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仲春天气的早上,爱文义路七十七号,——私家大侦探霍桑的寓所——一间清洁明朗的憩坐室里,霍先生和他那个片刻不离的“包”,面对面各自占据着一张“沙发”,在阅读晨报。

在本埠新闻栏里,有一节可注意的新闻,潜进了包朗的眼角。这新闻所占据的地位,只有两只纸烟盒子那么大;可是四周却加着一圈花边,显出它的性质的不平凡。这新闻的标题是:——《私家大侦探霍桑:负责保护吴道子名画》内容大致说:——

宣传已久的中国历代古画展览会,将于下星期一起,假座东方大商场五楼画厅隆重揭幕。这一空前的盛举,其展览品包括宋、元、五代、明、清诸大家的精品,计共五十余种。内有唐代吴道玄(按:即吴道子)所画佛像一幅,更为世界闻名的奇珍。此一画件的真价,在现时已无从估计。由于它的价值惊人,故已引起多方面的注意,风闻本埠某一著名匪党,竟公然声称:对于该画将做有计划的掠夺。该画的持有人,系华北古画大收藏家韩祺昌氏,现已委托私家侦探霍桑,于展览期前后,为之妥密监护。凭霍氏过去的声望,想必能阻止宵小蠢动,而不致再有意外发生了……

年轻的包朗,读完这一节新闻,一种轻微的不快,立刻袭进了他的心。过去的习惯,凡是爱文义路七十七号中所接受的种种事件,大之,如一艘兵舰的走失,小之,如一枚苍蝇的被谋杀,任何事情,霍桑从未瞒蔽过包朗,唯独这一事件,霍桑在事前,竟绝对不曾提起过半个字。为什么要把这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呢?并且要秘密,就该秘密到底,为什么又让报纸上,把这消息刊布出来呢?难道报纸上可以刊布的事,竟不能让自己知道吗?

年轻的包朗,认为这一件事,有点“不胜遗憾”……在不胜遗憾的后面,当然是要“提出抗议”了。他放下报,刚要向霍桑诘问,不料他一举眼间,霍桑却已不见,对方已剩下了一只空椅。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隐隐传来了一阵电铃声,停了停,只见施贵走进来说:“有一位来客,等在会客室里,要会霍先生。”

“你没有看见霍先生吗?”包朗感到有点讶异。

施贵只摇摇头,自管自退出去。

霍桑既然不在,包朗成了当然的代表。于是,他匆匆走出室去,去会那个来客。在会客室里,包朗看到一个大袍阔服的绅士,双手拄着一支弯柄的大手杖,背对着自己,在赏鉴着壁上的一幅画。一个黑色的公事皮包,放在他的身旁的小几上。此人留着一部连鬓大胡子,蓝袍子,黑马褂,好像刚从证婚席上走下来。

包朗骤眼一看此人侧面的面影,几乎忍不住要喊:“啊!于右任先生!”

但是,当这来宾听到了足声而突然旋过脸来时,包朗方始看清此人的脸庞,较之那位大画家于右任先生瘦削得多。他的端整而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阔边的墨晶大眼镜;他秃着头,并不曾戴帽;从头发上可以看出他的年龄,大约已有五十岁。

此人一开口,马上给予包朗一个太不良的印象!

“喂!你就是霍桑吗?”来宾掉过头来,向包朗这样问。他在霍桑二字之下,失落了“先生”二字的称呼;他的应有的礼貌,似乎因为行色匆匆而遗忘在他府上,没有带出来。

“你——有什么事情要找他?”由于来客的语气,那样的傲慢无礼,却使我们这位年轻气盛的包朗,忍不住也把“先生”二字,努力地吞咽下去;只将一个“你”字,拖得特别长,说得特别响!

“你不是霍桑吗?——你去把霍桑叫出来!快点!”

这位大架子的贵宾,始终吝惜着“先生”两字尊称,尤其他的嗓音,非常浑浊刺耳,好像在最近,曾患过最严重的流行性感冒,还没有复原,他一面向包朗发命令,一面还把他的手杖,叩得地板咯咯有声,表示他的不耐烦。

来宾这种态度,在包朗的目光里,却是一个新奇的记录。总之,自有爱文义路七十七号以来,从不曾走进一个人来,会有如是“温柔”的状貌!依着年轻的包朗素性,恨不能立刻伸手,在他脸上抛上五支小小的手榴弹,以膺惩一下他的无礼!可是,他想了想,却终于耐住了一口气。他说:“好!你——等一等,让我去找他!”

他把身子僵硬地旋过去,准备去把那位“主角”找出来,应付这位温和的来宾,刚一转背,只听有个稔熟的声音,讥刺似的说道:“喂!不必费心!我在这里呀!”

包朗急急掉过头来,一眼望见那个已“割须”而尚没弃袍的霍桑,手拄着那支讨厌的大手杖,一手抓着假须假发和那副墨晶大眼镜,赫然就站在他的身后,正在向他笑!

