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阿祥当时失声说道:“哎呀!我们出了那地方,只顾叙述别后的情状,却不曾留心走的道路。你看这残月已向西半边落下去,我们要向江岸边寻觅有旅馆的所在,自宜背着这月亮走,为何转赶着他朝西北角上行去?这不是转绕了路了?同妹妹多走几里路,原不打紧,万一越走越是荒险,便挨到明日,依然在这没人烟的所在勾留,那才坑死人呢。”凤琴也自着急道:“奇哉!我只疑惑你知道这路径,所以一径跟着你走。谁知你也是糊里糊涂,没有一定宗旨。况且我已经辛苦了半夜,委实困乏异常,若再不觅一个好好旅馆安住下来,我可是再走不动了。”(到此地步,还想有好好旅馆,是年轻不知利害口吻。)阿祥道:“妹妹莫慌,这地方虽然杳无人迹,道不得便没有一个村舍。再累妹妹向前走几步,我们自当留心寻觅寄宿的人家,权住一宵,免得连夜的在这长途跋涉。”

凤琴不得已,只得又怏怏的随着阿祥走不多远,果然有一处林木森翳,中间隐隐透出一点灯光。凤琴大喜,用手指着说:“好了,好了,你看前面不是有了人家了,我们快些走罢。”阿祥也自快活,脚下益发走得爽健。沿着田岸,略转了两个弯,篱间睡犬已被他们脚步惊醒,只顾猜猜的狂吠。凤琴也顾不得害怕,觉得那灯光越近,脚下忽然现出一座板桥。那河水并不甚宽,然而那一种汩汩声音,叫人听着觉得烦襟顿释。晓风拂面,寒露侵衣,两人都有些瑟缩起来。行过板桥,那草屋土墙,居然在目。阿祥大喜,命凤琴先行倚在一株大棕榈树下,叫他不用声张。“让我先去向这屋里主人接洽,等接洽妥当了,然后再一齐进去不迟。”凤琴点点头,恰好棕榈树下有一片青石,凤琴用自家一块手帕子衬着,便轻轻的坐下来,用手捏着鞋尖子,蹙眉无语。

此时阿祥一口气跑至土墙外边,柳荫萧萧,遮着两扇白板门,却似不曾关闭模样。里面犬声益发吠得利害。阿祥正待敲门,忽听见里面有个人走出来,口里喃喃的骂着那犬说:“三更半夜,怎生又闹起来?还不替我滚进去睡觉,难道外面有了歹人不成?”说着,便来开门探视。从模糊月光之下,忽然看见阿祥,不由吃了一惊,喝道:“你这厮是谁?在这里张望,好生大胆!”阿祥遥见那人约莫有四、五十岁,是个佃夫装束,说话之间,很有些粗俗。遂轻轻上前作了一揖说:“我实在不是歹人,因为同我一个妹妹走路,错了路头,一时又寻不着宿店。见尊处灯光明亮,知是不曾睡觉,斗胆造府,乞容留我兄妹两人暂住一夜,感恩非浅。”那人将阿祥上下打量了一会,见阿祥衣服楚楚,知道并非匪类,不由回道:“你说的有个妹妹在哪里呢?”

阿祥见那人肯有容留的意思,心下大喜,急转身向那棕榈树下招招手,并大声唤道:“妹妹快来,妹妹快来!”凤琴趁这个当儿,兀的跑近几步,盈盈的已到那人面前。那人笑道:“我们这地方却非旅馆,若在平时,此时大家已入睡乡,房屋中间,断不会还点着灯火。今因主人家有点小事,大家在这夜里都不曾安寝,造化你们兄妹两个,我来做一个方便。(此等处宜注意,方为喜读小说者。)但是一等到天亮,你们便结束结束,赶快动身,不要使我们主人知道,又该责备我多事。”阿祥连连答应,又作了几个揖,道谢不已。

