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笑我国旧小说中,最有一种俗例,便是书中一位重要人物,无不被人诬害,诬害的结果,必说身监法场,引颈就刑。原是故意用一种惊人之笔,希冀震骇阅者耳目。然而他又未尝布置妥帖,及至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苦于没有法子,转换过来,他那一支笔,便忽然想到黎山老母,或是太白金星,半天价起了一阵狂风,硬生生便将这人摄得无形无影。再不然,也不过是英雄劫狱,好汉乔装,叫人心里快活一快活。在下著书到上一回结末,也几几乎蹈了此弊。郁金标夫妇既不能救之于营仓,韩凤琴姊弟业已驱之于菜市,危乎其危,险而又险。又明明是在青天白日,不比他们的老人家,当初在武昌旧书斋里做的一场春梦。(引证旧事,顿补前文,大合大开,绝好章法。)若是这部小说是在下随意编着玩的,倒可以重辟机械,另起炉灶。无如这件事虽非正史,却系轶闻,断不容我在这里面上下其手,颠倒是非。所可怪的,北门城外那一支奇兵固非凤琴姑娘意料所及,便是在下,至今也还糊糊涂涂的,不知道怎生这样巧法,竟不先不后,营兵出去杀人,志士转来革命。在下也只得老老实实,把他铺叙出来,恰好做我上一回文章的关键。诸君如若不甚相信,好在这件事近在苏州,既异西欧北美;时维民国,又殊后汉前唐。(此书每逢筋节处,多用骈语组织成文,故煞尾时亦多用骈语相应。盖体例使然,并非作者故意卖弄他这臭四六文字也。一笑。)没事时候,不妨集合几位金闾文老,闲话当年光复情事,就可以知道在下不是随口编谎。(分明编谎,偏洗刷得如此干净,我为读书诸君不服。)闲话休表。

且说那一支军队里,那位袅袅婷婷的女将军,既然将那二百余名巡防兵杀得落花流水,一把扯着凤琴,又见他兄弟寿琴,也被本队军士救出来,十分欢喜。戎马倥偬之间,更不暇同他们姊弟闲话。好在这位女将军,读书的一时虽然不知道他是谁,那凤琴已认得逼清,便是他在武昌时耳鬓厮磨、最投契的一位叶锦文姐姐。这一喜自然喜到极处,也不知道去感谢,只呆呆的望着他,转说不出话来。锦文笑道:“好妹妹,我们此刻也没有谈话的功夫,我还要同你的姐夫去分头办事。”锦文一面说,一面便用手指给凤琴看,说:“那便是你的姐夫,你总该也认得他。你姐夫还替你带了一个人回国,你见了面,包你更要欢喜。”(情事隐约,预为后文伏线。)凤琴从几百军士之中,顺着锦文手指,凝眸看去。原来后边一匹枣骝马上,坐着一位西装少年,眉横杀气,眼露英风,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前次金娉娉从怀里掏出一封向自家求婚信函出来的那个俞竹筠。(大书特书。)凤琴此际真是又惊又喜,仓促之中,转不曾留心听见锦文说替他带着自家的一个人回国的话。(不曾留心,又妙。)俞竹筠远远的早已看见他妻子救出凤琴,只因为一战之后,打死巡防营军士固然不少,自家的党羽也死了几人,还有些负伤的,俞竹筠正在那里布置一切,将受伤的人抚慰了一番,命随从的人送他们仍回城外船上,休息医治。这时候见锦文已替他向凤琴介绍自家,也便遥遥举手为礼。叶锦文随即派了自己面前两名女兵,牵过两匹马来,给凤琴姊弟骑坐,吩咐女兵:“先送他们姊弟到船上等候,我们将事办完毕了,回船再行晤对。”那两名女兵慌忙答应,立刻扶着凤琴姊弟上了马。

