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华永年前往兴华邦庆贺独立一周年纪念节,路上遇着心爱的一个人,原来就是中学堂监院王本心之女王爱中。华永年自代他敷药而去之后,全心忙着军务,也忘记了。只是数起爱国的同志来,不多几人,便也想着王爱中。为闻着瓜分以剪自刺之事,着实可爱。但当时心绪麻乱,记着又被正事隔开,所以未曾遣人一问,也想着举国纷纷,这个人存亡也不可知了。此日相逢,几同隔世,彼此不禁喜得一跃而起。永年便问爱中何得免难?爱中道:“妾自君去后,满心记挂着我们国事,也不及感激君的厚惠,后亲疮口尚未大复原,忽有洋兵到来,将妾掳去,见他营官。妾指疮痕道:‘你们末来,我已拼着要死,难直今日忽要贪生起来不成?’那兵官道:‘我非要你服也,只因我看日前新闻纸上载有为国自刺一事,详看来,却是一个女郎,实是钦慕。故进兵至此,首派军士寻了来。如今给你护照一纸,到处游行,尽可无阻。’妾答:‘以我们是中国人,中国灭亡,理应殉死,不愿得护照。’彼乃劝我入赤十字会,看护那些受伤的中国人,也尽些爱恋同胞的情义,我更允了。今日闻我们同跑自立的新独立国周年纪念之辰,故也来致祝。不意遇着足下。”华永年也将别后所有经历之事说了。二人便一面走,一面闲谈,同向独立国而来。

华永年又问起她的父亲来。爱中却垂泪道:“妾父当日被一队洋兵拿去,恰值洋兵又带着两个从前东京回来的留学生贾新寇、耿明二人,来到营内投降。妾父见此,也便情愿归降。不意洋官忽发怒骂那二人道:‘你在文明之邦受过教育,为何尚无耻若此。不特愧见你本国的爱国之士,而且有玷我邦。’令武士立推出二人斩首。其时便带着也将……”说到此,已是哭得说不出话来。少顷,又哭道:“同志诸君,何尝不有死的。但是虽然死了,却是光明正大,轰轰烈烈的令人敬慕。而今妾父死了,却博了……”说至此,又咽住口,哭得泪人一般。华永年用言劝慰了一番,爱中方收了泪,重复前行。又告永年道:“妾被掳时,路上遇见君之令舅任君,也被洋人掳了。但不知掳去后如何。”华永年道:“这等人也不必提起他了。”说着,二人已抵国门,却见一张布告之文,其文曰:

“兴华邦独文国国民公仆大统领夏震欧言:本月某日,系我独立国自立一周年之期,着国内老幼男女,一律停工一日,以申祝贺。此后永远以此日作为本国独立纪念之节,已由议院议妥,由余签押立案。特此通布知之。”

看毕,华永年带同王爱中进见大统领,俱祝独立国万岁,国民发达。永年又将爱中前事说了。大统领不胜叹赏,便命赐以二等宝星,以示优荣。这华永年等从前经历血战,早已赐了勋章,自不必说。

且说那华永年因听爱中说洋人厚待之事,想着甄得福、刘千秋或未被害,便请大统领遣人至洋人处查问,若果未死,便当赎回。统领立时允了。永年又道:“如今我独立国赖着国民尽力,及隍下的经画,故得享受自由。只是臣等想起此外尚有全族的许多同胞,经各国收地之时,残杀屠戮,无所不至,必已是伤亡过半了。如今剩的遗民,闻是受那外人无理的压制。人民充当劳动工役之外,不许更操他业。又兼暴敛横征。人人劳苦而不得食。所有应纳之人头税、地皮税、房屋税等,尚不能照效完缴,日受鞭笞追比,真是可怜。可否请陛下派人分往慰问,略与周济。或代请各国略行加惠放松些。”夏震欧也蹙着眉道:“若是代请各国加惠放松,彼此必以我为干预彼属地的内政,且以为我市恩同胞,以图全体恢复,定必托言辞却。我也正想着派几个使者前往各处巡视,略加慰间,使他们心中想着将来尚有全国独立的希望,那精神也略可宽慰些。我又想着待我国内略能充裕,每年逢着纪念节,便按旧日省份,每处给他十万两银子,以赈济那贫苦之人。”华、王二人道:“陛下重念同胞,情真意切,臣等不特皆表同意,且甚感激不尽。”说着,二人兴辞退出。

那震欧便特谕,着文部省大臣夏存一,外部帮办大臣江千顷,农工部副理黄克臧,暂行出使各国所属的中国各省旧地。夏存一巡南方,江千顷巡中央,黄克臧巡北方。各带银六万两,见有极苦之人,酌予赈给。又传谕华永年往赎刘千秋、甄得福,需金多少,许全权与该国定议。诸臣领命去了。而今按下华永年一边。

