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喜酒

秦枫谷躺在床上,喊着头痛。大家乱忙了一阵,便不曾再讲什么。过了一刻,听见说张晞天要住在这里,罗雪茵站起来说:

张先生,我本来想等你一同走;既然你不回去,我先走了。”

“晞天,烦你送她上公共汽车罢。天晚了,路上的人又少。”

“再见罢,我明天再来看你。”

罗雪茵走了,秦枫谷躺在床上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从秦枫谷的家到公共汽车站本有相当的距离,路上又没有人力车,于是张晞天只好陪了她走了起来。

知道张晞天是秦枫谷惟一的好朋友,于是罗雪茵便利用了这难得的机会,想询问他对于秦枫谷的意见。

“张先生,枫谷今天可同你谈过什么吗?”

“关于哪方面的?”

“他说他家里要给他订婚,他向你谈起过吗?”

张晞天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的回答:

“说是说起过的,只是不会是事实吧?他向你怎样说的?”

在低啸着的夜凤里,罗雪茵将大衣领子翻了起来,眼睛望着脚下说:

“张先生,我想请问你几句话。你是枫谷最要好的朋友,他近来可向你谈起关于我的话吗?张先生该知道的,自从和枫谷认识以来,我始终将他当作我惟一的朋友,就像我适才对你谈的,他昨晚对我的态度,我也并不怨他,不过他始终没有明白的表示给我。我想你是他的好朋友,他当然会向你谈起的,你在这方面给我一点点帮助,可以吗?”

“枫谷的性情太古怪了,”张晞天已经明白罗雪茵的话是什么用意了,他说,“譬如他今天要撤回那幅画的事,依我的意见是不必这样做的,但是他有他的主意,所以我也不好阻拦他。关于罗小姐的事,我知道他对你的感情也很好,旁的话也很少有机会谈到。有些事情是一时无从谈起的。彼此既是好朋友,不妨慢慢的再说。至于家里给他订婚的事,也许是他一时受了刺激之言,大约不致是事实吧?”

“那么,那位朱小姐结婚的事是真的吗?”

“我也是今天来了才听见他说起的!”张晞天笑着说,“大概是事实吧?也许有人要向他办交涉,便不得不将这幅画撤回了。”

罗雪茵望着暗黑的天上的星星,叹了一口气说:

“真的,枫谷这人的性情,有些地方太古怪了。你们艺术家多少总是这样的,使人无从捉摸!”

“罗小姐!”张晞天侧过头来望着她说:“你不必灰心,只要努力,决不会使你失望的。”

罗雪茵微笑着:

“有许多地方还要张先生帮忙哩!”

“当然当然,”张晞天说,“几时请我喝喜酒呢?”

“不要寻开心!”

罗雪茵虽然这样说着,却已经笑得嘴也闭不拢了。

一○五、长夜谈

送了罗雪茵上车,张晞天再回来的时候,秦枫谷已经朦胧入睡了,听见他的脚步声,才瞿然醒来。

“你回来了吗?”秦枫谷问,“一直送她上了汽车?”

张晞天点点头,在一张沙发上靠了下来。

“你的头如何了?我今天睡在这里,还是照老例,拿两张沙发拼起来罢。她刚才问了我许多话哩!”

“什么?”秦枫谷从床上抬起头来问,“她问你什么?”

“真的,今天我们不妨谈谈,你对罗雪茵到底预备怎样?”

“你去将床搭起来再说。”

张晞天真的将外面的一张沙发拖了进来。这是他的老方法,以前在这里谈得久了,总是用这方法住在这里。

于是,在这深宵人静的郊外,狭小的一间房里,两个知己的青年朋友,便相对的躺着,预备作长夜谈了。

秦枫谷的头痛,本是因了罗雪茵的话而起,阻止她再多说对于朱娴讽刺的话。现在罗雪茵走了,他又睡了一个上午,精神反而兴奋起来了。

“真的,阿罗刚才在路上问了我许多,她对你十二分的严肃,你目前到底预备怎样?”

“你说我该怎样?”