这个当儿,苏州全城业已大乱,知道民军已有全队进城,分着各道城门拥入的。(拉拉杂杂,写得十分好看。所奇者,俞竹筠夫妇偏进北门,巧遇凤琴,为当时情事所不及料也。)然而人心虽是皇皇,却转因为民军进城,反不似数。日以前,各思迁家避难,不过全城街市,互相闭户不出。一刹那间,大家小户,忽然都遍插起白旗来。有用生绫绢的,有用布匹的,贫寒人家不曾置备绫绢、布匹,就用一大张白纸条儿插在门首。或书“大汉光复”,或写“还我河山”,不约而同。远远看去,好象半空里白龙夭矫。(如花如火,真是吉祥文字。)嘈杂声中,却都露着欢欣鼓舞的神气。你道他们哪里会置办的这样快速呢?这也有个缘故。苏州光复,已在好几省之后了,他们早已打听得,只要城池一经入了义军之手,都是秋毫无犯,鸡犬不惊,只须插起白旗,便是汉民归顺的符号。任你程抚台、双统领防范得极严,他们却悄悄的联合起来,在好几天前各将旗帜制就,引领而待。此番俞竹筠他们业已入城,你想那些百姓们这旗子不在这时候卖弄起来,还等什么时候卖弄呢?(百忙中偏有此闲笔。)

凤琴刚跨得上马,蓦然心里想起一件事来,急忙兜转丝。缰,据鞍高呼道:“锦文姐姐,锦文姐姐……”锦文此时刚,偕着俞竹筠并马拟扑向抚台督署,全队军士刚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凤琴相唤,遂向俞竹筠笑了一笑说:“你且先行一步,我同凤妹妹讲一句话,随后就来。”俞竹筠答应了,押着全队便走。此地锦文已同风琴会在一处,便笑着向凤琴道:“妹妹又想起一件甚么事来?可以赶快告诉我。我猜准妹妹的心,定然是为着那人消息。”凤琴摸不着这话头脑,也笑答道:“妹子并非为的别事,只是此番被奸人萧楮卿陷害,全家就捕。今蒙姐姐盛爱,已将愚姊弟救得出来。但是老母同小妹等,还陷在统领大营,务祈姐姐从速向营里将老母等救护出来,万一迟延,恐有性命之险。”锦文道:“原来师母也被满人捕获而去。古来刑罚,不及妻孥。便算老伯同妹妹反对清廷,改革政体,也不过系一政治犯的罪名,何至连同老母以及弱妹等,俱系囹圄?可想满人凶暴,全然不顾情理。这事如何可以迟缓!先前本拟同你姊夫径扑抚署,力劝程公反正。照妹妹这话看起来,少不得须先向巡防大营酣战一场,赶速救出师母,稍慰妹妹孺慕之私。妹妹放心,此事全在愚姊身上,保无贻误。妹妹可快向船上暂为休息,静听好音罢。”凤琴听锦文这番话,心中无限欢喜,方才掣转马头,偕同寿琴径自出城去了。

前回书中,作者因为只顾从凤琴这边说起,事机紧迫,姊弟就刑,从千钧一发时间,故意用惊人之笔,使读者为凤琴担心。又以郁家夫妇营救不成,遥想读书诸君,定然急急的为风琴姊弟谋划一出险之策,所以文章结穴,陡然从天外飞来一支军队,夺凤琴于虎口,拟博诸君一时痛快。遂不暇先叙叶锦文夫妇从日本返国,光复苏州之由。及至此时,知诸君已瞭然当时情事,觉得斗榫之巧,布局之奇,原是做书人的常技。然而当这时候,若再不将锦文返国的事迹略略叙述一二,读书诸君又不免要议论我有突如其来之诮。做书的这种苦恼,便是旧小说中说的两句套话,叫做“一张口说不及两边事,一枝笔写不出两处话”了。

诸君谁个不知道,共和建设,是在大清国宣统三年。其实这革命根芽,早已埋伏在遥遥几十年之前了。不过几十年前民智未开,人提起“革命”两个字,都把来当做一种匪类看待。清廷防范的手段又是异常严密。所以那些志士,轻易也不敢蛰处本国,不是远遁西欧,即是近居日本,其中尤以在日本的志士为多。著书立说,启发民心,联络军人,运动官吏,真是心力交瘁。所以辛亥秋间,一鼓而告成功。人民也遂有箪食壶浆,迎迓义师之雅。有些志士,与我书中没有甚么关系的,作者不暇一一替他们编纂列传。

就中单表那俞竹筠所抱的宗旨,正是激烈一派。当初金娉娉姑娘曾说过,他的宗旨与自家不同。后来因为在武汉地方思量举事,又以风声泄露,几遭杀身之祸。便连夜的遁往上海,搭了海轮,径往日本。其时叶锦文刚在日本一个女学校里肄业,卒业的时候,又高列前茅,获得最优等毕业文凭。一时声誉鹊起,凡有中国侨人日本的人,提着“叶锦文”三字,莫不交口赞颂。又访问,是个待字闺女,便有一班少年,大家思量一见颜色为快。不图叶锦文又是一个高自位置的女郎,轻易也不将寻常男子放在眼里。他当年对着金娉娉姑娘说的那番话,便可以想见其为人了。(又倒挽前文。)