且说夏、江、黄三大臣,巡行各地,所有旧日华民,见是同胞派来慰问的,无不感激零涕。也有尚不知独立之事的,三个各一一告知。并将先前如何预备,及今诸国如何承认独立,后来尚拟救度你们等话说了。诸遗民多是捶胸痛哭,自恨从前不能学兴华邦一样,如今竟受外人的种种苛虐,看那兴华邦的人不啻天上的人了。三个着实不忍,各各散与银子,哪里能够遍给,只得各择其苦至垂死者略给些,须尚是不足。又许他们是年以后,每年逢着纪念节,必多带银钱前来赈济。众人无不涕泣。此是三人路上的大概,不必多赘。

如今再说夏存一巡行南方。一日来至商州地方,只见人民自由无苦,直与他处不同,心中不解何故。原来当日张万年、屠靖仇、李必胜三人,随着英郡主喇弗青奈至英,见了英皇帝。英皇甚是敬爱,加以礼待。又闻商州人民,人人爱国,立为团兵,几番死战,以争国土,人人宁死,不肯投降。不禁感其忠义,便命在英属中国旧地内,单许商州一县人民与英民平等,同受自由之福。名其地曰:中国商州县英国保护地。又各赐张、屠、李三个以头等室星,令归故土,充为本地下议院的议员,掌理商州地方自治之制。三人回来照办,人民自是欣喜不尽。因念着今日人民得以不受压抑,不为奴隶,竟与白人平等,同享自由,此皆系曾先生群誊的厚赐。吾民若非闻那曾先生的演说,哪里能爱国家,能感动英皇许我自由。于是纠资为曾子兴铸起铜像,以垂不朽。又因祝封世当知县要拿子兴正法时,曾来报信,以救子兴,又教张万年劫狱之策,后宋他自身竟不知下落。子是也为铸了一小像,侍立曾君之旁。那曾公铜像所站之台,却錾着杨球、姜一心、应不降、张万年、犁水青、屠靖仇、李必胜、金闺杰等一班诸志士的姓名,又錾着当日各乡团的乡名,以及队伍号数,以示后世。夏存一问了详细,便来瞻仰,致敬了曾群誉的铜像。那张万年等已来招待,并邀夏存一宴饮。彼此席间所有许多朝贺相慰,及那感慨他处同胞被虐之语,不必多赘。那存一竣了事,也便回国,不必细叙。

却说江千顷到了中国中央旧地,人民有指仇弗陶等拒敌力战之地而涕泣者。一日,千顷往拜管领此地的洋兵官,有人报说该洋官闻兴华邦独立国钦差前来,恐怕来为囚系的华人说情,便先点了数人押出斩首,就中一个即是金虞。当日不肯捐费办团,却将金怀在破囊而走,后遇土匪抢了,又押去指山所有埋金之处,一一取了,又将金虞刺了几刀,摔在地下而去。后来洋人查知此地有个金虞是一个大财主,又知中国财主好将金银藏在窖内,便令兵士搜索而来,逐日拷问埋金之所,遍受诸刑,打得身无完肤,系在监牢。一个便是申为己,与胡国襄背了众人去降洋兵,后来目中一弹,却能极力追杀死自己同胞史有传。洋兵官说他投降外人,已是失了人心,今又助外自戳同胞,真是非复人类,也把他监禁起来。如今兵官要杀数人,以杜江钦差祈情之口。因命先将这爱财不爱国,爱身不爱群的金虞、申为己杀了。又有三人,说是由商州逃出的自立学堂帮教员,与正教员吴钟清是友好的,但是狐疑不能确断。不数日,那江千顷也回去复命了。不必细叙。

却说华永年奉命来到旧日省城洋官衙署内,叙了礼,便问:“敝国有忠义之士甄得福、刘千秋二人,前为贵国兵卒所擒,未知今尚在否?如果尚在,望赐赎回。”洋官道:“敝国所到之处,从不难为有智慧的爱国之人。若是有智慧而不爱国,如留学欧美回来,仍只求利禄之辈;有爱国心而无智识,如义和攀之不知国家为民众之公产,而妄行仇外者,皆必杀,却无赦。至如刘、甄二君,毁家为国,此敝国文明人所礼敬者也。所以不即送回贵独立国者,欲以觇贵国来赎与否,以卜贵国眷念善良之心之厚薄耳。如今君既来请,敝国自应恭送二君荣归贵国,休言赎也。”

