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见文宾折回,笑逐颜开的说道:“二兄,我正待遣人奉邀,难得你半途折回。我被老祝逼得走头无路了,你向我示意,你总有妙策啊。”

文宾笑道:“子畏兄,且和你到书房里去运筹帷幄,这里不是谈话之所。”

于是一宾一主。重入书房。唐寅正待问计,文宾道:“且慢,老祝这个人诡计最多,你去吩咐家僮门役,要是老祝折回,问及周二爷可在里面,须得一口回绝他,解他的疑。”

唐寅依言便即吩咐唐兴传谕家丁门役,要是祝大爷到来,问及周二爷,只说周二爷出门以后并没折回。他若相信,最好。他若不信,你们悄悄的进来通知一声,免得被他闯将进来,看破机关。唐兴领了主命自去通知,不在话下。唐寅道:“二兄,现在可以授计了。你有什么高见,请道其详。”

文宾笑道:“老祝这个人,心计虽工,但是吃了眼睛的亏。董仲舒说的好,‘与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要是有了老祝这般心计,还加着敏锐的眼光,那么便似猛虎生翼,还当了得。”

唐寅道:“听说他在杭州,也曾吃了你的亏。”

文宾笑道:“他吃了亏,却不肯输东道。这页扇面,我至今还藏着。他再三要向我取还,我怎肯放手。”

唐寅道:“他要取还做甚,他的面皮坚似城堵墙,难道还怕人议论他么?”

文宾道:“他不怕谁,只怕家中的云里观音,当年老祝略施诡计,把云里观音骗得到手,他的志愿是遂了。不过赵姓那边却定着一种约法,便是不许老祝纳妾,也不许老祝在外面寻花问柳。老祝应允了,才把云里观音娶到家中。所以老祝家中除却赵氏大嫂以外,没有一位偏房。一者他这一副尊容,端的欢迎者太少了。二者为着约法的拘束,便是有人欢迎他,也不敢在外面粘花惹草。这一页扇面。便成了他的供状,扇面上的称呼便是‘许大好妹妹’五个字,有了这把柄落在我的手里,他若倔强,我可以到赵氏大嫂那边去告发,亏得他存了这三分忌惮,要不然,这张老鸦嘴怎肯替人家牢守秘密,敢怕沸沸扬扬弄得满城风雨了。”

正在谈论时,唐兴进来回话,说:“祝大爷果然折回。见了小人还想冒这一冒。他说你去请周二爷出来,我有话说。小人说,周二爷不是和祝大爷同时出门的么?祝大爷道,他走了一程,便即折回要和你们大爷在书房里说几句密话,现在想已谈完了,你请他出来罢。小人见祝大爷一冒再冒,便也给他一个空城计。小人说,祝大爷既不相信,请你到书房中自去看罢。小人一壁这么说,一壁却向唐寿做手势。假使祝大爷真个来闯书房,唐寿便可抢先进来报告。谁知祝大爷号称足智多谋,今天却中了小人的空城计。他说,周二爷既不在里面?我也不进去了。说罢,便摇摇摆摆的向城隍庙那边去了。”

唐寅点头道:“你对付得妙,少顷有赏。”

唐兴谢了主人,返身出去。文宾笑道:“果然不出区区所料,他走了一程竟会回来。”

唐寅道:“你的预料为什么这般正确,好似当年范睢料王稽一般?”

文宾道:“恰才我帮着他说话,要你践约,要你跪求新夫人向他做一套三笑留情。这些话,句句都中着老祝的胃口。他虽然十分快活,但是时时拈着乱逢逢的胡髭。向我好笑。我已看出他的怀疑态度,即起身告辞,免得被他猜破了机关。他见我走,他也走了。走到巷口,分道而行。我见他走远。便即折回,好和你商量对付的方法。但是料定老祝的疑云未释,不久也要折回。现在他中了计,不会再来的了。我便可以和你商量这一件事。我们唐祝文周彼此都是至友,互相调谑不算什么一回事,但是老祝这番的要求未免过火了,不由我不代抱不平,却也怪你忒煞妈妈虎虎了。三笑留情是你的一生艳遇。怎么可以允许老祝享受这同样的艳福?子畏子畏,我赠给你八字的评语,叫做‘偷香手妙,应变术疏’。”

唐寅道:“你的评语,确是切中我的病根。我有了应变之才,便不会在老祝锦囊里面讨生活,受他种种的挟制了。那天在舟中为着急于要向老祝问计,才把不该答应的,也便妈妈虎虎的答应了。二兄,你是个义侠心肠的男子,你该替我想一个解围的方法了。”

文宾道:“解围的方法是有的,只是怕你。”

唐寅道:“怕我什么?”

