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彭庶白见问,笑道:“这时自然有我的任务。当时我见柳君摔了一个流氓下河,料知这些流氓便同时将柳君围住攻击,有柳君这种能耐,也足够应付,何况那木桥不到一丈宽,就是三、四个人上前,也不好施展呢?只要柳君能将流氓堵住,桥上即用不着我了。我想那少妇半夜独行,这些流氓虽被堵住了,过桥去是中国地方,流氓也还是很多,难保不又生波折,我不能不追上去保护到底。在柳君举起第二个流氓的时候,就飞身跑过木桥。不料有几个强悍的流氓,脚下也很快,居然跟着我冲过了桥。那少妇先见有许多流氓跟着,已是惊慌失措,她心里自无从知道我两人是特去保护她的,忽听得桥上打将起来,她更料不到是救她的人打流氓,以为是流氓自相火并,险些儿把魂都吓掉了。一个青年妇女,遭逢这种境地,心里越着急,脚下越走不动,双手所提的东西,也越觉沉重了。正在急的无可奈何之际,加以听了我和几个流氓追赶的脚步声,安得不大呼救命?我这时心想上前去,向她说明我是好心来保护的吧,她决不相信,而且一时我也说不明白,她也听不明白,反给那几个追赶上来的流氓以下手的机会。既不能向她说明,是这么追下去,她势必越吓越慌,甚至吓得倒地不能行动。这时我心里也就感得无可奈何了,忽转念一想,跟在我后面追来的,不过几个流氓,我何不先把这几个东西收拾了再说?如此一转念,便立时止步不追了。那几个流氓真是要钱不要命,见我突然停步在马路中间立着,一点儿不踌躇的对我奔来。我朝旁边一闪,用中、食两指头,在他软腰上点了一下,不中用的东西,点得他即时往地下一蹲,双手捧着痛处,连哎呀也叫不出。我还怕他一会儿又能起来,索性在他玉枕关上,又赏他一脚尖。第一个被我是这么收拾了,接连追上来的第二个、第三个,却不敢鲁莽冲上来了,分左右一边一个站着,都回头望望背后。我料知他们的用意。是想等后面那些流氓追到切近了,他两个方上前将我困住,好让那些流氓冲过去下手。我哪里还敢怠慢,估量站左边那个比较强硬些,只低身一个箭步,就蹿到了他身边,正待也照样给他一下不还价的,谁想那东西也会几手工夫,身手更异常活泼,我刚蹿到他身边,他仿佛知道抵敌不过,不肯硬碰,忙闪身避过一边,飞起右腿向我左胁下踢来。我不提防他居然会这一手,险些儿被他踢个正着。我因为脚才落地,万分来不及躲闪,只好用左手顺势往后面一撩,恰巧碰在他脚背上,他的来势太猛,这一下大概碰的不轻,登时喊了一声哎呀,便不能着地行走了。我恐怕右边那个再跑,正打算赶过去,那东西已回头朝来路上跑去。他既回头跑,不再追赶少妇,我当然不去追他。也是那东西合该倒霉,跑不到十多丈远近,就迎面遇着柳君。柳君此时打红了眼,一把将他擒住,往街边水门汀上一掼,直掼个半死。我问柳君,那一大群流氓怎样了?柳君说有三个摔在河里,其余的都四散跑了。我两人再去追赶那少妇时,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追寻了一阵,不见踪影,这才各自回家安歇。我到家已是三点一刻,可说是耽搁了一夜的睡眠。”

霍元甲道:“可惜不曾追着那少妇,不知道她为什么半夜三更的独自是这般惊慌的行走?”

农劲荪道:“想必是人家的姨太太,不安于室,趁半夜避夫逃走,断非光明正大的行动。”

霍元甲笑道:“上海这地方,象这样差不多的事情,每日大约总有几件。

那少妇真是造化好,凑巧遇着两位热肠人。我看柳君的年龄,至多不满二十岁,不知是从哪里练的武艺,这么了得,请问贵老师是哪位?”

柳惕安笑着摇头道:“我从来不但没有练过武艺,并不曾见旁人练过武艺,也不曾听人说过武艺,胡乱和那些流氓打打架,如何用得着什么武艺?”

霍元甲听了惊诧道:“老哥这话是真的吗?”

柳惕安正色道:“我从知道说话时起,就时常受先慈的教训,不许说假话,岂有现在无端对霍先生说假话之理!”

霍元甲自觉说话失于检点,连忙起身作揖说道:“不是我敢疑心老哥说假话,实因不练武艺而有这般能耐,事太不寻常了。我恐怕是老哥客气,不肯说曾练武艺的话,所以问这话是真的吗?我生平也曾见过不练武艺的人,气力极大,一人能敌七、八个莽汉,但是那人的身体,生成非常壮实,使人一望便可知道他是一个有气力的猛士,至于老哥的容貌、身材和气概、举动,完全是一个斯文人,谁也看不出是天生多力的。听庶白所述老哥打流氓的情形,并不是仅仅会些儿武艺的人所能做到,这就使我莫明其妙了。”

彭庶白道:“我初和柳君见面的时候,不也是与四爷一般的怀疑吗?后来与柳君接近的次数多了,才渐渐知道他在六岁的时候,便在四川深山中从师学道,近年来因不耐山中寂寞,方重入社会,想做一番事业。”

农劲荪点头笑道:“这就无怪其然了。学道的人不必练习武艺,然武艺没有不好的。中国有名的拳术,多从修道的传下来,便可以证明了。练武艺练到极好的时候,也可以通道,只是很难,是因为从枝叶去求根本的原故。这也不仅武艺,世间一切的技艺皆如此,若从修道入手,去求一切的技艺,都极容易通达,因为是从根本上着手的原故。这道理是确切不移的。”

霍元甲听说柳惕安六岁时即曾入山学道,很高兴的说道:“怪道柳君这么轻的年纪,这么文弱的体魄,却有那么高强的本领,原来是得了道的人。修道人的行为本领,兄弟从小就时常听前辈人说过,那时心里只知道羡慕,后来渐渐长大成人,到天津做买卖,也问常听人说些神奇古怪的事迹,但这时心里便不和小时相同了,不免有些怀疑这些话是假的。如果真有修道的人,修道的人真有许多离奇古怪的本领,何以我生长了这么多岁数,倒不曾遇见一个这样的人呢?直到如今,还是这般思想。今日遇见柳君,实可以证明我以前所听说的不假,不过我得请教柳君,道是人人可学的呢,还是也有不可以学的?”

柳惕安笑道:“彭庶白先生替我吹嘘,说我在深山学道,实在我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叫做道?”

彭庶白笑道:“柳君这话,却是欺人之谈。承柳君不弃,对我详述在青城山的生活情形,是因为觉得我不是下流不足与言之人。霍四爷的胸襟光明正大,是我最钦佩的,农爷与四爷的交情极厚,性情举动,也是一般的磊落,因此我才把柳君学道的话说出来。都不是外人,何必如此隐瞒呢?”