这一套完全出乎意外新鲜的小戏法,却使包朗的一双眼珠,瞪得像龙眼那样圆!——至此,他方始看到霍桑的脸上,明明留有化妆笔的刻画;但先前,他竟完全没有看出来。——他呆住了!

只见霍桑放下那只手杖,伸起一个指头,敲敲自己额角,还在向他微笑,包朗误认为霍桑这种可恶的举动,是在讥笑他:像一个木偶!他的脸上,不禁顿时飞上一层怒红。

这里霍桑整理了一下他的戏剧的道具,他向包朗说:“喂!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去找一副眼镜戴一戴?”他一面向他的年轻的同伴调侃着,一面举步回进憩坐室。包朗默默随在他的身后,二人依旧坐在他们的原位里相对坐下。

霍桑望望包朗那张悻悻然的脸,笑问:“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举动,有点无意识?”包朗凝视着霍桑那件马褂上的鲜明的玛瑙纽扣而摇摇头。

霍桑向他解释道:“你听我说,在最近,我担任了一宗任务。我必须在大庭广众之间露脸,而又不能让大众认识我,因之,我只能仿效一下那些名人们的方法,暂时在我脸部,表演一点戏法。戏法贵乎不被拆穿,因之,我在后台,先把自己人的眼力试一试。”

霍桑说毕,包朗沉下了脸,不置可否。一来,他不能扫除他的被讥为木偶的羞惭;二来,他还留着即刻读报时的不愉快。

只听霍桑继续说道:“至于我所担任的事。当然你还不知道,现在让我告诉你。”

“我不知道?”包朗把眼梢飘向那张报纸说:“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知道的是什么事?”霍桑的眼光亮起来。

“是不是为吴道子的那幅画?”包朗说。

“咦!吴道子的画!——”大袍阔服的霍桑,几乎要从椅子里跳起来。

过去,他的神奇的演出,曾使包朗感到错愕;而此刻,包朗的话,却使他感到了惊诧。他慌忙问:“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

“哈哈!”包朗忍不住扬声笑起来说:“真奇怪呀!你的事情能让千万人知道,而单单不让我知道,这是什么理由?”

“我完全不懂你这话的意思!”霍桑愈加讶异。

包朗不答,他把那张报纸递过去,并把那圈花边指出来。

霍桑接过这报纸,眼光很迅速地落到了包朗所指的地方。他把那节新闻读了一遍,他的经过人工装修过的脸上,显露一种非常困惑的神气。最后,他把椅子的靠手,猛拍了一下说,“嘿!可恶!”

单看霍桑这种态度,可知报上刊出这种消息,连他自己也还不知道,包朗不免感到讶异,忍不住问:“你没有把这消息,让报纸上发表吗?”

“我凭什么理由,要让他们发表这消息呢?”霍桑含怒反问。

“会不会是你委托人,有意把这消息透露出去的?”

“我同样要问,他有什么理由,要把这消息透露出去呢?”

“也许,他们想要借重你的名字,吓退那些匪类。”

霍桑的目光,正自空洞地望着远处,似乎并不曾理会包朗所说的话。于是,包朗又笑笑说:“那些本地道士捉妖怪,你见过没有?他们穿着法袍,一手执盂,一手执剑,喝一口水,向空中喷去,喊一声‘霍!’——这些妖怪听到这个霍字就头痛。于是……”

霍桑听他的同伴这样打趣,他把视线收回来,粗暴地说:“我劝你,少说这种无意识的话!我想,你对这件事的情形,你还完全不知道。”说时,他把手指的骨节,捏出一种吉刮的声音。又道:“这新闻中所指出的匪字,你知道是谁?”

由于霍桑的语气,显出相当的郑重,这使我们这位年轻的包朗,不得不收拾起他的俏皮的脸色而静待对方的后文。

只听霍桑问道:“有一个自称为‘侠盗’的家伙,你知道不知道?”

“鲁平?”包朗应声而说;他像提到一条响尾蛇!

“你也居然知道这个名字?”霍桑说。

“据我所知,他是一个新出品的独脚强盗。但一般人,对他很有一些神奇的传说。”

“是啊!”霍桑点点头说:“新近有人,替他取了一个神秘的绰号,叫做:‘第十大行星’!”

“第十大行星?”包朗摇头,表示不懂。

霍桑解释道:“我们都知道,在我们太阳系中,除了九大行星之外,还有第十个大行星的存在,但是,截止眼前为止,世上还绝对没有一个人,能具体说明这颗行星的面目,这是这个新奇绰号的解释,你明白没有?”

包朗望望霍桑那张严肃的脸,觉得不像是在说笑,他并没有接口。

“我在猜想,”霍桑继续道:“报上的消息,也许就是我们这位侠盗先生捣的鬼。”

“他的用意何在呢?”