秦枫谷微笑着问。

“我看你爽快和阿罗结婚罢。”

“你真的这样想吗?”

“真的,”张晞天说,眼睛望着天花板上,“一个人总该有个归宿。罗曼斯终是罗曼斯,也该有个结束的时候。既然朱娴的情形是那样,而罗雪茵对你又是这样,还不如爽快的结了婚罢。”

“你的话不错,我也是这样想。”

秦枫谷的头低了下去。

“真的吗?”

“真的,不然,我也不将那一幅画拿回来了。这样,让我的一个梦、一个幻想,永远活在这幅画上,永远活在我的脑筋里,我也可以专心在艺术上努力了。而且我也想过,即使我和朱小姐能成功,那也恐怕不是她的幸福。她的父亲的话大概不是假的,他的希望都在她的身上,但这希望我们这种穷艺术家是无法实现的。所以我想了一夜,还是牺牲了我自己罢。我可以完成一个女儿的孝顺,实现一位父亲的愿望。”

张晞天突然翘起了一个大拇指说:

“好,你伟大,你这样勇敢!”

秦枫谷凄凉的一笑:

“不要开玩笑了。真的,你觉得我对吗?”

“恕我不客气的说,”张晞天回答,“朱小姐那方面,依我看来,也不过是一时刺激。我虽然不敢说日子久了,她会有什么变迁,但那样的罗曼斯根本不该有美满结局的,否则也太煞风景了,你说怎样?”

秦枫谷不开口。

“那么,你还留恋着你的梦想吗?”张晞天问。

秦枫谷这次回答的,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一○六、恋爱与艺术

漫漫的秋夜,两个朋友难得的抵足谈了许多知已的话。在恋爱上正徘徊不定的秦枫谷,经了张晞天的赞助,他决定实行他的主张了。

原是反对他这样放弃朱娴的张晞天,现在忽然又赞成他的主张,与其说是受了罗雪茵的拜托,不如说是也挽救一个朋友,不愿他因恋爱上的波折而影响到艺术上的努力。

张晞天不仅是秦枫谷的朋友,而且也是他艺术上最热烈的敬佩者。他见着他的朋友,因了一位女性而创造了不朽的杰作,他心里十分高兴;但看着他的朋友因了这位女性而要动摇对于艺术的热忱的时候,他是不赞成而且也不忍坐视。

他宁可朋友的心上留一道创痕,他不愿艺术的花园里因了一位女性而有所损失。

所以他虽然也崇拜见过几面的朱娴,但竭力不愿使她影响到秦枫谷的艺术生活。同时,他虽然对罗雪茵素来不满意,但对于她对秦枫谷的忠实,以及因了她的牵制可以使他忘去心上的朱娴,张晞天是极愿为罗雪茵效劳的。

因此,在他这样有意为罗雪茵作左袒的谈话之下,本来心中十分无主的秦枫谷,更不觉决定自己的主张了。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你该特别珍重这幅画像。”这是张晞天的话,他极力要使秦枫谷的注意力集中到艺术的领域里去,“古今有许多画家和文学家,他生平都遭受了精神上不可医治的创伤,但他们都竭力忍受,而将全副精神贯注到自己的作品上去,将全部的痛苦也寄托在作品中,于是自己一生便在寂寞中生活,而从自己的作品中获得安慰。这样,他们不仅战胜了自己的烦恼,同时还产生了不少的不朽杰作。所以,对于你的这幅画,对于你的今后的作品,我希望你能用这种精神去振作自己。我们只能从恋爱中求艺术创造上的灵感,我们不能为恋爱所困。枫谷,你说我的话对吗?”

秦枫谷再叹了一口气。张晞天的这一番话,使得正无力为自己的痛苦辩解的秦枫谷,恰好获得了一个得力的援救,他拍了一下枕头说:

“梦!什么都是梦!我不可惜我醒了,我只可惜这个梦为什么太短了。”

“梦如果不醒,你便不会感觉到它的美丽!”这是张晞天的回答,“一个可留恋的梦,是永远不会死去的。”

“我倒希望我能永远不醒!”

