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香听得臭烘烘的呼声,不禁红云上面,悄向唐寅说道:“大爷,你太恶作剧了,这般肮脏东西,不肯倒去,却搁在船梢,累他当茶喝。”

又听得米田共连唾了几口涎沫,便把破毡帽来抹嘴。又道:“晦气晦气,茶也是臭烘烘,破毡帽也是臭烘烘。”

唐寅接着说道:“米田共也是臭烘烘。”

当下大笑了一阵。依旧舟向前行。果在天明以前赶到了浒墅关。时候尚早,关门未放,便停泊在岸旁,守候开关。米田共摇了半夜的船,摇的乏了,便坐在船梢上打盹。灯笼里的残烛渐渐的息灭了,曙光未露,小舟中伸手不见五指。却听得米田共的鼾声正浓,唐寅和秋香并坐舱中,倚翠偎红,暗香浮动。倘使唐解元是个道学先生,那么不做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做和顾横波同睡一床而能屏绝邪念的黄道周。可惜唐解元不是道学先生,而是风流才子。半年来朝思暮想的人,也有鹣鹣鲽鲽的一日。孤舟中怜我怜卿,又没有个监视的人。得便宜处且便宜,纵不能真个消魂,也得假个消魂,摸摸索索的事,这是不能免的。宛比总攻击的日子虽然有待,但在大战以前,总有许多局部小接触。假如寻常女子,到了这时,情不自禁,当然迎的分数多,拒的分数少。秋香姐却不然,俏身子躲躲闪闪,连称大爷放尊重些,大爷使不得。这只一叶扁舟,是随人转侧的。秋香躲躲闪闪,船便在水面上晃晃荡荡。

米田共睡梦正酣,经这一阵颠簸,把他的好梦却惊醒了。揉一揉眼睛,连称奇怪奇怪,分明是风平浪静,为什么船儿晃个不住?难道船里面有猫儿打架,鸡儿争锋不成。看一看天色,恰恰曙光破露。略待一会子,关门便开放了。

明朝年间,浒墅关不比现在这般冷落,这是万商云集的地方。一进了关门,市廛栉比,直接苏城。唐寅吩咐米田共上岸买些茶食充饥。那天正是上巳良辰,桃红柳绿,点缀春光。

唐寅听得乡音入耳,一处处都是软语吴侬。更觉得精神爽快。秋香为着一宵未寐,很有些疲倦样子。星眼懒抬,柳腰斜倚,竟微傲的睡去了。唐寅护惜名花,不敢惊他香梦,而且叮嘱船家,须得缓缓摇橹,不要使那船儿倾侧,累他好梦不酣。待到午前,船已进了阊门水关,离着桃花坞不远。迎面的船,高喊着来船扳梢,才把秋香喊醒了。抬了抬倦眼,便道:“大爷,这里离府上多少路程?”

唐寅笑道:“这是我们自己家里,你把府上两个字用得不当。娘子,快要泊岸了。到了那边,一定有许多书僮婢女,伺候海滨。只为老祝已回去通知过了,我们八位娘娘都是大贤大德,很有《周南》《召南》之风,知道娘子到来欢迎恐后,一定不会妒忌的。”

秋香听了,芳心略定。米田共道:“前面便是唐府的照墙了。”

唐寅道:“我们的船只便停泊在照墙后面的石踏步旁边,你看照墙后面可有什么仆妇人等在那里伺候?”

米田共道:“只见照墙不见人,大约大爷府上还没有人知晓你回府。”

唐寅暗暗奇怪,怎么河岸无人?竟出于自己意想以外。便想翻老祝授计的时候,自己曾问及家中是否安宁,老祝道:你改称华安,你却安了。府上八美,怎会安宁?我问他怎样不安,老祝又不肯直说。只道你到了家里,自会知晓。现在看这情形,莫非家中有了什么变端不成?唐寅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担心,然而不肯露于颜色。停舟以后,叮嘱秋香道:“娘子,你暂坐舟中,待卑人先行上岸通知他们以后,遣发轿儿接你入门。”

说罢,匆匆的上岸而去。

唐寅到了岸上,转过照墙,望见了自已的大门,不禁怦的一跳。接着倒抽了一口冷气,但见大门闭得紧腾腾,上面贴着一纸布告道:

本宅改作家庵,早把大门封锁,

以便静坐蒲团,虔修佛前清课。

厌看车水马龙,爱听晨钟暮鼓。

一应旧日亲朋,无庸高轩光顾。

这一纸布告,分明是大娘娘陆昭容的手笔。看来他已存着出世的思想了。但不知他可曾在佛前祝发?其他的七位娘娘又是怎么样呢?唐寅正在呆想的当儿,却听得有人在后面喊着道:“这不是大爷么?”