柳惕安很着急似的说道:“我怎敢作欺人之谈,我在山上经过的情形,无论对什么人都可以说,不过恐怕给人家听了笑话,所以我非其人,不愿意说。我在山里学的东西很多,确是没有一样叫做道。我学的时候是独自一个人,学了下山也没有教过旁人,不知道是不是人人可以学?不过我曾听得我师傅说过,要寻觅一个可以传授的徒弟,极不容易,照这样说来,或者不是人人可以学,如果人人可学,又不要花钱,如何说要寻觅一个徒弟不容易呢?”

农劲荪笑道:“无论什么技艺,都不能说人人可学,何况是解决人生一切痛苦的大道呢?当然是千万人中,不易遇到一个。”

霍元甲长叹了一声道:“我也是这般着想,倘若道是人人可学的,那么世间得道的人,一定很多,不至四十多年来,我就只遇着柳君一个。我还得请教柳君,像我这种粗人,不知也能学不能学?”

柳惕安道:“这不是容易知道的事,我不敢乱说。”

霍元甲问道:“要如何才能知道呢?”

柳惕安道:“须得了道的人才能知道。”

霍元甲道:“照柳君这样说来,凡是修道的人,必待自已得了道,方能收徒弟么?”

柳惕安笑道:“收徒弟又是一回事,修道的人不见得人人能得道,就是因收徒弟的不知这徒弟能不能学道。”

霍元甲问道:“那么自己不曾得道,也可以收徒弟吗?”

柳惕安道:“这有何不可?譬如练拳术的,不见得能收徒弟便是好手。”

霍元甲又问了问柳惕安在山中学道时情形,柳惕安才和彭庶白一同告辞而去。

柳、彭二人走后,霍元甲独自低头沉思,面上显出抑郁不乐的颜色。农劲荪笑问道:“四爷不是因听了学道的话,心里有些感触么?”

霍元甲半晌方答道:“我倒不为这个,我觉得费了很多银钱,用了很多心力,摆设这么一个擂台,满拟报纸上的广告一登出,必有不少的外国人前来比赛,中国人来打擂的多,是更不用说的了。谁知事实完全与我所想象的相反,连那个王子春都不肯到台上去与我交手。那王子春的年纪既轻,又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人,目空一切,什么名人,他也不知道害怕,加以存心想和我试试,我以为他必不至十分推辞的,真想不到他居然坚执不肯到台上去。他若肯上台,我和他打起来,比和东海赵打的时候,定好看多了。人家花钱买入场券来看打擂,若一动手就分了胜负,台下的人还不曾瞧得明白,有什么趣味呢?我就希望有象王子春这种能耐的人上台,可以用种种方法去引诱他,使他将全副纵跳的工夫,都在台上使出来,打的满台飞舞,不用说外行看了两眼发花。便是内行看了也得叫好,那时我决不和在此地交手时一般硬干了。这般一个好对手走了,去哪里再寻第二个来,这桩事教我如何不纳闷!”

农劲荪哈哈笑道:“原来为这件事纳闷,太不值得了。如今擂台还摆不到十天,报纸上的广告,也是开擂的这日才登出,除了住在上海及上海附近的,不难随时报名而外,住在别省的,哪怕是安徽、江西、湖北等交通极便利的地方,此时十有八九还不曾见着广告。看了广告就动身,也得费几天工夫才能到上海,至于外国人就更难了。四爷因这几日没人来打摇,便这么纳闷,不是不值得吗?”

霍元甲道:“农爷说的不差,我们若不是在银钱上打算盘,早半个月就把广告登出来,岂不好多了!”

农劲荪点头道:“明天班诺威的欢迎会,说不定可以会见几个外国的大力士或拳斗家。因为班诺威是一个欢喜武术的人,在上海的外国大力士、拳斗家他必认识,明天这种集会,决无不到之理。寻常外国人开欢迎会,照例须请受欢迎的人演说,明天班诺威若要四爷演说,夸张中国拳术的话,不妨多说。外国人瞧中国人不来的心理,普通都差不多,有学问及有特别眼光的,方能看出中国固有的国粹,知道非专注重物质文明的外国所能及,至于一般在上海做生意的商人,没有不是对中国的一切都存心轻视的。尤其是脑筋简单的大力士、拳斗家,他们听了四爷夸张中国拳术的话,心必不服,或者能激发几个人去张园打擂。这种演说,也带着几成广告性质在内。”

霍元甲听说要演说,便显出踌躇的神气说道:“外国人欢迎人,一定得演说的么?

我不知怎的,生平就怕教我演说。同一样的说话,坐在房中可以说,一教我立在台上,就是极平常的话,也说不出了,在未上台之先,心里预备了多少话要说,一到台上,竟糊里糊涂的把预备的话都忘了。明天的欢迎会,到场的必是外国人居多,我恐怕比平常更说不出。”

农劲荪道:“不能演说的人多,这算不了什么!许多有大学问的人,尚且不能演说,一种是限于天资,就是寻常说话,也无条理,每每词不达意,这种人是永远不能演说的。一种是因为没有演说的经验,平时说话极自然,上台就矜持过分,反不如平时说的好,四爷就是这种人。我有一个演说的诀窍,说给四爷听,只要能实行这诀窍,断没有不能演说的。”

霍元甲欣然问道:“什么诀窍?我真用得着请教。”

农劲荪笑道:“这诀窍极简单,就是‘胆大脸皮厚’五个字,胆不大脸皮不厚的人,不问有多大的学问,一上台便心里着慌,脸皮发红,什么话多说不出了。四爷只牢牢的记着,在上台的时候,不要以为台下的人,本领有比我高的,势力有比我大的,年纪有比我老的,心里要认定台下的人,都是一班年轻毫无知识的人,我上去说话,是教训他们,是命令他们,无论什么话,我想说就可以说,说出来是不会错的,必须有这般勇气,才可以上台演说。越是人多的集会,越要有十足的勇气,万不可觉得这千万人之中,必有多少有势力的,有多少有学问的,甚至还有我的亲戚六眷长辈在内,说话不可不谨慎。四爷生平演说的次数虽少,然听人家演说的次数大约也不少了,试一回想某某演说时的神情,凡是当时能博得多数人鼓掌称赞的,决不是说话最谦虚的人。至于演说的声调,疾徐高下都有关系,自己的胆力一大,临时没有害怕的心,在说话的时候,便自然能在声调上用心了。象明天这种欢迎会,论理我们是客,说话自应客气些,但是客气的话,只能在上台的时候,向主人及一般来宾道谢的话里面说出来,一说到中国拳术的本题,就得侃侃而谈,不妨表示出一种独有千古的气概。我这番话,并不是教唆四爷吹牛皮,我因知道四爷平日演说的缺点,就在没有说话的勇气,而明天这种演说,尤其用得着鼓吹。明天四爷演说,当然是由我来译成英国话,便有些不完足的地方,我自知道将意思补充,尽管放心大胆的往下说便了。说过一段让我翻译的时候,四爷便可趁此当儿思量第二段。对外国人演说,讨便宜就在这地方。”

霍元甲当下又和农劲荪商量了一阵演说应如何措词。

次日下午才过两点钟,霍元甲、农劲荪正陪着李存义、刘凤春一班天津、北京来的朋友谈话,茶房忽带着一个二十多岁、当差模样的人进来,向霍元甲行了个礼,拿出手中名片说道:“我是嘉道洋行班诺威先生打发来迎接霍先生、农先生的。”

农劲荪仲手接过名片来,看是班诺威的,便说道:“昨日班先生亲自在这里约的,不是下午四点钟吗?此刻刚到两点钟,怎么就来按呢?”