“那么,你永远沉醉在梦中,将我们这班朋友怎样呢?真的——”张晞天忽然改了口气说,“那位朱老先生还说明早来拜访你哩,你预备怎样说?”

“我还有什么可说?”秦枫谷的双手搁在头上,“我想万一他真来了,我要写封信由他交给她,解释我行动的用意,以免她误会,更使她绝念,你觉得怎样?”

“好是好的,只是不要写得太感伤,反而要火上添油了。”

“不会的,决不会的。我只说我的责任是尽忠于艺术,她的责任便是尽忠于她的家庭。我们不该牺牲自己的责任,更不该破坏旁人的责任。你说怎样?”

“好的,这样才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说着,张晞天隔床伸了一只手出来,“枫谷,我们握手罢!我庆祝你!”

一○七、早起

第二天清早,昨夜睡得很迟的张晞天,一觉醒来睁开眼来一看,秦枫谷的床上已经空了,便连忙也披衣爬了起来。

走到外间来一看,秦枫谷早已穿好了衣服,写字台上摊着信纸,他正反身倚了写字台,对着放在沙发上的那幅画像出神。

“枫谷,起得这样的早,怎不喊我一声?”

正在出神的秦枫谷,不觉吃了一惊,很不自然的回过脸来:

“你也起来了吗?我醒得太早,睡不着,所以索性起来了。我看见你睡得正浓,所以不想喊醒你。”

“你真的在写信吗?”

张晞天指着桌上的稿纸问。

秦枫谷点点头,也旋转身来,他说:

“拿起笔来,倒一时不知怎样开始才好。你洗脸,那边已经有热水。”

“好的,我们洗了脸再说。”

张晞天回答。

“真的,不知她父亲今天来不来,到底什么时候来?”

这样说着,秦枫谷又在写字台前面坐了下来,预备开始不知怎样下笔的这一封信。

他希望朱彦儒今天最好能如约来看他,他可以将这封信当面交给他,托他带给他的女儿的信要不封口,表示并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话。

——真的,我率性牺牲到底罢!我只要保存这一幅画,胜利便永远是属于我的!

这样想着,他不觉又回过头来看看那幅画。捧着百合花的朱娴,一对澄澈的眼珠,似乎含着无限的哀怨。他看了一眼,不觉将眼睛闭了一闭,好像没有勇气再看下去。

他想到当时作这幅画的情形,时间并不隔得很久,但一切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什么都已经过去,什么都已经完结了。

一种感伤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着,他咬一咬牙齿,便执笔写了起来。

他决定不要写得感伤。但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实在不容易支持,他只好鼓着最后的勇气,竭力压制自己的情感。

——也许朱彦儒上午就要来的,我非要快点写好这封信不可!他只好用这样的话来克服自己。

他决定在信上说明自己也想在最近结婚,对手就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位——他不觉停了一停,但迟疑了一下,终于写出了罗雪茵的名字。

他想到她也许在今天上午来。那么,夹着她在一起,他对朱彦儒的谈话要无从着手的,因为他不想使罗雪茵知道他对她的态度突然急转直下的原因,是受了朱娴的刺激。

他喊着问张晞天:

“晞天,你上午不要走,好吗?”

“为什么?”

“因为她父亲要来,或许小罗也要来,我一人设法对付。”

“好的,我准吃了午饭再回去。”

张晞天在里面回答,他完全了解他朋友的苦衷了。

一○八、曹白鱼

秦枫谷写好了信,又交给张晞天看了一遍,然后便躺在沙发上休息。今天起得太早了,写信时倒不觉得,现在写好了信,精神突然的又萎顿起来了。

“真的要生病了,那才是笑话哩!”他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壳说。

“怕是刚才写信时太兴奋了吧?”正在窗口望着野外的张晞天回过头来说。

“但愿这样。你看我的信写得怎样?”

“太好了。”张晞天回答,“如果我是她,读了你的信,我只有愈加爱你了。”

秦枫谷默然不语,脸色黯淡了下来。张晞天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便连忙将话题岔开说:

“枫谷,这两天的天气极好,我们几时一同野外写生去?”