“我不知道。”

“他想劫夺那张画吗?”包朗问。

“看起来如此。”

“你从哪里得到这消息?”

“让我把全部的情形告诉你。”霍桑说:“我们那位委托人——韩祺昌——据报上所载,他是一个华北的收藏家;实际,他是一个住在南京的寓公。他持有那幅吴道子的画,已有十多年之久。最近,很有许多人,怀疑他这幅画,并不是一种真迹,使他感到很不快。因之,他久已想找一个机会,把这幅无价的实物,公诸识者之前,以博取一个确切的评价,这是他参加这一次展览的动机。不料,他在刚下火车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一封信。——”

“是那侠盗先生给他的信吗?”包朗插口问。

霍桑点点头,他说:“那封信,写得很客气。那位侠盗先生在信上说明,他是一个爱好古画的人,久已慕名那幅吴道子的作品,因之他想向那画主人暂借几天,以便细细的赏鉴,信上还说:这幅画,既是无价的东西,他希望画主人把它包装妥帖,放在寓所里面,等候他来亲自领走。你想——”

包朗听到这里,几乎忍不住要失笑。暗想:“唷!好风凉而又漂亮的口气!”他忍不住问:“依你看来,他这一张滑稽的支票,会有兑现的可能吗?”

霍桑整理了一下他的蓝缎长袍的衣襟,似冷笑非冷笑地皱皱眉。他说:“事情的确太滑稽!如果他的‘亲自领走’,真的成了事实,这岂不有些近于一件神话吗?”

“不但是神话,并且也是件大大的笑话了!”包朗这样补充。

“但是——”霍桑忽然沉下了脸,坚决地说:“过去有几件事,会证明我们这一个新鲜的角色,他所开出的支票,并不会从铜栏杆里退回!”

包朗听霍桑说,他以一种困扰的眼色望望霍桑的脸,他说:“如果我们这位侠盗,真想劫夺那幅画,他为什么又要写那封信?”

“谁知道呢?”霍桑含愠地说:“无论如何,这里面,必然有些诡计,那毫无疑义。——而且,我们那个委托人,他所住的地方,很有点不妥当。”

“他住在什么地方,你认为不妥当。”

“东方大旅社。”

“他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

“据他告诉我,他从跨下火车,他不会让那幅画,离开过他的视线,而这一次的展览,却有五天的期限。他以为他的寓处,能和那个会场,在同一的地点,似乎可以妥善点。”

霍桑说时,他从他的蓝缎长袍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他所吸惯的白金龙,正待取火燃吸,想了想,忽然把那支纸烟,重新放进烟盒,另外却掏出一支雪茄,把它燃上了火。

包朗在一旁,看着霍桑这种小小的动作,不禁暗暗点头,向他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一个宁静的上午,在这两位青年侦探家的谈话中,轻轻溜走了小半个。这时,日影已在窗帘上面爬得很高,光线射到霍桑身旁的那副墨晶眼镜上,闪出了灼灼的光华。霍桑勒起他的宽博的衣袖,看了看手表,他像憬然省觉似地说,“我必须走了。我曾和他约定,十点钟时到东方去看他,和他谈一谈。”

说完,他把那些小小的布景,假须假发之类,重新搬上他的脸。霎时间,我们这座小小的舞台上,不需要锣鼓的帮忙,转眼却已变换了局面。装点已毕,他从那只黑色的公事包内,拿出一面镜子,他像一位漂亮的少奶奶,使用她的扑粉小盒子那样,在小镜子里只顾左顾右盼,只等顾盼到她自己认为完全满意时,方把那面镜子不轻易地放下来。

在那面镜子,重新放进皮包的时节,我们这位年轻的大侦探,已完全换上了一副中年人的凝重而滞缓的姿态。他的扁背各部,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尤其,他的一声咳嗽,确已臻于化境;足以使各种舞台上的任何演员们,对他自叹不如!包朗看到他同伴这种突如其来的神奇的转变,既感到兴奋,又感到钦佩。于是,他忍不住问:“我的任务怎么样?”

霍桑拖着那支弯柄大手杖,已经跨出憩坐室。他回过头来说:“你没有掩蔽,还是躲在战壕里。”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施贵的迷惘的视线,直达于寓所的门口。背后的包朗,看着霍桑这种蹒跚的步子,他心里想:在他的记事册上,又将增添光荣的一页,这样想时,他也沾染上了那些近代宣传家的毛病,他忍不住高喊:“啊!胜利终是属于我们的!”

我们这位绅士,并不回答包朗的话,他只略略旋转头颈,稍微点一点头。

门口有一个乞丐,和几辆街车,看见一位气宇不凡的绅士走过来,他们认为这是当然的主顾,都从不同的方向争夺而前,准备兜揽生意。可是我们这位老绅士,却摇着他的手杖,并没有理会。

这里,包朗呆呆望着这一个新奇的背影,直至于不见,方始回进他的大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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