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那军官便陈述:“程公宗旨,谓义军举动,极属文明,深表同意。此时便请军长从速入署,程公愿退避贤路,交代全省事宜。即请军长定夺。”竹筠笑道:“程公豁达,我久所仰慕,此番举动,自在意中。但此公德劭年高,久为全省军民所仰服,所说退避贤路一层,万难遵办。我此刻便向抚署一行。”又回头向锦文说道:“夫人在此处也不便久留,可速返兵船,好同凤琴小姐畅叙离惊,藉慰数年来阔别之感。”锦文也是一笑。旋即命自己身边女兵备好鞍马,径自出城。

著书到此,转要折回笔端,先叙一叙凤姑娘被救出险,上船时的情状。当时仓猝之中,锦文他们又不曾告诉他说,阿祥也随着他们一同回国。他又万万想不到,一个杳无消息、生离死别的故人,会侥幸在这个当儿出现。他不过自庆生还,又觉得民军义旗,竟直指金闾,转眼间定可以告厥成功,河山如故。骑在马上,眼见山光水色,浅草平燕,都欣欣然含有笑色。及至到了江边,一例的排着无数船舶,其中有几只小轮,烟囱里还在那里咕嘟咕嘟的冒着黑烟。跟前几个步兵,早向那小轮船上招呼水手,命他们上前迎接。一面便请凤琴姊弟们下马。凤琴同寿琴便先后跨上跳板,向舱里走进去。舱里也走出几个西装少年,上前迎迓。那几个步兵遂将锦文的说话,一一告诉了他们。他们听见是自家同志,又知道他们为双统领捕获,几乎不保性命,大家从钦佩之中,又露着感激的意思,争着向前来问讯。凤琴一一向众人报告名姓,并略叙被祸缘由。众人才知道他的历史,又仰慕他一个年轻女子,便抱着如许伟大见识,竟不惜牺牲性命,为国捐躯。

登时互相传述,消息已达到第二只小轮上面。其时冯阿祥刚在那只船上。破晓时候,亲送竹筠夫妇上岸之后,他一个人愀然不乐,自悔平生不曾研究军事学问,此番功业,竟不获厕身其间。又想:“万一破城之后,凤琴家属自然陷在城里,炮火无情,倘若玉石俱焚,岂不枉了我这一番跋涉?即使大功告成,或者凤琴母女因为怕遭兵燹之祸,在这几日前头,竟已挈着他往,也未可知。我那时便进城相访,一样不能遇合。”一时间千曲万折的心事,潮涌心头,恹恹的遂和衣卧在一张床上。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猛然一觉惊醒,耳边只听见许多人叽叽喳喳,都议论着凤琴姊弟的事。阿祥是有心的人,耳边偶触进“凤琴”两字,不由吃了一吓,止不住心头突突的跳,便索要问左右侍者,急切间祇觉得口干舌硬,连话都说不出来。(凡人惊喜过望,自有如是神态。读书诸君苟有遇过此等艳迹者,当能领会其味,勿疑作者言过其实也。一笑。)更不敢怠慢,忙忙披了一件大衣,便从这边船上,窜向那边船上。早瞧见船上许多的人,大家都把来围拢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阿祥已从窗眼里看见,正是为他出生入死、患难相从的那个韩凤琴姑娘,这一喜真是喜到极处。刚待出声叫唤,不防那两只船本来相并,经他这一纵,兀的向两边分离开来。江潮荡漾,其势甚猛,阿祥一个立脚不住,只听见扑通一声,浪花飞溅,平空直栽下江心里去。(到此还有磨难。好事多磨,信然。)霎时间人声鼎沸,大家喊着救人。幸喜人多手众,早有人将船上竹篙撂下好几根去。阿祥栽下去以后,重又冒将上来,见有竹篙浮在上面,趁势便扯着一根篙子,那半截身子便浮起来。船上的水手弯下腰,一把将他衣领扯住,轻轻的拎得上船来。

凤琴不知就里,只听得有人落水,自己也不知道是谁,款款的扶在栏杆上,向外面望。及至水手将阿祥扯得上船,却亏时候未久,不过浸湿外面一件大衣。当时既出,另换了一件大衣,随即吐了几口水,一时依旧安然无恙。此时凤琴已瞧出阿祥面目,他这一惊,比较适才听见人落水尤甚。暗念:“这个人分明便是当初在九江失散的阿祥,从去年直到今日,消息毫无。他若是尚在人间,断然不会不通一些音信给我。(如此责备阿祥,真冤煞阿祥。然而读书诸君虽在明处,凤姑娘实居暗处,此等思想,自不能免。)为何不先不后,我被人救得出险,到了这船上,这多年没有消息的阿祥,偏生也在今日发现在这船上?事有凑巧,不至巧得如此。境有极奇,不至奇得如此。我此时究竟还是真境,还是梦中?”愈想愈有些模模糊糊起来,只管拿一双眼珠儿望着江水发愣。(神情逼肖。)

还是阿祥更忍不住,从别人手里取过一幅手巾,将头脸擦了擦,恭恭敬敬跑进舱里,含着满眶清泪,悲悲咽咽的喊了一声“凤妹妹,阿祥在此,你如何竟认不出我了?”(试思人当此时,更有何话可说?缩千百句为一句,祇有此数语而已。我闻之,我亦怦然心动矣。)凤琴才知道这人千真万真,真是阿祥。也就满脸泪痕,说了一句道:“我竟不料到此刻会在此处遇见你。你起先究竟藏在甚么地方?你早给我一个信儿,也叫我放心。你这人真是无……”说到此,早咽住了,更不能往下再说。又因为舱里还站着许多人,又有兄弟寿琴在座,庄严之中,露着无穷娇怨。

阿祥遂转身向舱内众人行了一鞠躬礼,并说:“我与凤琴女士有些话说,请诸君暂退。”众人闻他此言,遂也不便久留,始各纷纷退至舱外。寿琴也拟随着他们走避,阿祥又恐自家与凤琴男女在一处谈话不便,不免起外人议论,遂一把把寿琴扯住,向凤琴笑道:“这位想就是令弟了,我们是一家人,如何也要走避起来?便请在此处坐一坐,正自不妨。”寿琴方才依然坐在一旁。