李存义道:“中国人请客,照例是得催请几番才到的,这班诺威在上海做了多年的生意,必是学了中国的礼节。”

农劲荪笑道:“他若真是染了中国这类坏风气,我原预备四点钟准时前去的,倒要迟一两点钟去方好,因为中国人请四点钟,非到五、六点钟,连主人都不曾到。”

那当差的听了说道:“班诺威先生其所以打发我此时来迎接,并不是学了此地平常请客的风气,他因为钦佩霍先生的本领,想早两点钟接去,趁没有旁的宾客,好清静谈话,一到四点钟,来客多了,说话举动都有些受拘束似的。他打发自己坐的汽车接客,我在他跟前三、四年了,此番还是第一次。他此刻在行里坐候,请两位就赏光吧。”

农劲荪对霍元甲笑道:“这般举动,我平生结交的外国朋友不少,今日也是头一次遇着。他既这么诚恳,我们只好就此坐他的车去吧。”

李存义等只得起身道:“他派车来迎接,当然就去,既不好教他空车回去,又不好无端留他的汽车在此等侯到四点钟。我们明天再来听开欢迎会的情形吧。”

说着都告辞走了。

农、霍二人跟着那当差的出门上了汽车,风也似的驰走。霍元甲问农劲荪道:“这汽车有五个人的坐位,前边还可以坐两个人,不知坐满七个人,还能象这样跑的快么?”

农劲荪道:“这是在马路上因行人多,不敢开快车,若在无人的乡下,尽这车的速度开走,大约至少可比现在还加快一倍,坐满七个人和只坐一个人一样。”

霍元甲禁不住吐舌道:“七个人至少也有七百斤,再加以这般重的车身,总在一千斤以外,这部机器开动起来,若没有一万斤以上的力量,如何能载着千斤以上的东西,这般飞跑?”

农劲苏摇头道:“这机器并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其所以能跑的这么快,机器的力量固然不小,因为马路坚硬平坦,四个气皮轮盘能发生一种弹力,使压在地上的重量减轻,也是一个大原因。倘若在不平而松软的路上,再用四个铁轮盘,就是一个人不坐在上面,也开行不动。这样的马路,只要跑发了势,绝不要多少力量去推动它。四爷只看那些拉人力车的,只顾两脚向前飞跑,便可以知道是不大费气力的了。寻常拉人力车的。多有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还抽着鸦片烟,这种车夫,难道能有多大的力量?一个坐车的百多斤,加上七八十斤重的车身,论情理要拉着飞跑,不是至少也再三四百斤的力量吗?事实上何尝有如此大力的车夫呢!”

霍元甲恍然大悟道:“若不是农爷对我这般解说,我一辈子也以为这汽车的力量了不得。我从前听人说外国大力士,能仰面睡在台上,两边腰上搭着两块木板,一边汽车的轮盘在腰上辗过去,我以为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一种硬工夫。照农爷这般一解释出来,这筒直是_个骗人的玩意,休说一边汽车没有多重,便是全辆汽车压在身上,气皮轮盘是软的,一眨眼就辗过了,有何了不得?”

农劲荪笑道:“在寻常人看了,自然觉得了不得,假使四爷愿意闹着玩,一只手的力量,就可以拉住这汽车,使开车的开不动。”

霍元甲道:“我不曾干过这玩意,不敢说一手能拉住。”

说话的时候,车忽然停了。农劲荪就车窗看停车的所在,门口悬着一块“嘉道洋行”的铜招牌,那当差的已先下车将车门开了。霍元甲问这是什么街道?农劲荪道:“好象是北四川路。”

那当差的在前引道,将二人带到楼上一间铺设极富丽的大客厅,自往里面通报去了。农劲荪看这客厅的左边有一张门,门上钉着一块寸半来高、四寸来宽的横钢牌子,上面刻着英文字,是一间运动的房屋,忍不住指给霍元甲看道:“可见这班诺威确是一个醉心运动的人,这问房屋,就是专供他运动之用的。”

旋说旋走过去握着门扭一扳。这门竟是不曾下锁的,只一扳就随手开了。霍元甲没有见过外国人的运动房,见房门开了,也忍不住走近房门朝里面看时,只见房中横的竖的陈设着许多运动器具,壁上还悬挂着许多东西,都是不曾见过的,正待问农劲荪,何以外国人运动,除却寻常体操场里,所有的木马、秋千、浪桥、杠子等等而外,还有这一屋予的器具,只是还不曾开口,已听得脚步声响,渐走渐近,原来是班诺威出来了,满面含笑的伸手与二人握了说道:“昨日约四点钟,今日两点钟就请两位到敝行来,本是极无礼而又极不近人情的举动,只因我非常希望能与两位多盘桓几点钟,所以冒昧迎接早两小时屈临。”

霍元甲道:“先生这间运动的房子,可以进去参观么?”

班诺威欣然答道:“有何不可,请进去看吧!”

说着即将房门开了,引二人到房中。霍元甲见房角上竖着一个牛皮制成的东西,有五尺来高,上半段就和人一样,有头有肩,有两条臂膊,下半段却没有腿,头上的眼、耳、口、鼻也略具形式,看不出是作什么用的,遂指着问班诺威,班诺威笑道:“这是我国拳斗家因平常不容易找着对手练习,便造出这东西来,假做一个理想的敌人。我这个皮人,与英国拳斗家普通所用的,有些不同的地方,普通所用的,表面的形式和这个一样,不过里面没有机械,两条臂膊不发生何等作用,下半段就和不倒翁一般,我这个的胸部装有机械,两条臂膊能作种种活动,有有规则的活动,有无规则的活动,可随使用人的便。初练习的时候,只能防范他有规则的活动,练熟了之后,才渐渐能应付无规则的活动。我这个的下半段,虽也是不倒翁一般的作用,但有两条极粗而有力的弹簧,在受人压迫的时候,他能托地跳了起来,掉在地下,依旧竖立不倒,我觉得比普通的皮人好多了。”

霍元甲听了很欢喜的问道:“使用这东西,有不有一定的身法手法呢?”

班诺威摇头道:“没有一定,只要把他一打,无论如何打法,他都能发生反抗,不过有快有慢,打一次只能发生一次的反抗,如继续不断的打,就可以继续不断的反抗。”

农劲荪道:“班先生可以试验给我们瞧瞧么?”