文宾道:“怕你声价自高。要你绘一幅画,千难万难。不是我在网师园中扮了美人儿,你怎肯替我发落这一张纸。”

唐寅道:“以前的话,不须说了,只求你把解围的方法传授与我,躲过了这个难关,你要绘什么,我决不声价自高,有意为难。”

文宾道:“听说你肯绘一幅《桃坞三结义图》,可是真的?”

唐寅道:“承蒙嫂夫人和衡山夫人杜女士不嫌鄙贱,要和我的第九内子结为金兰姊妹,这是非常荣幸的事,待到花前结义的一天,我便效法《桃园三结义图》的笔法,绘一幅(<桃坞三结义图》。桃园三结义是英雄三结义。桃坞三结义是美人三结义。听得三结义的次序,杜女士排行第一,嫂夫人排行第二,内子恰是排行第三。”

文宾道:“这一幅画图,我希望你早日绘成。但是我还有一种请求,为的是内人秀英很赏识你的画笔,意欲请你另描一幅小影,你肯俯允否?倘蒙俯允这几天内便要请你描容,只为过了几天我们便要回杭州去了。”

唐寅道:“悉听尊命,决不延误。你若性急,便在来朝请嫂夫人光临舍间,便可以渲染丹青,描写玉容。好在祝大嫂也要我写照,我可以请他来凑这现成。描好了嫂夫人玉貌,按着便好替祝大嫂写照,但求你把解围的方法,告我知晓。”

文宾听说云里观音也要唐寅描容,不觉心生一计,便道:“子畏兄凑耳过来,我有一个妙策传授与你。”

唐寅真个凑过耳去,文宾便把这八字秘密传授唐寅。便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唐寅大喜,便即称谢不绝。文宾坐了片刻便即告辞。

唐寅送客以后,回到里面。这时秋香已下了堂楼和那八位娘娘在八谐堂上谈话,见了唐寅,便问老祝的来意可是为着索笑而来。唐寅坐定以后便把恰才的经过述了一遍。说到祝枝山痴想艳福,众美人都把银牙咬了又咬。说到周文宾巧授妙计,众美人又把笑口开了又开。

陆昭容道:“‘十个胡子九个骚’,老祝在杭州闹过了笑话,在这里又要闹二回笑话了。”

唐寅笑向昭容说道:“说来说去,都是你大娘不好。”

昭容奇怪道:“和我何干?”

唐寅道:“去年大娘捋他的胡子,可惜只捋去七十五茎半,要是手腕辣了一些,把他全部胡须拔个一干二净,他便不是胡子了,他便不骚了,他便不会在杭州闹了笑话,又向苏州闹笑话了。”

说到这里,八谐堂上早已是一片笑声。昭容笑罢,便道:“幸而我只披去他的七十五茎半蛇须,损失单上的银两大爷还担当得起,要是把他拔的牛山濯濯,他在损失单上正不知要开着多少银两咧。他的胡须是光了,只怕大爷的财产也是一个光。”

二娘娘罗秀英道:“周二叔既授锦囊,我们还得从速行计。祝大嫂那边,大姊先去走一趟罢。”

昭容道:“我想还是你去的好,老祝见了我,多少总有些忌惮。我去走一趟,防他生疑。二妹上门,老祝便不会疑惑了。你见了祝大嫂,只说是问候问候,昨天饮酒回来身子可好。还约着他到我们家里来,以便描写小照。那么老祝便在旁边,也不会疑惑了,觑个机会便可以依计行事。”

众美人听了,大家都赞成二娘娘去走一遭,秋香尤其感激。他说:“为着小妹分上,却要二姊去劳神,说不出的心头感激。”

罗秀英笑道:“九妹,你要感激我,却不在今天。”

秋香知道下文的话,多少总带些调笑性质,便低着头不敢盘问。唐寅很赞成他们彼此调笑的,便问秀英道:“不在今天,是在那一天?”

秀英掩着嘴说道:“便在昨天。若不是我赠给他一首《蝶恋花》只怕十二巫峰,还不免有咫尺天涯之感咧。”

说到这里,还套着《蝶恋花》词中的最后数语,换了几个字,笑向秋香,曼声吩哦道:昨宵曾否梦巫山?梦梦梦。今夜罗帏,月明人静,又须跨凤。

秋姑娘羞的伏在案上,隔了半晌才肯抬头。陆昭容道:“大爷既把八谐堂改作九成堂,上面的匾额合该早日更换。”

唐寅道:“这九成堂三个字,须得请一位大手笔的先生。写成字样,才好更换。”

昭容道:“便请老祝一挥何如。”

唐寅道:“枝山擅长狂草,堂额写了草书觉得不大好看。”

罗秀英道:“文二叔的书法很是秀媚,请他一书可好?”