那人遂引着他们两人入了垣门,向侧首一间小屋里指着,让他们进去。那些吠犬见自家的人同他们周旋,也自不闹了,只依依的摆尾摇头,向他们足边遍嗅不已。吓得凤琴战兢兢的侧身避让,阿祥用身子护着凤琴,便向那个房间里走进去。那人也跟着进来,又用手向破桌上那盏油灯剔了一剔光焰,才明亮起来,不似先前黑魆魆的。说道:“喏,喏,左边一条破席子上,是我一个外甥小女儿睡熟了,你们也不须去惊动他。上首那张床铺,却是我睡觉的。你们便胡乱在这床上睡一睡吧,好在我立刻便要到里边去伺候主人,今夜也断不进来安寝。那个草桶里还放着一瓦壶酽茶,若是你妹妹口渴,不妨取出来润一润喉咙。”阿祥感谢不尽,便问道:“还不曾请问你老人家尊姓大名。”那人笑道:“你不须同我讲客气,我们乡村里人也没有名号,我的姓就是百家姓上第一个,人都喊我叫赵二,我却没有哥哥:”(没有哥哥,人偏呼为赵二。天下如此辈者最多。)赵三说着,匆匆的径自出了房门,又顺手将两扇板门带上,踢踢跶跶的听着他脚步径自向那甬道上走入后边去了。

阿祥此时好生欢喜。拿眼向房里四面望了望,桌子旁边只放着一条木凳,四条腿只剩了三条,那一条用一叠乱砖垫着,使劲坐上去,便要倒了。先拦着凤琴且缓坐上去。跑至床边用手拍了拍,命凤琴权且在床边上歇一歇。笑说道:“我不知道一个粗蠢的人,讲出话来都叫人生气。他明知道我们是兄妹,怎么又叫我们胡乱在他这床上睡一睡?(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确是阿祥此时光景。)如今却说不得了,妹妹真个胡乱先来坐坐罢。”(想必坐过之后,还有他事可想。)凤琴瞥眼瞧了瞧,见那个床上乌糟得紧,还搭放着一件小衫儿,汗腥臭气,已逼人欲呕。(我读书至此,我还忆及姑娘在金娉娉楼上睡觉之时,何等香艳,何等细腻。今日处此境界,真是如登罗刹。为唤奈何!)皱了皱眉头说:“你请在床上坐罢,我便同这小姑娘在这席上歇一歇最好。”说着,便蹲下身子,向那小姑娘身旁坐下。看那小姑娘鬓发蓬松,兀自酣呼不醒,那个脸庞儿红艳得可爱。腿上单叉着一条水绿布裤儿,上半截精赤身子,只戴了一个大红肚兜儿。凤琴用手摸摸他膀臂,此时虽是七月半后,但当这下半夜光景,凉清如水,已冰得象铁一样。凤琴不忍,从他身旁拖出一件小衫,替他披上去。阿祥急道:“那地上潮湿太重,妹妹如何禁得住?还是在这床上歇一歇好。”凤琴笑道:“你看适才那个男人,肮脏已到了十分,他睡的床,我如何睡得?你不用蝎蝎螯鳌的,你这一夜也辛苦了,老实在那床上养一养神倒好。我爱这小姑娘,我同他坐一会儿。不久天也要发亮了,即时候我们还要去赶路。这一会子很不用你再替我操心。”(彼此都有些轻怜密爱,观于凤姑娘口角可知。)

阿祥不得已,又不敢委屈凤琴,只好任其自便。又在桌上觅出一个小茶钟儿,望了望里面乌光漆黑。皱着眉头,用手抹了抹,向鼻上闻闻,幸喜还没有别的气味。把来在茶壶里倒了一钟茶,殷殷勤勤的递给凤琴。凤琴摇摇首,哪里肯喝,阿祥这才自己倒在嘴里漱口,又把来吐在墙角边。(不知此茶较金姑娘处燕窝汤如何?宜凤琴之不能下咽也。一笑。)

凤琴盘膝坐在地上,两只小眼皮儿不禁朦胧要望下闭,勉强振起精神,向阿祥笑道:“适才忙着走路,我还不曾问你,你究竟怎么知道我失陷在这地方,会巴巴的赶来救我?”(我亦要问。)阿祥此时已将茶钟放在桌上,也不由向床边上一坐,笑道:“妹妹在船上,却不知道我跟着妹妹的。虽然不敢露面,暗中却时时刻刻照应着妹妹。那船一经抵到九江码头,我千不该,万不该,因为瞧着船上热闹,又因为九江瓷器有许多精致的物品,其时便跑至船头看看这样,瞧瞧那样,倒是异常高兴。顽耍了好一会,又想起妹妹来,便想悄悄的寻至妹妹住的那个房舱侧首。尚不曾走了几步路,忽然看见妹妹正坐着一乘轿子上岸,将我吃了一吓,暗想:“这船不久就要开行了,妹妹如何此刻会上岸去?又不看见老伯,又不看见携带着娘姨。”凤琴道:“提起父亲呢,就是因为父亲上了岸,奸人才拿这话骗着我到那地方的呢。”阿祥惊道:“哎呀!难道那时候老伯也不在船上?这又是甚么缘故?”凤琴逐将素君同魏道士上岸,以及那些人用言语骗他的话,大略说了一遍。

