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深山腰袅多歧路,高岑石畔来蛇妇。如玉被拘囚,血从鼻孔流。

神针飞入户,人如故。平寇用文华,与蛇差不差。

右调《菩萨蛮》

且说温如玉在琼崖洞,得连城璧传与出纳气息功夫。城璧去后,便与二鬼修持。日食野菜、药苗、桃李、榛杏之类,从此便日夜泄泻起来,约六七个月方止。浑身上下,瘦同削竹,却精神日觉强壮。三年后,又从新胖起来。起先胆气最小,从不敢独自出洞。四五年后,于出纳气息之暇,便同二鬼闲游。

每走百十里,不过两三个时辰,即可往回,心甚是得意。此后胆气一日大似一日,竟独自一个于一二百里之外,随意游览,领略那山水中趣味。

一日,独自闲行,离洞约有七八十里,见一处山势极其高峻,奇花异草颇多。心里说道:“回洞时,说与超尘、逐电,着他们到此采办,便是我无穷口福。”于是绕着山径,穿林拨草,摘取果食。走上北山岭头,见周围万山环抱,四面八方湾湾曲曲,通有缺口。心里又说道:“这些缺口,必各有道路相通。一处定有一处的山形水势,景致不同。我闲时来此,将这些缺口都游遍,也是修行人散闷适情一乐。”

正欲下岭,猛听得对面南山背后,唧唧咕咕叫唤了几声,其音虽细,却高亮到绝顶。如玉笑道:“此声断非鸾凤,必系一异鸟也。听他这声音,到只怕有一两丈大校”语未毕,又听得叫了几声,较前切近了许多。再看对山,相离也不过七八十步,只是看他不见。四下一望,猛见各山缺口,俱有大蟒蛇走来:有缸口粗细,长数丈者;有水桶粗细,长四五丈者;次后两三丈,一二丈,以及七八尺,三四尺,大小不等,真不知有几千百许,各扬头掀尾,急驰而来。吓的如玉惊魂千里!见有几株大桃树,枝叶颇繁,急急的扒了上去,藏躲在那树枝中。

四下偷看,见众蟒蛇青红白绿,千奇百怪,颜色不等。满山谷内,大小石缝之中,都是此物行走。如玉心胆俱碎,自己鬼念道:“我若被那大蟒大蛇不拘那一条看见,决无生理!”喜得那些蟒蛇,无分大小,俱向对面南山下直奔。又见极大者在前,中等者在后,再次者更在后,纷纷攘攘,堆积的和几万条锦绳相似。

少刻,又听得叫了几声,其音较前更为切近。再看众蟒蛇,无一敢摇动者,皆静伏谷中。陡见对面山顶上,走过一蟒头妇人来:身着青衣白裙,头红似火,顶心中有杏黄肉角一个,约长尺许,看来不过一钱粗细。又见那些大小蟒蛇,皆扬起脑袋,乱点不已,若叩首之状。自己又叹息道:“我今日若得侥幸不死,生还洞中,真是见千古未见之奇货。”只见蟒头妇人将众蟒蛇普行一看,又在四面山上山下一看,又叫了几声。叫罢,将如玉藏躲的树,用手连指了几指。那些大小蟒蛇,俱各回头,向北山看视。只这几指,把个如玉指的神魂若醉,双手握着树枝,在上面乱抖。又见那蟒头妇人,将手向东西分摆,那些大小蟒蛇各纷纷摇动,让出一条道路来。那蟒头妇人便如飞的从对面山跑来,向树前直奔。如玉道:“我活不成了!”语未毕,那蟒头妇人已早到树下,用两手将树根抱住一摇,如玉便从树上掉下,被蟒头妇人,用双手接住,抱在怀中,复回旧路,一边跑,一边看视如玉,连叫不已,大要是个喜欢不尽之意。如玉此时昏昏沉沉,也不知魂魄归于何地。少刻,觉得浑身如绳子捆住一般,又觉得鼻孔中有几条锥子乱刺,痛入心髓。猛然睁眼一看,见身在一大石堂内,那蟒头妇人已将身躯化为蛇,仍是红头杏黄角,黑身子,遍身都是雪白的碎点,约一丈余长,碗口粗细。从自己两背,缠到两腿,头在下,尾反在上,即用尾在鼻孔中乱刺,鲜血直流。他却将脑袋倒立起,张着大口,吃滴下去的血。如玉看罢,将双睛紧闭听死。

