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方自经女儿传授密计,便在自己门前贴了一个房条儿,上写楼房三间出租,欢迎中国贵留学生,愿租者随便入看。自出条子去,虽然来了几个学生看房,田子在一旁观察,全是穷酸一派,便拿大价钱硬支出去。后来金国安入看,她看国安衣履阔绰,人物风流,手上又戴明晃晃的钻石金戒,而且日本话又说得非常圆热,田子知道这个来头不小,怎肯轻易放过。便推开她父亲,自己与国安接洽,眉梢眼角,几度传情,把个金国安闹得心醉神迷。后来她又自述身世,才知道就是在中国公使馆鼎缎名的田子,益发动了渔色之心。讲到房价,田子生怕价钱太贵了把财神推出门去,张口便要了二十块钱→安连说不多不多,立时拿出十块定钱,亲手交与田子。田子接过去谢了又谢,忙问先生何时可以迁来,国安想了想答道:“大概过不了十天,哪一天迁来,我头一日必送个信知会你。”

田子又再三叮嘱:“先生早迁来好,我们好随时领教。”

国安答应了,方才出门,田子直送他到门外。这在日本是创举,因为日本人不讲迎送礼,朋友去了,不过跪在席上深深一鞠躬,就算恭敬极了。今天田子送国安到大门外,还嘱咐他早来,国安便认定了田子有意于他,心中越想越乐。回到自己下宿,便忙忙乱乱地收拾他的衣服书籍,预备乔迁。他所以等候几天的原因,一者因房子未住满期,这倒是个小问题;二者因家里有一千块钱的款尚未汇到。他本是世家,他父亲金友益又是北洋最红的一位候补道,一个人兼着三四份差使,家里有的是钱。不用向他父亲要,只给账房一封信,一千两千的便能随便汇来。因此他在东京极其挥霍,不时到赤坂去嫖娼,同樱子也认识,他常夸赞樱子是个美人,樱子对他说:“我何足道,你要看见我妹妹,不定又得怎样神魂颠倒呢?”

他便央求樱子要同田子会面,樱子摆手摇头说:“做不到,我妹妹现在你贵国的公使馆充当使女,一年不准回一次家,你哪里能见着她?况且她已经许了人家,是个有夫之女,又不做这卖笑生涯,你纵然见她,也是塔尖上的肉,干馋到不了嘴,依我劝你趁早息了这个念头吧。”

国安被这一套话说得满怀冰冷,把爱慕田子的心也慢慢丢开了。不料这一次无意之中,却撞见了田子,他怎肯放过。房子定妥之后,过了五七天,款项也汇到了,他重重买了一份礼物预备送给房东,又买了一匹中国花绸,送给田子做衣服,然后搬到松方下宿。

搬过第二天,同学几个朋友全来给他温居。三天上,房东又特备好酒好菜欢迎他。田子早早晚晚伺候茶饭,十分殷勤,他心里很不过意,便对田子说:“你这样弱不禁风的样子,倘然累坏了你,我心里如何过得去?”

田子道:“金先生你快不要这样说,我们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常言说得好,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我们终年服侍人,哪有累坏的道理?”

国安笑道:“你自认无福,我偏要叫你有福,我早晚便雇一个人来服侍你,偏不叫你服侍人。”

田子嫣然一笑,说:“只怕我没有这大福,我先谢谢你吧。”

二人越久越熟,国安便硬拉着叫她同桌吃饭。她执意不肯,说:“不敢坏了我们当下女的规矩,再说我爹娘管得严,倘然被他看见,是要打我的。你疼爱我,我心领就是了。”

国安见她这样,益发怜惜她。后来仔细考查,果然她爹娘管得很严,一句话说错了便大声呵斥,有时候她娘还下手打她→安见了心中老大不忍,不时用好言委婉着劝他爹娘,说田子伺候人很周到,何必待她这般严厉。松方狠狠地对国安道:“先生,你不知这丫头很没出息,严管她,还怕她坏呢!再由着她的性儿,她不定闹出什么笑话来。她以后如有不是,先生你自管打她骂她,我决不多心。”

国安听了,心中好不自在。

这一天,松方两口子因为亲戚家有事,全出门去了,家中只竖安同田子两个人→安便拿出两瓶葡萄酒,又打开两筒罐头鱼肉,一缎田子陪着自己饮酒。田子始而不肯,后被国安逼急了,又见她父母不在家,便羞羞怯怯地坐在国安一旁,替他斟酒→安喝了几杯,乘着酒兴便发牢骚,向田子说道:“论理你的爹娘我不应该说,无奈存在心里老不痛快,我今天倒要请教你,凭你这样聪明美丽的女孩子,可这一座东京能寻出几个?你家的老头子、老太婆不但不知足,反倒终日地打骂你,到底是什么缘故?真真令人不解。平日不能长谈,我也不便问你,今天趁这一会闲工夫倒要领教领教。”

田子被这一问,登时粉颊上忽泛红云,秀目中涌出秋水。意思是想要答话,忽然又低下头去,默然无语→安见了,心中愈觉疑惑,益发要寻根究底,便拉了田子的手,笑道:“你不必难过,有话只管对我说,你要认我是你的知己,你便直言。如若不然,我也就不便问了。”