“我一向不爱画风景的。”

说这话的秦枫谷不由的望着靠在地上的朱娴的画像。

“枫谷,”张晞天说,他也望着这一幅画,“这张画放在这里不大好,我给你挂起来罢,挂在这里如何?”

说着,他走过去将墙上的一张静物退了下来,将这张《永久的女性》挂了上去,问着:

“如何,挂在这里如何?”

秦枫谷只是点点头,张晞天却后退几步,望着墙上的画说

“枫谷,我嫉妒你,这确是一幅杰作!”

秦枫谷也冷冷的望了一眼,嘴里却说:

“她父亲到底不知来不来?”

“他说来的。年纪大的人大概不致失约的,只是不知是在上午或下午罢了。”

说着,门外的碎石路上已经有了脚步声,秦枫谷站起来从窗口一望,他说:

“他没有来,她倒来了。现在几点钟了?”

“大概有十点多钟吧?”张晞天回答。

秦枫谷走过去将抽斗里写好的信放到衣袋里,嘴里说:

“他如果不来,这封信我想寄去了。”

罗雪茵挟着一大包东西走了进来,高兴的问着:

“你们倒起来了吗?你好了吗?今天天气好极了!我买了罐头牛肉和咸鱼来,预备大家吃午饭。”

“谢谢你。”

张晞天走过去打开包里,看了一眼,望着秦枫谷笑着说:

“罗小姐真细心,知道阿秦爱吃曹白咸鱼,特地买了来,可是我爱吃金银润,却不见你买来。你知道我在这里,你未免太偏心了!”

罗雪茵的脸上一红,抢着说:

“我给你去买,我给你去买!人家又不知道你还在这里!”

“那倒不必。”张晞天笑着回答,“只要不要忘记我,将来请我喝杯喜酒就是了!”

秦枫谷正要开口来回答,却见房东家的小孩子从后面匆匆的跑来说:

“秦先生,后面有客人来,有位老先生来了。”

“他来了!”秦枫谷说了一句,便急着跑了出去。

“谁?哪个老先生?怪不得我刚才看见有人在外面问路哩!”罗雪茵也夹着问。

一○九、探病的人

来的果然是朱彦儒。他特地起早赶到江湾来,以为秦枫谷真的病了。

“请里面坐罢。这样远的路要烦老伯奔波,真是罪过之至。”

“秦先生的精神可好?秋天真是容易感冒的,一不小心,就要着凉了。”

“是,是。”秦枫谷一面回答,一面将他请到厢房里来,“只有一点头痛发热,今天完全好了。有劳老伯这样远的路跑来,真是万分罪过。”

张晞天是认识的,他向罗雪茵介绍说:

“这位是你见过的朱小姐的令尊,这位是罗女士。”

罗雪茵见是朱娴的父亲,她真有点摸不着头脑,她只是用眼睛望着秦枫谷,又望望张晞天,希望从他们的脸上得到一点暗示。

“秦先生一人住在这里吗?这地方真是好极了。”

“是的,我一个人住在这里,”秦枫谷回答,“我也就是喜欢这地方僻静。他们两位都是我要好的朋友,听见我病了,都赶来看我,其实我简直不能算是生病的。”

朱彦儒走过去望着挂在墙上的自己女儿的画像,要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

“我信上已经提起,”秦枫谷说,“因为免得有旁的误会,所以我索性将这幅画拿回了。”

“这次事情真是对不起得很,希望秦先生能原谅到底。今天刚才我还在小婿那里谈起,他也说起过两天想见见秦先生哩!”

“不敢不敢!”秦枫谷说,“朱先生用过午饭吗?在我们这里便饭罢。”

“不用了。我刚才已经和小婿约好,还要到他那面去,车子等在外面的。”

“我们该恭喜了,几时可以吃朱小姐的喜酒呢?”

张晞天问。

罗雪茵连忙张大了眼睛望着他,脸上现出紧张的神色。

“日子不会远了,到那时候当然恭请各位光临!”

这一句话才使罗雪茵的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

秦枫谷的心里只是担忧着袋里的那一封信,恐怕有罗雪茵在面前,没有机会递给朱彦儒。他问:

“老伯吃了饭再去不好吗?”