正在极危迫之际,觉得眼皮外金光一闪,又听得“唧”的一声,自己的身子便起倒了几下。急睁眼看时,那蟒头妇已长拖着身子,在石堂中分毫不动。身上若去了万斤重负,惟鼻孔中疼痛如前,仍是血流不止。乍见连城璧走来,将两个小丸子,先急急向鼻孔中一塞;次将一大些的丸子,填入口中。须臾,觉得两鼻孔疼痛立止,血亦不流;那大丸子从喉中滚下,腹内雷鸣,大小便一齐直出。又见城璧将他提出石堂,立即起一阵烟云,已身在半空中飘荡,片刻在琼崖洞前。

城璧扶他入洞,二鬼迎着问道:“怎么是这样个形像?”

如玉放声大哭,诉说今日游走情事。二鬼听了,俱各吐舌。又问城璧道:“二哥何以知我有此大难相救?”城璧道:“我那里晓得?今日已时左近,大哥在后洞坐功,猛然将我急急叫去,说道:‘不好了!温贤弟被一蟒头妇人拿去,在泰山烟谷洞石堂内,性命只在此刻。你可拿我戳目针,了绝此怪。’又与了我大小三丸药,吩咐用法,着我‘快去!快去!’我一路催云,如掣电般急走。及至找寻到古石堂前,不意老弟已被他缠绕住,刺鼻血咀嚼;若再迟片刻,老弟休矣。塞入鼻中者,系止血定痛之丹;塞入口中者,系追逐毒气之丹。”如玉道:“我此刻觉得平复如旧,皆大哥、二哥天地厚恩。但我身上不洁净之至,等我去后洞更换底衣,再来叩谢。”说罢,也不用人扶,人后洞去了。

城璧向二鬼道:“着他经经也好,还少胡行乱跑些。一点道术没有的人,他也要游游山水,且敢去人迹不到之地,岂不可笑!他今日所遇是一蛇王,每一行动,必有数千蛇蟒相随。

凡他所过地界,寸草不生,土黑如墨。今已身子变成人形,头尚未能变过。再将头一变换,必大行作祸人间矣。”须臾,如玉出来叩拜,并烦嘱谢于冰。城璧道:“贤弟此后宜以炼气为主,不可出洞闲游。你今日为蟒头妇人所困,皆因不会架云故耳。我此刻即传你起落催停之法。”

如玉大喜。城璧将架云传与,再四叮嘱而去。

再说林润得于冰改抹文字,三场并未费半点思索,高高的中了第十三名进士;殿试又在一甲第二名,做了榜眼,传胪之后,明世宗见人才英发,帝心甚喜,将林润授为翰林院编修之职。求亲者知林润尚无妻室,京中大小诸官,俱烦朱文炜作合。

文炜恐得罪下人,又推在林岱身上。本月文炜又生了儿子,心上甚是快乐,益信于冰之言有验。这话不表。

一日,明帝设朝。辰牌时分,接到浙江巡抚王忬的本章,言奸民汪直、徐海、陈东、麻叶四人,浮海投入日本国为谋主,教引倭寇夷目妙美劫州掠县,残破数十处城郭,官军不能御敌。

告急文书屡咨兵部,三四月来总不回覆,又不发兵救应。明帝看了大怒,问兵部堂官道:“你们为何不行奏闻?”兵部堂官奏道:“小丑跳梁,地方官自可平定。因事小,恐烦圣虑,因此未行奏闻。”明帝越发怒道:“现今贼势已炽,而尚言‘小丑’二字耶?兵部堂官俱着交部议罪。”孰不知皆是严嵩阻挠,总要说天下治平,像这些兵戈水旱的话,他最是厌见厌闻。