阿祥跌足叹道:“这是妹妹少不更事。可恨我那时不在妹妹面前,他们这些诡计,如何瞒得过我?我当时便该赏几个耳光给他们吃了再讲。我在这时候还疑惑妹妹是一时高兴,瞒着老伯上岸去逛逛。我也有我的私心,我想虽然同老伯在一个船上,终久这般鬼鬼祟祟的,也不成个道理,恰好趁妹妹在这上岸的当儿,先会见了妹妹,将我跟着回家的情节,告诉明白,然后再求妹妹在老伯面前替我讲个人情。所以跑得七喘八吼,没命的赶着轿子。(如此斡旋最好,否则何不当时阻止凤琴上岸?便无此失矣。)叵耐那些抬轿的轿夫,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两条狗腿比甚么还来得飞快,怎么岔了几条路儿,眨眨眼就不见了。我是雨汗交流,又不该站在一颗树荫下略歇了歇,重新奋力向前追赶,觉得越走越不是路,山深箐密,料想这荒僻的去处,也没有甚么可以顽耍的地方。心下大为惊讶,莫不是妹妹被人拐带出来么?想到此处,自家两条腿顿时绵软起来,几乎不直挫下去。硬着头皮想了想,若果然不幸真出了这祸,我如何可以怠慢?立时振作精神,如飞的又向大路上追寻下来。有几家小村落儿,我便问了问,可曾见着这么一顶轿子抬过去?便有人告诉我说:‘一点不错,那抬轿的人,我们都认得是刁老太婆家的雇工。”嘴里还露着嗟叹的意思,说:“又不知是谁人倒了运,又撞在这阎王婆婆手里了。”“我听这话里有因,便追问下去,这刁老太婆究竟是个甚么人?那人又伸了伸舌头,只不敢说。我见这情形,越发害怕,越发要问。还是旁边有位快嘴娘子,问了我一声说:‘这轿子里坐的是你亲戚,还是你的朋友?’我便答道:‘坐在轿子里的是我妹妹。’那娘子笑起来,说:‘哎呀!原来是你妹子,不怪你这般着急。你老实快去救救他罢,再迟了,恐怕你这妹妹要在那里招了妹夫了。”

凤琴听到这里,不禁重重向地下降了一口,说:“嚼蛆呢,你不替我骂他。”阿祥又道:“他虽然这般胡说,却是好意,我如何便去骂他?我方且要在他嘴里探出妹妹消息呢。我当时便又说道:‘这刁老太婆左右不过也是一个人罢咧,如何人遇着他便算是倒运?世界上难道没有王法么?”那娘子又笑道:‘奇怪,他又不曾抬去我的妹妹,我也不犯着说他的利害。你讲王法,你最好前去试试他,看他或者会怕你这王法,便将你妹子交还给你,也未可知。横竖离此也不远了,你过了一带的白杨树,那里有一座客寓,上面写着‘名利栈’三个大字,这便是刁老太婆做买卖的地方。你去寻着他,看你们两边拚个胜负。会见之时,只不须提起我快嘴娘子刘大嫂,便算难为你。你并不怕他,我却有些怕他呢。我一经得了这个消息,急转身子便跑。那快嘴娘子还喃喃骂我不知道规矩,问了人的路,也不道谢一声儿,兀自跑了。我也没有心肠去理会,一口气果然跑到那个栈房面前。其时已是上灯时分,我虽瞧不出妹妹在那里,远远的藏在一棵树下窥探光景。后来不多一会,看见一个汉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仿佛是拿着酒壶样子,走过来又走过去。我益发不敢露面。约莫有起更光景,静悄悄的走近门首,看那大门时已经锁闭。急得我象钻纸的苍蝇一般,只在那个房子四周察看形迹。后来被我在房子后边寻出一个月洞,使尽平生力气,将左边一块青石把来放在墙下,垫着脚,向里张望。天从人愿,竟看见有个人坐在里面,身段仿佛是妹妹。只恨里面黑洞洞的。没有灯火,毕竟瞧不出妹妹面目。想我如何敢大意?只是老远的伏在那月洞口张望。怎么不曾有一会儿,忽然房里又喧闹起来,说是有人上吊寻死。接二连三,便听见房门开了,一霎时灯烛齐明。再一细瞧,不是妹妹是谁?我一时又惊又喜,又深怕妹妹当真短见做出事来。难得他们乌乱了一阵,都又出房去了。他们不防备妹妹重新上吊,我却防备妹妹重新上吊呢,冒着险,放胆喊了一声妹妹。”