阿祥乃将自九江失散以后,这一向的踪迹,从头至尾诉说了一遍,一直叙到此次随着竹筠夫妇回国。又告诉凤琴,竹筠同锦文结婚的缘由。凤琴听到阿祥几次遇险,几乎损失生命,不觉潸然雪涕。又因为自家是个女孩儿,也没有别的话可以慰藉阿祥,末了只说道:“你千不该,万不该,只是不该当初瞒着我们,悄悄的附轮东下。吉凶悔吝生乎动,这一番偌大的惨剧,便因这事而起。你虽知道,你这一遗失,固然历尽了许多艰险。你却不知道,我的父亲因为去到武昌访你下落,转被你父亲诬陷,说是将你杀害了,一直提起诉讼,父亲还陷在羁押所里好些日期,其时几乎定成疑讞。还亏着我家那个老苍头剖腹鸣冤,传到桌台耳朵里,知道我父亲素来方正,不是杀人的人,此狱才缓得下来。”阿祥听见这话,不由恨着自家父亲,说:“他老人家做出事来,都是异常颠预。又不知信了谁的唆使,才弄出这笑话来。(苗子六之事,阿祥已如亲历其境,可谓知父莫若子。)又想了一想,说道:“这个就无惑乎我在日本寄的那封信,不能转达妹妹的缘故了。妹妹适才还怪我自当初以至今日,都不曾有个消息给妹妹。你哪里想到,我在先是在奸人肘腋之下,寸步不能自由;及至被俞先生救拔出来,要写信告知妹妹了,妹妹苏州的住处,我又不曾理会得,想要由老伯处转达,谁知老伯又因为我这父亲诬告,老伯转身羁官署,无人接收,以至原信又发还日本。前事姑且放在一边。但是妹妹既然养病在家,何以又为防营捕获,诬成党人,几乎姊弟一齐受戮呢?”

凤琴叹道:“这祸事从天外飞来,其初我原也不知道内中缘故。后来军营派兵到舍间的时候,内中有个人我是认得的,便是当初在九江诬害我们的那个萧楮卿,他百般的指瑕索瘢,你想不是他兴的大狱是谁呢?”阿祥听毕,不禁怒发上指,拍掌叫道:“哎呀!这厮可恼极了!妹妹可曾将这事告诉竹筠他们?千万不可放这厮逃遁。”凤琴叹道:“小人奸狡,本自性成,他虽有害我之心,我却无捕他之念。当时匆匆曾向锦文姐姐说了两句,至于他们办国家大事要紧,这些小丑,可捕则捕,不捕也就罢了。我今日算是虎口余生,凡百事情,均已灰心,此后将欲屏绝社会交际,聊尽父母孝养。茫茫世事,思之实可胆寒,我由是转多了一层阅历了。”(虽是解脱之语,我知阿祥此时定不愿闻。)

两人在这里谈心,寿琴也摸不着头脑,只管把眼来望着他们。

一会儿,早有间谍飞奔近岸,报告他们防营业已反正,系是营里军人的运动,并不曾有剧烈的战事。阿祥听了大喜。凤琴便起身询问着母亲可曾出营?那个间谍回说:“此事却不知道。”说毕,又如飞的去了。

寿琴站起身子,向他姐姐说道:“我们老坐在这船上也不是事,姐姐何妨让我进城去探听母亲消息。”凤琴点点头说:“这也使得,但是你年纪轻,此时防营虽说反正,然而事机仓猝,变动无常,你一个人单身前往,我在此也不放心,不如我同你一齐去走一趟。”说着便拟起身向阿祥告别。阿祥这时候遇见凤琴,好似半天里得了一颗无价明珠一般,在他心里设想,能同凤琴多坐一会,便可以偿还这大半年以来的无限相思,领略色香,痴魂欲化。猛然间听见凤琴要走,不禁吓了一跳,忙拦着说道:“在我的愚见,竹筠夫妇既然命人将妹妹们送得上船,他们定然在城中粗粗摒挡一切,赶得回来,同妹妹叙话。若是妹妹此刻竟自不别而行,万一他们回船,未免大失所望,还要怪我不能款留妹妹在此暂息。况且已经有了防营反正的消息,料想叶小姐第一件定要安置伯母,或竟送伯母回了公馆,亦是意中之事。我替妹妹设想,不如稍待片刻,我再差几个兵士向营里打探叶小姐他们几时回船,再定行止。”凤琴听阿祥这话也自有理,便应允了,依然同寿琴款款的并坐下来。

阿祥大喜,随即跳上船头,正待指挥兵士们上岸去迎接竹筠夫妇,内中有个兵士忽然用手指着岸上,告诉阿祥道:“冯先生,你看敢是军长回船了,不见城门外边已簇拥出一支人马么?”阿祥凝睛向远远看去,果然遥见数里之外,隐隐绰绰,飞出两面白旗,还有许多女兵,前后左右捧着一骑骏马,马上坐的想就是锦文。眨眼之间,已如飞的离江岸不远。(如茶如火,文字写来好看煞人。)及至到了面前不是锦文是谁呢?军队后面,还反绑着一个人犯:阿祥其时已迎得进前,锦文含笑望着阿祥说道:“冯先生,我替你寻出一个人来了,你们可曾会这厮不曾?”