谁知人世的姻缘,原有分定。这一日,日本同文会社里,中国诸志士刚在那里开改革中国内政、商议进行的大会,与会的男女不下一、二千人。首由革命钜子孙文、黄兴报告开会的宗旨,其余便是诸志士互相登台演说,辩论纷纭。恰好挨着俞竹筠也在那里发表政见,侃侃而谈,侠骨英姿。早被一个人看在眼里,嵌入心头,觉得这人颇可以为我祖国建立一番事业,背地里异常钦佩。这人是谁呢?不言而喻,便是叶锦文了。叶锦文有时候同一班女学生谈论起来,口角之间,不无露着钦佩的意思。

谁知这一点风声,已有人暗中告知俞竹筠。俞竹筠久已仰慕叶锦文大名的,听见这话,真是又欢喜,又感激,再形容不出他那一番神态,以为风尘颂洞,久乏赏音,谁知青眼裙钗,竟能赏识我于东瀛之地。过了几天,便虔虔诚诚的斋戒沐浴,用了一张名片,亲自向锦文住的寓所求见。在锦文心里,原无别的念头。(回护女郎处,笔端自分轻重。)又因为这殷勤相访,情不可却。好在近年以来,风气与往昔不同,男女交游,原是泛常之事。当时便接见了。好在他们当初已从金娉娉那里会过一面的。俞竹筠遂又将自家在汉口同嬉娉、凤琴的许多事迹,一一的告诉了锦文。两人越谈越觉得投契,大有依依不舍之意。一时间议论到中原多故,党人几番想推翻政府,终归失败,人寿几何,河清难俟。说到此处,又未免相对唏嘘。

当日竹筠在锦文寓里坐了一会,不得已起身告别。锦文亲自送出门外。次日,锦文也就向竹筠寓里回拜。自此以后,竹筠每逢沉闷无聊,便自去访锦文,酒肆、公园,遂时常有二人足迹。其时同乡的人,侨居日本的正自不少,背地里瞧出两人情状,觉得果然是壁合珠联,天生佳偶。先前还有人嫉忌,后来也就从嫉忌之中易为艳羡了。

在俞竹筠,天涯作客,忽然遇着这一位如花美眷,形影相依,固可以慰藉邸中寂寞。况又使君既未娶妇,罗敷又未有夫,少不得要从亲密时间,露出求婚的意思了。讵料俞竹筠几次要想启口说着这话,总觉得另有一件事迹梗诸心曲,未敢生此妄想。这又是什么原故呢?原来俞竹筠想起自家曾经写过一封恳切信函,祈求他表妹娉娉替他作伐,思量娶凤琴为妇,事隔多日,一总不曾得着金娉娉回信。刚刚从前数月里,才接到娉娉由美国寄来手书,说凤琴抱病床褥,自家已将求婚之意代达伊人,惟窥其用心,似别有眷注,不过其所眷注之人,近来已杳无消息,或者姻缘所属,便在吾兄,亦未可知云云。俞竹筠接书之后,遂不敢径向锦文求婚,恐韩小姐万一属意于我,我又何可得新忘故,既负韩小姐,并负表妹娉娉。(此等处,便见俞竹筠道德之高,非寻常人所及。非若近时新学小生,偶见佳丽,虽糟糠可以抛弃,安问求婚尚未经允诺之人。锦文素持无夫主义,然而託身此公,可谓得人矣。)是以虽同锦文在日本相处已阅半年之久,彼此心地均极光明磊落,虽在花前月下,别有会心,从未一涉狎昵之念。

事有凑巧。(情文相生,斗榫工细,“巧”之一字,可以当已。)这一天刚是冬月天气,北风猎猎,东京一带树木,黄叶零落,惟有那些冬青枝叶,依然苍翠交加。傍晚时间,忽的淅淅沥沥,飞起满天雪来,不多一会功夫,平畴旷野,一白无际。俞竹筠坐在寓里,拥炉危坐,手里握着一本卢梭《民约》,在那里细细咀嚼书中意味。看了一会,壁间挂钟的长针已指到酉初三刻。天色阴沉,渐有暝意。离着进膳时候尚早,实在觉得无聊。推开玻璃窗子,向外望得一望,看见那纷纷瑞雪,越降越大。心里偶然忆起锦文,想他在这时间,定然也苦寂寞,不如还是去访他清谈,彼此转可以消遣沉闷。主意已定,于是从衣架上取了一件大衣,披在身上,外加哆罗呢的雨衣,取了手杖,将这意思告诉侍者,自家随即匆匆下楼去了。