失”阿祥说得高兴,不由手舞足蹈起来。猛从耳边忽然透入一片哭声,阿祥同凤琴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大家更不敢讲话。再侧耳静听,又听不清楚了。(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读者当于此等处注意。)阿祥问道:“妹妹,你适才听见是甚么声音?”凤琴答道:“远远的,仿佛是有人啼哭。怎么再听又不听见了,敢莫是我们听错?或者是这女孩子打鼾的声音?”阿祥道:“且不管他,等我走出门去望望,再做理会。”凤琴十分害怕,见阿祥要出去,转用手一把将他衣襟扯住。阿祥被他这一扯,不由有些消魂荡魄。(淅淅来了。)再瞧瞧窗子上,已有些露出鱼白颜色,是个天要发亮光景。便含笑说道:“妹妹莫怕,我便不出去,陪你在房里坐着。如今是天已快亮了,妹妹还该胡乱歇一歇,明天还要赶路呢。”

凤琴此时已将阿祥衣襟放下,只摇头,意思似乎说:我不要睡。然而那两片粉颊上早已绯红,象胭脂一般。这是他辛苦了一夜,到这时候阴极阳生,有此光景。还微微有些呛咳。

阿祥心中万分怜爱。猛然想道:“月儿湖救起凤琴,曾经在那座土地祠里盘桓了一个通宵达旦,至今想起来还有些懊悔,为甚不趁那时候,将我心中一片痴情,和盘托出?正不妨便向他亲口求婚,他念我这援救情深,任是铁石心肝,道不得依旧给我一个不瞅不睬。总恨我年幼胆小,几次要想开口,因为羞愧,又忍住了。如今是天可怜见则个,居然又闹出一个岔子来,偏生又是我救了他的性命。(月儿湖一次施救,名利栈又一次施救,读者方疑迹近重复,文字嫌于印板,乃作书之人方且恐人不知之,又故意在阿祥口中提出。胆大心细,已是令人叫绝。然而犹未已也,行文故意相犯,又于相犯之中,特表著其不同之处。观于后文便知。)当这夜深人静,万籁寂然,若再稍有蹉跎,料想再没有第三次象这样事情,更须劳我施救。”(美人患难,何堪一而再,再而三?观于此言,知男子心肠,殊太残刻。一笑。)阿祥想到此,心里七上八下,只顾突突的乱跳个不住:脸上一块一块红云,比风琴还加得一倍可爱。一时红云渐渐淡了,又象一片白蜡似的,其冷如冰。舌根儿干得连一点唾沫也没有。幸亏此时还不曾同凤琴讲话,若是讲起话来,定然象那临危的病人,折拗不灵,会叫人一句也懂不得。(少年男子,对所爱之女郎,当欲发此议论时,实有如此苦况。读书诸君,谅有阅历过来的人,以为何如?)凤琴瞥眼看见他这怪模样儿,不禁大大吃了一惊。(男子之怪模样,有甚于此者多矣,小姐浑然太璞之贞娃,如何得知?一笑。)猜是他或者受了夜深寒气,猝然得病,转一骨碌站起身子问道:“你此时心里觉得怎样?适才还好好同我讲话,为何蓦地里变成这个样子?”阿祥见凤琴殷殷询问他,益发魂消心荡,舌根挺硬,半个字也回答不出,四肢之间更索索抖个不住,不由的扑通跪在凤琴膝前。转引得凤琴笑起来,(不惊而笑,想见小姐憨痴。)且不去扶他,忙笑说道:“哎呀!你如何对我施起这般大礼来?我实在禁当不起。你从虎窟龙潭里巴巴的救了我性命,论理我应该向你行礼才是。我因为你是我们家中人一样,又常听见我父亲讲过,说甚么‘大恩不报’,你对于我这一番情意,也算得是大恩,我就不拿这些虚文来叩谢你。你如何倒转过来,向我跪着叩头?你这不是来戏弄我?我可不依。你有甚么说话,可以立起来讲,我反欢喜。”

