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所出龟甲兽骨,皆刻商代卜辞,文字奇古,比彝器古文尤为难读。光绪季年,丹徒刘氏拓印所藏甲骨为《铁云藏龟》,于是世始知有此物,瑞安孙仲容徵君诒让为之《札记》。宣统元年,上虞罗叔言参事作《殷商贞卜文字考》,卜辞文字始有条理可寻。参事东渡后,复拓印所藏甲骨为《殷虚书契前编》八卷、《殷虚书契菁华》一卷。去年岁杪,其《殷虚书契考释》始成,于是卜辞文字可读者,十得五六。盖近世之言古文者,以此书为最善矣。

参事《自序》曰:宣统壬子冬,余既编印《殷虚书契》,欲继是而为考释。人事乖午,因循不克就者,岁将再周,感庄生“吾生有涯”之言,乃发愤键户者四十余日,遂成《考释》六万余言。既竟,爰书其端曰:予读《诗》《书》及周秦之间诸子、太史公书,其记述殷事者,盖寥寥焉。孔子学二代之礼,而曰“杞宋不足徵”,殷商文献之无徵,二千余年前则已然矣。吾侪生三千年后,乃欲根据遗文补苴往籍,譬若观海,茫无津涯。从事稍久,乃知此事实有三难:史公最录商事,本诸《诗》《书》,旁揽《系本》。顾考父所校,仅存五篇;书序所录,亡者逾半。《系本》一书,今又久佚。欲稽前古,津逮莫由。其难一也。卜辞文至简质,篇恒十余言,短者半之。又字多假借,谊益难知。其难二也。古文因物赋形,繁简任意,一字异文,每至数十,书写之法,时有凌猎。或数语之中,倒写者一二;两字之名,合书者七八。体例未明,易生炫惑。其难三也。今欲祛此三难,勉希一得,乃先考索文字以为之阶。由小篆以溯金文,由金文以窥书契,穷其蕃变,渐得指归,可识之文,遂几五百。循是考求典制,稽证旧闻,途径渐启,局鎬为开,稽其所得,则有六端:

一曰帝系。商自武汤,逮于受辛,史公所录,为世三十。见于卜辞者,二十有三。史称“大丁未立”,而卜辞所载祀礼,俨同于帝王。又大乙、羊甲、卜丙、卜壬,较以前史,并与此异。而庚丁之作康祖丁,武乙之称武祖乙,文丁之称文武丁,则言商系者所未知。此足资考订者一也。

二曰京邑。商之迁都,前八后五。盘庚以前,具见《书序》。而小辛以降,众说多违。洹水故墟,旧称亶甲,今证之卜辞,则是徙于武乙,去于帝乙。又史称盘庚以后,商改称殷,而遍搜卜辞,既不见“殷”字,又屡言“入商”。田游所至,曰往曰出,商独言入。可知文丁、帝乙之世,国尚号商。《书》曰“戎殷”,乃称邑而非称国。此可资考订者二也。

三曰祀典。商之祀礼,复异周京,名称实繁,义多难晓。人鬼之祭,亦用崇煑。牢鬯之数,亦依卜定。王宾之语,为《洛诰》所基;辟刚之荐,非镐京所瓶。此可资考订者三也。

四曰卜法。商人卜祀,十干之日,各依祖名。其有爽者,则依爽名。又大事贞龟,小事骨卜。凡斯异例,先儒未闻。此可资考订者四也。

五曰官制。卿事之名,同于雅颂。大史之职,亦具《春官》。爰及近臣,并符周制。乃知姬旦六典,多本殷商。此可资考订者五也。

六曰文字。召公之名,是爽非奭。鸟鸣之字,从鸡非鸟。佳、鸟不分,子殊用。“牝”“牡”等字,牛羊任安。“牢”“牧”诸文,亦同斯例。又藉知大小二篆,多同古文。古文之真,间存今隶。此可资考证者六也。

予爰始操翰,讫于观成,或一日而辨数文,或数夕而通半义,譬如冥行长夜,乍睹晨曦,既得微行,又蹈荆棘。积思若痗,雷霆不闻,操觚在手,寝馈或废。以兹下学之资,勉几上达之业。而既竭吾才,时亦弋获,意或天启其衷,初非吾力能至。但探赜索隐,疑蕴尚多。覆篑为山,前修莫竟,继是有作,不敢告劳,有生之年,期毕此志。订讹补阙,俟诸后贤。他山攻错,跤予望之。

海宁王静安国维跋其后曰:余为商遗先生书《殷墟书契考释》竟作而叹曰:三代以后言古文者,未尝有是书也。夫先生之于书契文字,其蒐集流通之功,盖不在考释下。即以考释言,其有功于经史诸学者,颇不让于小学。以小学言,其有功于篆文者,亦不让于古文。然考释之根柢在文字,书契之文字为古文,故姑就古文言之。我朝学术所超绝前代者,小学而已。顺康之间,昆山顾先生实创为说文、音韵之学。说文之学,至金坛段氏而洞其奥;古韵之学,经江、戴诸氏,至高邮王氏、栖霞郝氏而穷其用。使世无所谓古文者,谓小学至此观止可矣。古文之学,萌芽于乾嘉之际,其时大师宿儒,或殂谢,或笃老,未遑从事斯业。仪征之书,亦第祖述宋人,略加Z次而已。而俗儒鄙夫,不通字例,未习旧艺,辄以古文所托者高,知之者寡,利荆棘之未开,谓鬼魅之易画,遂乃肆其私臆,无所忌惮。

至庄述祖、龚自珍、陈庆镛之徒,而古文之厄极矣!近惟瑞安孙氏,颇守矩镬;吴县吴氏,独具悬解。顾未有创通条例,开拓阃奥,如段君之于说文,戴、段、王、郝诸君之于声音训诂者。余尝以段君之邃于说字而不及多见古文,以吴君之才识不后于段君,而累于一官,不获如段君之优游寿考,以竟其学,遂使我朝古文之学,不能与说文古韵方驾,岂不惜哉!先生早岁即传治文字故训,继乃博综群籍,多识古器,其才与识,固段吴二君之俦。至于从容问学,厌饫坟典,则吴君之所有志而未逮者也。而此书契文字,又段吴二君所不及见也。物既需人,人亦需物,书契之出,适当先生之世。天其欲昌我朝古文之学,使与说文、古韵正,抑又可知也!

余从先生游久,时时得闻绪论;比草此书,又承写官之乏,颇得窥知大体,扬榷细目。窃叹先生此书,铨释文字,恒得之于天人之表,而根源脉络一一可寻,其择思也至审,而收效也至宏。盖于此事,自有神诣。至于分别部目,创主义例,使后之治古文者,于此得其指归,而治说文之学者,亦不能不探源于此。窃谓我朝三百年小学,开之者顾先生,而成之者先生也。昔顾先生音学书成,山阳张力臣为之校写。余今者亦得写先生之书,作字拙劣,何足方力臣,而先生之书足以弥缝旧阙,津逮来学者,固不在顾书下也云云。

当书未成,嘉兴沈子培方伯曾植寄以诗云:“二酉山深是首阳,千秋孤索炯心光。十繇郑说文能补,六太殷官府有藏。梦里倘逢师挚告,书成不借广微商。残年识字心犹在,海水天风跤一望。”胶州柯凤孙京卿亦寄一诗云老作东瀛客,无人记姓名。衣冠非夙昔,风义自平生。学已攀三古,书还拥百城。名山留纯业,未觉此身轻。”二首皆书于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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