严嵩此时怕兵部堂官分辩,急急奏道:“浙江既有倭患,巡抚王忬何不先行奏闻?军机大事,安可以文书咨部卸责?今倭寇深入内地,劫掠浙江,皆王忬疏防纵贼之所致也。”明帝道:“王忬身为巡抚,此等关系事件?不行奏闻,其意何居?”随下旨:将王忬革职,浙江巡抚着布政司张经补授讨贼。那知王忬为此事,本奏四次,俱被严嵩说与赵文华搁起,真是无可辨的冤枉!严嵩又奏道:“张经才识,还恐办理不来。工部侍郎赵文华文武兼全,名望素著,江浙人望他无异云霓。再胡宗宪虽平师尚诏无功,不过一时识见偶差,究系大有才能之人,祈圣上赦其前罪。录用两人,指日定奏奇功。”明帝便下旨:赵文华升授兵部尚书,督师征讨。又想起朱文炜深有权谋,加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胡宗宪授右佥都御史,一同参赞军务。于河南、山东二省拣选人马,星赴浙江。其江浙水陆诸军,任凭文华调用。旨意一下,兵部即刻行文四剩朱文炜得了此旨,向姜氏道:“赵文华、胡宗宪,岂是可同事之人?此行看来,凶多吉少。前哥哥寄字来,言家中房产、地土俱皆赎回,不如你同嫂嫂速刻回家。这处房子,上林贤侄住,岂非两便?”姜氏道:“你的主见甚是。但愿你早早成功,慰我们悬计。”文炜即着人将林润请入,说明意见。林润道:“叔父既执意如此,小侄亦不敢强留,自应遵谕办理。但赵文华倚仗严嵩之势,出去必不安静,弄起大是非来,干连不便,叔父还要着实留意。”

正言间,家人报道:“赵大人来拜。”文炜道:“我理合先去见他为是,不意他到先来。”忙同林润出来。文炜冠戴着,大开中门等候。少刻,喝道声近,一顶大轿入来。赵文华头戴乌纱,身穿大红仙鹤补袍,腰系玉带,跟随着黑压压许多人。

文炜接将出去。文华一见,大笑道:“朱老先生,你我着实疏阔的狠!今日奉有圣旨,一同公干,我看你又如何疏阔我?”

文炜道:“大人职司部务,乃天子之唯舌;晚生名位悬绝,不敢时相亲近。”文华拉着文炜的手儿,又大笑道:“这话该罚你才是!御史乃国家清要之职,与我有何名位悬绝处?是你嫌厌我辈老而且拙,不肯轻易措爱耳。”说罢,又大笑起来。两人同入大厅,行礼坐下。文华道:“老先生今日荣膺恩宠,领袖谏垣;又命主持军务,圣眷可谓极拢第一则来拜贺,二则请候起身吉期。”文炜道:“晚生正欲凫趋阶下,用伸贺悃,不意反邀大人先施,殊深惶恐之至!至于起身吉日,容晚生到大人处听候钧谕。”

文华道:“倭寇跳梁,王巡抚隐匿不奏,致令攻城夺郡,遗害群黎。弟又问得一秘信:温州、崇明、镇海、象山、奉化、兴昌、慈溪、余姚等地,俱被蹂躏。杭州省城,此时想已不保。

老先生平师尚诏时,出无数奇谋,这几个倭寇,自然心中已有定算。倘蒙不弃,可将机密好话儿先告诉我,庶可大家商同办理。”说罢,又嘻嘻哈哈的笑起来。文炜道:“用兵之道,必须目睹贼人强弱情形,临期制胜,安可预为县拟?即平师尚诏时,晚生亦不过谈兵偶中,究之心无打算,到要请大人奇策指示后辈!”文华掀着胡子大笑道:“我来请教你,你到问起我来了?依我的主见,圣上灭寇心急,你我断不可在京中久延,今晚即收拾行李,明午便行起身。我已嘱兵部,连夜行文山东、河南二省,着两处各拣选劲卒各一万,先在王家营屯扎等候。

我们出了京门,不妨慢慢缓行。走到了王家营,再行文江南文武,着他们拣选水师,少了不中用,须得数万,汇齐在扬子江岸旁等候。我们再缓缓由水路去,到那时另看风色。”朱文炜道:“浙省百姓日受倒悬之苦,如此耽延,圣上见罪若何?”

