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老和太夫人相见以后,谈及华安对于阖府丫环,除却秋香都不合意;这书僮眼界很高,不放秋香出去,便不能把他羁縻。还加着祝枝山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夫人,你瞧着两个孩儿分上,把秋香遣发出去罢。太夫人本是个好人,无可无不可,有什么疑难,总和二媳妇商量。惟有今天,太夫人猜不破二媳妇的哑谜儿,怎么留住了秋香,便可留住华安?秋香嫁了华安,反而不能把华安留在相府,惟有大媳妇的说话,入情入理要把华安久留在相府中伴读,非得把秋香赏他为妻不可。便道:“老相公,既然这般说法,妾身只得遣发他出去应选。不过妾身已应许了他永远在我左右侍奉,现在要叫他出去,也得好好的劝他一番。老相公请便,妾身自会向他开导。”

华老拱手道:“那么此事全仗夫人好好的劝导了。说罢,自回书院而去。那时秋香不在左右,太夫人遣人唤他到来,把华老的一番意思向他说了。秋香听了,双泪直流。跪在太夫人面前,央求他转告相爷,收回成命。婢子矢志不移,只求一辈子侍奉你老人家。太夫人道:“你没听得大娘娘说的说么?嫁了华安,依旧可以住在府中。过了三朝五朝,依旧可以侍奉我的。好秋香,起来罢!”

秋香道:“大娘娘虽然这般说,但是女子家三从四德,载在书本上面。婢子不嫁华安,便可以拿定主意。一辈子侍奉你老皇封。要是嫁了华安,他若把‘天字出头夫做主’的一句话把婢子压住,过了三朝五朝,不放婢子入内侍奉,婢子也无可如何。再者人心难测,他娶了婢子,要是依旧不肯留在相府中,那么婢子处于为难的地步。从他回苏,便辜负了太夫人天高地厚之恩。要是不从他回苏,这‘出外从夫’的一句话古训,分明把来违背了。仔细思量,还是永远侍奉你老皇封的好。”

太夫人道:“秋香,你过虑了,料想华安决不会这般没良心的罢?万一华安真个带你回苏,你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太夫人只怪着华安,决不会着怪着你的。好秋香,起来罢。”

秋香道:“太夫人虽然这般开导,但是婢子思来想去,还是跟随太夫人的好。记得昨夜和太夫人同睡,承蒙太夫人百般怜惜,要把婢子作为义女看待。果然有这一天,做了多年侍女,便可以吐气扬眉的做那相府千金了。要是嫁着华安,一辈子做那书僮的妻房,有什么好处呢?仔细思量,还是侍奉你老太太的好。”

太夫人道:“你又过虑了,我既已许你做螟蛉女儿,迟早总有这一天,决计不会食言的。你若不信,你便改换称呼,你唤我亲娘,我也可唤你一声女儿,不过我的意思,要把你收为义女,也得广延亲友,大开筵宴,很热闹的有一番排场,好教大众知晓。要是草草不恭的认为母女,那便近于儿戏了,好秋香,你听了我的话,出去应选。果然被华安选中了,立对把你开去奴籍,和华安结婚。过了三天五天我便吩咐帐房,择着吉期,备着柬帖,正大光明的邀请亲朋,来看相府收纳义女的盛礼,以践昨宵的诺约。好秋香,起来罢。”

秋香道:“太夫人肯把婢子收为义女,婢子怎有不信之理?但是仔细思量,还是不嫁的好。婢子在相府中做太夫人的义女,仗着太夫人的福荫,谁也不敢欺侮婢子。要是嫁了华安,那便不然了。太夫人纵把婢子当作义女看待,也不过在名分上好听,实际上却有许多难言之隐。为什么呢?假使婢子是个青衣的身分,嫁给他一个穷小子,任凭荆钗布裙,旁人却没有话说。要是做了相府的义女,婢子过于寒俭,反而要惹人嘲笑。说什么相府千金亲操井臼,和小人家妇女一般。到了这时,岂不进退两难?待要锦衣玉食,他是一个穷小子,万万供给不起。待要井臼亲操,又是妨碍着相国的面子,仔细思量,还是侍奉你老太君的好。”

太夫人道:“秋香,你又过虑了。我把你认为义女,决不是有名无实的。我膝下无女,你做了我的女儿,怎可以草草遣嫁。不过你主人要笼络华安,—经他点中了你,你立刻便要成婚,所有桩奁,一时赶办不及。你结婚以后,我吩咐帐房快把五千两纹银,替你置备一付丰盛的妆奁。三千两纹银赏给你作为居家日用,你也可以呼奴唤婢,不会井臼亲操了。你成亲时,我还得给你珠环两副,金钏两双,珊瑚玛瑙珍珠的手饰,应有尽有,决不会亏待了你。好秋香,起来罢。”