阿祥仰着头,看见凤琴气色却是十分和蔼,并不曾露着嗔怒意思,这才将心上一块石头放下来,神情也就舒徐了好些。勉强回答道:“我心里有一句话,久已想同妹妹讲,只是没有机会。今夕难得在这没有人的地方,我说出来,必须妹妹答应我;妹妹若是不肯答应,我便从今夜跪到明年,今生跪到来生。”(果然如此,岂不大妙。只是恐怕刁老太婆不肯答应你,奈何?虽然,我为此言,我已透露下文,我当击嘴。)凤琴益发格格的笑个不住,说:“你这人可是疯了?好好,我就依你,让你跪着说,你快快说罢。”(落落大方,下视男儿,不值一笑。彼佯羞伪泣者,是皆凤琴之罪人也。)阿祥被凤琴这一催,却又一句话说不出来了,只管在地上发愣。凤琴急道:“我叫你说,你如何又不说了?停会子太阳照到屋里来,万一再被别人瞧见,那可不把人笑煞。”

这句话转把阿祥提醒了,细想,“果然不错,这是甚么地方,甚么时候,如何再容得周折?……”一句话还未说完,凤琴笑着,哼了一口道:“呸!这些陈年旧话,你提他做甚么?亏你在这个当儿,还想得出来。你快不用说罢,我是不愿意听的。”说着,便用手帕子掩口,益发笑个不住。(我闻此语,我亦要笑,何况姑娘。)阿祥急道:“这些虽然是旧话,却是今日不可不说的,请妹妹耐心听着,我便感激不尽。”凤琴笑道:“你这人真是难缠,你说你说。”(聆此四字,想见姑娘已不甚愿意,我为冯大少捏一把汗。)

阿祥便又说道:“后来承老伯盛情,命我们父子移居武昌,同妹妹住一个宅内,我自从会见过妹妹之后,我魂儿梦里,哪里有一刻放妹妹得下!元宵那一天,老伯高兴,出了一个对子,给妹妹同我对。我其时便有意无意的拿话去挑动妹妹,承妹妹不弃,一句都不曾呵斥我。”凤琴扭着头诧意道:“哪里有这话?我一点通想不起来。”(写尽天真烂漫。)

阿祥又叹道:“那时候明知攀鳞无望,终不能戢涸鲋之心;比翼难期,究妄作天鹅之想。可怜眼巴巴的忍寒禁冻,常偷立妹妹茜纱窗外,遥见妹妹添香换水,理鬓薰衣,越看越爱,竟把来当成一件功课。有一夜妹妹拿着一柄青峰宝剑,逐影而来,吓得我魂胆俱消。暗念:“自作之孽原怪不得妹妹见杀。’所幸妹妹概发慈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论理我便可以洗心涤虑,反璞归真。无如一缕情丝,三生宿孽,既冤缠于此日,欲割舍而无从。月儿湖夺美人于河伯,既不敢援以为功;名利栈劫弱质于强徒,更何肯自居为德。独是重重作合,其中俨然寓有天缘。不过所恨者,我今日犯百险难以救妹妹,他日妹妹红丝别系,伉俪情深,未必尚能忆及有一薄命男儿,月下花前,临风陨涕。是以斗胆为最后之一语:妹妹若果见爱,肯附以婚姻,则我冯阿祥他日有生之年,皆妹妹所赐,妹妹果能慨许,固喜出望外;若竟峻辞见拒,则我亦无颜再赐然人世,明日送妹妹出险之后,将妹妹双手送交老伯,定然披发入山,修持来世,情丝不断,相见有期。言尽于此,愿妹妹报我好音,冯阿祥此时肠已碎了。”阿祥说完这一番话,那一副眼泪直滚下来,顿时将一件藕色小衫湿了半截,还抽噎噎的呜咽不已。

韩凤琴本是个聪明女孩子,近年以来不无已解情事,今见阿祥如此形状,一片芳心已被他融化殆尽。只是一个女孩儿家,哪里能够竟面许婚姻,效那一班女学生的程度?万折柔肠,也不由珠泪交颐,襟袖尽湿。空房之中,孤男寡女,想到此处,芳膺上又突突乱跳,一时面红耳热,真个到了无可奈何地步。又明知道若不允许,则阿祥定然万分愧恨,不独辜负了他一片救吾心肠,而且真怕弄出别的岔子来。好半响沉吟无语。阿祥窥探凤琴意思,知道这事已十有九成,只须香口中吐出一句,便遂平生之愿。又重新催迫道:“好妹妹,你为何尽着不开口?允我与否,请妹妹爽快说了罢。”凤琴被他逼迫不过,又想了几想,方才嗫嚅说道:“你且起来,算我……”