唐寅回头看时,却是个小尼姑。似曾相识,却记不起他的法名。忙道:“小师太,你唤什么我却忘怀了。”

那小尼道:“大爷贵人多忘,我是观音堂中的妙珠啊。”

唐寅恍然明白,原来他的三夫人九空喜和尼姑往来。每逢佛诞,妙珠常到府中来送素斋的,所以觉得似曾相识。当下把妙珠估量了一下,便道:“妙珠师太,你到这里做什么?”

妙珠笑道:“大爷出门以后,杳无音信,抛下了八位娘娘。求神问卜,总说吉少凶多,大娘娘一声长叹,便把并州快剪刀,剪去了头上青丝。七位娘娘都是照着大娘娘行动的,大娘娘立志削发修行,其他七位娘娘也跟着大娘娘削发修行。便把解元府改作了唐氏家庵,又聘请小尼做客师。每逢念经时,小尼也跟在里面做佛事。遇有善男善女到庵堂中来随喜,八位师太不便酬应,便由小尼做招待。唐寅听了,嗒然丧气。便道:“小师太,我已安然回来了,他们也不用做尼姑了。我要到里面去,快教他们把这大门开放了。”

妙珠道:“大爷要到里面去随喜随喜,小尼可以引导大爷到佛堂中去参观佛像。大爷要和八位师太会面再也休想。你不见大门贴着的字条,无论什么人都不招接么?”

唐寅道:“这字条是什么时候贴的?”

妙珠道:“大概已贴了三四个月。”

唐寅道:“既这么说,我便央告你引导入内随喜则个。”

妙珠道:“正门是不开放的,走了侧门罢。”

便引着唐寅去敲那侧门。剥啄几声,便有一个老佛婆出来开门。见了唐寅,便问客人是谁?唐寅道:“我不是客人,我是这里的主人,今天回来了。”

老佛婆道:“你便是唐大爷么?可惜迟来几个月。你若在去年十月里回来呢,八位娘娘齐来出接。捧宝也似的捧你进去,如今嫌迟了,八位师太苦志清修,甚么男人都不愿见面,你只好在大殿上瞻仰瞻仰佛像罢。”

唐寅皱了皱眉儿,连声长叹。妙珠引着他上佛殿,这座佛殿便是解元府中的大厅。居中一方匾额,原名叫轮香堂,便是“香满一轮中”的意思。现在呢,匾额上面糊着黄纸,写的是“慈光普照”四个字,也是大娘娘的手笔。唐寅问妙珠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时候写的?”

妙珠道:“大概也有三四个月了。”

唐寅见居中供着佛龛,上面挂着欢门。两旁封条字画,都已收拾干净。桌子上磬子木鱼,以及摊着的经卷,色色完备。地上平列着八个蒲团。妙珠道:“大爷,你想可怜不可怜?如花如玉的八位娘娘,现在变着顶上显圆光的八位师太。仔细思量,都是大爷所作的孽。大爷,你在外面迷恋着谁,一向雁杳鱼沉,不想回来?”

唐寅把袖掩面,哽咽着说道:“这都是我唐寅不好,如今懊悔嫌迟了。小师太,央求你到里面通知八位娘娘,说我回来了,快请相见。”

妙珠道:“通报也无效,他们是出家人,你是俗家人,各走各的路,何须相见。”

唐寅道:“小师太,无论如何总得请你去通报一声,我想他们忆念前情,决不会拒绝相见。”

妙珠道:“通报便替你通报,但是见与不见,我却不能作主。”

说罢转身入内。唐寅待要跟着进去,却被老佛婆拖住道:“大爷进去不得,这是师太们的禅房重地,怎容你去乱闯?快请到厢房中去坐坐。”

说时硬把唐寅拖入厢房里面,送了一杯茶,教他静听里面消息。唐寅道:“好好的自己家庭,却不许我乱闯,真个‘香伙赶走和尚’了。”

老佛婆冷笑道:“谁教你忘却家庭呢?你早几个月回来,这便是解元府,任凭你到处走动。迟了几个月回来,这便是唐氏家庵。你要乱闯乱行,万万不可。”

唐寅低垂着头,做声不得。隔了一会子,妙珠从里面出来,向着唐寅发话道:“大爷吩咐小尼入内通报,小尼不肯,大爷偏要小尼去。小尼见了八位师太,碰了一鼻子的灰。”

唐寅道:“怎么碰了一鼻子的灰?”