永年称谢。洋官又问:“诸囚中尚有令舅任不显,令徒尤宽,皆求吾放归,君愿赎否?”永年不答。只见洋官笑道:“想足下不愿赎了。究竟足下就是要赎,仆也必劝足下休要将这下贱之种殖于贵国,俾传了坏种,更将良种染坏,为患非小。这任不显被我拿时,尚有金银数缸暗藏假山之下,被我取出。又看团练出入款项清单,却曾无任不显捐的,可知是毫无人牲的了。那尤宽穿着贵学堂制服,仆本以为是承足下差往何处。不意拿来,他便极力乞降,且力辩非君之党,足见无耻之极。如今仆当将此二人戮了,以戒天下后世之吝金帛,弃国家,背本群,甘降服之败类。俾其各知警省,则世界上贱种惭绝,只剩良种,各各相安,便可永无战争灭国之祸矣。”永年只得唯唯。

那洋官又立即传令,预备明日上午九点钟宴飨刘、甄二君暨华钦大臣,并饬备办厚礼以赠刘、甄二君。即以十二点钟,持出任不显、尤宽二人,前赴法场斩首,以结一案。左右传谕去了。华永年见得无脸说情,也只罢了。那洋官又命请出刘、甄二君,与华永年相见。彼此叙起别后,各各伤心。又谈起兴华邦独立国已得独立成功,却得稍慰,但念着全国灭亡,弹丸仅保,全族灰烬,遗种仅延,终是喜不敌悲。华永年又想着舅氏任不显与学生尤宽明日正法,也属可悯。便向洋官请乞了酒肉,往奠二人。那刘、甄二人不便随往,却惟永年一人带了酒肉,亲自送至监内与任、尤二人吃饮,二人哪里还能下咽。华永年身穿兴华邦的制服,挂着头等宝星,身旁侍立着两个侍者,前后各有洋兵陪着,何等威严。二人此时望那永年居然为世界成功立业的一个伟人,不由钦羡他。见他怜已将受极刑,不念旧恶,还来致奠,不由得感他。一个又自思着前此不肯捐助办团练,而今财既归空,人仍不免;一个自思当日中学堂立义勇队时,自己怕死而逃,真是无志无气,又不由得惭愧起来。更兼闻着洋官明日宴享刘、甄二人,备办礼物送彼荣归,自己却是明日正法,不免悲惧悔愧,并作一团。所以见着永年只是呜呜饮泣,不得作一言语。永年也着实不忍,不禁流下泪来。须臾,洋官来请小宴,便辞了二人而去,终是面带愁容,尚思姑以两言乞洋官减等治罪。奈那洋官接着,只说代君讨戳背国之人,何以谢我,也只得缄了口。

次日三人赴宴,也只草草成礼而已。洋官欲邀三人往看行刑,三人着实不忍,极力辞了。及十二点钟,洋官坐堂,提了二人,问了实,又问你们忘义背国,自甘死否?二人俯首伏罪。于是命监视官匆勿带出斩了。华、刘、甄三人在后堂听着,便想那任不显未曾受过教育,不知大义;那尤宽也因一时想错了,如今身受死刑,死了且有余臭,也不免怜他不幸,各吊了见行泪来。只见二人被推出去,不多时,却有兵士将他们的头来献,洋官便命取去悬在他的总督头首之旁号令。永年方知那解散团练的总督,也早已被杀了。

不数时,人报奉送刘、甄二君的车轮马匹都已齐备,城外又备了汽船,所有礼物已袋船内。门外又有一营官,列着护兵侍候。于是三人辞了洋官,彼此说了恭祝贵国万岁,但愿此后邦交益笃等套话。那洋官却已预备亲送下船。各官因敬二人高义,都来相送,且赠有礼物。三人出了衙,只见护送的兵队里有一大旗,上面书着:“恭送中国毁家报国、舍身爱群的刘、甄二杰荣归。”所过之处,各炮台放炮致礼。到了码头,登了汽船,那洋官吩咐该管带好生相送,便与三人致敬而别。那大旗即悬在船头,不觉间到了兴华邦。

那大统领夏震欧早已得了电报,料知今日当至,已亲自出来迎接。那远近百姓观者,无不喝彩。至了国内,大小臣工及议员乡官都来迎候。大统领便命盛筵相待。其时早有璇潭乡派来专员来接甄老。刘千秋想着自己家乡无存,不禁下泪。甄老又安慰了好些话,便自回去。大统领各皆赠与宝星,又送与许多礼物送回。又命外部款待了送回二人的来使,并赠礼物,送归不提。

