轻履阔步,走过其前,卒然进而揖之。三女回避莫及,各欠身施礼。忙移莲步,迢迢而去。生询于居民,知其为进士元叙之女,长名连城,新寡。次名翠娥,幼名巧珠,皆未纳聘。叙与生父同举进士,直于尔聘亲也。生因谒之。叙曰:“幸凤鸣有子如是乎?”凤鸣,生父字。命夫人宦氏出见,又令三女出拜生。女知生来之意有在也,皆为引去。叙谓之曰:“故人之子若辈以兄事之,避者何也?”三女唯唯听命。叙因留生在室,不虞其他。

未几叙病,生往问之。径步至中堂。连城独立,即欲趋避。生进而言曰:“妹能知我乎?子非为铺啜而来也。”连城曰:“寸草亦知有春,岂特妾。但妾寡妇也,何敢荐侍枕席耶。”生曰:“卓文君妹所知也。”言未竟,闻人履声,连城趋入。生至叙卧轩,叙托之求医。生承命而出。作诗云:

谁教静处恰相逢,脉脉灵犀一点通。

最恨粉墙高几许,蓬莱弱水隔千重。

次日,生以药进,复至中堂。值侍女月香,因询连城寝室。香指示之,生径造焉。城方停针独坐。见生,且骇且愕。生兴发,不复交言,遂进前搂抱求合。半推半就之际,适芙蓉至,谓夫人召城姐。芙蓉慧巧倜傥,亦艳质也,连城趋出,生乃抱蓉,即欲私之。蓉见生丰姿俊雅,词气悠扬,不觉心动,故赧色目生而言曰:“文鸡堪托彩凤乎?”生曰:“何害为之。”解衣并枕而卧。事毕,生询以三女孰优?蓉曰:“城姐娇艳,翠姐绰约,而珠姐兼之。”生曰:“乍见时,莫辨为珠姐。”蓉曰:“甫十五,眉细而长,眼光而润,不施朱粉,红白自然,常作懒鸦鬓。袅袅婷婷,甚是可目。”生曰:“诚仙姬也。”生惧人窥觉,潜身遁去。

次日,生入视叙,连城在侧,尚有羞容。叙命城款生坐。生凝目视城,城亦时转秋波。须臾,叙就卧,生即辞出,连城送之至堂。天将暮,阒无人迹。生曰:“愿可副矣。”城曰:“倘复值芙蓉奈何?”生语以故。连城笑与生同入寝所,仓卒不暇解衣。自是偿姻缘之债矣。欲求终夜之会,连城曰:“再为兄图之。”因送生出。自是,要结翠娥,巧珠,三人同心。而侍女唯芙蓉、月香留伴,其他多言者,皆以计脱去矣。生每至连城寝所,恣行欢谑。娥珠属垣窃听,春心勃然。中夜,翠娥或长吁。连城知其情,与生密谋。一夕暗启门,引生入翠娥卧内。时翠娥方在背灯而浴,如玉一枝,嫣然出水。见生至,娇羞不知所措。即欲吹灯。生从黑中抱住曰:“正欲趁汤,何相拒耶。”翠娥度不可解,欲出声,恐有所累,乃诳生曰:“兄花柳多情,恐抛人中道,必当对天证誓,然后就枕未晚也。”生以为然,即舍娥自誓。娥徐理衣,竟从小门遁去。生徨怅望不能为情,复投城所。连城亦在解衣而浴,生虽负闷中,当此景情,岂不动心。即解衣抱连城于膝。翠娥自遁去后,时刻念生,行忘止,食忘饭,然深畏人知。数日果病,巧珠以其情达连城,生知翠娥病,遂造其室,见娥倚窗而坐,桑枝垂垂,弱羽依依,遂口占一诗云:

罗帕薰香病裹头,眼波娇溜满眶秋。

风流不与愁相约,才到风流便有愁。

因问何以得疾?含羞不言。生求合欢,翠娥以指书十五。巧珠笑曰:“姐已许郎矣,何择日乎?”生曰:“愿妹怜我。”巧珠娇羞满面,避之不得,被生抱怀中。连城曰:“妹年幼,勿惊恐之。”是夕,生不复出。连城命月香设酒果类,四人连席,相与欢饮。翠娥不胜酒力,顿觉神思沉酣。生扶之就寝。连城为之解衣,巧珠布枕衾。翠娥半醉半醒,娇香无那,目城欲语。城悟,嘱生曰:“慎勿轻狂。花初吐也。”生曰:“敢不如命。”娥因谓生曰:“妾本宦家,幽居绣阁,将图结王谢之姻,不意见崔张之事。但微躯已托之君,始终恩爱,其庶几乎?”生曰:“勿虑,决不为薄幸之人。”时谯鼓已二更。生曰:“感城姐为冰人,吾往谢之。”遂开连城户。城尚未寝,曰:“郎爱新人足矣,何劳至此。”生抱连城曰:“卿德如山,涓埃无效,当以此心铭之没齿。”连城附耳曰:“三妹虽幼,亦可以情动者。今独宿东床,兄盍往诱之。”时巧珠已醒,只得诈睡。生坚意求欢,珠幸着里衣,悉力以拒之。生固请其期,珠但答以后会有期。连城恐声迹外扬,呼生且已。