班诺威道:“试验是很容易的,但是须更换运动衣服,穿着我身上这样衣服,不好继续不断的打,略试几下给两位看吧。”

随即将洋服的上衣脱了,衬衫的袖口也捋到手腕上,走近那皮人,对准胸膛一拳打去,只见皮人往后一仰,接着两条臂膊由下面上的打出来,左先右后打过头顶,仍掉落下去,看那打出来的速度和形势,似乎很有力量,倘若被打着一下,不问打在什么地方,总得受点儿伤损。班诺威不待皮人的右手落下,一把将臂膊擒住,往旁边一拖,皮人跟着往旁边一倒。

就在这一倒的时候,皮人的左手朝班诺威腰间横扫过来,班诺威趁势向前进一步,双手把皮人的颈项抱着,皮人的两条臂膊,正与活人一样,一上一下不住的在班诺威背上敲打。班诺威抱着用力往下按,皮人陡然跳起来,班诺威也就松手跳离了皮人,皮人仍竖在原处,只管摇晃。班诺威显着吃力的样子说道:“这里面机械弹簧的力量太大,不留神被砸一下,有时比拳斗家的拳头还重,倘若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又不能当理想敌人练习。”

农劲荪问道:“这东西就只有刚才这几种动作呢,还是尚有旁的动作呢?”

班诺威道:“他动作的方式很多,我现在因练习的时期不多,还不能尽量发挥他的作用。我若穿上运动衣服,认真练习起来,已能运用十多个方式了,刚才不过是一种方式。霍先生是中国最有名的拳术家,何妨试试这皮人?”

霍元甲望着皮人不曾回答,农劲荪不愿意霍元甲动手,即接着笑道:“中国拳术的形式方法,都与贵国的不同,这皮人的反抗作用,是按照贵国拳斗家的形式方法制造的,和中国的拳术不合。中国人练拳术要用这东西做理想敌练习,也未尝不可,但是有些动作,不合于中国拳理的,须得稍加改造,不知道这东西性质,是不好应用的。”

霍元甲叹道:“制造这东西的人,心思真细密得可佩服。用这东西练习对打,虽不能象活人一般的有变化,但有时反比活人好,因活人断不肯给人专练习一种打法,每日若干遍,这东西只要机械不坏,弹簧不断,是随时可以给人练习的。”

这皮人旁边,还竖着两件东西,都是半截人模样,一个伸着一只铁制的右手,仿佛待和人握手的形式,一个双手叉腰,挺着皮鼓也似的胸脯,当中一个饭碗般大小的窝儿,牛皮上的黑漆多剥落了,好象时常被人用拳头,在窝儿上冲击的样子。这两件东西的头顶上,都安着一个形似钟表的东西。霍元甲也不曾见过,问班诺威是作何用的?班诺威一面也伸手握住铁手,一面说道:“这是试验力量的。每日练习有无长进,及长进了多少,一扳这手,就知道的极准确。”

说时将手向怀中扳了一下,铁手一动,里面便发生一种机械的响声,上面形似钟表的铁针,立时移动。班诺威将手一松,那铁针又回复原来的地位了。霍元甲一时为好奇心所驱使,看了班诺威的举动,不知不觉的走到班诺威所立的地位,也握住那铁手用力往怀中一扳,只听得喳喇一声响,好象里面有什么机件被扳断了,铁针极快的走了一个圆圈,走到原来停住的所在,碰得当啷一响,就停住不回走了。班诺成逞口而出的叫了一声“啊唷”道:“好大的力量。到我这里来的各国大力士都有,都曾扳过这东西,没有能将这上面的铁针,扳动走一圆圈的。我这部机器是德国制造的,算世界最大的腕力机了,铁针走一圆圈,有一千二百镑的力量,若力量在一千五百镑以内,里面的机器还不至于扳断。”

霍元甲面上显出十分惭愧的神气说道:“实在对不起班先生,我太鲁莽了,不知道里面的机器被扳断了,能不能修理?”

班诺威笑道:“这算不了什么!很容易修理,我今日能亲眼看见霍先生这般神力,这机器便永远不能修理,我心里也非常高兴,就留着这一部扳坏了的腕力机,做一个永远的纪念,岂不甚好?”

霍元甲虽听班诺威这么说,然到别人家做客,平白将人家的重要物件破坏,心里终觉不安,对于房中所有的种种运动器械,连摸也不敢伸手摸一下,只随便看了看,就走到客厅来。班诺威跟到客厅,陪着二人坐下说道:“德国有个大力士名奥利孙,实力还在著名大力士森堂之上,只因奥利孙生性不欢喜在舞台上当众表演技术,更不喜和人斗力,所以没有森堂那般声名。奥利孙能双手将一条新的铁路钢轨,扭弯在腰同当腰带使用,并能用手将一丈长的钢轨,向左右拉扯三下,即可拉长凡一尺五寸,此外森堂所能表演的技艺,他无不能表演。去年他到上海来游历,有许多人怂恿他献技,他坚执不肯。

我闻名去拜访他,也欢迎他到这里来,以为他的腕力,必不是这部腕力机所能称量的,谁知他用尽气力扳到第四次,才勉强扳到一千二百镑,连脖子都涨红了。据他说这机的铁手太高了,倘若能低一尺,至少也可望增加一百多镑的力量。除了这奥利孙而外,还经过好几个大力士试扳,能到一千镑的都没有。我看霍先生扳机的形式,也和那些大力士不同,那些大力士多是握住铁手,慢慢的向怀中扳动,顶上计数的针,也慢慢的移动。假定这大力士能扳动八百镑,扳走到七百多镑的时候,就忽上忽下的颤动起来,没有在这时候能保持不动的,也没有能扳得这针只往上走,不停不退的。霍先生初握铁手的时候,扳丝毫不动,只向怀中一扳,似乎全不用力,针却和射箭一般的,达到千二百镑,针到了千二百镑的度数,机的内部才发生喳喇的响声。有这么大的力,还不惊人,最使我吃惊的,就在不知如何能来得这般快,这理由我得请霍先生说给我听。”

霍元甲笑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我只觉得并没有尽我的力量而已。”

农劲荪道:“这理由我愿意解释给班先生听。我中国拳术家与外国拳术家不同的地方,不尽在方式,最关重要的还在这所用的气力。外国拳术家的力,与大力士的力,及普通人所有的力,都是一样,力虽有大小不同,然力的成份是无分别的。至于中国拳术家则不然,拳术上所用的力,与普通人所有的力,完全两样。外国拳术家大力士及普通人的力,都是直力,中国拳术家是弹力,四肢百骸都是力的发射器具。譬如打人用手,实在不是用手,不过将手做力的发射管,传达这力到敌人身上而已。这种力其快如电,只要一着敌人皮肤,便全部传达过去了。平日拳术家所练惯的,就是要把这气力发射管,练得十分灵活,不使有一点儿阻滞。这气力既能练到一着皮肤,便全部射入敌人身上,当然一握住铁手,也立时全部传达到针上。这种力,绝对不是提举笨重东西,如大铁哑铃及石锁之类的气力。霍先生扳这腕力机的力量,据班先生说在一千五百镑以上,若有一千五百镑以上的铁哑铃,教霍先生提起或举起,倒不见得有这般容易,象霍先生手提肩挑的力量,本来极大,中国还有许多拳术家,手提肩挑的力量,还不及一个普通的码头挑夫。然打人时所需要发射的力量,却能与霍先生相等,甚至更大,这便是中国拳术胜过世界一切的武术地方。”

说话时,已将近四点钟了,渐渐的来了几个西洋人,经班诺威一一介绍,原来都是在上海多年的商人,不但不是武术家,并不是运动家。农劲荪问班诺威:“罗先生何以不见?”