唐寅道:“衡山的书法擅长楹联屏条,要作擘窠大字,气魄尚嫌不足。须知写字一道,也须和身分相配。名公巨卿的书法。虽然未必尽皆佳妙,但是一种气魄,毕竟比众不同。”

昭容道:“我想着一位名公巨卿了,趁着你的丈人蜂华太师尚在苏州,这九成堂三字匾额请这位老太师大笔一挥,岂不是好?他的身分要算是高的了,他的气魄一定比众不同。”

唐寅笑道:“华老的身分是高的了,他的笔墨却不高。”

这句话不打紧。却惹动了秋香的娇嗔。便道:“大爷,怎么讥评你的丈人峰,你太觉目无尊长了。”

唐寅才知道出言不慎,正待向秋香陪话,外面传来消息,说道天库前文二爷来了。唐寅皱了皱眉儿,觉得平日所患,患在良友太少。今日所患,又患在良友太多。怎么祝周才去,小文又来。昭容便催着唐寅出去应客,文二叔不比老祝,他是个好人。唐寅离了八谐堂,自去应客,九位美人依旧在堂上闲谈。昭容道:“老祝这个人心肠是很热的,我们都少不了他。只是他喜占口头便宜,而且口不择言,只说些邋遢之言。在这分上,他以为便宜,其实他吃尽了亏,周二叔定下计较,却是谑而不虐,这个骚胡子,非得这般的惩治他不可。我们对付老祝,须得恩怨分明。他的好处,我们不能忘却他。他的坏处,我们也不能饶恕他。”

秋香道:“要是被他看破了机关,这便如何?”

昭容道:“九妹放心,老祝的心计虽工,但是为着女色面上,他的方寸便乱了。更兼着一双眼睛不济事,所以他在杭州瞧不出周二叔的真相,只道他真个是乡下姑娘许大。”

秋香道:“老祝在杭州闹过什么笑话,大娘可肯告诉我知晓?”

昭容道:“老祝在杭州的事都瞒不过周府的锦葵丫头,锦葵嫁了祝僮,同到苏州,昨天也在这里帮忙。他把老祝的笑话悄悄的告诉我侍婢,侍婢又转告诉我听,因此我便得知大略。周二叔向锦葵借了女人装束,打扮一个乡下姑娘,自称许大,去试老祝的眼力,老祝居然上当,说了许多肉麻话儿,又替他写了一把扇面,上面的称呼是许大好妹妹,下面落款便是老祝。听得周二叔得了这个凭据,便可以挟制老祝,老祝要是口不择言,他便要把这扇面在祝大嫂面前出首告发。”

众美人听了,都觉得闻所未闻,十分好笑。谈了一会子,唐寅送客回来面有喜色,众美人问他见了衡山,道些什么话。唐寅以手加额道:“衡山此来,我得到两椿喜事。”

昭容道:“喜从何来?”

唐寅道:“第一喜,是为朝廷喜。第二喜,是为家门喜。为朝廷喜者,喜朝廷得了辅弼之臣,焕新政治,为家门喜者,喜我们堂上的匾额,有了这一位燕许大手笔的老先生题写。从此九成堂三字,可以流传后世播作词林佳话。”

昭容道:“大爷倒也好笑,我们急于问你,你却不慌不忙对这空策。毕竟得了谁人喜信?”

唐寅道:“我正糊涂了,向你们报喜信,却没有把这位老先生的姓名说出。此人是谁?便是告老的少傅王守溪王鏊老先生。他的年龄,还不到致仕之年,只为宸濠跋扈,奸佞满朝,他老人家曾向当今天子上过几次谏章。无奈忠言逆耳,留中不发,他老人家见时事不可为,才乞骸骨归乡享受那林下岁月。他身在江湖,心在廊庙。

每每谈到国事,动辄痛哭流涕。可见他忠心耿耿,不忘君国,现在好了,奸王已伏法了,奸党已廓清了,拨云雾而见青天,朝堂上渐有焕新的气象。那天玺书下降,宣召他老人家进京,仍任旧职,辅弼圣躬。他老人家感激当今天子知遇之恩,把家事料理以后,便须进京面圣。