文华道:“倭寇之祸,起于该地方文武不早防闲。目今休说失了数处州郡,便将浙江全失,圣上也怪不到我们身上。若说用兵迟延,我们都推在河南、山东、江南三省各文武身上,只说他们视同膜外,不早应付人马,兼之船只甲胄诸项不备。你我同胡大人三个书生,如何杀的了数万亡命哩?”文炜道:“倘若倭贼残破浙江,趁势长驱江南,岂非我们养疥成疮之过。”

文华大笑道:“你好过虑呀!浙江全省地方,水陆现有多少人马?巡抚、镇副等官,安肯一矢不发,一刀不折,便容容易易放他到江南来?等他到江南时,我们大兵已全积在扬子江边。

以数十万养精畜锐之劲卒,破那些日夜力战之疲贼,与催枯拉朽何殊?此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之道也。”说罢,又嘻嘻哈哈的笑起来。文炜道:“大人高见,与晚生不同,统俟到江南再行计议。”文华听了,低下头,用手拈着胡子,自己鬼念道:“不同,不同。”又复抬头,将文炜一看,笑道:“先生适才说‘到江南再行计议’。也罢,我别过罢。”即便起身。文炜送到轿前,文华举着手儿说道:“请回!请回!容日领教。”

随即喝着道子去了。

文炜回到书房,正要告知林润适才问答的话。林润道:“赵大人所言,小侄在屏后俱听过了,他如此居心,以朝廷家事为儿戏,只怕将来要遗累叔父。”文炜蹙着眉头道:“我本一介青巾,承圣恩高厚,冷老伯栽培,得至今日,惟有尽忠竭力,报效国家。我既职司参赞,我亦可以分领人马,率众杀贼。至于胜败,仗圣上洪福罢了。”林润道:“依小侄主见:到江南省他二人举动,若所行合道,与他共奏肤功;若事务掣肘,便当先行参奏,亦不肯与伊等分受老师费饷、失陷城郭之罪。”

文炜道:“凡参奏权奸,求其济事。文华与严嵩乃异姓父子,圣上又惟严嵩之言是听。年来文武大臣,被其残害杀伤者,不知多少!量我一个佥都御史,弹劾他到那里?我此刻到赵大人、胡大人处走走。”随即吩咐,写了个晚生帖与文华,一个门生帖与胡宗宪,是为他曾做河南军门,在营中献策得官故也。

原来宗宪白罢职后,便欲回乡,严嵩许下他遇便保奏,因此他住在京师。

文炜先到文华府第,见车马纷纷,拜贺的真不知有多少。

帖子投入,门上人回覆:“去严府未回。”又到胡宗宪门上,拜喜的也甚多,大要多不相会。帖子投入,胡宗宪看了冷笑道:“这小畜生,又与我称呼起门生来了!当年在圣驾前,几乎被他害死!既认我做老师,这几年为何不早来见我?”本意不见,又想了想:“他如今的爵位与我一般,况同要平倭寇,少不得要会面的。”书呆子心性,最爱这“门生”二字,随吩咐家人:“开中门相请。”文炜既与他门生帖子,便不好走他的中门,从转自傍边入来,直到二门前,方见宗宪缓步从厅内接出来。文炜请宗宪上坐叩拜,宗宪不肯,斜着身子以半礼相还。