班诺威道:“他今早因有生意到杭州去了。”

农劲荪听了也没注意,到了十多个西洋人之后,当差的搬出许多西洋茶点来,班诺威请农、霍二人及来宾围着长桌就坐,并不要求霍元甲演说。就是这十多个来宾,因都不是拳术家和运动家的原故,对于霍元甲并没有钦佩的表示。班诺威也不曾将霍元甲扳断腕力机的事说出来,表面上说是欢迎会,实际不过极平常的茶话会而已。霍元甲见班诺威的态度,初来时显得异常诚恳,及来宾到了之后,便渐渐显得冷淡了。在用茶点之时,一个西洋人和班诺威谈生意,谈得津津有味,更仿佛忘记席上有外宾似的。农劲荪很觉诧异,轻拉了霍元甲一下,即起身告辞。班诺威竟不挽留,也不再用汽车送。

农、霍二人走出嘉道洋行,霍元甲边走边叹气道:“我平生做事不敢荒唐,今日却太荒唐了,无端的把人家一部腕力机扳坏,大约那部腕力机值钱不少,所以自扳坏了以后,班诺威口里虽说的好听,心里却大不愿意,待遇我两人的情形,变换得非常冷淡了。”

农劲荪道:“我也因为觉得班诺威改变了态度,不高兴再坐下去,只是究竟是不是因扳坏了那部腕力机,倒是疑问。那腕力机虽是花钱不少,然充其量也不过值千多块钱,机械弄坏了可以修理,纵然损失也有限,一个大洋行的经理,不应气度这么小。”

霍元甲道:“我们除却扳坏了他的机器,没有对不起他的事。”

农劲荪道:“昨日他和那姓罗的到我们那边,分明说开欢迎会,照今天的情形,何尝象一个欢迎会呢?难道这也是因扳坏了他的机器,临时改变办法,不欢迎了吗?”

霍元甲气忿得跺脚道:“没有什么道理可说,总而言之,洋鬼子没有好东西,无有不是存心欺负中国人的。我恨外国人,抵死要和外国大力士拚一拚,也就是这原故。”

农劲荪道:“我生平所结交的外国人很多,商人中也不少有往来的,却从来不曾遇见一个举动奇离象班诺威的。我平时每每说中国人遭外国人轻视,多由中国人自己行为不检,或因语言不通所致,不应怪外国人,外国的上等人是最讲礼貌,最顾信义的,若照班诺威今日这种忽然冷淡的情形看来,连我也想不出所以忽被他轻视的道理。好在我们和他原没有一点儿关系,他瞧得起与瞧不起,都算不了一回事。”

霍元甲道:“一个外国商人瞧得起我瞧不起我,自然没有关系,不过他特地派汽车欢迎我们来,平自无故的却摆出一副冷淡给我们看,我们起身作辞,他不但毫不挽留,也不说派汽车送的话,简直好象有意给我们下不去。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和我开玩笑。”

农劲荪道:“这班诺威是英国人,说不定与奥比音和沃林是朋友,因心里不满意四爷和沃林订约,与奥比音较量,所以有这番举动。”

霍元甲道:“农爷认识的外国朋友多,能不能探听出他的用意来?”

农劲荪想了一想道:“探听是可以探听出来的,今天时候不早了,明天我且为这事去访几个朋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二人因一边说话,一边行路,不知不觉的一会儿便步行到了。茶房正开上晚饭来,霍元甲刚端着饭吃,忽觉得胸脯以下,有些胀痛,当下也没说出来,勉强吃了两碗饭,益发痛厉害了。他平时每顿须吃三碗多饭,还得吃五个馒头,这时吃过两碗饭,实在痛的吃不下了,不得不放碗起身,用手按着痛处,在房中来回的走动。刘震声对于霍元甲的起居饮食,都十分注意,看了这情形,知道身体上必是发生了什么痛苦,连忙停了不吃,跟到房中问为什么?霍元甲身体本甚强健,性情更坚忍,若不是痛苦到不堪忍受,断不肯对人说出来。此时在房中走动得几个来回,只觉越痛越急,竟象是受了重伤,二月间的天气,只痛得满身是汗,手指冰冷,渐渐不能举步了,见刘震声来问,再也忍不住不说了。刘震声吓得叫农爷,农劲荪不懂医理,看了这情形,也惊得不知要如何才好,只得叫客栈里帐房就近请来一个西医,诊脉听肺,闹了半晌,打开药箱,取出一小瓶药水,在霍元甲左臂上注射了一针,留下几小片白色的药,吩咐做三次吞下,也没说出是何病症来,连诊金带药费倒要一十八元五角。遵嘱服下白色药片,痛苦仍丝毫不减,然经过西医一番耽搁,服药后已到半夜十二点钟了,不好再接医生,农劲荪也不知道哪个医生可靠,胡乱挨过了一夜。

次日天明,农劲荪对刘震声道:“彭庶白在上海住了多年,他必知道上海的中、西医生是谁最好。此刻已天明了,你就去彭家走一遭吧。他能亲自到这里来商量诊治更好,倘若他有事,一时不能来,你便问他应请那个医生,并请他写一张片子介绍,免得又和昨夜一样敲竹杠。”

刘震声曾到过彭庶白家多次,当时听了农劲荪的话,即匆匆去了,只一会儿就陪着彭庶白来了。彭庶白向农劲荪问起病的缘由,农劲荪将昨日赴嘉道洋行的情形说了道:“霍四爷是一个生性极要强的人,无端受那班诺威的冷淡,心里必是十分难过,大概是因一时气忿过度的原故。”

彭庶白道:“不是因扳那腕力机用力过度,内部受了伤损么?”

农劲荪不曾回答,霍元甲睡在床上说道:“那腕力机不是活的,不能发出力量和我抵抗,应该没有因此受伤之理。”

彭庶白摇头道:“那却不然。习武的人因拉硬弓、举石锁受伤的事常有。我问这话,是有来由的。我曾听秦鹤岐批评过四爷的武艺。他说四爷的工夫,在外家拳术名人当中,自然要算是头儿脸儿,不过在练工夫的时候,两手成功太快,对于身体内部不暇注意,这虽是练外家工夫的普通毛病,然手上工夫因赶不上四爷的居多,倒不甚要紧。他说四爷一手打出去,有一千斤,便有一千斤的反动力,若打在空处,或打在比较软弱的身上还好,如打在工夫好、能受得了的身上,四爷本身当受不住这大的反震。我想那腕力机有一千二百镑,那外国人又说非有千五百镑以上的力量,不能将机器扳断,那么四爷使出去一千五百镑以上的力,反动力之大,就可想而知了,内部安得不受伤损呢?”