妙珠道:“小尼才说大爷回来了,大师太便发话道:‘我们家庵里面,那有什么大爷回来?敢是人家的男子走错了门户。’

小尼道:‘这位大爷不是别人,便是唐府的主人唐大爷。’

八位师太听了,都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说这座家庵中的主人便是我们八姊妹,那有什么糖大爷盐大爷。你快快遣发他出门,休得在这清净佛地罗唣不休。说罢又把小尼埋怨了许多话。这都是你大爷害着小尼,无端碰这一鼻子的灰。”

唐寅仰天叹道:“苍穹苍穹,我唐寅竟有这样的一日么?活在世上,也觉无颜。也罢,待我题一首绝命诗罢。”

便向妙珠讨了笔砚,磨得墨浓,蘸得笔饱,落笔飕飕的在佛殿上题了四句诗道:

西方大士居中坐,贝叶经摊法象前。

佛地拚成归宿地,堂堂七尺赴重泉。

妙珠和老佛婆都是不通文理。便来请问唐寅,这四句诗作何解释?唐寅讲了前两句,他们颠头播脑,都说不错。讲到后两句,老佛婆道:“大爷这是使不得的,清净佛地,怎容大爷觅死。”

妙珠道:“大爷休得存这短见,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七尺之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听得大爷出门在外,另有相好。便在外面立个门户,一夫一妇,白头到老,有何不可?”

唐寅掩着面道:“小师太有所不知,我害着他们八姊妹晨钟暮鼓,断送青年,教我良心上如何说得过去?惟有拚却一死,也好减少我的罪恶。”

说时擦泪不休,擦得眼皮上红红的,倒赚得妙珠和老佛婆都在旁边掉泪。妙珠道:“大爷越说越伤心了,无论如何,小尼总不能让你在大殿上觅死。”

老佛婆道:“大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是除却死法有活法。”

唐寅道:“什么叫做死法活法?”

老佛婆道:“你要死在佛殿上,叫做死法。你若央告我佛婆,到里面劝劝这八位师太,可肯看着我老脸,和你会这一会,这叫做活法。”

妙珠扁着嘴道:“你的脸有这么大,不用说罢。到里面去,又得碰一鼻子的灰。”

唐寅道:“待我写一纸悔过书,央求老佛婆替我送给八位娘娘。”

老佛婆道:“这里没有娘娘,我是不送的。”

唐寅道:“好好,不唤娘娘,我也唤他师太便是了。”

说罢携着文房四宝,到厢房中去修书。妙珠和老佛婆都跟随入内。

唐寅道:“你们不用相陪,当着你们,我是写不出书信的。”

两人那知是计,退了出去。

唐寅见他们退出,赶把厢房门掩上了,又加了闩。两人在门外叫唤道:“大爷怎么赚了我们出外,闭门落闩。”

唐寅不采他们,却喃喃的自言自语道:“也罢,不死在佛殿上,便死在厢房中也好。唉,苍天苍天,不料一榜解元,名重当世的唐寅,只落得如此结果。‘阎王法定三更死,断不留人到五更。’待我解下丝绦,悬梁自尽了罢。”

只这几句话,把门外的妙珠和老佛婆吓个半死。妙珠忙着到里面去通信,老佛婆不住的敲门,连唤大爷使不得,万事总有个商量。唐寅在里面只不做声。老佛婆待向里面窥这一窥,无奈厢房的门,密不通风,更无隙缝可窥。正在惶急当儿,猛听得弓鞋细碎,接着莺莺燕燕的声音,都说怎么好,怎么好,快把厢房门打开了。原来八位娘娘率领了许多书僮婢女,都来救护。唐兴、唐寿下死劲的在门上拳打脚踏,毕竟他们力大,把门儿打开了。大娘娘早在门外高唤着大爷不要当真,这都是假的。忙领着七位娘娘拥入厢房。他们以为唐伯虎早已挂在梁上,所以急匆匆的前来解救。但是希奇,进了厢房,却不见唐寅的踪迹。八位娘娘面面相觑。都说我们大爷却到那里去了?忙问老佛婆,老佛婆也是愕然。明明大爷在里面,难道大爷会土遁,霎时遁去了不成?忽听得书橱后面,笑声逗露。且笑且说道:“娘子们用得好计,已被卑人窥破了虚实。用一个苦肉计,管教你们一齐出来和我相见。”

说罢,从容不迫的从书橱后面转身出来,向着八位娘娘依次奉揖,慌的他们万福不迭。陆昭容道:“你一去半载,消息不通,直到今天,方才载美回家。你要娶九房妹妹,我不拦阻。但是不该把我们抛撇半年。这般薄悻无情合该受些教训。因此连夜预备把家庭假扮佛堂,好教你回来的时候吃这一吓。”

唐寅道:“你们的诡计,怎禁得明眼人立时瞧破,何吓之有?”