秋香便在太夫人面前连磕了三个头,方才起立。口中兀自说道:“婢子的心中还是恋恋在太夫人左右,最好此番出去,也和他们一般落选。这便叫做‘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呢。”

太夫人道:“你跪了良久,略坐一会子出去应选罢。”

于是秋香在太夫人旁边告坐,柳眉微皱,杏脸含愁,似乎委屈他的一般。实则他的心版上,已刻着千百个愿字,他是以退为进的,越是说着不嫁,越是要求着嫁后的权利。他的三种要求都遂了,明知嫁了唐寅不免私逃回苏,经他三次以退为进的结果,他便逃奔,太夫人也原谅他了。非但豁免作婢,而且稳稳的做那相府的义女,五千两妆奁,三千两津贴,稳稳的可以到手了。

以退为进,胜于以进为退。自从秋香发明了这个方法,后世重要人物往往抄袭他的秘诀,口口声声求退,却是口口声声求进。这些要人,大概都是秋香的忠实信徒罢。闲话剪断,言归正传。秋香坐了一会子,太夫人便催着他出去。

秋香道:“一个人出去羞人答答的。”

太夫人道:“我唤三香陪你可好?”

春香忙禀道:“丫头们是不去的了,被那穷小子左一首《黄莺儿》,右一首《黄莺儿》,把我们种种取笑,现在还要出去,这便是‘挨卖私盐不值钱’了。”

太夫人忽的想着方才有两名没有成年的幼婢,不曾开列在花名册内,不如唤他们陪着秋香同去罢。当下唤着两名幼婢陪着秋香到东鸳鸯厅上去厅选。两名幼婢很高兴的答应了。

再说唐寅在那东厅上团团打转,足有三十五次,却不见秋香出来。心中好生惊异,默默的念着《西厢》句调道:“他若是到来,便春生敝斋,他若是不来,似石沉大海。数着他脚步儿行,靠着这窗槛儿待。”

此时的唐寅,只在最后五分钟中挣扎。祝枝山的锦囊妙计所争的只在这一着,一著不到,满盘都空。他越是不见秋香出来,越觉得爱河多浪,情海生波。

老祝的锦囊。只怕不是如意珠罢。想到这里,区区方寸地变成了茫无涯际的黑海。猛听得里面一片的催促声音:“秋香姐快些走罢,秋香姐赶快走罢”,分明是小女子的声音。大概是内堂雏婢,陪着秋香到这里来了。这一片声音,宛似一轮晓月,便觉黑海中大放光明。唐寅好生欢喜,便搭起着唱喏架子,专待秋香到来深深一揖。又听得秋香的声音道:“桂香、菊香两位妹妹。不要这般催促啊,你们要去应选,尽可前行。我是万分不愿的,且在后面缓缓行走。要是你们被他选中了,我便可以免却出去了。”

一个雏婢道:“秋香姐不去,我们也不去了,我们是没有成年的婢女,便是选中了也没用,不过陪着姐姐去瞧热闹罢了,华安哥哥指名要你出去,你不要推推却却使他久候了。”

三个人且行且语,说话的声音是很轻的,不过这时候静悄悄没有旁人。唐寅侧耳静听,句句入耳。暗想秋香既出中门,任凭姗姗来迟,总须走到鸳鸯厅上。我且躲在窗外,待他们进了鸳鸯厅,再去相见。于是揭开窗幕悄悄的出来,闪到转角处静候他们到来。隔了一会子,断断续续的弓鞋声渐走渐近,断断,是他们停了,续续,是他们又行了。行而停,停而又行。他们果然都进了东厅了。一名雏婢道:“秋香姐,为什么不见华安哥哥呢?”

一名雏婢道:“敢是他在西厅上罢?”