“不客气了。我告辞了,改天再和诸位见面了。”

说着,他拿起了帽子。

“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了。真是对不起之至,有劳老伯跑一趟。”

说着,他抢在张晞天和罗雪茵的面前:

“那么,我送老伯上车罢,这里的路很不好走。”

“不客气,不客气。”

走到外面,他鼓着最大的勇气,掏出了袋里的信握在手里:

“老伯,我有一封信写给令媛;向她解释一下,免得她误会。信没有封口,请老伯过目一下,有没有不妥的地方。”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回去就交给她。”他伸手接了过去。

秦枫谷始终紧张的心里不觉松下了一口气。

一一○、悲观了

朱彦儒从江湾回到一品香旅馆,刘敬斋已经从银行里来了。他去探问这位画家的病,他女婿是知道的,但是他回来的时候,却不曾将袋里的一封信告诉他。

秦枫谷托张晞天送来的信,他今天却给他看了。

“既然这样,倒也不愧是一位艺人的态度。”刘敬斋在上午看了那封信曾经这样说,“既然大家客气,不如认个朋友,几时请他一次罢。”

“且待我今天去看了他再说。”

看见朱彦儒推门进来,刘敬斋就问:

“老伯,那位秦先生的病状如何?”

“已经起来了,似乎没有什么。”

“他说了些什么?”

“因为有两个朋友在那里,他留我吃饭,我说你约好了我,也没有多谈就走了;一个送信来的姓张的朋友、一个女朋友。”

“女朋友?”刘敬斋抬起头来问。

“他介绍说是罗小姐,好像很熟识的朋友。”

“怪不得了!我懂了!他这个人倒是可以佩服的。老伯,我想索性问他那幅画卖不卖,不知他肯不肯?”刘敬斋问。

“恐怕不肯吧?”

“虽然那目录上说是非卖品,但和他商量起来或许不难的。或者——我想起了!”刘敬斋突然拍着大腿说。

“怎样?”

“我想托娴去向他商谈,他或者肯的。那张画像留落在外面也不是好事,老伯以为如何?”

“这倒也是个办法。”

朱彦儒躺在沙发上回答。

经过了这位丈人竭力的劝慰,刘敬斋可说是完全消气了。他们已经约好今天晚上在家里相见。女儿已经被父亲说服了,她不仅放弃了坚持要到江湾去的主张,而且承认刘敬斋来时,她肯先开口喊他,向他道歉。

——真的,什么都是梦想,我的一切是早已被命运注定了!

在重重包围之下,朱娴已经被屈服,走上绝望的悲观的路了。

吃过了午饭,翁婿两人开始谈到今晚所要解决的结婚问题。

“她大约没有什么意见的,只看你那方面的筹备怎样,能愈快愈好。”

“我已经和父亲商量过,总行里已允许我离开上海,大约可调到汉口分行去。我想在上海一切手续从简,也不用租房子,不妨借住在旅馆或外国公寓里,结了婚就一同到汉口去。”

“这样,今早所谈的在下月举行的话,大约不难实现了。”

“当然,只要和她商量一下,选定一个日期就行。市面如此,我想一切从简了,只有几个熟朋友请一下,旁的都不必惊动。”

“我也主张这样,她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我们且待今晚再谈罢。”

这样,在他们的谈话里,决定了朱娴的命运。

——、她误会了

这里,秦枫谷送了朱彦儒上车回来,还不曾走进屋里,就听见张晞天的声音说:

“你不要误会,你相信我的话,我决不会骗你!”

秦枫谷一惊,赶快抢了进来,只见罗雪茵伏在沙发上,耸着肩膀哭着。

“什么事?什么事?”

他连忙的问。

“她完全误会了,”张晞天说,“她看见朱先生来,她说你骗她。”

“你误会了,我骗你什么呢?”秦枫谷急着问,“你不要哭!”

罗雪茵停住了哭,呜咽着声音说:

“你不必骗我,我知道的!怪不得你发脾气,说家里要给你订婚,有人来找你。我知道的,就是朱小姐的父亲,你们要订婚了,你何必拿我寻开心呢?”