阿祥尚未及答应,锦文遥遥看见凤琴立在舱口,忙跳下马,跨上船,一把扯着凤琴的手,笑说道:“我们且向舱里坐着谈心。好在此时省中的事,业已大定,竹筠停一会子也该回船。还告诉妹妹一件事,师母在营安然无恙,愚姊已命昨天服侍妹妹的那个郁王氏,妥善将师母及小妹等送回公馆,请妹妹放心。”凤琴听毕,不禁潸然流涕,深深的向锦文行了一鞠躬礼,说道:“救护深恩,阖家感戴!大恩不谢,妹妹此刻也不同姐姐虚谦。只是妹子急于回去见家母一面,又因为姐姐不曾回船,不敢擅自行动。姐姐又值军务位偬,刻无甯帖。稍待几日,等大局平静,妹子拟薄治樽酒,借叙离惊。想姐姐素来爱我,定不见却。妹子不便久留,就此告辞。”锦文笑道:“自家姊妹,原说不到报恩的话。旦暮之间,愚姊也要敬造尊潭,登堂拜母,那时候再同妹妹联床清话,稍慰数年来的相思。至于妹妹,此刻还未可遄返公馆,尚有件要事,静待妹妹发落呢。”说着,用手向岸上一指说:“妹妹你看,我绑得来的那个人,你可认识他么?”

凤琴顺着锦文所指,向外一看,原来那个萧楮卿已被兵士将他缚在一株大垂杨树下,面色如土,觳觫可怜。(宛然凤琴缚在刁老太婆门前模样。佛家因果之说,不我欺也。)凤琴叹道:“这厮委实可恼!设成坑阱,既陷我于九江;遍布谣言,又逼人于梓里。妹妹两次性命,几全为这贼子所害。”说到此,又笑道:“天可怜我则个,恰好当初便结识了两位姐姐,第一次既为娉姐姐所救,第二次又为姐姐所救。毕竟不知道这厮与我有何仇恨,处心积虑,必要置我于死地,真个令人莫解其意。如今既为姐姐所获,姐姐斟酌,看该怎生办,便怎生办罢了,又何须待我发落呢?”锦文笑道:“这意思转不出竹筠所料了,竹筠在营时候,便拟将这厮立时正法。是我拦着不肯,必要交给妹妹,待妹妹亲自动手,廓如脐腹,不燃董卓之油灯,大好头颅,须漆智公之饮器,庶几稍泄妹妹心中愤懑。照妹妹这一番说话,岂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么?”凤琴也笑道:“姐姐的话,又未免深文周纳了。承姐姐盛爱,如此关切妹子,妹子异常感激。但不过妹子年轻胆小,实不敢手刃这厮。既然姐姐如此说法,我却有个主意,拟请一人庖代。”说着,笑指阿祥道:“他也曾经受过这厮蹂躏,此刻姐姐可命他行刑。姐姐以为何如?”锦文笑道:“也好,也好。”又向阿祥说:道:“冯先生你可听清楚么?凤妹妹有令,命你去枪毙这厮。你同凤妹妹是一齐经过患难的,凤妹妹的仇人,便是你的仇人。你还敢做这事不敢?”

阿祥先在船上听见凤琴说起前后事迹,业已义愤填膺,恨不立时扑杀此獠。及至见锦文回船,军队后面绑着一人,心中已猜是萧楮卿。又听见凤琴不肯杀他,转有释放他的意思,心中老大不以为然。此时听见凤琴命他行刑,又解得锦文说的话,句句都含着自己和凤琴是同福共命的语气,不由从脚跟底下一直酥麻到头顶上面,直喜得眉花眼笑,忙连声答应道:“可以,可以,我情愿替小姐出力。”说着,便向船上站的兵士问:“手枪在哪里呢?”这时候便有一个兵士递过一杆五响的极锋利的手枪,连子弹都替他安好在里面。阿祥拿在手里,又笑向那个兵士问:“怎么样子才可以开放?”那兵士又一一的告诉他。他觉得这枪沉甸甸的,着实用足了气力,才将他提在手中,一路跳上岸去。看的人没有一个不掩口而笑。

萧楮卿此时虽然绑在树上,他也拿着眼睛偷看船上的举动。及至看见阿祥拿着手枪向自己身边走近,知道是要来杀他的,只吓得浑身抖战,连那许多柳叶都随着他摆动起来。兵士以及路上的闲人,都围拢着左右看望,只露出他背后一条道路,是防着枪弹透出来的意思。(用笔微细。凡作小说,此等处最宜留心。)阿祥走至萧楮卿面前,用手指着他骂道:“你这厮认得我么?我便是在九江同你会过面的,提起来你应该也还记得。那时候你要看顾我们同乡的交情,就很不该下那般毒手。谁知你奸心不死,跑回苏州,又无缘无故来害韩小姐。韩小姐怕污了他的手腕,不肯来结果你的性命,特地命我来了结你这厮。你此时心里可懊悔不懊悔?你死后若是记仇,只须来寻我姓冯的,须知不与韩小姐相干。”

文同凤琴姊弟都站在船头上,看他行刑,忽然见他这般咬牙嚼字的只管同萧楮卿讲话,都觉得十分好笑。锦文高声说道:“冯先生快快了结这厮罢,不须耽搁时候,韩小姐他们还赶着回公馆里去呢。”阿祥听见这话,才缓缓的将小枪拿在手里,试了轻重,又用手将关捩扳得一扳。萧楮卿便吃一吓,又不见有弹子出来。(如此凌折,真够楮卿消受。)眼见阿祥又去扳那机捩,只瞑目待死。忽听得嗒的一声,果然有一颗弹子从耳边插过去,不知飞到那里去了,犯人身上并不曾损伤毫末。看的人哄然一声大笑。阿祥又羞又急,深恐凤琴笑他没用,(贾大夫射雉,其妻始笑始言。阿祥恐凤琴笑他没用的心,想亦为此。甚矣!世之欲得美妇者,其可无一技之长也哉。)重新抖擞精神,将枪管准对着萧楮卿心口,细着眼睛,一弹击将出去,果然中了,只是偏得些儿,恰好打穿过萧楮卿右肋,不曾致命。萧楮卿疼得要死,龇牙咧嘴,睦起两个白眼珠儿,望着阿祥,喉管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形状十分难看。吓得阿祥惯下枪没命的向船上躲避。兵士们还只管喊着:“不曾死呢,须得冯先生再结果他一枪。”阿祥那里敢答应,只管望着凤琴他们伸舌头,笑道:“这厮好生厉害,我这凡枪也就算是极准的了,都被他躲闪过去,这还了得!我怕极他那双毒眼睛,临死时候还这般骨碌骨碌的向人做鬼脸儿。”这几句话,转把锦文说得大笑起来,说道:“这厮幸亏还绑在树上呢,冯先生这样极准的枪,他还会躲闪。若使冯先生拿枪去同敌人打仗,怕敌人更会躲闪,包管冯先生极准的枪,一枪也不能命中。”阿祥也知道锦文是拿话打趣他,也不敢辩驳,只依依的站在凤琴身后,引得凤琴也微微含笑。