接着秋香道:“他既不在这里,我们回去罢。”

唐寅暗想不妙,这个机会错过了,万难再遇。忙把衣襟一整,揭开窗幕,抢步上前,口称秋香姐姐,两位妹妹,华安在这里奉揖了。接连三个深深的揖,他们还礼不迭。唐寅道:“这位妹妹没有请教你的芳名。”

那雏婢道:“华安哥哥,我叫做桂香啊。”

唐寅道:“桂香妹打扮的很不俗啊。我也赠你一首《黄莺儿》:

妹妹爱梳妆,真不愧,桂花香。

轻轻年纪玲珑样。

瘦瘦容庞,淡淡衣裳。

小姑未解春心,且到了,年华三五,预备做新娘。

桂香妹对不起,且到了十五芳龄,再和你做媒罢。这位妹妹的芳名,还得请教。”

那雏婢扭扭捏捏的说道:“我叫菊香啊。桂香十三岁,我比他大一岁。你也不见得中意的罢。”

唐寅道:“无论中意不中意,我总赠你一首《黄莺儿》:

妹妹爱芬芳,真不愧,菊花香。

东篱嫩蕊无人赏,未许轻狂,虽敢轻狂,求凰曲子今休唱。

且到了,年华二八,赶制嫁衣裳。

菊香妹对不起,待到了二八芳龄,我来替你做媒罢。”

桂香菊香毕竟年龄幼稚,未解风情月意,都说华安哥哥多谢你,千万放在心上,到了那时,你不替我做媒,我是不依的。唐寅笑道:“两位妹妹放心,我是决不食言的。秋香姐那么轮着你了。可要赠你一首《黄莺儿》?”

秋香笑道:“你道了一句不中意的便够了,唱什么黄莺儿呢?”

唐寅笑道:“秋香姐,你要小弟说中意,小弟便立刻道出一百个中意。你要小弟说不中意,任凭刀加颈上,剑指胸口,小弟决不肯道一个不字。秋香姐听者《黄莺儿》来了。

生**秋香,待飚下,不能飚。

西厢待月浑相像。

你是莺娘,我是弓长,勾消一笔风流帐,

我与你,姻缘美满,戏水效鸳鸯。

秋香姐,小弟点中你了。洞房花烛以后,做一对戏水鸳鸯罢。”

秋香啐了一声,羞的两朵红霞,直透芙蓉颊上,向着雏婢说道:“两位妹子,我们进去罢。”

这时候华老遣着华平来探消息,唐寅道:“华平哥哥,小弟已点中秋香了。”

华平翘着大拇指道:“这是头儿脑儿顶儿尖,华安兄弟,你多么大的福分啊。”

唐寅笑道:“这都靠着太师爷的宏福,小弟要到书院中去叩谢大恩。”

于是跟着华平同到书院中见了华老,自有一番感激涕零的说话,无须细表。华老道:“华安,你的眼力很好,阖府丫环你都视若无物,单单看中了秋香。他不但面貌好,性情好,而且书函文墨,女红针黹,件件都好,你主母曾向我说,这个使女将来要认为义女,替他择配一个如意郎君,断不嫁低三下四之人。现在赏给你做妻子,是我夫妇俩特别破例。你谢了我,还得进中门去谢谢这位老主母。”

唐寅道:“小人谢过了太师爷,正想要去谢谢老主母。小人没有太师爷、太夫人这般特别加恩,只好永远埋没在僮仆中间,永远捱受老祝的嘲骂。现在不怕他了,他要嘲骂小人,小人便可扭住了他,和他评理。看他再敢这般大言不惭,目中无人。”

华老道:“你既感激我们俩的大恩,从此以后你该怎样图报?”

唐寅道:“小人安排着粉身碎骨,报答大恩。”

华老道:“也不要你粉身,也不要你碎骨,我只把那大郎二郎付托与你。我也不想他们飞黄腾达,和我一般。我只希望今年应试,他们都考取一名秀才,总算读了多年的书,有了一个交代。这个责任你能担当得起么?”

唐寅道:“两位公子的天赋并非愚鲁,只为以前西席教授无方,以致艰于进步。一经小人指导,公子们的学问已非昔比了。若要博得一名秀才小人以为易如探囊取物,情愿在太师爷面前负着全责。至于将来科第的问题,考取两榜,却不敢必。考中一名举人,这也是意想中事。太师爷但请放心便是了。”

华老掀髯笑道:“大郎二郎若有寸进,这都是你的功劳,正不枉我一番抬举也。你的主母在紫薇堂上坐着快去谢赏罢。”

唐寅辞了主人,便到里面去拜谢太夫人。才到中门旁边,管家婆已向他殷勤道喜,唐寅笑道:“这都是仗着干娘的福分,才有这一天。拜托干娘到里面去禀告太夫人,说书僮华安特地前来谢赏。”

管家婆教他在中门外暂立,自到里面通报,无多时刻,出来回复道:“太夫人有命。教华安无须谢赏,且待结婚以后,向太师爷太夫人行礼便是了。”