他有书信寄给衡山,说要绘一幅《出山图》,非得门下士唐寅执笔不可。他问衡山,究竟唐寅失踪以后,可得着正确消息?要是有了消息,须把这层意思告诉唐寅,请他从速着笔。绘就以后,还得请吴中诸名士贶以诗章,俾成全璧。衡山把王少传的书信给我看过,我便一口应允了。只为王少傅是我的恩师,平时谦恭下士,对于区区夸奖逾分,为着知己之感,这一幅《出山图》须得尽着两三天的工夫赶紧绘写。但是我托衡山转向王少傅代求这九成堂三字匾额,料想他老人家为着投桃报李的分上,这三字题匾一定可使区区如愿以偿。这不是两椿喜事,上为朝延喜,下为家门喜么?”

昭容道:“那么大爷的画件源源不绝了。要绘《王少傅出山图》又要绘《桃坞三结义图》,又要绘祝大嫂云里观音的像,又要绘周大嫂王英秀女士的像,又要绘本人卖身投靠的像。”

唐寅道:“大娘取笑了,卖身投靠,何用绘像?”

昭容道:“大爷忘记了么?卖身文契装裱成页以后,你不是也要绘一幅画么?这幅画定是你的卖身投靠图。”

春桃笑道:“大爷还得绘一幅河滨别别图。”

唐寅道:“八娘错了,只有河滨送别图,那有河滨别别图?”

春桃笑道:“听得那天老祝说起,他到东亭镇时,你恰在相府的水墙门外别别的倒一把臭夜壶,你若绘入画图,不是河滨别别图么?”

唐寅笑道:“你和大娘总是一鼻孔出气,大娘取笑我投靠,你便取笑我倒夜壶。须知投靠是真,倒夜壹是假。

老祝的嘴里,那有好话说出。好了,明天眼前报了,二娘要去访祝大嫂,午前去呢,还是午后去?”

罗秀英道:“我想午后去的好。午前去了,要忙着他们留饭,反而于心不安。”

这天的琐事,编书的不须细表。

到了午后,罗秀英去访祝大娘娘,恰值老祝在杜翰林家中午宴未归。罗秀英和祝大娘娘接洽的结果,竟是十分圆满。这圆满两个字,是对于文宾的计划而言。若说云里观音的心中,对于丈夫这般行为,认为很不圆满。罗秀英回家以后,无多时刻,又是傍晚。吃过夜饭以后,无多时刻又是黄昏,那便论到同梦的问题了。论到宴尔新婚。唐寅当然要去陪伴秋香。但是亲于新人,未免要疏于旧人。况且六个月以来,抛却了如花如玉的八位娘娘。要是今天再宿新房,非但秋香不允,便是唐寅也觉于心不安。唐寅到了大娘娘房中,却被大娘娘拒却。他说:“二妹今天所改的《蝶恋花》词,已许你今夜罗帏,月明人静,又须跨凤,你不如仍到新房中去罢。”

唐寅到了新房中,又被秋香拒却。他说:“大爷的存心何忍,抛撇了他们半载有余,怎么不去陪伴大姊。大姊不纳,还有二姊呢!”

唐寅没奈何,又去求见昭容。才知霞飞鸟道,月满鸿沟,行不得也哥哥。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昭容笑道:“有了,你到二妹那边去罢。”

唐寅道:“要是他又挡驾,这便如何?”

昭容道:“他欢迎你去怎会挡驾?”

唐寅听了,茫然不解。昭容道:“你休观望自误,我来送你进场。好在二娘娘的房间便在隔壁,于是揣着唐寅的手,出房进房,已到了罗秀英那边。秀英也表示据却。昭容笑道:“二妹,你是拒却不得,方才你唱的《蝶恋花》词,大有留髡之意,大爷该在你房里住宿。”

秀英道:“大姊冤枉我了,我唱的词,是叫大爷留住在九妹房里。”

昭容道:“你昨天填的词,是叫大爷住在九妹房里,只为词中说的是‘今夜香衾,月明人静,应难逃避。’这香衾二字,是指着秋香的衾而言,自然叫大爷住在九妹房里。你方才把来调换了几个字,叫做‘今夜罗帏,月明人静,又须跨凤。’把香衾二字换做罗帏,可见要留着大爷住在姓罗的帏中了。大爷所跨的凤,只怕不是九妹,却是你二妹罢。”

说时,丢却唐寅返身走了。急得秀英连连剖辨道:“这是我无意巧合,并非有心,大姊你唤他出去。”

但是昭容并不回答,已把房门反扣住了。

正是:画栏鹦鹉声初唤,锦帐鸳鸯梦亦酣。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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