秦枫谷急得搔着头发,搓着手说:

“这话从何处说起呢?你不听见吗,朱先生刚才还说请我们吃喜酒哩!如果我有关系,他会这样说吗?”

“这是你们说通了骗我的!”

秦枫谷急得笑了起来,低下头去拉起她的乎说:

“雪茵,你不信任我的话,你也该信任张先生的话。我为什么骗你呢?赶快不要哭了罢!”

张晞天将胸膛一拍:

“罗小姐,这件事情包在我的身上,只是将来吃喜酒时不要忘记了我这个媒人才是。”

“呸!”罗雪茵突然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秦枫谷乘势说,“我们到外面吃饭去罢,菜带了去。”

罗雪茵用手帕揩着眼睛,歪了头问秦枫谷:

“你既然说不骗我,那么,朱先生为什么来看你呢?”

“他来看我的病的。”

“他怎样会知道你生病?”

秦枫谷咬了一咬嘴唇,眼望着张晞天:

“你问他,是他告诉的。”

罗雪茵抬起眼睛望着张晞天,张晞天不慌不忙的说:

“昨天朱先生到会场来参观,顺便来找他。我因为听了你的话,所以告诉他生病,你迟走一步,就可以遇见了。”

这话使得罗雪茵完全相信了,但是她站了起来,嘴里仍旧说:

“你们不要欺我老实,总有一天我会全部知道的。”

“等你知道的时候。”张晞天接着说,“就是我媒人扔过墙的时候了。”

“张先生,你不该这样的取笑我!”

罗雪茵这样说着的时候,嘴已经笑得几乎合不拢来。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们吃饭去罢。”

秦枫谷心里,在这情形之下,简直是哭笑不得。

一一二、他的信

带着秦枫谷的信,朱彦儒在傍晚的时候,从交易所回到了家里。他约好了刘敬斋,今天晚上要决定女儿的婚期了。

在旅馆里的时候,刘敬斋走了以后,他已经将秦枫谷的信看过一遍。信虽然是用白话文写的,但他却也能看懂里面的意义,觉得并没有什么能激刺女儿感情的地方,于是便决定带回来交给她看,否则他便要中途没收了。

“爸爸回来了吗?”

朱娴在亭子间里,听见楼底下父亲回来的声音,便这样站到楼梯口来问。她近日成了真正的闺房小姐了,几乎整天难得下楼,更谈不到出门。

“回来了。”

说着,朱彦儒也走了上来,一面又问着:

“娘没有回来吗?”

“张家请她打牌去了,说是回来吃晚饭。”

朱娴回答,一面让开来,让她父亲进来。

“爸爸去过了吗?”

朱娴问。她昨晚本坚持着要同去,直到她父亲答应去了之后,就回来告诉她一切,她才放弃了自己的主张。

“去过了。”

朱彦儒在椅上坐了下来。

“怎样,他的病怎样?”

朱娴急急的问。

“没有什么,”朱彦儒用手帕揩着脸说,“不过一点伤风头痛,今天已经好了。已经起来了,还有两个客人在他家里。他留我吃饭,我因为和敬斋约好,所以坐了一刻走了。”

“两个谁?”

“他的朋友。一位罗小姐,说是你也认识的。”

“罗小姐?”朱娴的脸上似乎有点惊异,想了一下,然后才自言自语的点点头: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朱彦儒揩好了脸,又打了一个呵欠,望着他的女儿,慢慢的说:

“我今天已经和敬斋谈过,再过一刻他大约要来了,他的意思想在最近就举行结婚。他大约要调到汉口分行去做事,结婚后他就想离开上海,你的意见怎样?”

“我没有什么意见。”

朱娴的头低了下来。

“你如果没有什么意见。”朱彦儒说,“我想等他来了,大家就决定一个日期。好在一切都现成,只是一点手续而已。”

“爸爸今天去看秦先生,他说过什么吗?”