大家刚在此处说话,竹筠全队早已出城,飞也似的驰至江岸。竹筠一眼看见有许多围拢在一株垂杨树下,便询问缘故。兵士们上前,便将适才情事禀报竹筠得知。竹筠笑了笑,说道:“可怜这厮疼痛的这般样儿,不如早早了结他罢,省得他在此受罪。”说着便伸手从腰里掏出一枝极短极小的手枪,坐在马上,欠了欠身,众人只看到一道青烟,那弹子已从萧楮卿脑袋上直穿过去。竹筠将手一挥,吩咐手下兵士:“将这厮尸骸拖向荒野间埋了罢。”这才跳下了马,含笑上船,同凤琴姐弟见礼。凤琴自然有一番道谢的话,正不消絮说。

锦文便问竹筠:“今日同程抚台有无接洽?”竹筠道:“程公为人极其豁达,彼此相见之下,承他盛爱,极其推崇,拟将全省军政归我节制,他意欲解组归田,以娱晚岁。我是坚执不允,劝其勉为国效力,一俟大局果然平定,再遂其初志,遁迹林泉,也不为晚。程公已经允诺。但是此时沿江一带,算是已经全行光复,惟有江宁省城未下。大家集议,拟合皖、浙、闽、粤各省兵力,直薄石头。程公又虑到苏垣新克,双统领又已在逃,崔苻隐患,在在堪虞,非有坐镇之人,不能保治安而弭隐患,竭力劝我不可远离,我想各省联军既已全趋宁省,我们苏州一处,不可无一枝军队襄助为理。我既不去,急切又觅不出一个人来,替我提一旅之师,建此功业。”竹筠说着,只顾用手在头上搔来搔去,把眼来向船中回环顾视。此际已走过一个人来,向竹筠鞠躬说:“军长身负重任,自然不可远离。小弟不才,愿执干戈以卫杜稷,勉从诸军之后,或者託庇神威,少建微绩。未知军长肯俯如所请么?”

竹筠看去,原来便是阿祥,尚未及答应,锦文早在一旁笑道:“冯先生极准的枪,公然要向石头城下卖弄去了。只是南京军队都是劲敌,未可轻视,比不得将人绑在树上,可以让冯先生随意抨击的。”阿祥掉转头来,也向锦文笑道:“小姐这话差了。雅歌投壶,可以临戎;羽扇轻裘,偏能摧敌。自古以来,白面书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正自不少。小姐倒未可长敌军之威风,灭自家之锐气。”

竹筠笑道:“你们且未可互相争论,我却有个主意。冯先生此次随着我们千里返国,若不使他立功,顾此须眉,固然有负民国;即他日欢联秦晋,我们亦何以对素君老伯?好在冯先生虽然平素未尝研究军事,然而他的才略,是我素来钦佩的。此番提兵远行,我拟令冯先生坐镇军中,至于指挥一切,便劳夫人陪着一行。以为何如?”锦文笑道:“军长有令,敢不顺从!愿随冯先生鞭镫。”(口角风趣,文情绝妙。)竹筠见锦文肯答应了,十分欢喜,便回头笑向凤琴说道:“小姐如若高兴,何妨也同去走一趟呢。但是兵情危除、从否悉听尊便,鄙人却不敢相强。”

凤琴先前听见阿祥愿去立功,芳心中暗暗快慰,本就有心随着同往。不意后来又听见竹筠说出欢联秦晋的话来,自己转形羞愧,只把个头低下来坐在一旁噤不言语。此时忽然听见竹筠问他同去破敌的话,不觉转又触动自己雄心。好在他们此时女孩子的程度,不象前此一味的靦幌。至于与阿祥的亲事,又没有明揭其旨,且不必拘此痕迹。遂立起身来,向竹筠说道:“愿随锦文姐姐麾下,听候调遣。”寿琴见这光景,也自高兴,便也跟着要去。竹筠笑道:“好极,好极,我们就照此办法。韩小姐同令弟,今日可先回家,向伯母申明此事。苏垣宁省,不过一江之隔,况我们民军兵力众多,宁城指日可下。我在这里就眼盼报捷旌旗了。”

说毕,又望着锦文道:“我还有一件悬心的事:令姊锦云眷属,都居汉上。此次民军举义,固然鸡犬不惊,人民安堵。然而清廷臣宰,未必遂肯甘心。适才在抚署里已得密报,说是隆裕太后拟召袁世凯出山,组织内阁。袁氏素号知兵,万一派遣北方军队,由河南长驱直下,武汉三镇,其势岌岌可危,保不定没有一番剧战。我看你身虽在南,定是心悬两地。如今同你斟酌,我想写一封信给素君老伯,请老伯在黎都督那里乞个事假,便顺道挈令姊眷属南来,我心里还有一件要紧的事,须同老伯面谈。”说到此处,便流目回视凤琴和阿祥。这时候大家都知道他这话中的用意,只引得锦文掩口吃吃的好笑。阿祥是低头无语。惟有凤琴真个坐立不安,便趁这个当儿,携着寿琴的手,站起身来,向竹筠夫妇告别,说:“回家摒挡一切,专候锦文姐姐的行期,一同出发。”竹筠也不便再留,遂同锦文双双送至舱外,命人备好轿子,差了几名兵士,护送他们径回私宅。