刚说出这两字,阿祥仰着脖子静听,猛不防窗子外面有一大阵脚步声音,好象有许多人闹进来。内中更听见有人吆喝,(不听见美人娇媚之音,而听见蠢夫之吆喝。此时此际,为阿祥计,何以为情。)喊着说道:“刁老太婆此时如何还不出来?那话儿逃走了,不知此刻藏躲何处,须得遣人怏怏四面寻觅,不要放走他才好。”凤琴听见,很吃了一惊,适才的话头已被打断,便不说了。无如阿祥正在情思迷离之际,明知凤琴这句话说出来,便是平生极大的幸福。论他的意思,以为你们这一班瘟强盗,便是要剐我杀我,也须过了这个当儿,(特不知既然被剐被杀,又要这极大的幸福何用?痴儿心事,可怜可笑。)万万不可拣这时候同我为难。再瞧瞧凤琴,已吓得粉面失色,只有索索抖的分儿,哪里还有功夫同他讲这不要紧的闲话。阿祥万分无奈,才不得已将跪在地下的两条腿,重新站起来。

接连便听见那个赵二昏头昏脑的跑得出来,望着来的一班人说道:“诸位休得在此大呼小叫,我们家里小相公适才已经翻着白眼,几乎死过去,老太婆同我们大奶奶都哭了。(凤琴等所闻哭声,在此轻轻一点。)幸亏我们手脚来得快,掐人中,戮脚根,才悠悠苏醒过来。老太婆兀自跪在天井当中念佛。(平时杀人,遇祸念佛,世间如刁老太婆者,正自不少。)你们讲的话,老太婆已明白了,叫你们诸位在邻近地方去追赶。老太婆还喃喃的骂你们,说你们糊涂,难道那逃去的人,会逃走到我们屋里来不成?”(岂敢,不敢,只是来了一次。)那些人听了这话,果然互相埋怨说:“不该白白又到这里耽搁一趟。只是这地方住的人家很少,那话儿又是个伶仃女子,任他会走,也飞不到哪里去。”再“望望那赵二,早又走进去了。

众人正待转身,阿祥在里面听得清楚,不由伸了伸舌头,低低叫一声:“造化。”眼看窗子上业已大亮,残灯半明不灭。忽然那个小女孩子又醒了,揉了揉眼睛,看见有两个陌生人站在他身旁,猛可的喊起来说:“你们是谁?为何……”这小女孩子年纪虽小,那声气喊得很高,外面的人又待走不走,在那里沉吟。阿祥深怕这女孩子叫喊,被他们听见,将牙齿咬得一咬,伸开五指,向那女孩子颈项里一叉。哪女孩子立时翻起白眼,手足挣了挣,嘴里兀自有出气,没有进气,再喊也喊不出来了。再听听外面,那些人都已走出去。

凤琴急得要哭,说:“这便如何是好?我们原想逃出那强盗窟穴,谁知转又陷入这强盗穴巢,料想这地方断不可久躲,你还该从速打点主意。”阿祥想了半会,没有方法。又恐怕停会子那些人在外面寻不出他们踪迹,复行转来,这个便不妙了。

刚在盘算,那个赵二忽然从那里面走得来,是个要转回房里光景。阿祥更是吃惊,因为那个女孩子被自己按得七死八活,睡在席子上面翻眼,万一被赵二看见,便不知道他们是逃走的人,也要查问这女子致死的缘故。于是更不容分说,一手扯了凤琴,说了一声:“妹妹,我们快些走罢,这里不是藏身之所了。”凤琴身不由己,踉踉跄跄的急便随着阿祥出了房门。赵二一眼看见,忙拦着说道:“你们兄妹俩怎不多坐一会儿?这时候约莫有五更光景,便是赶路也还嫌早。”阿祥答道:“承你盛情,容留我们在此过宿,我们身边又没有带着钱钞,没有谢你。我们赶路的人,倒是愈早愈妙。后会有期,此刻也不讲客气了。”说着话,便向凤琴丢眼色。凤琴会意,早迈开大步,径自跑出大门。阿祥拱了拱手,也随着凤琴出来。