朱娴问。

“真的,我倒忘记了,”朱彦儒说,从身上掏出了秦枫谷的信,“秦先生有封信写给你。”

其实,他并没有忘记,他不过等待要看看朱娴的态度而已。

他递给朱娴,朱娴默默的接了过去,急急的展了开来。

“秦先生的话一点不错。你该完全丢开了这件事不提。”

说着,朱彦儒站起来走出去了。

一一三、梦中情人

父亲走了,一个人在灯下,朱娴用着战栗的心情,读着秦枫谷的来信。

信上写着:

娴小姐:

在现在的这种时候,我本不应该再写信。但是想到在我们短短相识的过程中,尤其是最近的事,你也许对我会有误会。为了这,我大胆的利用这仅有的机会——也许是最后一次的机会,写了这封信给你。

这封信是托令尊大人转交的。恕我这样做,我不忍使你负上不孝的罪名。

也正是为了这个原故,在令尊大人向我说明你的环境之后,我明白了我的责任,于是我也决定我将要怎样处置这件事,然后才对得起你,对得起我们当初相识的动机。

真的,对于你,我只有感谢。你不仅仗我完成了我在艺术上的志愿,而且使我明白了在我们纯洁的友谊上,我的最伟大的责任是什么。

我还有什么要求呢?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一个献身于艺术的人,能借了一种可爱的可钦佩的友情的帮助,完成了他的梦寐未忘的工作。他是可以含笑死去,决不再希冀旁的什么了。

我知道,在我们相识以来,这是毋庸隐讳的,各人也许有过一些过于美好的梦想。但梦想是自私的,我们该明白我们各人的责任。也许是我过于尊重我们的友谊,所以我也尊重你的责任。我不忍因了我的自私的梦想,破坏了你在家庭上所负的责任。

你也许要误会吧?你也许要怨我吧?我希望你能谅解。梦想是美好的,未实现的梦更是甜蜜的,让我们永远生活在梦中,永远做一对梦中的——恕我这样写——情人罢。

我知道你这几日的心情,所以我也不希望有机会见面,我只请你努力用理智克服你的感情。勇敢的尽你所应当尽的责任。在你能获得一个美满的家庭的时候,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在最近,我也许要离开上海。但无论在天涯海角,我始终不会忘记你,始终为你祝福的。

那一幅画,你的那一幅画像,本应该送给你,作为我们相识的纪念。但请你原谅我,接受我这一点卑弱的要求罢。一个可怜的人,在寂寞中,在飘泊中,他要永远用这一幅画作为安慰,作为他的光明的指导。

还有,也许使你听了高兴的事,你曾经见过一面的罗小姐,我们最近也要订婚了。到那时候,我当设法通知你。我但愿在我通知你的时候,我也可以获得你的喜讯。

旁的事恕我不多写了,我只有一句话:

我不会忘记你!

一一四、空洞的心

读完了信,朱娴只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响的去伏在枕头上。

她并不想哭,她只觉得心里空洞得什么都没有,连自己究竟置身在什么地方,自己也有点茫然。

真的,一切都是一个梦,一个短而飘渺的梦。什么事都成了过去,现在已经到了梦醒的时候了。

命运真是太可恶的东西。在一颗平静的心上,它无故的掀起了一阵波浪,接着就悄悄的消逝了,不管所撩起的是什么,留下的是怎样的创伤。

在朱娴的眼前,她渐渐的觉得今后的岁月,将永远是一个无尽的沙漠,自己也分不出甘苦。只知道是被注定了要经过这一番跋涉而已。旁的希望,都真如信上所说,一切都是梦中的事了。

他的身体已经不是属于自己的。她的心事,她感觉到,今后不仅无处诉说,而且说出来还要受旁人的嘲笑,受旁人的指责。她只合永远生活在寂寞中了。

——为什么这样理智呢?为什么用家庭责任这类的名义来压服我呢?为什么这样的薄情呢?