陆昭容道:“你既不吓,何须觅死?”

唐寅道:“我的觅死是假的啊!”

罗秀英道:“觅死是假,受吓是真。”

九空道:“我们在遮堂门后窥见你愁眉泪眼,频频太息。”

春桃道:“你既不吓,为什么题这绝命诗?”

马金凤道:“大姊的锦囊妙计,总不会被你立时看破。你休说这现成话。”

众美人七张八嘴,都不信大娘娘定下的秘计,会得被唐寅窥破。唐寅含笑不语,待到众美人喧声稍止,便道:“列位贤妻,若不提出一个真凭实据,你们怎肯相信?卑人未进门庭,便知道是你们串的一出戏文。比及上了佛堂,益发知道自己的所料非虚。我讨取笔墨题这一首绝命诗,这是我点破你们的诡计,并非真个题什么绝命诗。”

陆昭容道:“你又要强词夺理了。我恰才在遮堂门后,听得你讲给他们知晓,分明要在佛堂上面做你的归宿之地,怎说不是绝命诗?却是点破我们的诡计?”

唐寅道:“大娘,我和你同到外面去读这壁上题诗。你是金陵才女,读了这首诗,便知卑人所言非谬。”

于是唐寅陪着八美,同上佛堂,壁上四句诗,兀自墨迹未干。要是这四句诗不是平头书写,还能够瞒过金陵才女陆昭容。现在呢,每句平头,自有用意。陆昭容但看平头四个字,却是西贝佛堂。分明唐寅点破这佛堂是假的,不禁又喜又恼。喜的是夫婿多能,不愧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恼的是自己定下的妙计,不能惩戒这轻薄夫婿。罗秀英忙问唐寅,难道我们设立的佛堂,其中还有破绽不成?

唐寅道:“破绽正多咧。第一个破绽,大门上黏贴的布告,据妙珠说已粘贴了三四个月。但是一幅薛涛笺,颜色犹新,分明未受着雨淋日炙。大约粘贴的日子,不是今朝,便是昨夜,怎说有三个月之久呢?第二个破绽,据妙珠说,这佛堂也设了三四个月。墙上封条字画撤去已久,但是墙壁上面,色分深淡。封条障蔽的所在,色淡而无尘。封条不遮的所在,色深而有尘。留着这痕迹,便知道墙上的封条字画,撤去未久,不是今朝,便是昨夜。怎有三四个月之久呢?第三个破绽,匾额上糊的黄纸,浆痕犹在。”

陆昭容含嗔说道:“便宜了你这薄倖郎,可惜我们疏忽了一些。”

便即吩咐妙珠和老佛婆把这佛堂收拾了罢,所有一应东西,送还了观音庵中老师太。过了一天,我们再来写愿。又吩咐唐兴把门上和匾上粘的字样揭去了,免得传扬出去,惹人家笑话。又吩咐唐寿传谕厨房,快快搬出预备的酒席,替大爷接风。唐寅道:“还有一个人没有上岸呢。”

陆昭容道:“我倒不知,他是谁啊?”

唐寅道:“便是卑人为着他颠倒梦想的人。他叫做秋香,老祝说的,‘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却是两句佳谶啊!”

陆昭容喜道:“原来第九位妹妹来了,你何不早说,却教他冷清清坐在舟中。”

当下吩咐轿夫,用着自己的轿儿,把九娘娘接取上岸。又吩咐家人把正门开放了,要教九娘娘的轿儿直入正门,在轿厅上面下轿。又叮嘱着七位娘娘,待到九娘娘的轿儿进入了大门,我姊妹们都到轿厅上去迎接。

唐寅听了,暗暗快活。我们的八个娇娘,全无妒意,大有《周南》《召南》之风。忽的轿夫急匆匆的进来禀告道:“启禀大爷和列位娘娘,河滨并没有停泊着九娘娘的坐船。”

唐寅怒道:“你们都是饭桶,待我来领你们去,便知端的。”

当下领着轿夫,径出大门,走到照墙旁边,只停着一乘空轿。赶往河滨看视,不禁喊了一声苦也,原来方才停泊的小舟,已不知摇到那里去了,正是:佛殿题诗原是假,扁舟载艳又成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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