二人顺着大路,走不了多远,隐隐听见门内大声嚷着,仿佛是赵二说话。阿祥急道:“不好了!那赵二看见他外甥女儿模样,定是要来追赶我们,不得开交。这大路须走不得,还是从小田块上绕向后面去,给他一个冷不防。不然,这大路上他是熟的,我们是生的,万一被他追着,这就难缠了。”凤琴点点头。真是慌不择路,幸喜那田里还有不曾割尽的禾稻,黄云覆压,一眼看不尽边际。蹿高落下,可怜足趾上已被草根刺破了好几处,一双白绫小袜,斑斑血渍,忍着痛只顾前进。所幸他们两人身材都不高大,在黄云堆里奔走,急切却没有人看见他们,无如他们心是虚怯的,便是听见树上鸦雀声音,都疑惑是人从后面追来。再看看东方,红日已从地平线上捧得出来,渐渐有些喧热。

凤琴走了没有半刻功夫,已是喘得一团。阿祥十分怜惜他,恨不得急切跑出这村外,觅一好好客寓,让凤琴休息。谁知越走越寻不出道路,走了好一会,好象依然还在这个村庄里。两人屏着一口气,又走了一箭多路,远远望去,面前露出一座小桥,那桥虽不甚么宽大,两边却也砌着石栏。刚刚走上桥头,凤琴哭道:“好哥哥,我委实走不动了,我们便在石栏上略歇一歇罢。”阿祥此时耳朵里忽然听见凤琴香口中吐出“好哥哥”三字,这是他自同凤琴把晤以来梦想不到的这亲昵称呼,不觉被他喊得筋骨酥软,便不是凤琴要歇一歇,我恐怕他也要走不动了。揆他的用心,还想就在这石栏上,又要同凤琴开求婚的谈判。便连声答应说:“我依着妹妹,就在此歇一歇也好。”其实,他那里知道,这地方依然十分危险呢。凤琴靠近石栏,便直坐下来,抱着脚只顾喊痛,那扑簌簌的珠泪兀的如雨而下。(读书至此,心骨为悲。)阿祥也就趁势挨着凤琴香肩,并坐在石栏之侧,满腹的言语,正不知从哪句说起。

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呆呆仰着脖子,只管向凤琴望。冷不防桥底下忽然有人说起话来。阿祥也只猜是渔人的小船,或者缆在这小溪旁边,要想趁这早潮去网鱼,略不留意。(非不留意也,因有满腔心事,不欲搀入杂念,妨我好事,也。)转是凤琴侧着一个粉耳朵,听出了一句半句。只听见有个人说道:“但愁他们不绕到这地方来,若是绕到这地方来,怕他飞上天去。”(使人吓煞。)凤琴这一惊非小,用手推了推阿祥。阿祥也就听出一句话说:“适才约莫有两个人影子在田里走,敢就是那话儿?好兄弟?你先到桥上去望一望。”这一句话未毕,果然那河旁边的红蓼花儿,似乎擦着人的衣裳,簌簌的响。(是画出来,不是写出来。)阿祥倏的跳起身子,急忙向桥底迎上去。凤琴也就想随着阿祥下去。阿祥摇摇手说:“妹妹勿慌,你在此等候风色,能走便走,不要顾我。”(我闻此语,我欲下泪,何也?)凤琴被他这一句话,转说得愣住了,便一步也不敢动。

阿祥虎也似的刚刚跨下桥址,没有好远,已见迎头来了一个汉子,短衣窄袖,猛的看见阿祥,似个出乎意外的光景。(盖此时读书人知有阿祥,彼书中人实不知有阿祥也。读者须理会得。)正待喝问,阿祥不待他开口,早跃身下去,拚命向那人身上一推。那人便站立不住,随着阿祥一股猛劲,扑碌碌直滚下桥去。阿祥腾起赶上,早又飞起右脚,将那人一踢,恰好沿着河堤堕入水底。幸亏那水不甚深险,那人直在水里挣命。其时还有一个人伏在桥下,看见那人形状,猜不出是个甚么缘故,跑至那人身畔问他缘由。谁知那人已吃了两口水,又被水面上浮萍荇藻塞住口鼻,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尽用手向桥上指。桥下那个才明白桥上有人,定是被人暗算了。也顾不得去救那人,探出头来,向桥那边望得一望,已看见阿祥威风抖擞,双眼圆睁,挺立在路口。这人吃了一惊,知非阿祥敌手,转掉回身子,嘴里打着嚷哨,一路向前面奔去了。

