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搬到市外以来,天气渐渐凉快了。当那些将要枯黄的毛豆叶子,和白色的小野菊,一丛丛由草堆里钻出头来,还有小朵的黄色紫色的野花,在凉劲的秋风中抖颤,景象是最容易勾起人们的秋思,使人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感慨。

这种心情是包含着怅惘,同时也有兴奋,很难平心静气地躲在单调的书房里工作。而且窗外蔚蓝色的天空,和淡金色的秋阳,还有夹了桂花香的冷风,这一切都含着极强的挑拨人们心弦的力量,我们很难勉强继续死板的工作了。吃过午饭以后,建便提议到附近吉祥寺的公园去看枫景;在三点十分的时候,我们已到了那里。从电车轨道绕过,就是一条石子大马路,前面有一座高耸的木牌坊,上面写着几个很大的汉字:“井之头恩赐公园”。过了牌坊,便见马路旁树木浓密,绿荫沉沉,陡然有一种幽秘的意味萦缠着我们的心情,使人想象到深山的古林中,一个披着黄金色柔发赤足娇靥而拖着丝质白色的长袍的仙女,举着短笛在白毛如雪的羊群中远眺沉思。或是孤独的诗人,抱着满腔的诗思,徘徊于这浓绿森翠的帷慢下歌颂自然。我们自己慢步其中,简直不能相信这仅仅是一个人间的公园而已。

那一群骄傲于幸福的少女们,正憧憬于未来的希望中,享乐于眼前的风光里;当她将由学校毕业的那一年夏天,曾随着她们的师长,带着欢乐的心情渡过日本海,来访蓬莱的名胜。那时候恰是暮春的天气,温和的杨柳风,和到处花开如锦的景色,更使她们乐游忘倦了。当她们由上野公园看过樱花的残妆后,便回到东京市内,第二天清晨便乘电车到井之头公园里来,为了奔走的疲倦也曾到这所小茶馆休息过——大家团团围着矮几坐下,酌着日本的清茶,嚼着各式的甜点心;有几个在高谈阔论,有几个在低歌宛转;她们真如初出谷的雏莺,只觉到处都是生机。的确,她们是被按在幸福之神的两臂中,充满了青春的爱娇和快乐活泼的心情;这是多么值得艳羡的人生呵!

走过这一带的森林,前面露出一条鹅卵石堆成的斜坡路,旁边植着修剪整齐的冬青树,阵阵的青草香从风里吹过来。我们慢慢地散着步,只觉心神爽疏,尘虑都消。下了斜坡,陡见面前立着一所小巧的日本式茶馆,里面陈设着白色的坐垫和红漆的矮几,两旁柜台上摆着水果及各种的零食。

唉!这仅仅是七年后的今天呀,这短短的七年中,我走的是什么样的人生的路?我迎接的是哪一种神明?唉!我攀援过陡峭的崖壁,我曾被陨坠于险恶的幽谷;虽是恶作剧的运命之神,他又将我由死地救活,使我更忍受由心头滴血的痛苦,他要我吮干自己的血,如像喝玫瑰酒汁般。幸福之神,他遗弃我,正像遗弃他的仇人一样。这时我禁不住流出辛酸的泪滴,连忙躲开这激动情感的地方,向前面野草丛中,花径不扫的密松林里走去。忽然听见一阵悲恻的唏嘘,我仿佛望到张着黑翅的秋神,徘徊于密叶背后;立时那些枝柯,都抖颤起来,草底下的促织和纺车儿也都凄凄切切奏着哀乐;我也禁不住全身发冷,不敢再向前去,便在路旁的长木凳上坐了。我用凝涩的眼光,向密遮的矮树丛隙睁视,不时看见那潺湲的碧水,经过一阵秋风后,水面上涌起一层细微的波纹来,两个少女乘着一只小划子在波心摇着画桨,低低地唱着歌。我看到这里,又无端伤感起来,觉得喉头梗塞,不知不觉叹道:“故国不堪回首呵!”同时那北海的绿漪清波便浮现在眼前。那些携了情侣的男男女女,恐怕也正摇着画桨指点眼前倩丽的秋景,低语款款吧!况且又是菊茂蟹肥的时候,长安市上正不少欢乐的宴聚;这被摒弃在异国的飘泊者,当然再也没有人想起她了。不过她却晨夕常怀着祖国,希望得些国内的好消息呢。并且她的神经又是怎样的过敏呵,她竟会想到树叶凋落的北平市,凄风吹着,冷雨洒着那些穷苦无告的同胞,正向阴黯的苍穹哭号。唉!破碎紊乱的祖国呵,北海的风光能掩盖那凄凉的气象吗?来今雨轩的灯红酒绿能够安慰忧惧的人心吗?这一切我都深深地怀念着呵!

唉!往事!只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哟!

但是,谁能相信今天在这里低徊感叹的我,也正是当年幸福者之一呢!哦,流年,残刻的流年哟!它带走了我的青春,它蹂躏了我的欢乐,而今旧地重游,当年的幸福都变成可诅咒的回忆了!

“呵,这个地方多么眼熟呀!”我不禁失声喊了出来。于是潜伏于心底的印象,如蛰虫经过春雷的震撼惊醒起来。唉,这时我简直被那种感怀往事的情绪所激动了,我的双眼怔住了,胸膈间充塞着怅惘,心脉紧急地搏动着,眼前分明的现出那些曾被流年蹂躏过的往事。

连环不断的忧思占据了我整个的心灵,眼底的景色我竟无心享受了。我忙忙辞别了曾经二度拜访过的井之头公园。虽然如少女酡颜的枫叶,我还不曾看过,而它所给我灵魂的礼赠已经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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