礼毕,文炜要依师生坐次,宗宪心上甚喜,定以宾主礼。

相让坐了,却自将椅儿放在上一步,仍是师生的坐法。文讳道:“自从归德拜违,只拟老师大人文旌旋里,以故许久未曾叩谒。

昨圣上命下,始知养静都中。疏阔之罪,仰祈鉴宥!”宗宪道:“老夫自遭逐弃,便欲星驰归里,视尘世富贵,无异浮萍。无奈舍亲严太师百法款留,坚不可却。老夫又恐重违其意,只得鼠伏都门;又兼时抱啾疾,应酬尽废。年来不但同寅,即至好交情?亦未尝顾盼老夫。孟浩然诗云:‘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正老夫之谓也。”文炜道:“八荒九极,伫望甘霖久矣。将来纶扉重地,严太师外,舍老师其谁属?今果枫宸特眷,加意老臣。指顾殄歼倭寇,门生得日亲几杖,钦聆教主,荣幸奚似!”宗宪道:“老寅长,‘门生’二字,无乃过谦!”文炜道:“归德之役,端赖老师培植,是牛溲马渤,当年既备笼中,而土簋陶匏,宁敢忘今日宰匠耶?”宗宪道:“昔时殿最奏功,皆邦辅曹公之力,老夫何与焉?师生称呼,老夫断不敢当!”文炜道:“天下委土固多,而高山正自不少。曹大人吹嘘于后,实老师齿芬于前之力也。安见曹大人可为老师,而大人不可为老师乎?”宗宪听了,心上快活起来,不禁摇着头,闭着目,仰面大笑道:“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文炜作揖起谢,宗宪还了半个揖,依就坐下。宗宪道:“贤契固执若此,老夫亦无可如何!”文炜道:“适承赵大人枉顾,言在明午起身,未知老师酌在何时?”宗宪道:“今日之事,君事也。他既拟在明午,即明午起身可耳。”文炜道:“闻倭寇声势甚大,愿闻老师御敌之策。”宗宪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又何必计其声势为哉?”文炜心里说道:“许多年不见他,不意比先越发迂腐了。”随即打一恭告别,宗宪止送在台阶下,就不送了。

文炜回家,也有许多贺客,只得略为应酬,连夜收拾行李,派了随从的人役。次日早,又到赵文华家,却好胡宗宪亦在,文华留吃了早饭,一同到严府中请示下。严嵩说了几句审时度势用兵的常套话儿,一同出来,议定本日午时出京。

文炜回家,嘱托林润择日打发家眷回河南,随与宗宪先行,赵文华第二次走,约在山东泰安州会齐。早有兵部火牌,传知各路伺候夫马。到了泰安,阖城文武都来请候,支应两人一切。

等了八九天,还不见赵文华到来。

不想文华回拜了贺客各官,严世蕃又通知九卿与他送行,酒筵直摆至芦沟桥。凡所过地方,文武官,俱出城迎接二十里。

次日起身,还要送出郊界外。公馆定须县灯结彩,陈设古玩。

他住的房,用白绫作顶棚,缎子裱墙壁。跟随的人,也要间间房内铺设整齐。就是马棚,亦须粉饰干净。内外院都用锦纹、五色毡毡铺地。他每住一宿,连跟随人,大约得十一二处公馆方足用。上下酒席、诸品珍物,无不精洁。每食须二十余桌,还要嫌长道短,打碗摔盘,也有翻了桌子的时候。少不如意,家丁们便将地方官辱骂,参革、发遣的话,个个口中炼的透熟,比几十只老虎还凶。至于驿站,更难支应,不是嫌马匹老瘦,就是嫌数目不足,殴打衙役,锁拿长随,再不然回了赵文华,就不走了。地方官两三天家支应,耗费不可数计,虽说出在地方官,究之无一不出在百姓。有那灵动知窍的官儿,孝敬赵文华若干,与跟随的人若干;按地方大小馈送,争多较少,讲论的和做买卖一般。银钱使用到了,你便与他主仆豆腐、白菜吃,他还说清淡的有味;文华还要传入去,赐坐留茶,许保举话。

各地方官知他这风声,谁不乐得省事?就是极平常的州县,也须那移送他。他又不走正路,只拒有州县处绕着路儿走,二三十里也住,五六十里也祝由京至山东泰安,不过十数天路,他到走了三四十五天。人都知道他是严嵩的干儿子,谁敢道个“不”字?