奇怪,阿祥本来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适才的本领,是从哪里来的呢?其中也还有个缘故。因为阿祥救护凤琴心切,已将自己的死生置之度外;那人上桥是无心,阿祥下桥是有心,从高而下,又易于为力;况阿祥此时奋不顾身,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被他将一个壮大汉子,打落河中。及至见桥下那个人不来同他争斗,竟自向前面奔逃而去,料想此去定然报告他们同党。那些同党,阿祥知道有好些人,若是全赶来对付我,众寡不敌,定然凶多吉少。想到此处,面目失色。又恐凤琴害怕,此时只含着满眶眼泪,重走上桥头,匆匆向凤琴说了几句话,说,“妹妹,我如今已是力不从心,万难保护妹妹一路逃走。我此时有个计较:停会子他们大队集合,必然不肯轻轻放我得过。我们只好用个声东击西之计,我一面迎着他们前去,同他们支持得几时是几时,妹妹速趁这个当儿,向没人的去处逃遁。他们一心只顾对付我,或者不暇来擒捉妹妹。至于我的生死,妹妹也不必顾我罢。(我读至此,我潸然欲涕,何也?)我还有一句老实话,不如趁这时候同妹妹讲了,我便死了,也自甘心。适才在赵二房中,我一片求婚的苦心,承妹妹不弃,已是心口相许。万一托天侥幸,我不死于敌人之手,后会有期,求妹妹勿忘前约。若是死了呢,他日妹妹别择乘龙,夫妻亲爱,当那月白风清的良夜,焚一炉好香,奠一杯苦茗,轻轻呼我一声‘痴情薄命的郎君’,我在九泉之下,必能听见这美人香口,比较高僧忏悔,还灵验得许多。我必能另託人身,好图异世相见,重缔良缘。”阿祥说到沉痛去处,不禁要放声大。哭起来,哽咽得十分凄楚。再看看凤琴,更是梨花带雨,清泪纵横,只拿起罗衫角儿掩着粉面。

两人正在难舍难分之际,早听见桥那边一片吆喝之声,随风而至。阿祥狠命将凤琴向那边没有人的桥下一推,自己便将长衫卸去,在脸上拭了拭泪痕,虎吼一声,拚命迎将上去。正是:

翼德有心喝长板,霸王何计脱重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此两回情事,恢诡极矣。凤琴救父心切,陷落奸人之手,不奇;奸人为谁?即素君当年拯救之萧楮卿,则奇。凤琴堕险,论情理必然脱险,不奇;出险之故,乃忽由于一断不料其偷赴江轮之阿祥,则奇。阿祥携凤琴逃出名利栈,不奇;出名利栈仍陷落刁老太婆之家,则奇。众奸人寻至刁老太婆家,不奇,已至刁老太婆家矣,转又放阿祥等出刁老太婆家,失之交臂,则奇。遁至小桥,以为无患矣,不奇,而桥下忽有人伺候,出阿祥等所不觉,则奇。阿祥非奸人敌手,来扑阿祥,不奇;乃阿祥忽奋神勇,转击奸人落水,则奇。击奸人落水,以为可以获全矣,不奇;呼哨而去,呵叱而来,则奇。奇事奇文,尚在下卷,又不知有几许奇事奇文,以餍阅者之目,而震阅者之心,奇乎不奇?

独鹤评

凤琴对阿祥云:“你是我们家中人一样。”又云:“我不拿这些虚文来谢你。”观此数语,直与前素君“我也不拿套语来谢你,我自理会得”之言(见第十六回),同是一种口吻。盖凤琴此时感恩怀德,款款深情,已早流露于词色间矣。

求婚一段,写凤琴是一片天真,写阿祥是十分诚挚。必如是,方为至情结合,既无旧小说中花前月下私订终生之丑态,亦与时下所谓婚姻自由、公然谈判者迥不相侔。此《侠凤奇缘》之言情,所以独称高尚也。

又阿祥于危难之际,自愿牺牲一身,以救凤琴,是直英雄肝胆,非复儿女情怀矣。对凤琴一番说话,缠绵悱恻,披沥直陈,虽铁石人读之,亦应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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