想列秦枫谷的态度,她确实有一点怨恨。她本是弱者,她正仰待秦枫谷来给她向命运奋斗的勇气。哪知他不仅不鼓励自己,反而和父亲站在一条阵线上去了。

他也许是根本在作弄我的吧?想到秦枫谷在信上所说,不久要和罗雪茵订婚的话,朱娴忽然这样的对自己说。她真有一点怨恨他了,觉得只有自己始终是一个被捉弄的人,在命运掌握中颠倒的人,从没有一个人会真正的同情她。

她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希望再看一看那张画,那一张自己的画像,只要一分钟也好。她知道如果不乘现在的机会,以后要永远不能见到了。

——向父亲说罢,我什么话都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有,我也不写复信给他,我只要看一看那幅画,到他那里去看一看我自己的画像。

她这样的伏在枕上对自己说。她并不想哭,她觉得自己的心早已冷了,早已灰了。

“小娴!”

父亲忽然这样的喊着,在外面敲门。他料想朱娴看了信一定又要哭了,所以在楼上坐了一刻,便到亭子间来看她。

朱娴又叹了一口气,揉着眼睛,咳嗽了一声,便站起来将带上的房门开了。

朱彦儒料想女儿一定要哭的,但是走了进去,看见她的脸色虽然很惨淡,却并没有泪痕,于是也就不问起那封信的事,只是说:

“敬斋说就要来的,大约再过一刻要来了,你也该收拾收拾,有好多的话要谈哩!”

“知道了。”

朱娴温顺的回答。

一一五、结婚会议

这一天晚上,在朱彦儒的家里,可说是重复了以前一向的家庭联席会议的局面,不过上一次是冲突的开始,这一次却是一幕喜剧的尾声。

七点多钟的时候,朱娴的继母回来后不久,刘敬斋也如约来了。吃过了晚饭,大家便在楼下的客厅里,举行结婚会议了。

朱娴和她的继母坐在靠壁的一张长沙发上,刘敬斋坐在对面,朱彦儒自己躺在下首的一张安乐椅上,衔着烟卷,现着很悠闲的神气。实在的,这一场风波能够平安过去,言归于好,他的心中无论如何是高兴的了。

“我想就是这样决定罢,”靠在沙发上,刘敬斋结束了刚才吃饭时的谈话,“日期就是十一月一号,地点是慕尔堂,我明天去和张牧师接洽。旁的事统在一品香办理,好在是熟人距离又近,省了许多往返的跋涉,老伯以为怎样?”

“当然就是这么决定,”朱彦儒回答,“我没有什么意见,只要你们两人同意就是。小娴有什么话吗?”

父亲又侧过脸来问朱娴。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朱娴回答,用着很轻的声调,“只要爸爸和刘先生商量定了,我是没有成见的。”

真的,到了今天,在目前这样的情形下,她真没有什么话可说?她既不感到悲哀,也不感到快乐。她知道一个梦已经结束了,已经成了残灰了,今生永不会再有一个能燃起她的热情的机会。今后的生活,她该是安分的做太太,做刘夫人。旁的事,不用自己去希望,也不由自己希望,一切早已由命运安排好了。

“但是,关于女傧相以及衣服等,还得你自己去斟酌。”

刘敬斋说。

“当然,”朱娴回答,她的脸上虽然现出笑容,但是心里却好像在想着旁的事情,“我去请两位同学,和她们商量一下再定。”

从她的语声里,完全看不出她自己就是这会议中的主角,就是新娘,她好像在谈论旁人的结婚一样。

也许是朱彦儒看出了这情形,他知道在看过了秦枫谷的来信之后的女儿,心中当然是不高兴的。他不能勉强她,但他不愿使刘敬斋也看破这种情形,使他的心里难受。他说:

“小娴,你在上海的同学和外埠的朋友,有什么该发帖子的,你也该拟好,不要漏去了招怪人家。”

父亲的话,本要打破她的沉默,使她能多说几句话,但不料这种话使得她更不高兴;她不由的想起如果在另一种情形下,她今晚的心里将是如何的快乐。

“不会的,我也没几个熟悉的同学。”

说着,她凄凉的一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向着大家招呼。

“我要上楼去有点事情。刘先生,请坐一下。”

她随即就上楼去了,空虚的心里,她并不想哭,她只愿没有一个人来过问她,让她一个人沉默的坐着,永远这样沉默的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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