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娉将凤琴安置妥贴,笑向锦文道:“姐姐可也歇一歇。”锦文笑道:“歇甚么呢,你看天要快发亮了,我们不如还是讲讲话罢。你才说我同凤妹妹就停住了,我同凤妹妹究竟怎样?”(我亦要问。)娉娉转含笑向阿魔说道:“你便去睡罢,不用你在这里伺候了。你只将薰笼里的火拨一拨,分一块碎炭放在燕窝锦子底下,我们要吃,自家会动手。”阿魔依着,停了一歇,便到自己小房里去了。(支开阿魔,以便叙话。)

此处娉娉重又笑道:“我适才说的,我今日同姐姐以及凤妹妹,可算是都不曾受过男子的蹂躏。我们揆情度理,料想我们中国的男子,有甚么真爱着人的?(妇人谁也不爱,只是彼之所谓爱,非我之所谓爱而己。)他自己有钱有势,便趾高气扬,专一要人奉承着他。若是换一种落拓的,那可更不消说了。他顾着你,尚可苟延残喘,若是不顾着你,你可该生生的饿死了。(语甚沉痛,愿天下女子听者。)这种原因,仿佛做女人的都是乞丐一般,那乞丐没有个不靠人养活。你想靠人养活的人,可不该事事随着他?”娉娉说到此处,又掩口笑道:“他若是做了强盗,你便是个压寨夫人,他若是做了囚徒,你便是个监牢犯妇。”锦文笑道:“好呀!你说话可要撇清些,怎么对着人‘你’呀‘你’的?”(妙,妙!)娉娉笑道:“人家说话,你却瞎用心了。我还有一句话,老实对你说了罢。如今姐姐是不曾有着姊夫,若是有了姊夫,怕你这整日整夜的在外面厮混,他还有些不放心呢。最可气的,人家便是同男子说一句话,那做丈夫的两个眼珠儿,也会圆溜溜的在你身上打几十个磨陀,深恐你便有了甚么私情密约了,这不是将人当做贼看待。”(又是乞丐,又是贼,此是姑娘痛心语也,娉姑娘岂好自贬身价也哉!)

锦文被他这一阵话,也就说得脸泛红云,勉强忍着笑,良久良久,说出一句道:“不要活见鬼罢,谁也希罕着他们?他们自以为宝贝似的,疑惑天下女儿都该爱慕着他们,自己也不拿一面镜子照照自己,他配……不瞒妹妹说,我已拿定主意,我们要伸女权,除是将那些男子看得极轻,千万不可溺于情爱,自失身分。妹妹你冷眼看着我,我都要他们试试我的手段呢。”(预定锦文终身。)说着,便将双手向腰间一插,面上露着一种刚毅之色。(神情如绘,却是锦文。)

娉娉暗自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笑道:“不用说罢,倒说出你的气来了。”便先在茶柜里将银茶壶取得出来,浓浓的倒了一杯茶,递给锦文。自己也倒了一杯。彼此漱一漱口。其时窗纱一色都白了,清霜逼人,粉脸起粟。娉娉又将燕窝汤轻轻倒了两瓷杯,一杯里放着一柄银匙。锦文也不谦让,便一口气吃了。娉娉道:“姐姐便请在炕上躺着罢”。锦文道:“你呢?”娉娉道:“我同凤妹妹去睡。”(情有独钟。)锦文到此,已觉十分困倦,便一倒头睡下了。

娉娉方才将自己一杯燕窝汤在炉上隔水炖着,放在床侧桌上,(看他一一布置,情深如许。)脱了鞋子,卸了外衣,将香躯挪入衾中。只觉得暖熔熔的都是凤琴口脂汗馥,(文字香艳。)转一把将凤琴揽入怀里,用手拍着他,低声唤道:“凤妹妹,凤妹妹……”凤琴猛然被他唤醒,揉一揉眼睛,笑道:“姐姐还不曾睡么?如今是甚么时候了”娉娉笑道:“早呢,你再睡睡。我怕你辛苦,这里有一杯汤给你喝一口。”(轻怜密爱。)说着,便欠起身来,将桌上杯子端在手里,一手托着凤琴粉颈,一口一口的向他樱唇里喂。凤琴喝了大半杯,摇摇头说不喝了。(活是小儿女神态,吾爱凤琴。)娉娉笑道:“再喝些。”凤琴遂又喝了一口,余下的娉娉才仰着脖子含在口里。凤琴又攀着他拿杯子的手,要想再喝。娉娉见杯子里已没了,便低头俯着凤琴,一口一口又哺了许多。两个人才并肩偎股,睡了一个畅快。(字面好笑。)一直睡到红日三竿,方才起身。