竹筠回舱坐定,又对阿祥说道:“愿你此去马到功成,所谓既有三军之惧,又有桑中之喜,总在此行决定了。”阿祥称谢不迭。竹筠又道:“船上非驻兵之所,我们立刻都向营中聚齐。还有一事奉托:此番举事,据云华侨热心赞助祖国,所出军饷很是不少。想起我那表妹,当初曾有言见嘱,说是义军大举,如乏粮饷,他在美国愿相助为理。请先生赶快替我写一封恳切的信,报告这事;还要乞求他汇兑几十万银子,稍助我们用度。此事断然不可迟误,要紧要紧。”(此等处并非闲文,缘金娉娉亦是本书重要人物,借此补叙前事,始觉一丝不漏。)阿祥一一答应。又接着问道:“武昌的信,也不宜迟,我便一齐料理了。”(写信给娉娉是宾,写信给韩素君是主,慨然担任,不假迟疑,又见阿祥别有用心,使人忍俊不禁。)竹筠笑道:“这个自然。尽明天早间,将两封函札交给我,便由我那里盖印分寄罢。”自此以后,各人分头去办事。

是时已届冬月中旬,各路攻宁军队,陆续齐向南京进发。锦文同凤琴等先前本拟随同阿祥军队出发,后来因为上海女界有组织女子北伐队的举动,竹筠便改了宗旨,命郁金标同寿琴在阿祥帐中襄办军务,嘱锦文等径自赴沪,同女子北伐队接洽。凤琴得了这个消息,异常欢喜,究竟免得同阿祥在一处,各事不便。(情事诙诡,处处出人意外。)

所有江宁战事,自有民国正史可以查考,与本书无关的事迹,在下这一支笔,也不必替他们铺张扬厉。(数语略去,笔墨何等干净。)

且说竹筠自将寄给素君的信发送武昌,素君已知他们大功告成,兼出自他女弟子锦文之手,心里异常欢喜。果然便在黎都督面前请了事假,连夜同老苍头乘轮东下,到了家中,和薛氏相见。薛氏此番同素君会面,觉得经过患难,几乎性命不保,少不得含悲带咽,将前后事迹,从头至尾,详细告诉素君。又说:“凤琴姊弟现在已各自从军而去,兵机危险,我百般拦着他们,他们俱不肯相信,我也是没法。”素君也将在武昌被人诬陷缘由,略略告诉了薛氏一遍。

次日,便亲自到民军大营里去拜谒俞竹筠。竹筠见素君回乡,殷勤接见,延素君到自家一座密室里,彼此坐定。素君先向竹筠拱手,称谢他保卫乡里之功。竹筠笑道:“晚辈何功之有?此次义军东下,在晚辈私见,料定必有一番剧战。虽然人心倾向共和,彼统领旗奴,断不能负隅相抗。然而炮火无情,难分玉石,金闾繁华之境,苟经兵燹,元气必伤,岂是我辈兴师初意?讵料老伯惠泽在人,修德获报,竟自秋毫不犯,克奏肤功。万一论功行赏,老伯当膺上爵,愚夫妇不过替老伯稍效犬马之力,何敢贪天之功以为功呢?”素君此时听了竹筠一番谦逊之语,竟自茫然莫解,正待辩白,竹筠已知道他这意思,忙又说道:“晚生适才所话,在老伯初时听着,必疑晚辈故意谦逊。待晚辈将这其中情节详细告诉老伯,便知晚生这话不是虚讲了。”说着,便将郁金标的事迹一一陈明给素君听。

素君始犹茫然不解,想不起这郁金标究竟是谁。想了一会,才拍手笑道:“哎呀!这人原来就是我当初被他劫夺的那个铁枪郁四。你想天下事从那里去瞧人?当年我因为一念之慈,念他是英雄末路,慨然解囊相赠。后来被他一顿痛打,还尽我身上所有,都被他劫去。我方且恨着世路崎岖,人心奸险,由是灰心世故,入山必深。谁知今日竟还受他的好处。足见救人救彻,我不负他,他亦断不负我。然而却亦不可一概而论。我于这郁四不过萍水相逢,所赠的也不过始则一串铜钞,继则金表、戒指,算来也只有限。我还告诉你一个人,这才叫人作呕呢。这人说来,你想也知道,就是阿祥的父亲冯子澄了。论他同我的渊源,当初我曾在他老人家手里受过业的。我们业师故后,身后萧条,他携着儿子流寓汉皋,单寒无告,那时候鸠形鹄面,瑟缩堪怜。和我同门的

还有一位甘海卿,海卿就不肯顾他,我是十分热心,嘱他住在我的寓里。至于阿祥,饮食教诲,全是我一手经理。这件事虽算不得甚么大恩,然而以我这寒士顾念故人,自信算是对得住他了。谁知他后来便因为阿祥失散,还同我提起诉讼,冤我害了他儿子性命,简直要置我死地。”