唐寅知道太夫人忙着替秋香整妆,无暇和他相见,只得退了出去。才到外面,听说华老盼咐老总管替他们新夫妇安排一切结婚礼节,又令家丁们在后花园打扫几间房屋。一切器具床榻,早早布置,作为华安藏娇之屋。大厨房小杨也奉太夫人之命,赶办喜筵。他是很感激华安兄弟不肯夺人所好,所以今天办的菜肴,不惜工本,特地讨好。东鸳鸯厅作为拜堂的地方,挂灯结采,好不光耀。唐寅已卸除了罗帽直身,戴着文生巾,穿着海青,手摇折扇,足蹑皂靴,已不是奴才打扮了。乐工掌礼等人,可以一呼即至,俗语说的好:“有钱不消周时办。”

一切结婚手续,正在布置之中,忽的门公王锦入内察报说,启禀太师爷,无锡县知县何戡何老爷来了。

列位看官,须知这位何知县便是前书四十二回中。大踱二刁和他扳谈的人。他见两位呆公子不成模样,曾道两句“龙生犬子,凤生鸡雏”,后来被华老知晓了,做了一首诗向他问罪,何知县好生惶恐,亲自登堂伏罪,方才无事。从此以后,何知县逢时逢节,加倍殷勤,到相府来请安。他是华老门生,明朝年间最重师生名分,他虽然做了地方官,见了太师,依旧行那弟子之礼。华老为着今天替书僮安排喜事,自有一番忙碌,吩咐王锦去回复何老爷,说主人今日事忙,缓日相见。王锦去不多时,重又进来,声称小人奉了太师爷之命,请何老爷缓日相见,何老爷说今天有一件要事,须得面禀太师爷,定要一见。华老听说有什么要事,只好请他进见。何知县是常来的人,不须登堂参相,自会到二梧书院拜望他的老师。主宾见面以后,略叙寒暄各各坐定,向有仆人送茶敬客,不须细表。唐寅心中希奇,今天并非朔望,何知县到来做甚?况且说有要事,倒须听他一听。他便隔着纱窗,听他们主宾问答。华老道:“何大令有何要事,到要请教。”

何知县道:“门生此来,一者询问老师起居,二者报告一桩要事,和老师有些亲戚关系。”

华老道:“什么事情?”

何知县道:“老师第二房令媳不是苏州冯通政的令嫒么?”

华老道:“是的,冯通政服官京师,倏已多载。上月通政夫人回苏,路过东亭镇,曾到这里小住数天,现已往苏州去了。足下问他何事?”

何知县道:“通政夫人不是苏州解元唐寅的姑母吗?”

华老道:“是的,只可惜这位唐解元去年失踪,直到今日没有下落”窗外的唐寅,暗暗好笑道:“没有下落吗?唐解元便在这里。”

又听得何知县说道:“究竟唐解元在何处,可有消息吗?”

华老道:“那有消息?他的好友祝枝山四处寻访,只是徒劳往返。”

何知县道:“幸而他失踪了,要是不然,目前便有生命之灾。”

唐寅听了,陡然一吓,益发注意静听。华老道:“什么生命之灾愿闻其详。”

何知县道:“这都是昔年唐解元应了宁王聘问的不好。”

华老道:“宁王聘问唐寅,这是已往的事,听说唐寅看宁王志在造反,便即佯狂自污,借端求去,才被宁王斥退出府直到现在,他和宁王不通闻问。宁王造反,是和他不相干的。”

何知县道:“老师有所不知,唐解元虽然脱离宁府,不通闻问,但是他的名字,却登载在宁府册籍之中。这一回宁王造反被擒,不日便要明正典刑。他的奸党如李士实刘养正一辈谋士,皆尽被逮入狱。其余诸人,按照着宁府的名册,一一追究。唐寅的名字登载在宁府上宾名册之中。天子知晓了,龙颜大怒,听说不日派着锦衣卫员役前往苏州捉拿唐寅治罪。倘有人把唐寅藏匿在家,发觉以后,一律联坐。门生知道唐寅和相府中有亲戚关系,所以得了消息,前来密禀钧座。要是唐寅惧罪,避匿在相府之中,老师须得把他捆送有司衙门,解往南京去治罪,万万不可把藏匿在府惹祸招殃。”

华老道:“原来有这么一回事,唐寅从来不曾到过这里。他若是畏罪亡命,逃到这里,老夫人定把他捆送到有司衙门。以便克日解京治罪,决不把他藏匿,自贻伊戚。这几句话不打紧,把窗外站立的唐寅吓的浑身发抖。暗想不好了,大祸临头,我只好赶快逃命了。秋香秋香,只怕没有福分和你成婚了。正是:只道从天来好事,谁知平地起狂澜。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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