阿魔早将房里收拾洁净。他们三人便重新盥沐。锦文笑向凤琴道:“亏你羞不羞,怎么在人家怀里便睡着了?”(余音不绝。)凤琴笑道:我若是再不睡,那娉姐姐的祖母,我可也容他不得了。”锦文笑道:“你容他不得,有甚法儿呢?只是尽哭。”(调侃得妙。)凤琴笑道:“你懂得甚么!”说了这一句,便止住了。(若可解,若不可解,绝世文情。)娉娉命阿魔预备早餐,还要留着他们一同到霓裳茶园去听戏。还是凤琴怕他父亲记挂着,一定不肯。娉娉不得已,命人套好马车,送他回去。锦文道:“你叫马车送凤妹妹回去罢,我还要向别处去走一趟呢。”说完,迳自别了娉娉先走。凤琴也便坐入马车内,从窗里望娉娉笑一笑,如飞的去了。

刚刚走到自家门首,跳下了马车,见路旁停着一顶簇新轿子,三个轿夫坐在阶沿上打盹。凤琴知道家里有客,便悄悄的走进去。打从书房窗前经过,素君一眼看见,便唤道:“凤儿进来。”凤琴笑着,叫了一声“父亲。”便见炕上坐着时常与他父亲来往的一位朋友,年纪约五十多岁,姓甘,表字海卿。本是一榜的举人,后来因为八股已废,便就了个大挑知县,到省候补,现充作某署文案。与素君是同过学的,(预伏此笔。)彼此以文字知己,诗酒往来,倒也颇觉亲热。凤琴赶忙垂着手,恭恭敬敬称着“老伯。”海卿一把将凤琴拉在身边,又将眼镜子取下来擦了几擦,重新戴上去,将凤琴细细瞧看,那几根鼠须,几乎要刺破凤琴小吻。凤琴甚不耐烦,掉转头问道:“父亲唤我则甚?”素君道:“你昨日在哪里宿的?”凤琴笑道:“左右不过在叶锦文姐姐那里。”素君冷笑了一声。海卿深恐素君嗔责凤琴,忙笑道:“如今你也不用拘束他们了,我的几个女孩子,不是也随着他哥哥整日都在外面跑,总是这一双脚大的缘故。”说罢,又哈哈笑起来,说:我们还讲我们正经罢,冯子澄那里,究竟怎样个办法呢?”(一笔直接本文,若以上曾说过许多的话,妙笔。)

其实素君本有些怒着凤琴,及至一见了他,便又回嗔作喜,一句也舍不得叫他受了委屈,转怕适才自己颜色不好,当着人面前叫凤琴面上难下。(慈父如素君,我愿铸金事之。)到此也便笑向凤琴道:“凤儿你可知道,我的师弟也到汉口来了,只是狼狈不堪。我如今正和甘老伯商议呢。桌上有一封信,你去看一看。”凤琴便趁着他父亲这句话,忙离了甘海卿面前,将那封信拿在手里念道:

“素卿仁兄我哥阁下左右:久隔暌违,殊怀思慕。伏惟吉羊安燕,履祉道绥。……”

凤琴才读了几句,不禁引得笑起来。素君道:“这有甚么好笑?你总是疯疯癫癫的。”凤琴向他父亲看了一眼,重忍着笑又念道:

“弟伏处家居,无善乏善。老亲严父,于今岁今年孟秋七月,仙游大去。家计窘迫,不得已无奈携犬子豚儿,栖身汉上。想我兄念师门旧谊,必可代谋一栖身养命之所。专此敬布,崇禧升安。现寓长兴街长发栈。不宣不一。愚弟冯清八拜百拜。”