彭庶白说到这里,霍元甲用巴掌在床沿上拍了一下,叹了一声长气,把彭庶白吓得连忙说道:“四爷听了这话,不要生气,不要疑心秦鹤岐是有心毁谤四爷。”

霍元甲就枕上摇头道:“不是,不是!庶白哥误会我的意思。我是叹服秦老先生的眼力不错,可惜他不曾当面说给我听,我若早知道这道理,象昨天这种玩意,我决不至伸手。我如今明白了这道理,回想昨天扳那机时的情形,实在是觉得右边肋下有些不舒适,并觉得心跳不止,我当时自以为是扳坏了人家的贵重东西,心里惭愧,所以发生这种现象,遂不注意。既是秦老先生早就说了这番话,可见我这痛楚,确是因扳那东西的原故。”

农劲荪道:“听说秦鹤岐是上海著名的伤科,何不请他来诊治?”

彭庶白赞成道:“我也正是打算去请他来。他平日起的最早,此时前去接他正好,再迟一会,他便不一定在家了。”

刘震声道:“我就此前去吧!”

霍元甲道:“你拿我的名片去,到秦家后,就雇一辆马车,请秦老先生坐来。他这么大的年纪,不好请他坐街车。”

刘震声答应知道,带着名片去了。霍元甲睡在床上,仍是一阵一阵的痛得汗流如洗。农劲荪,彭庶白仔细察看痛处的皮肤,并不红肿,也没有一点儿变相,只脸色和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

约有两刻钟的光景,刘震声已陪着秦鹤岐来了。霍元甲勉强抬起身招呼,秦鹤岐连忙趋近床前说道:“不要客气。若真是内部受了伤损,便切不可动弹。”

旋说旋就床沿坐下,诊了诊脉说道:“不象是受了伤的脉息。据我看,这症候是肝胃气痛,是因为平日多抑郁伤肝,多食伤胃,一时偶受感触,病就发出来了。我只能治伤,若真是受了伤,即算我的能力有限,不能治好,还可以去求那位程老夫子。如今既不是伤,就只好找内科医生了。我还有一个老朋友,是江西人,姓黄名石屏,人都称他为‘神针黄,’他的针法治肝胃气痛,及半身风瘫等症,皆有神效。他现在虽在此地挂牌行医,不过他的生意太好,每天上午去他家求诊的人,总在一百号以上,因此上午谁也接他不动。霍先生若肯相信他,只得勉强挣扎起来,我奉陪一同到他诊所里去。”

霍元甲听了,即挣起身坐着说道:“秦老先生既能证实我不是内部受了伤损,我心里立时觉得宽慰多了。”

说时回头问刘震声道:“马车已打发走了么?”

刘震声道:“秦老先生定不肯坐马车,因此不曾雇马车。”

霍元甲望着秦鹤岐道:“老先生这么客气,我心里实在不安。”

秦鹤岐笑道:“你我至好的朋友,用不着这些虚套。我平常出门,步行的时候居多,今日因听得刘君说病势来得很陡,我恐怕耽误了不当耍,才乘坐街车,若路远,马车自比街车快,近路却相差不多。象你此刻有病的人,出门就非用马车不可。”

因向刘震声说道:“你现在可以去叫茶房雇一辆马车来。”

刘震声应是去了。霍元甲道:“我昨夜请了一个外国医生来,在我臂膀上打了一针,灌了一小瓶药水到皮肤里面,当打针的时候,倒不觉得如何痛,医生走后不久,便渐渐觉得打针的地方,有些胀痛,用手去摸,竟肿得得有胡桃大小。我怀疑我这病症,不宜打针。方才老先生说那位黄先生,也是打针,不知是不是这外国医生一样的针?”

秦鹤岐笑道:“你这怀疑得太可笑了。一次打针不好,就怀疑这病症不宜打针,若一次服药不好,不也怀疑不宜服药吗?黄石屏的针法,与外国医生的完全不同。他的针并无药水,也不是寻常针科医生所用的针。他的针是赤金制的,最长的将近七寸,最短的也有四寸,比头发粗不了许多。你想赤金是软的,又只头发那般粗细,要打进皮肉里去数寸深,这种本领已是不容易练就,他并且能隔着皮袍,及几层棉衣服打进去。我听他说过,打针的时候,最忌风吹,若在冷天脱了衣服打针,是很危险的,所以不能不练习在衣服外面向里打。我亲眼见治好的病太多,才敢介绍给你治病。”

霍元甲受了一整夜的痛苦,已是无可奈何了,只好双手紧按着痛处,下床由刘震声搀扶着,一面招呼彭庶白多坐一会,一面同秦鹤岐出门,跨上马车。秦鹤岐吩咐马夫到提篮桥。马夫将缰绳一拎,鞭子一扬,那马便抬头奋鬣的向提篮桥飞跑,不一会到了黄石屏诊所。秦鹤岐先下车引霍元甲师徒进去,刘震声看这诊所是一幢三楼三底的房屋,两边厢房和中间客堂,都是诊室。西边厢房里,已有几个女客坐在那里待诊,客堂中坐了十来个服装不甚整齐,年龄老少不等的病人,也象是待诊的模样。入门处设了一个挂号的小柜台,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里面。秦鹤岐说了几句话,那老头认识秦鹤岐,连忙起身接待。秦鹤岐回头对霍元甲道:“黄先生此刻还在楼上抽烟,我们且到他诊室里去等。”

说着引霍元甲走进东边厢房,只见房中也坐了七,八个待诊的。秦鹤岐教霍元甲就一张软沙发上躺下,自己陪坐在旁边说道:“对门是女客候诊室,中间是施诊室。他这里的规则,是挨着挂号的次序诊视的。挂号急诊,须出加倍的诊金。我方才已办了交涉,黄先生下来先给你瞧。”

霍元甲道:“既是有规则的,人家也是一样的有病求诊……”秦鹤岐还没回答,那挂号的老头已走近秦鹤岐身边,低声说道:“老先生就下来了,请你略等一会儿。”

随即就听得楼梯声响,一个年约六十来岁、身穿蓝色团花摹本小羔皮袍、从容缓步、道貌岸然的人,从后房走了进来。

秦鹤岐忙起身迎着带笑说道:“对不起,惊动老先生。我这位北方朋友,胸脯以下昨日整整痛了一夜,痛时四肢冰冷,汗出如水,实在忍受不了。我特介绍到这里来,求老先生提前给他瞧瞧。”

说毕,回顾霍元甲道:“这就是黄石屏老先生。”

霍元甲此时正痛得异常剧烈,只得勉强点头说道:“求黄老先生替我诊察诊察,看是什么原由,痛的这般厉害?”