竹筠怒极,不由拍案叫道:“这厮竟如此可恶!若是碰在我手里,我不用手枪将他击毙,同那个萧楮卿一样办法,安能泄我胸中之气!”(随手生发,处处补写,一丝不漏。)素君惊道:“萧楮卿怎样?”竹筠道:“老师原来还不知道这事。”遂将前此事迹,一一告诉素君。素君叹道:“说起来真是善恶分明,果报不爽了。我还记得当年我救郁四的时候,便是那姓萧的苦苦拦着,说是郁四设局骗人,与其资助他,转不如将这一串钱借给我用度。我将信不信。后来吃了亏,我还称赞这姓萧的有知人之明。又哪里会猜得到,他们结局各各不同呢?至于你适才说要用手枪击毙冯子澄的话,说来益发可叹,如今是不用你拿枪击他,已有人替你用刑了。”竹筠笑道:“怎么竟会有这样的事?请老师快说出来,让我欢喜。”素君叹道:“他诬我在狱,后来幸亏老奴替我剖腹鸣冤,被木廉访得知,有心平反此案。不料武昌就在这个当儿义军举事,蒙都督不弃,召我入署办文牍,这宗案卷也就算得是无形消灭了。我虽在军署旁午之中,也时时差人访问这冯子澄一个下落。并不因为要报他的仇恨,正因为防他飘流客地,究竟如何结局,很不放心。谁知这厮不度德,不量力,忽然联合他那些狐群狗党,闻得便有苗子六同娄铁夫一干人,异想天开,竟自从省里连夜驰往孝感县,假冒民军,占据电局,驱逐知县。便拥着娄铁夫做了孝感民政长,苗子六充内务科科长,冯子澄便当秘书。搜刮民财,无所不至,凡有一切讼事,惟利是视。孝感一县的百姓,怨声载道,人人想生啖其肉。(当时若冯子澄一般人,正自不可胜数,而必大书特书孝感县者,盖以见此书归本教孝也。不可不察。)当地有个巨绅,名字叫做罗天才,他其初也想谋占民政长位置,又因为冯子澄口称奉的都督命令,他遂不敢骤然发难。后来打听出他们全是赝鼎,由羡生妒,由妒生怒,也暗暗联合他手下党羽,以及地方上素有的卫队,便在前月下旬,趁黑夜里串入县衙,立时将苗子六同冯子澄乱刀砍死。后来又将娄铁夫拖到街市上,拳足交下,打得遍体鳞伤,才将他饶了一条性命。娄铁夫没命的逃回省城,报告这事。(此为当时官绅争权时代,暗无天日,言之骇然。)我其时适在署里,得此消息,震骇非常。又念此种残杀之风,断不可长,旋即禀明都督,谓:苗、冯二人,假冒民军,逐官占署,本有应得之罪,既已被害,应无庸议。惟是罗天才目无法纪,亦不可不严加惩办。立时遣发军队,已将罗贼捕获,同娄铁夫一齐下江夏模范监狱,大约也不免一死。(纷纷结束,布置得法。)我想冯子澄这人,本无知识,徒以嗜利心重,屡蹈法网,不自悔悟。此次殒命,咎由自取,原不足惜。只是阿祥得此消息未免难以为情。此时他既身在军中,且缓告诉他,乱他方寸,竹筠你看我这主见如何?”

竹筠笑道:“老伯所见极是,自当遵办。但是老伯刚才提起阿祥,我觉此子为人,贤明英武,迥乎与乃翁不同。所谓顽淫瞽瞍,乃生虞君;骍角犁牛,无惭冉有。况且他感恩戴德,对于老伯令媛,加意护持,从千辛万苦之中,经死别生离之惨,其情可感,其意可矜。晚辈不揣冒昧,意欲向老伯座前,忝居煤妁。万一老伯俯允,则卸甲归来之日,即射屏中选之时。但未审老伯意下何如?”

素君笑道:“好极,好极。我当初对于此子,久已有意结为婚姻,徒以小女娇憨,屡梗父命,是以迟迟未决。他们此番经过许多患难,想小女心中也不至仍然冰炭。就请老贤侄代为撮合。好在锦云亦已同鄙人东下,他的郎君姬玉,尽室偕行,我明天补两份请帖过来,便请老侄同姬玉为媒,以了向平之愿。不瞒老侄说,目前时势固未可尽抱悲观,然而便谓可以乐观,亦属未必。我自己知道自己,汲深辫短,不足以任大事。所幸赋性恬淡,既不与人争利,又不与人争名。虽承黎都督不弃庸材,引为臂助,却时时自防陨越,有负知己。此次旋里,虽系请的事假,其实我寓中有些薄薄琴书,早已囊括而归,不更作出山之想。故人甘海卿,却与我同一怀抱,日前江干握别,他也曾告诉我,不久也就挈着南旋,卜居湖上。我已将积年微俸,交给了千金与他,托他代替我小筑茅屋三椽,意欲做个沮、溺偕隐。我这话祇可告诉老侄,若是被那些少年志士听见,定许骂我放弃权利,独善其身,损失了公民资格。咳!老侄,老侄,我有一句不达时务的话:在专制时代,断送中国的既在官吏;此后共和时代,断送中国的必在公民。(慨乎其言,声情激越,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若谓山膏善骂,夫岂其然。)我何以说这话呢?果以国利民福为前提,则公民可,即官吏亦何尝不可;若以营私结党为目的,则官吏可耻,即公民亦何尝不可耻。国运衰颓,挽回无术,官吏即公民之前身,公民亦即官吏之变相。嗟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种口头禅语,窃恐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你想我这一介书生,无拳无勇,死无损于世,生无益于时,叫我不绝人逃世,还有甚么法子呢?(满腔块垒,刺刺不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已。)这时候惟有留双影先生兴高采烈,在前清时候已运动得了同知,此时正夤缘当道诸公。伫看将来,他是大清国可亡,他的官阶不亡。这种手段,这种才情,自是天之禀赋,各有不同,我是望尘不及的。即以那个留学生芮大烈而论,他自经香帅提参之后,他有本事跑到北京,居然又投效入陆军部里,不日将可大用。据云不久将有北兵南下,攻打汉阳,正是他在军中参赞一切呢。(既结甘海卿,又结留双影,又结芮大烈,是好布置。)这几个人,不过同我或有缟丝之欢,或有杯酒之雅,是以不能忘情。至于以外还有许多伟大人物,日逐红尘,建立功业,此次兵戈四起,满地疮痍,小民则苦不聊生,却转做了这一班人升官发财的捷径,我还有甚么可说呢?我不怕老贤侄见怪,老贤侄做了这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可谓既不负国,且不负民。然而苟有时机,还当急流勇退。万一以爵赏为可喜,以富贵为可歆,此心不能质神明,即不可以白天下。为功为罪,疑是疑非,全恃老侄一心,鄙人正无须晓舌了。”