凤琴看毕,再忍不住笑,忙将信函丢在桌上,在袖里掏出一方手帕子,遮住樱口,三步两步奔出屋外,方才大纵笑声,跑得去了。

海卿笑道:“凤姑娘倒也有趣,他也知道这信写得发笑。其实目下那些书启先生的四六,谁也不都有些笑话。但是我们这位老弟,不知他当日的书,敢是记那鼻孔里去了?这样不通的人物,也想出来谋事,你想我们如何安置他呢?素君,你记得我们那位老师,好不目空一切,他的几篇闹墨,据他自己说是当今数一数二的文字。我就有些不服。如今可算是明白了,他老先生果然是个通品,大可放出平生本事,教诲教诲儿子,为何弄出这样一个贤郎来呢?”说罢哈哈大笑。素君笑道:“海翁,这也不必说他了。(忠厚之语。)但是我今日奉请,原想同你一路到长发栈去看一看他,虽然一时不能替他设法,然而他这盘缠日用,必须我们先代他料理料理。”海卿将头一扭道:“阿呀,同你到长发。栈去呀!那个栈房乌糟极了,我们进去,似乎不成个体统,况且今日观察那里,还嘱咐兄弟去陪木廉访吃晚饭。还是素翁没有甚事,(可知没有观察请酒。)可先去一趟,看看光景,有用兄弟的去处,吩咐一句就是了。只是偏劳些,兄弟随后再谢罢。”说毕,再也不待素君开口,便高声唤道:“甘升,甘升!”接连唤了两声,便跑进一个小厮,将海卿水烟袋拎在手里,跳出廊下,说:“老爷出来了。”那几个轿夫早七手八脚,将轿子抬入里面。海卿急急跨入轿里,吆喝着去了。

素君没法,只得自家先去访冯子澄一遭。刚要预备出门,只见凤琴笑着出来,口里唱道:“天地乃宇宙之乾坤,久矣夫千百年来,非一日矣;黎庶即苍生之赤子,众矣哉亿万兆姓,岂一人乎!”素君喝道:“信口说些甚么?”凤琴笑道:“我学学这种笔法,好去做尺牍。”素君也被他说得笑起来。又道:“在家安静些,我去去就来。”凤琴道:“父亲到哪里去?”素君道:“长发栈。”凤琴道:“我也去呢。”便一把拖着素君的袖子。素君道:“你要去就去,不要这般孩子气似的。”凤琴松下手,随着素君向长发栈而来。

果然那长发栈甚为隘陋,素君走进门里,就是茶灶煤炭,堆了一地,旁边又是尿缸,几乎插不下脚去。转回头携着凤琴埋怨道:“叫你不必跟出来,你偏要跟着。”凤琴一手提着袍子,躲躲闪闪的望里走,才进第二重门里,那二蓝扳尖鞋子上面一色粉白的须子,早有几处染得乌黑。忽见侧首小房里坐着一位戴眼镜的先生,身上穿一件黑色破袍,袖底下露出几块棉花,好似秋深栗子一般,累累的挂着。一见了素君父女,忙立起身来,问:“客人是找谁的?”素君知道他便是帐房了,忙陪笑问道:“请问有一位客人,是新从江南到此,姓冯,住在哪一间房里?”帐房向里面一指,说:“第十三号。”素君便挨着门头数了一数,果见那十三号房间的门,虚虚掩着,便立在门首喊了一声:“冯子翁!”一言未毕,里面早跑出一个褴褛不堪的人物出来,其时已是初冬天气,他身上还只穿了一件二蓝旧纺绸大挂子;手里捧着一根水烟袋儿,青黄斑驳,几乎成了一个古铜玩器;手指甲上烟灰塞了有几分深。吓得凤琴赶忙将脸背去,将鼻子尽套在小袖管里不敢呼吸。(好笑。)只见他父亲早和那个人寒暄起来,一会儿又谦让着进去。凤琴偷眼向那房里一望,几乎作呕,只见地下烟灰痰纸,臭不可近。偏生他父亲不解事,还招呼着他进去拜见冯子澄,可把凤琴气坏了,越越起起,站在老远的请了个安。

