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本是同林鸟,止合双飞双睡好。为甚各飞忙,无端风雨狂。两情一样错,一样情偏着。何须恨夜长,仔细好思量。

——右调《菩萨蛮》

且说池苑花,贴壁邻家,有一个老婆子。姓利,生下一男一女,男名唤青钱,年纪二十余岁,形容似女子,态度似书生,向来出外做些生意,极孝顺母亲的。女名唤垂杨,年方十七,姿容美丽,与公子山鸣远为妾。公子每欲接回家去,争奈鸣远之妻海氏,名唤月珠。论容貌不及平常,若论他的性格,悍也悍不去了,妒也妒不去了。丈夫若提起娶妾二字,定要吵闹三日三夜,也还不止,还要假病假死。山鸣远见妻不美,又性格悍妒,自己又性格狂淫,专意去耽花逐柳,故此月珠也怀二心。正是:

嫁人莫嫁娇公子,娶妾风流私婢奴。

奴今也学乖伶俐,连日忙寻小丈夫。

且说山鸣远,新年没兴,踱到利家来,与垂杨取乐。一竟登楼,见垂杨理妆正忙。山鸣远笑道:“娘子浓妆,要谁欢喜?”垂杨道:“要山爷欢喜。”山鸣远道:“我最喜的,是鬓乱钗横。”谈笑之间,利婆子把过年残肴,忙忙整了一桌便酒,送上房中。垂杨斟酒,二人饮了片时。忽然听见笙簧箫鼓之韵,悠悠往入耳来。又听见吹弹歌唱之音,微微的送过墙来。二人听了半晌,山鸣远道:“这间壁可有人家么?”垂杨道:“这间壁是当初池天官的冷园,虽然有一公子,穷苦不过,向来并无动静。如今不知怎么,常有吹唱之音。”山鸣远将楼墙细看,并无一缝。仰面见屋梁高处,略有一隙。一面看,一面说道:“可拿梯子来,待我上去张看。”利婆子就拿上一张小竹梯来。山呜远轻轻走上去,将缝子挖大些,对缝中一张,只见间壁楼上,有许多绝色妇人玩耍。有品箫的,有踏歌的,有奏音乐的。山鸣远见了,不觉伸出舌来,心中暗称奇怪。就走落梯来,唤垂杨上去一张。那垂杨见了,也吃一惊。张了半晌,又换山鸣远上去,张了半时。听见那边楼下有步履之声,开门登楼。门响一声,只见这许多美人,都跑散到壁间画轴上去了。但见有一个后生,走上楼来,认得是去年在景星云店中卖画的池公子。看他向各美人图,作了两揖,就忙忙去挂起帐子。向床前也作了两揖。山鸣远见他向床作揖,又撩撩眼睛,张到床上。看见十女争夫图,不觉又伸出舌来。走落竹梯,又换垂杨上去,叫垂杨看床上的十女图。垂杨上去,果然一眼张到床中,竟看见了。垂杨走下梯来,山鸣远计议道:“此人去冬,有许多好画,在画工铺中展看。我曾夺他四幅,如今新年挂在两旁,人人称赏。不料他还有这样奇画,深藏在家。他原是钦赃罪人之子,毕竟要寻些事故,弄他这些画来才妙。”垂杨道:“这事不难,山爷用一个帖子,送到府县官,说府中失去美人图十余轴,叫捕人到他楼上一搜,都到手了。然后加他盗画的罪,究他钦赃的根,也是极易的事体。”说到此处,只见一个小使,急急跑上楼来,气喘吁吁报道:“大奶奶来了。”山鸣远吃惊道:“那个奴才去通风的?”小使回言道:“不知。”“那个”未曾说完,只见月珠已到面前。一把扯住道:“我也是京营都督的小姐,识字通文,能棋善画,满房红绿,满床兰麝,有何辜负了你,你进门就愁眉蹙额,短叹长吁,情愿到这个破落风吹的楼上来。”垂杨看见丫鬟手中拿着一条麻绳,势头不好。欲设计脱身,就卖一个乖道:“奶奶请坐,我去拿茶来。”往外欲走。只见月珠就丢了山鸣远,来扭定了垂杨,掌了两个嘴。骂道:“贼婆娘,把我房中金珠钗钏,都骗了过来。我如今吊到府中,活活打死你这小婆娘。丫鬃们,快与我吊了回去。”只见四个大脚丫头,一齐动手,把垂杨上了麻绳扯着。那山鸣远,自放手时,早已溜去了。利婆子对月珠跪了,只是连连叩头,声声叫个奶奶饶命。月珠冷笑道:“有你这老贱婆无耻,开了眼睛,看他们做这勾当。看你老了,且活活饶你。”骂得气平,且坐落在床边。只见外面有人帮衬,已送茶到了。月珠骂得喉干,见了茶,觉得可口,便将手取盅吃茶。一面吃,一面看那竹梯布在墙边。就仰面看时,见上面高处有一隙光,心中想道:“此处为何有竹梯放着?想必间壁还有婆娘,这乌龟在此做张生跳墙的故事,也不可知。”一面想,一面轻轻走上竹梯去张,张见隔壁四围,都是美女图。中间有一个书生,美如冠玉,坐在交椅上饮酒。见他自己饮了半杯,就将酒杯一恭,叫一声道:“美人请酒。可怜见我独自,今晚求美人下来,一诉苦衷,以消寂寞。”月珠见了,忖道:“天下有这样美少年,还未有妻,在此哀求画上美人。这也是有情痴子。”心中就起了一点淫心,要做小丈夫的意思,把那妒悍二字之气,竟平去了。心中又忖道:“不知此家何姓?何人?小婆娘必知其详。如今且吊他回去,然后悄悄问他详细便了。”就走下竹梯,骂道:“好个无耻的乌龟,连那画上的美人,都在此垂涎妄想。”说了,竟下楼出门去,上了轿子。那四个丫头,扯了垂杨出门。可怜那老婆子,哀哀而哭,走到门前,扯定了垂杨不放。那些丫头们,把婆子推开,竟拥了而去。正是:

人去楼空影在床,对床空白忆悲伤。

何处乌啼一夜月,声声似叫小垂杨。

且说山鸣远,先到家中,大骂家人小使。即将书童揪了耳朵跪下,寻了板子在手,书童哭啼啼的抵赖。山鸣远掀了书童屁股,刚刚打下,闻知奶奶已吊了垂杨归来,轿子到内厅,坐落厅前,就呼竹杖的。丫鬟取了板子来,叫打垂杨。垂杨两泪交流,叩头扑扑,只叫奶奶饶命。山鸣远慌了,忙忙丢了书童,到各房去,求出父亲的姨姑、妹子们,到月珠面前求饶。及至到时,早已靠地掀出嫩臀,打过五下。月珠见姨姑们到前,便叫住了板子,想道:“方才隔壁的美少年,还要问这贱人,且饶他打,竟把好情卖与姨娘姑娘。;道:“这个贱妇,本该打死。如今看姨娘与姑娘分上,今日且饶你。”叫丫鬟牵进房中,吊在柱上。当夜,山鸣远在书房卧了。月珠到黄昏时,坐在床上,叫丫鬟牵垂杨到床前,把他上下衣服剥得精光,喝一声叫跪下,仔细将垂杨身子看了一番。骂道:“小贱人,我看你的嘴脸儿,略略比我好些。你身上的肥胖,不如我;两乳的圆突,不如我;小肚子的满满,不如我;那话儿的高高,不如我。为何我那乌龟偏不喜我,偏要与你这淫妇风骚?”垂杨因身上无衣,满身发战,口打寒噤,回言道:“这这都都不干贱人之事,是是公子不知何故,偏来与贱人歪缠,叫叫贱人也没奈他何,这这还该去审问公子。”月珠道:“这便是了。你那楼上布的竹梯,间壁还有何人?可直直说来。”垂杨道:“间间壁只有一个穷人,乃是当当初吏部天官的池公子,如今只有些画图在里边,没没有何人。”

月珠得了只个消息,忖道:“我幼时,听见我父亲常称池篁是个忠贤正直之臣,不料如今竟是这样穷苦了。”随即叫丫鬟们还了垂杨的原衣,把垂杨开了麻绳,竟发付与掌理兰房的四个丫头,分付道:“你们小心照管,倘再放与公子再淫,我都立刻打死。”那丫鬟们,引了垂杨去,一床睡了,月珠候至更深人静,到书案前,整起文房来。写上道:

池哥哥台座下,令先尊与家父,乃同朝盟契也。抚今追昔,星移云散,宁不慨然。昨偶至邻居,钻穴相窥,见哥哥看画衔杯,凄风四集,妾甚悯之。春到无多,梅花尚冷,长夜其如何也。订于十三日灯宵之夜,妾整一合欢杯,与哥哥散楚寻欢,缠绵彻曙。幸无负蓝桥约也。至期仍着丫鬟恭迎。临风耿耿,神与俱驰。

贱妾海月珠拜

写完,入小花封封好,外又写送“上池相公书,”藏在妆楼底下。收拾了,脱衣上床,卧了一时,想道:“他在书房中,此时未必不偷婢女,何不起来去听一听,看有动静何如?”随即穿衣起来,摇醒一个丫鬟,提了灯笼,悄悄步至书房门首。侧耳静听,听见里边,公子道:“你看奶奶,卖清作势,却是风骚得紧的,可曾见他做些事来么?”又听见女声道:“奶奶是正经不过的,不要屈了他。”月珠听到这一句,不觉心中欢喜,忖道:“不知是那一个婢奴,倒也晓事,亏他说我正经,谅也不疑我了。不进去罢。”依旧走到自己卧房,脱衣而卧。次朝起来,到午牌之后,候至房中无人,悄悄叫丫鬟,分付道:“这一封字儿,你可送与昨日利家间壁的池相公,约他十三日晚时,在家等候。你可小心在意,不可使人看见。”丫鬟袖了书,出门去了。月珠身在房中,心却在于丫鬟身上,好不临风盼望。但不知此书付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评:闺门之邪正,皆由男子启之。盂方则水方,盂圆则水圆。盖夫为妇之盂也。阅此回而知,月珠一才女耳。才女淹通今古,则入于邪亦易,范于正亦易也。山鸣远苟能感之以正,相亲如琴瑟之和,则才为和动,相接如宾友之敬,则才为敬动,房中有雍雍肃肃之风矣。奈何鸣远之淫如风马,而月珠亦不正矣。鸣远之恶如山虎,而月珠亦悍而妒矣。呜呼,吾愿阅此书者,皆当以鸣远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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