这一番话,把一个生龙活虎的俞竹筠,说得通身汗下,倏的起立身子,向素君深深叩谢。适才还觉得坐在军帐里有些顾盼飞扬,此刻宛然坐着针毡一般,立又不是,坐也不是,讲话又不是,恨不得随着素君一齐归隐才好。素君也觉得他这意思,又用好言安慰了一番。又渐渐说到凤琴婚事上,说:“一俟阿祥奏凯回来,便正式行结婚仪节。”竹筠连连答应。素君怕他军事纷繁,遂即告辞出营。竹筠殷勤送至营外。不提。

不多几日,竹筠已接得汉阳失守消息,兀自愁眉不展。却喜得汉阳虽失,北军就此按兵不动,同黎都督相持不下。

一日,自己骑着马,亲自到素君住宅拜访素君。两人正在厅上啜茗闲谈,素君便告诉他道:“外边消息,说攻宁诸军已经得手。不知老侄那边探报如何?”竹筠道:“据报近日战争,确甚占胜利。但能否攻克,恐还不是旦夕间事。”两人正说着,忽然营里有人驰马前来告捷,说南京已经攻破了。竹筠大喜,不禁额手称庆,笑道:“我们西失汉阳,东得宁省,不为全输锐气,自是民国之福。”素君笑道:“汉阳之失,未足为虑。以北军之劲,果然径攻武昌,不难破竹而下。观其迟迟不动,其中定然另有用意。不出句日,包管还有极可喜可贺的事相继而至,贤侄且等着罢。”竹筠此时信服素君,俨如神明,听着他的说话,深信不疑。当即辞了素君回营,专料理犒赏攻宁军队去了。

又过了几日,阿祥同寿琴、郁金标全队已经入城,报告攻宁时一切情形。又说:“目前孙君逸仙已回中国,此时住在省城将军署里,组织南方政府。所有已经光复的各省,纷纷派遣重要人物,成立议院,选举议员。今年阴历十月十三,便改为民国元年阳历正月一日,已通示全国。还有一件可喜的消息,闻说北方将帅联合多人,联名要求清帝退位,不日定可实行。”竹筠听了,非常欢喜。又重重慰劳了阿祥一番。寿琴别了他们回家。

竹筠重又将阿祥延入私室,告诉他素君业已返里,婚姻之约已经允许,不久当行婚礼。阿祥含羞称谢。竹筠又将素君说的他父亲身死的缘故,缓缓告诉阿祥。阿祥免不得痛哭一场,回入自家军帐,改换素服。次日,便临江遥祭,剪纸招魂。

粗粗布置妥帖,径自来见素君。唔谈之下,免不得将别后情形,彼此叙述了一番。好在凤琴此时尚在上海,素君便略略提到婚事一节。阿祥以为父丧在身,似乎不容提议。此时素君也点头称是。薛氏已经知素君欲将爱女嫁给此人,遂潜身屏后,悄悄的偷看阿祥。本来阿祥生得一表不俗,此时又见他浑身穿着军服,英姿飒爽,兀自暗暗欢喜。又有娘姨告诉他:当初这冯少爷对于小姐如何亲昵,小姐对于冯少爷如何冷淡;后来几次三番,小姐的性命被人陷害,又被冯少爷救护,得以保全;后来毕竟因为偷偷的随着老爷同小姐在轮船上,险些送了自家性命;以后小姐方才感激冯少爷,知道冯少爷待他的好处。“太太你还不知道,秋间小姐的病,全是为的冯少爷而起呢。不过我们是下人,小姐又不曾说出甚的,我也不敢将这意思禀明太太。这一来,可算彼此都完了心愿,我替冯少爷同小姐欢喜不尽。但不知小姐的喜期,在老爷的意思,预备拣在甚么日子?我看愈速愈妙,这一杯喜酒,我是忙着要吃的。”薛氏笑道:“你忙甚么呢?你不见冯少爷戴着他父亲的孝,在这三年以内,不知可能议到这件事不能。”娘姨伸了伸舌头,笑道:“哎呀!如何可以还等三年以后?目前时事,兵乱荒荒,三年以后,还不知弄到一个甚么田地。依我的愚见,太太还该同老爷商议商议,早早将这件事完结了为是。”薛氏听了,点头无语。果然当晚便同素君斟酌。素君亦深以为然。

次日,便又前去会晤竹筠,告诉他要替凤琴正式结婚的事。竹筠笑道:“据冯先生冠冕的言语,自然要候先人服满。然而以时势而论,却又未可拘执成见。况此时南北未曾统一,祇须度过今年残腊,少不得还要组织北伐队,那时兵连祸结,尚不知几时可以平静,将这事早早完结了,也可以了结一桩心愿。我替老伯设想,最好便在明年阴历元宵佳节,人月双圆,不知老伯以为何如?”素君笑道:“此义最好,就这样办罢。但是阿祥此时孑然一身,并无家室,婚姻一节,自然入赘舍间。鄙人有一句不揣冒昧的话:现时令亲姬玉已卜居此地,乞代向锦云小姐商酌,行礼日期,阿祥须借在他们公馆里暂住,舍间届时用官舆去接。只是打扰令亲地方,寸心深抱不安。”竹筠拍手笑道:“好极,好极。彼此通家,老伯正无庸如此谦逊,料想舍亲他们听见老伯这话,无不乐从之哩。”

两人计议已定,素君随即回家,将此事告知薛氏。薛氏也自欢喜,便命娘姨同老苍头往沪去接凤琴返里。锦文知道这事也便陪凤琴回转苏州。

恰好年底清廷实行逊位,南北渐有和平解决佳象。竹筠循例将光复苏州攻下宁省的出力人员,呈报南京总统府。论功行赏,冯守敬已授为陆军少将,郁金标同寿琴亦各授陆军上校。营中自有一番热闹。