越数日,生与连城、翠娥,共计谋巧珠,令月香诱珠至,生潜形于连城室内。巧珠与翠娥并坐,述生往事。言笑顷之,巧珠欲行。翠娥挽之曰:“可宿此。”巧珠不逆其诈,解衣与娥共卧。夜分,巧珠睡酣,翠娥起,生潜入珠之幕。珠半醒半睡,以为翠姐也。及蝶至花前,乃始惊觉。巧珠曰:“贱妾陋躯,为兄所破。静言思之,有腼面目。但君乱之,君终之,毋使妾为章台之柳,则幸矣。”生曰:“子非薄幸人,不必过为之虑。”乃于枕上,占《唐多令》一阕以赠巧珠。词云:

深院锁幽芳,三星照洞房。蓦然间得效鸾凰。姊妹诉情犹未了,开绣帐,解衣裳。

新柳未揉黄,枝柔那耐霜。耳畔低声频嘱咐,偕老事,好商量。

巧珠亦依韵,和以酬生:

少年惜红芳,文君在绣房。马相如赋就求凰。此夕偶偕云雨事,桃浪起,衣裳。

从此退蜂黄,芙蓉愁见霜。海誓山盟休忘却,两下里,细思量。

月余,曲尽绸缪之欢。岂料,尔聘知生久寓之叔家,复以书召之。生辞三姬之行之置,即往辞叔。临别,三女无限伤情。皆欲其早结,同谐所愿。生至洛阳,见尔聘,聘设宴待之。罢宴,尔聘私谓元氏曰:“会卿人杰也,终不久居人下。我欲效温峤故事,将行云许之可乎?”元氏曰:“妾有此意久矣。”时小桃在侧,驰报生。生喜动颜色,择日纳采,尔聘许之。方思就婚,不意海寇强擒虎作乱,残害生灵,威震寰宇,官兵累战不能克。生之友,国之臣荐生于上,上即令之臣持节拜生为大将军,将兵十万,即日就道。生虑军中无良将,中道竖旗募勇士,得广人龙焉。生而眉白,目有赤光,有神力,能开铁台弓,矢无虚发。得戈千斤焉,单人独骑,百万军中斩将搴旗,无出其右。生喜曰:“此两人者,皆万人敌也,得一足以安天下,何忧乎擒虎哉。”鼓兵而进,与擒虎战于雍丘。贼将中无有与广、戈比伦者,人无斗志。生因大破之,擒虎就诛。虎之将全荣临刑,其女年仅十五,出云以身代父。生见其女,朱颜绿鬓,明眸皓齿,容色风度,夺目惊心,乃异人也。不忍置之死地,遂以诛戮首恶,罔治胁从意,制表上之。诏可其表,且令班师。荣得免于罪,稽首谢曰:“小人无以报君,愿以此女为君妾。”生悦纳其女,以千金酬之,荣不受而行。生令是子坐于侧,异香袭人。生奇之,因问曰:“子何名?”女曰:“玉环。”生曰:“玉环不足以状子,其玉香仙子乎。”至暮,与之同帐。早起,生出令回军。至京,朝见上,上大悦,封戢宁侯。问生聘何氏女?生以须氏对,即赐金莲珠络灯四朵,宫娥四人,令生归娶。迎鸾之夕,华彩眩目,音乐盈耳。行云至第,更阑宾退,生求合,云羞涩不从。生曰:“天如人愿,得遂洞房花烛之喜,尚相却耶?”云徐解发髻,若远若近,娇怯宛转,殆弗能胜。生因赋诗云:

海棠开处燕来时,折得东风第一枝。

鸳枕且酬交颈愿,鱼笺莫赋断肠词。

桃花染帕灯先透,柳华蛾黄尽未迟。

不用同心双结带,新人原是旧相知。

生得云,若鱼得水,宠遇特甚。一日,云谓生曰:“勇略震主者,身危。今海内升平,干戈不试,奈何久握兵柄,不为善后计乎?”生大悟,具奏,乞归旧里。诏从之,赐金千镒,为生盖造居室,极其华丽,生于室后,设一圃,大可二百亩。叠石为山,编篱为径。峻亭广屋,飞角相连。异木奇花,颜色相照。四景长春,万态毕集。流觞曲水,丹灶石床。虽以一举也。既成,生同行云、如琼、玉环、玉卮游于其间。

后历百余年,白下顾氏,有幼妓,名翩翩,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虽托身微贱,眼空一时,羞与俗士偶。忽一少年谒之,翩翩出见。细视少年,容貌如玉,举止安详,婉然豪门丰度。不觉神驰,令母款之宿。赴枕时,翩翩佯推暗就,带笑含羞。玉手抱持,香肌颤动,自喜遭此奇遇。屡询少年姓字,终不之语。但口歌云:

倚翠偎红春复秋,当年谈笑觅封侯。

而今了悟长生术,戏掇名花醉玉楼。

翩翩未解其意。月余,少年辞去。翩挽之不可,乃矢志谢客。好事者传诵此歌,犹疑幸生在人在间云。〔大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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