走出寓门,一路迎着北风,身上觉着有些寒战。先前还预备乘坐人力车,此时转觉乘车不便,不如步行,还可以运动筋骨,取些暖意。好在途路之间,行人稀少,迈开大步,转瞬已抵锦文寓所。楼上侍者见俞竹筠是常来惯的,正不须诘问,早笑吟吟的迎得上前说:“俞先生可是来得不巧,我们小姐刚才乘车到浅草町去,赴人家晚宴去了,约莫要到十二句钟光景才得回来。先生还是在这里等候我们小姐呢,还是……”俞竹筠满腔高兴,陡然听着这话,心下十分懊丧。然而却不怪锦文,因为我此刻访他,本不曾预先通知。真可叫做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做了一个雪夜访戴的故事了。遂不待侍者话毕,径自说道:“既然你们小姐不在寓里,我也不能久待,等小姐回来时候,请你替我通知一句,说曾经来访他便了。万一明日晴霁,我约他午后仍在公园茶会罢。”说毕,头也不回,依然拿着手杖,转身便走。此时走路,便不似适才飞快,一步一步,慢腾腾地折回原路。又想:“回寓仍是寂寥寡欢,不如另访一个朋友,这朋友却去浅草町不远,在那里耽搁一会,或者再遇见锦文,亦未可知。”(客中无聊,往往如此。此中风味,我亦尝之久矣,偶读是文,恍逢旧境。甚矣,文字之辄移我情也。)于是不从原路走去,转往一条岔道上埋头而行。

是时已是暮霭四沉,彤云密布,道路上虽有些电灯,总觉得光芒黯淡,不及晴夜明亮。所幸雪痕掩映,途径还约略可辨。无奈向浅草町去的一带地方,都是荒僻所在,无多居人,野树纵横,荒村岑寂,遥遥吠犬,闻人脚步声音,都在那篱落之间猜猜乱叫。(写得夜景可怕。)俞竹筠奎着胆子,也不畏怯,仍向前进。走过几处村落,越是荒田野径,村木丛杂,这一带连电灯都没有了。

又走了一会,忽的远远有一所房屋,依稀从门缝里露出一线灯光来。不知不觉,已至这房屋左近,隐隐听见有呻吟之声,其音凄越。俞竹筠听着,不觉毛骨悚然。刚跨得两步,猛然觉得有一个人在屋里讲话,随风触至竹筠耳鼓,竹筠异常惊骇。原来只听见那人说道:“依我主意,早经结果了这厮性命,还等到今日。你总是假惺惺,不肯下手。你想想,这几日医药费用,又损失我们多少银子,料想他这病如何会好?要想还在这厮身上掏摸银钱,你可不是在这里做梦。”接连又听见一个人答道:“依你,依你。这地方虽是僻静,然而手枪的声音,总须防着被别人听出来,还是用你那一柄解腕刀子最好。”竹筠听到此处,越发不肯走了,转停了脚步,静悄悄的靠近门侧,思量从门缝里张看。再听听那害病的人,却没有乞怜的意思。只恨恨作声,似乎求他们从速结果了自己似的。竹筠已听出,那三个人便全是中国人,并无日本人在内。心里却动了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念头,不禁愤火中烧,咬牙作响。

在这个当儿,刻不容缓,已觉得先前那个说话的人,豁琅有拔刀声音。竹筠哪里还敢怠慢,悄悄在大衣里取出手枪。又想着他们做这秘密的事,必然将门闩好,怕一时打不开来,转惊动他们做了准备。心生一计:退后几步,故意将脚步放重了些,似个从远处来的模样,举手向门上拍了两下。可巧里面的人刚待动手,听见有人敲门,业已吃一惊,一个人便将刀藏在身后,一个人便来开门。俞竹筠趁他们开门之际,便大声吆喝了一声说:“你们在这里敢做杀人的勾当!”那一个拿刀的人见事情不妙,却也不同俞竹筠答话,猛不防举起刀,便向竹筠头上直砍下来。竹筠身段非常机伶,已经防着他们有此一着,这时候早退转两步。那人刀子已扑了一个空。竹筠此刻已窜在那人身后,噬的一声,手枪弹子早中那人臂膀。那人忍痛不过,连人带刀,便平空猛栽下去。