且说夏存一、江千顷二大臣,依次回国复命,惟黄克臧所向较远,所以迟回。一日大统领和诸大臣正议论间,人报黄克臧回来了,大统领急命召入。克臧行了相见之礼,便述了北方巡行抚慰中国遗民的种种情形,又说起那俄、德之人残暴苛虐的情状。据云民间妇女彼国兵民可以任意奸占,若奸生了子,便扑杀了,盖以不愿与中国种混合也。每有小童或被游兵抽在枪上作戏。其法先抽在枪末刀上,尽力一送,腾到空中,却将已装的弹子击去,及小孩坠下来。又用枪口刀戳上接着。洋官曾不过问,民人有赴诉公庭者,那官吏只骂道:“你们何不将我国灭了,也用此法来待我们国人?”若多哭一声,即被鞭挞打出。又闻俄国曾将我国十八岁以下童子,仿当年待波兰民的法子,尽数将这些孩子送往西比利亚苦寒之地,永远不准回乡。一日,有一班醉酒洋兵突入一人家,尽将妇女按在床上。适有一人逃出,洋兵以为逐己,乃大怒,起而杀其全家,不留一人,其官吏亦置之不问。又闻洋兵随时跑入人家,索酒索食,稍迟不给,拳脚交加,甚或以枪轰死。似此北境人民受此残虐,不及一年,恐当被灭净尽了。

因问夏、江二人,路上所见想不如此之甚,二人也各各述了。夏存一又云:“那两广人民,多半被法人运往外洋马达加等处,充当苦工。闻因不服水土,死者不计其数。”又各各将意属、葡属、比属、日属情形互说一遍,大家不禁叹息。夏存一道:“倘使中国各处早早就如兴华邦及璇潭乡这祥预布自治基础,以图独立,便可自立政府,赶却满人,收回国权,渐致强盛,何至有灭亡之祸呢?”众人又感概了一番。

大统领道:“如今尚幸我们这独立国之人,已是人人爱国,同心协力,励精求治,想或可以保全。”又问黄克臧,当日讨满的一班志士有遗迹否?黄克臧道:“臣入俄国领地界之时,即有人告臣各志士的殉国致命之所。臣便往凭吊一回,并看了纪志士的绝命诗四首。”因一一诵与众人听了。又道:“臣又闻唐人辉、仇弗陶等殉节之后,有欧美赤十宇会会员特为收集了尸,一并和那死难的兵士,统拍了一张照,带回西洋去了。那众义士义兵的尸首都安葬着一个山丘,该会员并为立石表彰,铭曰:‘支那殉国诸烈士之墓’。闻尚有数人被俄兵掳去。臣也曾访问俄国管领属地大臣一次,彼只坚言无有。臣查知实是皆被软禁,便向俄官诘问两次,彼竟动怒起来,只得罢了。臣思唐、仇诸君虽然身死,却是致命遂志,于是身当无所苦。若其余志士被掳而去,欲生不忍,欲死不能,殊可怜也。又言有仇弗陶、唐人辉二人,最有机谋。此二人尤为各处所钦仰,其遗像翻印出来,居然人人争买。此人虽死,真无恨矣。”

于是江千顷也将过尚水时所见所闻复述了,与大家齐听。便又叙及金虞、申为己之事。适郑成勋亦在座,便笑向夏震欧道:“臣前日向陛下言有两种奇闻:因方议正事,未及细谈,如今此事竟揭晓了。臣所闻两事,即是这金虞、申为己二人。一人吝财忘义,一人贪生无耻,同至灭亡。众人已经详述。臣所闻最可笑者,其一系余虞之事。此人素好念佛,被拿之后,日夜闭目勤念佛号,因对申为己道:‘这佛祖是最慈悲的,人若虔心诵念佛号,必可化劫消灾,不特身命可保,即金银亦当复回。’于是二人日夜口诵佛号。一夜遇着一个凶恶的当值监狱,见其信口乱念,乃大怒,取二人而笞之。二人大呼,我系念佛。洋人愈怒道:“你念佛,我便是韦驮来度你的,但你须挨着我的铁鞭,打到气绝,方得往西。’便将二人打得头破血流,方始罢手。从此二人再不敢念佛了。申为己能说数句英语,每见监狱的英人,便打着英语和他说话。一日,大触洋人之怒,骂道:“你能懂英文,何不考究我国政治法律之书,将你国家变革起来,以图兴盛。便与诸国往来交通,互受利益,也免得各国劳师动众前来灭你们。你不能借着能懂英文去求学问,倒想借着念英文在我们面前玩弄,想做着我们的奴隶。岂知那满洲人才是我们的奴隶,你是满洲人的奴隶,何能配做我的奴隶呢?你不必妄想。’说着,便将本棍向他头面扣了无数下。又嘱道:‘此后若再道一个阿字买好我们,便将你打死。’诸位听此奇谈,不是大可警世么?”诸人见入值的定限点钟已满,便都退出。忽外务部报有紧要文书呈来。正是:

福可己求愚者误,国因新立事多烦。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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