黄石屏就沙发旁边椅上坐下,诊了两手的脉,看了看舌苔说道:“肝气太旺,但求止痛是极易的事,不过这病已差不多是根深蒂固了,要完全治好,在痛止后得多服药。”

一面说,一面望着秦鹤岐道:“这脉你曾看过么?”

秦鹤岐道:“因看了他的脉才介绍到这里来。”

黄石屏已取了一口金针在手说道:“我觉得他这脉很奇怪,好在两尺脉很安定,否则这病要用几帖药治好,还很麻烦呢!”

霍元甲自信体格强健,听了这些话,毫不在意,眼看了黄石屏手里的金针,倒觉奇怪,忍不住问道:“请问黄老先生,我这病非打针不能好么?”

黄石屏笑道:“服药一样能治好,只是药力太缓。足下既是痛的不能忍受,当然以打针为好。足下可放心,我这针每日得打一百次以上,不但无危险,并绝无痛楚,请仰面睡在沙发上。”

霍元甲只好仰面睡了,黄石屏将衣服撩起,露出肚皮来,就肚脐下半寸的地方下针,刚刺了一下,忽停手看了看针尖,只见针尖倒转过来了,即换了一口针,对霍元甲道:“我这针打进去,一点儿不痛,你不要害怕,用气将肚皮鼓着,皮肤越松越好打。霍元甲道:“我不曾鼓气,皮肤是松的。”

黄石屏又在原处刺下,针尖仍弯了不能进去,便回头笑问秦鹤岐道:“你是一个会武艺的人,难道你这位朋友也是一等好汉么?”

秦鹤岐笑道:“老先生何以见得?”

黄石屏道:“不是武艺练成了功的人,断没有这种皮肤,第一针我不曾留意,以为他鼓着气,第二针确是没鼓气,皮肤里面能自然发出抵抗的力量来,正对着我的针尖,这不是武艺练成了的,如何能有这种情形!”

秦鹤岐哈哈大笑道:“老先生的本领,毕竟是了不得。我这朋友不是别人,就是现在张家花园摆擂台的霍元甲大力士。”

黄石屏道:“这就失敬了,若是早说给我听,我便不用这普通的针,怪道他的脉象非常奇怪。”

说时从壁柜中取出一个指头粗、七寸来长的玻璃管,拔开塞口,倾出一根长约六寸的金针,就针尖审视了一阵,秦鹤歧凑近前看了说道:“这针和方才所用的不是一样吗?”

黄石屏道:“粗细长短都一样,就只金子的成色不同。普通用的是纯金,这是九成金,比纯金略硬。”

霍元甲问道:“这么长一口针,打进肚子里面去,不把肠子戳破了么?”

黄石屏笑道:“岂但肚子上可以打针,连眼睛里都一样的可以打针。”

霍元甲见黄石屏用左手大指,在肚脐周围轻按了几下,觉得有蚂蚁在脐眼下咬了一口似的,黄石屏已立起身来,霍元甲问道:“还是打不进去吗?”

黄石屏道:“已打过了,不妨起来坐着,看胸脯下还痛也不痛?”

霍元甲立时坐起,摸了摸胸脯,站起身来,将身体向左右扭转了几下,连忙对黄石屏作揖笑道:“竟一点儿不觉痛了,真不愧人称神针,但不知打这么一针,还是暂时止痛呢,还是就这么好了?”

黄石屏道:“我刚才不是说过吗?照霍先生的脉象看,要止痛是很容易,所怕就在心境不舒,或者时常因事动了肝气,便难免不再发。”

霍元甲心里虽相信黄石屏的针法神妙,只因平日总自觉是强壮的体格,胸脯下的痛苦既去,又见黄石屏已接着替旁人诊病,便不再说求诊的话了。黄石屏走到一个年约四十多岁、满面愁苦之容的人跟前,问道:“什么病?”

这人用左手指点着右臂膊说道:“我这臂膊已有两年多不动弹了,也不痛,也不痒,也不红肿,要说失了知觉吧,用指甲捏得重了,也还知道痛,服了多少药,毫无效验,不知是什么病?”

黄石屏听了,连脉也不诊,仅捋起这人袖口,就皮肤上看了一眼,即拿出针来,用左手食指在这人右肩膀下按了几下,按定一处,将针尖靠食指刺下,直刺进五寸来深,并不把针抽出,只吩咐这人坐着不动,又走近第二人身边诊病去了。

霍元甲问秦鹤岐道:“这人的针为什么留在里面不抽出来?在我肚子上仿佛还不曾刺进去就完了。”

秦鹤岐道:“这个我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各人的病状不同,所以打针的方法也有分别。你瞧他身上穿着呢夹马褂,羊皮袍子,里面至少还有夹衣小褂,将针打进去五寸来深,一点儿不费气力,你肚皮上一层布也没有,连坏了两口针,直到第三口九成金的针才打进去,即此可见你这一身武艺真是了得!”

霍元甲正在谦逊,忽见这人紧蹙着双眉喊道:“老先生,老先生,这针插在里面难受得很,请你抽出来好么?”

黄石屏点头笑道:“要你觉得难受才好。你这种病,如果针插在里面不难受,便一辈子没有好的希望,竭力忍耐着吧,再难受一会子,你的病就完全好了,此时抽出来,说不定还要打一次或两次。”

这人无法,只好咬紧牙关忍受,额头上的汗珠,黄豆一般大的往下直流,没一分钟工夫又喊道:“老先生,我再也不能忍受了,身体简直快要支持不住了,请快抽出来吧!”

黄石屏即停了诊视,走到这人跟前,将针抽了出来。这人登时浑身发抖,面色惨白,不断的说:“老先生,怎么了,我要脱气了。”

黄石屏道:“不妨不妨,你若觉得头脑发昏,就躺在沙发上休息休息。”

当下搀扶这人到沙发上躺下。

霍元甲、秦鹤岐都有些替黄石屏担忧,恐怕这人就此死了。在房中候诊的几人,眼见了这情形,都不免害怕起来,争着问黄石屏:“何以一针打成了这模样?”

黄石屏毫不在意的笑道:“他这条臂膊,已有两年多不能动弹了,可见病根不浅,不到一刻工夫,要把他两年多的病根除去,身体上如何没有一点儿难过呢?这种现象算不了什么,还有许多病,针一下去,两眼就往上翻,手脚同时一伸,好象已经断了气的模样,若在不知道的人看了,没有不吓慌的,因不经过这吓人的情形,病不能好。”

黄石屏还在对这些候诊的人解释,这躺在沙发上的人已坐起身来喊老先生,此时的脸色,不但恢复了来时的样子,并且显得很红润了。黄石屏问道:“已经不觉难受了么?这人道:“好了,好了!”

黄石屏道:“你这不能动的臂膊,何不举起来给我看看。”

这人道:“只怕还举不起来。”

随说随将右手慢慢移动,渐抬渐高,抬过肩窝以后,便直伸向上,跟着朝后落下,又从前面举起,一连舞了几个车轮,只喜得跳起来,跑到黄石屏面前,深深一揖到地道:“可怜我这手已两年多不曾拿筷子吃过饭,以为从此成为一个半身不遂的废人了,谁知还有今日,论理我应叩头拜谢。”

黄石屏也忙拱手笑道:“岂敢,岂敢!”