冯子澄惊道:“原来令媛出落得这般标致了,眉目之间,却同小儿阿祥差得不多。”(自负不小。)素君笑道:“说起来,令郎在哪里?何不请出来见一见?”冯子澄道:“连日轮船上辛苦,他们小孩子不甚吃得起,如今睡着呢。”说罢,便走近墙侧一张窄铺上去,唤醒阿祥。素君先前因为屋里黑暗,并不曾见床上有人。(可想栈房不堪。)此时见阿祥走过来,弯眉秀目,绿鬓红腮,果然生得不俗。身上虽没甚么装饰,但那寒酸之气,却比父亲好得许多。下床兀自揉着眼睛。冯子澄道;“快过来见见韩老伯。这就是平日常说的那位慷慨好义、最肯救困扶危的一位好男子,大豪杰。(仍不脱尺牍口吻。)你祖父当日没有别的得意门生,就这一位韩老伯,是他老人家心里最欢喜的。”韩素君笑道:“不敢,不敢,子翁言过重了。令郎今年青春多少?”冯子澄道:“乙未生的,今年十四岁。前年上便把他母亲亡故,是没有人疼爱的。”说着,便有些哽咽,提起袖子拭抹眼泪。素君道:“子翁也不必伤心,事已如此。子翁住在这栈房里,也不是个长策,我适才已会过甘海卿了,他住的房屋不少,明日还是挪到他那一边去歇下罢。”

冯子澄道:“闻得这汉口繁盛,果然名不虚传。常听见人说,人只怕不到汉口,到了汉口,没有一个不腰缠十万百万回去的,据说地下好似散着金豆子一般。我如今也没有甚么奢望,凭着二位大力,提挈一件事做做,只要聚积过三、五万金,便也回家享福去了。”素君心想:“这口气好阔大!”知道他未尝世味酸辛,便随口答道:“我们再来想法。”又低低问道:“盘费够用么?”冯子澄道:“不瞒素翁说,我出门之时,典了一件棉袍子,附着东方轮船西上。如今是一文也没了。”素君听他这话,便在怀里检出十元一张的钞票,含笑递在阿祥手里,说:“我们初次见面,这算是我给你买果子吃罢。”阿祥便也谢了一声,接过来转递到冯子澄手里。冯子澄接着,细细向上面瞧看,笑问素君道:“这是一张什么纸?花花绿绿,印的倒十分精致。莫不是一张西洋画片儿?难不成也好当着钱用么?”素君笑道:“这是我们大清银行的票子,上面写着当十元用的。”冯子澄才失惊起来,说:“这薄薄一张纸片儿,就是十大块洋钱呢。”赶忙向怀里一塞,那只手便老搁在怀里,再也不伸出来了。

阿祥目不转睛,只顾望着凤琴,见他身上光彩陆离,又长得象花枝一般,不觉想要同他亲热起来。走近凤琴身旁,正思同凤琴说话,凤琴很不愿意,喊道:“父亲,好回家去,了。”素君便也不再多谈,起身和冯子澄作别。冯子澄道:“怎么空坐了一会子。”说着,又东张西望,好容易在桌上一个烟盒子里,寻了一枚铜壳儿,也要想递给凤琴。(绝倒。)凤琴望了望,飞也似跑出大门,几乎要急得哭出来。(谁教姑娘在金娉娉那里享用很了,宜其受此魔障。)一会素君也走出来,将凤琴送得回去。次日,又亲至甘海卿那里商议,叫他腾出一间空房,安顿冯子澄父子。甘海卿冷笑了一声。正是:

故人已作泥中絮,世俗惟添锦上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看金娉娉体贴凤琴之处,无不轻怜密爱,乃见前此相思,确是光明正大。非若小家女子,一味怀春,思量吉士也。于此吾爱娉娉。

甘海卿之吝,冯子澄之鄙,阿祥之爱慕凤琴,均于此回轻轻点出。读者试观后文新剧。

独鹤评

冯子澄一书,令人失笑。然而此种似通非通之恶礼,余生平实已拜读过无数,其文字之荒谬,且有胜于是者。不禁为文学前途浩然兴叹。

凤琴初见阿祥,避之若虎,依此种情景,断无有人能料其后来之结局者。此《侠凤奇缘》之着笔,所以不落恒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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