及至到了泰安,朱文炜问他来迟之故,他便直言,是王公大臣与他送行,情面上却不过,因此来迟。文炜将河南、山东领兵各将官投递职名禀帖,并两处巡抚起兵的文移,军门的知会,着他看视。他见两省军兵已等候了数天,日日坐耗无限粮草,只得择吉日起身。到了王家营,又装做起病来,也不过黄河,也不行文通知江、浙两省,连胡、朱二人面也不见了。浙江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他又以河、东两省人马未齐咨覆。

文炜看的大不成事,常到文华处听候,催他进兵。

文华被催不过,方行文江南文武,要於各路调集水师八万,大小战船三千只,在镇江府停泊,听候征进。江南大小文武,那一个敢违他意旨?只得连夜修造战船,并调集各路人马。幸喜文书上没有限定日月,尚得从容办理。又过了月余,通省水师俱到镇江聚齐,文武大员俱在府城等候,各差官到王家营迎请钦差验兵。文华方发了火牌,示谕起程日期。又饰知淮安府,备极大船一千只,由淮河进发。到了扬州,彼时扬州盐院是鄢懋卿,与文华同是严嵩门下。懋卿将三个钦差请入城中,日日调集梨园子弟看戏。文炜恐军民议论,亲自催促文华动身。文华因各商与他凑送金银未齐,着文炜同宗宪领河、东人马先行,约在三日后即到镇江。文炜无奈,只得率众先行。督抚等官俱问文华不来原故,文炜只得说他患病在扬州。究之各官,早知他在盐政衙门顽闹,又知鄢懋卿派令各商摊凑金银相送,不过背间叹息而已。

又等了数天,文华方才到来。看见兵,说兵不好;看见船,说船不好。把失误军机参革斩首的话,在嘴里直流。着江南文武各官,另与他拣选兵将,更改战船。那些大小文武官员,也都知道他的意思,或按营头,或按地方,暗将金银馈送,方才将兵、将船只闹罢。他又要水陆分兵,着江南文武与他调战马五千匹,限半个月汇齐。那些督抚、提镇又知他心上的毛病,总办来,他不是嫌老,就是嫌瘦;于是各派属员,每马一匹捐银若干,各按州县所管庄村堡镇,着百姓或按户、或按地交送本地方官,星夜解送军营;又暗中与文华馈献。此时浙江虽遭倭寇涂炭,还是一处有,一处没有。自赵文华到江南,通省百姓,没一家不受其害。究竟他所得,不过十分之四;那六分,被承办官,以及书吏、衙役、地方乡保人等分肥。他要了这几个钱不打紧,被衙门中书役人等,逼的穷百姓卖儿女、弃房产、刎颈跳河、服毒自缢而死者,不知几千百人。那一个不欲生食其肉,咒骂又何足道耶!

朱文炜见风声甚是不妥,打算着据实参奏。严嵩在内,这参本断断到不了朝廷眼中,只有个设法劝止他为妥。于是亲见文华,说道:“浙江屡次报警,近又失绍兴等地,与杭州止一江之隔;倘省城不保,非仅张经一人之罪也!且外边谣言,都说我们刻索官民,鲸吞船马银两,老师糜费,流害江南。况自出京以来,两月有余,尚未抵浙江边境,拥兵数万,行旅为之不通。倘朝廷查知,大人自有回天之力,晚生辈职司军务,实经当不起!祈大人速行起兵,上慰宸衷,下救灾黎,真万代公侯之事也!”赵文华听了,佯为吃惊道:“我们品端行洁,不意外边竟作此等议论,深令人可怒,可恨!”说罢,两只眼看着文炜,大笑道:“先生请放开怀抱,你我谁非忧国忧民之人?两日后,弟定有谋画请教。”