霍元甲此时凑近秦鹤岐耳根间道:“黄先生诊例我不知道,这里十元钱钞票,不知够也不够?”

秦鹤岐道:“黄先生为人最豪侠,最好结交朋友,由我介绍来的,他已不要诊金,何况所介绍的是你呢?”

霍元甲摇头道:“这断乎使不得。他既是挂牌行医,两边都用不着客气,我不必在诊例之外多送,他只管依诊例照收。”

霍元甲与秦鹤岐谈话的声音虽低,黄石屏似已听得明白,即走过来抢着答道:“笑话,笑话!休说是鹤老介绍过来的,我万分不好意思要诊金,我只要知道是霍元甲先生,也决没有受诊金之理。我多日就诚心钦仰霍先生,实因不知道和鹤老是朋友,无缘拜访,难得今日有会面的机缘,又因候诊的人多,若不早给他们诊视,一会儿来的人更多,门诊的时间过了,还有若干号来不及诊视,所以就想陪先生多谈几句话,也苦于没有时间。霍先生现住什么地方?好在我看报上广告,知道一时还不至离开上海,请把尊寓的街道门牌留在这里,改日我必来奉看,那时再多多领教。”

霍元甲见黄石屏说得这么诚恳,不好意思再说送钱的话,只得连连道谢,留了一张写了地名的名片,与秦鹤岐作辞出来。在马路上,秦鹤岐说道:“前番你要我介绍武艺好的朋友,我原打算引你会会黄石屏的,就因为他的医务太忙,他又吸乌烟,简直日夜没有闲暇的工夫。你瞧着他这身体似很瘦弱,又是一种雍容儒雅的态度,在不知道他的人,莫不以为他是一个文人,必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谁知道他不仅内外家工夫都做的极好,并且是道家的善知识。我和他认识的年数虽不少了,但只知道他以神针著名,直到三年前,他忽然遇着一件绑票的事,事后他的车夫对我说出来,我才知道他除了金针之外,还有一身惊人的武艺。三年前冬天,气候严寒,这日忽有一个人到黄家挂号,问到虹口出诊要多少诊金?黄石屏门诊是二元二角,二角算挂号,出诊有远近不同,平常出诊是四元四角,若路远及不同的租界加倍,拔号又加倍,夜间不看病,如在夜间接他出诊,也要加倍。那人到黄家挂号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过了出诊的时间,挂号自然回绝那人,教那人明日再来。那人再三恳求,说自己东家老太爷病得十分危急,无论要多少钱都使得,只求黄老先生前去救一救。黄石屏生性原很任侠,平日每有极贫苦的人,病倒在荒僻的茅棚里,无力延医服药,黄石屏不知道便罢,知道总得抽工夫前去,自荐替人诊治。这种事是常有的,挂号的当然习知石屏的脾气,见推辞不脱,只好照夜去虹口方面出诊的例,问那人要钱。那人喜道:“这很便宜。我家老太爷不知老先生在夜间到虹口出诊要多少钱,拿五十元大洋给我来请,如今仅要十多元大洋,‘还不便宜吗?’

说话时果拿出一大叠钞票来,数了十多元给挂号的,留了地名,取了收条自去。

那人去了一点多钟,石屏才从外面出诊回来,听了挂号的话,心里虽急于要去虹口诊病,但是吸乌烟的人,在外面出诊了几点钟回家,不能不吸烟。我听石屏说过,打针不比用药,用药只须用脑力,不须用体力,打针是要拿全身的力量,都贯注在针尖上,针尖才能刺入皮肤,直达内部,若不能全力贯注,纯金是软的,一刺便弯了。乌烟不过足瘾,全身都没有气力,哪里还能贯注到针尖上去?所以无论如何紧急,他非等到抽好乌烟不可。石屏抽好乌烟,天色已经昏黑了,那时又正下着大雨,然既收了人家的钱,势不能不去。石屏因做医生挣了二、三十万家产,他买了一辆止能乘坐两个人的小汽车,每次出诊,都是他带一个车夫,坐着那小汽车去,这次也是如此。一辆小汽车冒雨跑到虹口,正在缓缓行走,寻找那留着的地名门牌,走到一条很冷僻的街道,忽听得街边有人问道:‘这车是不是坐的黄老先生?’

车夫以为是病家特地派人在此等候的,随口答应:‘正是!’

车夫的话才说了,突然听得身边响了一手枪,接着就有四个强盗将小汽车围住。一个用手枪逼着车夫,一个用手枪逼着石屏,低声喝道:‘识相些,跟我走吧。我们为要接你这个财神,不知已费了多少气力,多少银钱了,今天已落在我们网里,看你逃到哪里去?’

石屏这时正着急坐在车中,一点儿不能施展,听说教他同走,喜得连忙答道:‘我明白,我明白!请让我下车来吧。’

石屏一跨下车,就有两个强盗过来,一边一个把石屏的胳膊架住,石屏说道:‘我是一个做郎中的老头儿,又抽着大烟,连四两气力。也没有,你们四个人,还有手枪,难道还怕我能逃跑吗,何必是这般将我捉住,使我痛的动也动不得呢?你们不过是想我的钱,我一双空手到上海来行医,如今挣了几十万家私,并不是刻薄积得来的,实在是生意好。你们要多少,只要我拿得出,决不推辞,但求不给我苦吃,无论要我多少钱,我都情愿,我赚钱容易,身体却推扳不得。’

那两个强盗见石屏说得这么近情近理,便把捉胳膊的手略松了些,仍是催着快走。石屏看附近没有巡捕,因下雨并无行人,知道希望别人来救援是不可能的,忽心生一计说道:‘你们要钱,我有支票在身上,立时可以签字给你们,可不可以不捉我去?’

那强盗也笨,以为且将支票骗到手,再捉他去不迟,好在绝不防备石屏有一身好武艺,当下即松了手道:‘你就拿支票签字吧!’

石屏得了这机会,一举手便把捉右手的一个拿了手枪的打倒了,这个还没来得及动手,石屏的左腿已起,将这个踢倒在一丈以外。

石屏弯腰夺了手枪,那个拿枪逼着车夫的,看了这情形,料知不妙,拉着那个同伙的就跑。石屏用脚踏着地下的强盗问道:‘现在还是你要我的钱呢,还是我要你的命呢?依你们这种行为,本应送你到捕房里去,不过我生平为人,不愿和人结怨,这次饶了你们吧!以后如再犯在我手里,就对不起你了。’

霍元甲听到这里,连声称赞道:“办得好!”

谈话时,马车已到霍元甲寓所,霍元甲笑向秦鹤岐道:“今天把鹤老累到这时候,还不曾用早点,实在使我太不安了,彭庶白大约还在里面,请进去用了早点再谈谈。”

不知秦鹤岐如何说,且俟第六十六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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