转瞬之间,婚期已届。素君家虽寒素,然以凤琴为其长女,又系夫妇所最钟爱,是以虽当兵戈重扰之际,一切婚仪,自必不肯草草。这一天铺张扬厉,踵事增华,阖宅悬灯结彩,宾客如云。竹筠又替素君请了程抚台为凤琴他们证婚。午后四时,行正式结婚仪式。竹筠偕姬玉为介绍人,替新人交换指环。女宾有锦文姊妹,为凤琴添妆,并进鲜花,悬诸胸际。男女来宾见新人如玉,各各艳羡不置。筵席既罢,送新人双双入洞房。一切俗礼,自不消赘述。阿祥从几经患难之中,得遂生平之愿,更形容不出他心中无限快乐。凤琴感恩报德,红绡帐里,翡翠衾中,自然不似当初冷淡对待阿祥光景。作者不曾身当其境,无从描写其神态,惟有深信为美满姻缘而已。

三朝既过,谒祖礼成。凤琴这一晚装束华好,拥炉危坐。娘姨立在一旁,捧进香茗。鱼更三跃,夜漏沉沉,忽然看不见阿祥踪迹。凤琴微启朱唇,向娘姨询问。娘姨笑道:“晚膳罢后,尚见姑爷在房里坐着,如何这一会忽然不见进来?也是睡觉时候了,老爷同太太想都安寝,料想姑爷不会!在内室里勾留,真是奇诧。”凤琴坐了一会,依然不见阿祥影子,芳心中未免有些惊异,更忍耐不得,轻轻叮嘱娘姨出房寻觅,看他究在何处。娘姨含笑答应,揭起暖帘,探身出外,猛觉得严寒被体,不由牙齿抖得战战的。自言自语说道:“哎呀,好冷!”于是走到庭下,探头窥视,祇见冰轮献彩,天碧无云,遥遥觉得一阵一阵的梅花香气,直扑鼻管。猛然见那东南角上一座花圃面前,依稀有个人影子在那里矗然痴立,不禁吓得毛发森竖,失声问道:“你是谁?可是姑爷不是?”问了两声,再也不听见那人答应。娘姨大着胆子,近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阿祥,只管望着一株磐口素心的蜡梅发呆。娘姨暗暗失笑,用手推一推,只见他随手而转,依然不动。娘姨着急,更使劲去扯他衣袖,他也不理。吓得娘姨怪叫起来,直向房间里飞跑,声气急岔,向凤琴说道:“不好了!姑爷疯了!一个人独站在一株梅花底下,满身霜彩,也不觉得寒冷。我几次推他,他都不理我,象个没有知觉的一般。小姐快去瞧瞧他罢,倘若果然不好,还须赶紧去报告老爷,延请医生来诊治才是道理,迟则恐防有误。”

凤琴听了他这一番话,虽不好意思露着声色,那一颗芳心,却不由的突突跳个不住。免不得轻移莲步,一声儿也不言语,只随着娘姨,一步一步的走入花阴里面,果然见阿祥还痴立在那里。因为娘姨跟在身畔,不得不格外尊重,只低低的唤了一声,说:“你这是甚么意思?老远的守着这寒梅,冻了怎生是好?”阿祥一回头,见是凤琴,不由痴痴的笑起来,说道:“你莫信娘姨的话,我知道他又该编派我痴癫了。其实我何尝痴痴,我正在这里别有会心呢。我确记得当年在这时候,妹妹刚从叶小姐那边吃酒回寓,晚妆半弹,醉颊微醉,在房间里对着那一面菱花宝镜,薄施脂粉。我自知没有长进,悄悄的背人立在花阴之下,偷看妹妹装束,把我都看痴了,浑身被寒风吹得战战的,通不觉得。暗想:“象妹妹这般人才,将来不知哪个有福郎君,消受妹妹这粉妆玉琢的身躯。'想到此处,我就不禁喟然长叹。哪里想到,这种声息,忽然被妹妹听得了,隔了不多两日,有一夜妹妹蓦的拿出一柄洁如霜雪、利如锋刃的寒森森宝剑,从房里平窜出来。可怜那时候吓得我魂不附体,拔步飞跑。谁知地下那些衰草枯株,一般齐打夥同我做对,踉踉跄跄,一直跌出东角小花园墙门以外。侥幸妹妹慨发慈悲,认出是我,便掣回剑锋,不忍心下得毒手。如今回想起来,犹自不寒而栗。今日梅花无恙,皓月依然,虽然武昌同这姑苏地址不同,然而此情此景,如在目前。如天之幸,妹妹今日居然下嫁于我。香温玉软,是前生注定姻缘;锦簇花团,愿有情皆成眷属。妹妹知道我这时候的心,怎生个欢喜呢?”说着,便轻轻携了凤琴玉手,使劲捏得一捏。引得凤琴望他哼了一口,那两片腮颊上,不由一朵一朵红云,直管滃得起来。也不开口,便依依的随着他走入绣房。重剔银灯,下垂锦帐,双双入寝,不知道他们今夜做什么好梦去了。(以“梦”字起,以“梦”字结,一部全书,就此告毕。

 

原评

侠凤奇缘》胡为而作也?作者盖慨想时事,上自政府,下至社会,往往有足使人浩然兴叹者。满腔块垒,若鲠在喉,欲吐不能,欲茹不得。不得已,乃借一韩素君,从人海之中,作厌世之想;由光绪末年,至民国元年,举一、二人物,组织以成此文。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未审读者阅之,其意云何也?若谓佳人才子,自命风流,借凤琴之娇憨,写阿祥之艳福,则犹皮相而已。

独鹤评

此一回文字,结束全书,既详且尽,而随笔叙来,错落有致,又异常生动。尝谓长篇小说,人物众多,头绪纷繁,欲作一收束,最非易事。旧小说于归宿处,恒平铺直叙,苦少精采。而时下流行之新小说,则其结穴处,又常顾此失彼,不免遗漏。求如此书之亦赅括,亦简劲,今人阅至终篇,犹醰醺有余味者,盖不可多得也。

阿祥、凤琴,自是书中之主,故必待此一对有情人成了眷属,而后论情事始为圆满,论文字亦始可告圆满。但犹是阿祥也,犹是凤琴也,犹是娘姨也,犹是素心蜡梅也,犹是晚妆时候也,而苦乐悬殊,今昔异致。不独书中人有离合悲欢之感,即书外人亦有白云苍狗之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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