文炜辞了出来,到胡宗宪处,将适才向赵文华的话详细说了一遍。宗宪大惊道:“贤契差矣!这话得罪他之至。这还得我替你挽回!赵大人他有金山般靠依。我辈当此时,只合饮醇酒,谈诗赋,任他所为。怎么将外边议论话都说了?”说罢,闭住眼,只是摇头。文炜道:“门生着赵大人见罪,总死犹生;若将来着圣上见罪,虽生犹不如死也!”于是辞出回寓。

且说赵文华听了文炜这几句话,心中大怒!又想着胡宗宪当日,也是朱文炜在圣驾前参奏坏的,若不早些下手,被他参奏在前,虽说是有严太师庇护,未免又费唇舌。思索了半晌,便将伺候的人退去,提笔写道:兵部尚书赵文华、右佥都御史胡宗宪一本,为参奏事。前浙江抚臣王忬,纵寇养奸,废弛军政,致令倭贼攻陷浙省府县等地,始行奏报。蒙圣恩高厚,免死革职;命臣总督军马,协同佥都御史臣朱文炜、胡宗宪,殄灭丑类。臣奉命之日,夙夜冰兢,惟恐有负重寄,于五月日星驰王家营地界,守候一月余,河、东两省人马陆续方至。臣知倭贼势重,非一旅之师所能尽歼,旋行文江南文武,调集水军,分两路进剿,臣在镇江暂行等候。又念浙民日受屠茶,若俟前军齐集,恐倭贼为患益深;因思朱文炜平师尚诏时,颇著谋猷,令其先统河、东两省人马,与浙抚张经会同御寇;臣所调江南水军一到,即行策应。奈文炜恃平师尚诏微功,不悄听臣指使,臣胡宗宪亦屡促不行,羁延二十余日,使抚臣张经全师败没;又将绍兴一带地方,为贼抢劫,杀害官民无算。目今贼去杭州止一江之隔,倘杭州一失,而苏、常二州势必震动。是张经丧师辱国之由,皆文炜不遵约束所致也。军机重务,安可用此桀骜不驯之员?理合题参,请旨速行正法,为文武各员台忽者戒。仰祈圣上乾断施行。谨奏。

赵文华写毕,差人将胡宗宪请来,向袖内取出参文炜的弹章,递与宗宪看。宗宪看罢,惊问道:“大人为何有此举动,且列贱名。”文华冷笑道:“朱文炜这厮,少年不达时务,一味家多管闲事。方今倭寇正炽,弟意浙抚张经必不敢坐视,自日夜遣兵争斗;为保守各府县计,就如两虎相搏,势必小死大伤;待其伤而击之,则权自我矣。无如文炜这蠢才,不识元机,刻刻以急救浙江咶噪人耳。诚恐他胡乱渎奏起来,我辈反落他后。当日大人被他几句话,将一个军门轻轻丢去,即明验也。

今请大人来一商,你我同在严太师门下,自无不气味相投。弟将尊讳已开列在本内,未知大人肯俯存否?”宗宪道:“承大人不弃,深感厚爱。只是这朱文炜是小弟门生,请将本内‘正法’二字,改为‘严处’何如?”文华大笑道:“胡大人真是长者,仕途中是一点忠厚用不得!只想他当年奏对师尚诏话,那时师生情面何在?”宗宪道:“宁教天下人负我罢了。”文华又大笑道:“大人书气过深,弟到不好违拗,坏你重师生而轻仇怨之意,就将‘正法’二字,改为‘革职’罢。只是太便宜他了!”宗宪即忙起身叩谢。文华道:“机不可泄,大人务要谨密!”宗宪道:“谨遵台命!”又问起本日期,文华道:“定于明早拜发。”宗宪告别。正是:

大难临头非偶然,此逢蟒妇彼逢奸。

贼臣妖物皆同类,毒害杀人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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