另一个人见竹筠进门,已知道来了一个对头,要破坏他们的事。然而心里毕竟仗着自家有两个人,一心只防着门外还有帮手,竹筠窜入时候,他便忙着将门闩上。即见那个人被竹筠手枪击倒,不由的怒从心起,大吼了一声。从这一吼之中,已在腰间取出手枪,连珠价向俞竹筠射来。竹筠此时见已击伤了一个,锐气陡增,不慌不忙,一面向斜刺里避他子弹,一面也就放枪对击。叵耐那住的房屋本不宽敞,不容得自家施展,自家虽然躲了那人几枪,然而自家的枪也没曾命中,所有子弹已经放完。要想再装子弹,又没有余隙。况一室之中,硝烟迷漫,竹筠只办得个往来窜避。那人大喜,其势更来得凶猛,愈逼愈紧,将俞竹筠逼入东头室隅。冷不防,脚下放着一张短几,一个不意,竹筠直跌过去。幸喜不曾栽倒,便被那病人床榻挡住了。那人见此光景,异常欢喜,直扑过来,思量去按俞竹筠。说时迟,那时快,不料床榻上那个病人,这一会早看得着急,只苦得自己没有精神,不能帮助竹筠一臂之力,此时见势已十分危急,深恐竹筠落了那人之手,一个鹞子翻身,猛从床上直滚下来,尽着气力,将那人双腿一抱,一齐倒在地上。竹筠大喜,跳起身子,一脚踏住那人胸脯,夺过他的手枪,拣他不致命处,向大腿上射了一弹。那人硬挣扎不得,躺在地上,只是嘶唤,腿底下已咕嘟咕嘟淌着鲜血。然而那个病人经这一番用力,已经奄奄一息。

竹筠又惊又喜,连忙将他扶得坐起来,向他胸口揉了好一会,病人略觉清醒了好些。竹筠弯下半身,向病人脸上仔细瞧看,只见他眼眶深陷,颧骨高耸,瘦得不盈一把,知道他这病已非一日。心里猛然触起一事,觉得此人好生面兽,更象在哪里曾经见过的。竹筠正在沉吟,忽听见那人口中微微叫唤了一声说:“俞先生,感谢你救我性命。”竹筠益发大惊,暗想:“这人如何会认得我?”听他口音,全是苏白。蓦然怪叫起来,说:“哎呀!你敢是冯阿祥?”(嗟呼!自此君在九江江边失散以来,岂独凤琴姑娘悬诸梦寐,即读者诸君,亦谁不急欲破此迷团,一寻下落,且固以为不在天津,即在上海者也。何图渺渺东瀛,遽尔发现。闷处使人闷煞,快处亦使人快煞。)那人只点了点头,底下的话又急切说不出来。只是微微喘息。

竹筠再回头看看,室中被枪的两个人,都疼痛得一丝半气。先前本拟出去报知警察,要将这件事交给他们去办理。此时业已知道这病人系素来认识的,不便置身事外;且一经惊动警署,少不得要陪着他们归案讯办,反多锣轕。好在此地杳无人迹,我不如将这姓冯的带回寓所,悉心替他医治,至于这两个奸奴死活,我却没有工夫再去理会他,明日有人出来发见此事,算他造化。主意已定,知道阿祥是万万行走不动,自家将手枪依然插好在大衣里。正是:

暗室欺心人不觉,穷途拔剑孰能如?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上回只顾叙述素君父女情事,几乎将俞竹筠及锦文置之高阁矣。及至此回,重又倒转叙事,使人心目一畅。

九江失去阿祥,吾知读者心目中悬于此子,固已久矣。乃不谓浅草町中,忽然有此一番遇合。情事奇而不轨于正,稗史得此,吾何间然。

独鹤评

阅书至锦文对凤琴云:须先向巡防营酣战一场。鲜不谓下文将弹雨硝烟,叙述战事矣。讵意一笔飏开,又追纪前情,别布奇局。神龙夭矫,真是以文为戏。

荒村矮屋,雪夜杀人,情景凄惨,在全书中另是一副笔墨,不知者几疑别起波澜。迨阅至终篇,而恍然于竹筠所救者,实为心目悬盼之冯阿祥,乃始拍案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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