田子被他一再催问,两眼早流下泪来,哽哽咽咽地答道:“你一缎我说,我也不能不说。只是说出来,面子上怪难过的。”

国安道:“有什么难过处,你只管说。”

田子道:“我爹娘当初看我有出息,本想巴结我读书,将来充当一名女教员,也好嫁一个上等社会的体面人。没想到我在中学校才卒过业,家中的景况一天不如一天,老父上了年纪,不能出去做事,只好指着我姐妹俩挣几个钱好敷衍生活,因此把我姐姐樱子送到赤坂歌妓座干那下贱营生。至于我呢,因为中唁业,有人求婚,已经许了人家,两位老人又特别爱惜我,不肯叫我堕入下流,所以送进中国公使馆,每月挣几元钱,当下女,总算落一个清白身体。没想到你们国的公使老喜风流,他那好淫的心比少年人还热十倍,看中了我有几分姿色,便千方百计地引诱我,说将来带我回国充当他的二夫人。我一个青年女子,有什么定见,便信以为实,被他引上了手。后来这个坏名声出去了,被我爹娘知道,几乎没有气死,一定要打官司,告蔡公使行为不端。蔡使听说,哪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是一位堂堂公使,我们官府怎肯得罪他,纵然告了也是没有效力的。倒是蔡使不错,想拿出三千块钱给我爹娘养老,买我做如夫人。我爹娘偏不肯,说我许过人,丈夫现在从军当兵,倘然回来要娶,拿什么话对人说?一队我回家,钱是不肯要的。蔡使偷偷地给了我一千块钱,我拿回家来交给我娘,哪知我爹说,我是一个糊涂蛋,饶得了钱还终日打骂,我也猜不出是嫌钱少呀,还是嗔着我要钱呢!你替我想想,我这不是不白之冤吗?”

国安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道:“你爹娘的心我猜着了,以后我自有法子对待他,你不用发愁,全在我身上。我只问你是真心同我好,还是假意呢?”

田子气哼哼地答道:“你这人,真是给块石头不知重,给根鹅毛不知轻。我要假意同你好,方才的话,我焉肯对你说呢?”

国安点点头,从当日起二人便发生了特别关系→安却时常撺掇松方,想一点买卖做。松方只说没有本钱,国安便拿出三百块钱来借给他做本。松方便开了一座糖果点心铺,外带卖纸烟,老两口子不时到铺子去照应,有时晚了便歇在外边。因此国安同田子更可随便,俨然如夫妇一般,面子上瞒着他老夫妇两个。也是活该出笑话,没料到过了四五个月,田子竟然怀上了孕,这一来两个人心中全都忐忑不安,始而三两个月,就有他二人知道,还容易隐瞒。又过了两个月,便有点瞒不住了,第一个是保子,再三追问,女儿却咬定了不肯说,只说因为平日受爹娘气得了气蛊,决没有旁的事。她娘如何肯信,一再逼着她说,她哭哭啼啼的,始终不肯承认,却暗地里向国安诉委屈,说这全是你害了我,虽然瞒得眼前,终归却如何了手→安心里,也累着这一块病,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这一天,松方出去照顾买卖,国安在屋中闷坐,想叫田子过来谈谈心、解解闷,却又碍着保子的眼,生怕她看出破绽来。正在心里盘算,忽听得楼下有女子哭嚷的声音,国安蓦地一惊,连忙蹑足潜踪地下了楼梯,隔着窗户向田子屋中观看。不看犹可,一看不觉心如刀割,只见田子在席上跪着,捂着脸呜呜地哭。保子手中拿着一条皮鞭,凶眉恶眼地朝着田子骂道:“我把你这贱人活活打死,看你实招不实招。在使馆当了一年下女,已经坏得要不得,好容易把你弄回家来,想着人有脸,树有皮,当然生一点愧悔心,不再闹笑话了,哪知你更玩出大的来了。你自己看看,肚子那么大,瞒得过人的眼睛吗?你爹爹三番五次问我,我左支右搪,无法再搪下去。你今天要不说出那一个人来,我就是打死你,省得活在人间现世。”

田子哭哭啼啼地答道:“实在没有,叫我说什么?”

保子一阵冷笑说:“没有?只怕就在眼前吧!你拿我当瞎子,我早就看出来了,横竖不出这个院子。支那国没有好人,老的少的专会欺骗幼女,得了便宜还一声儿不响,我今天非逼你说出来不成,说出来我好同他算账。你是说不说吧?”

田子仍然捂着脸哭,只是不肯说,保子举起鞭子来便在她身上抽了两下,打得田子狼嚎鬼叫→安在窗外看着,如何还能忍得住,也不管唐突不唐突,一推门进来,也跪在保子面前,说道:“老娘,你不要打田子,只打我吧!千错万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该当怎样惩治,自请你尽量地出这口气,打我我决不还手,骂我我决不还口,但求你饶过了田子,我就感激不尽了。”

保子白瞪着眼,忙把国安拉起,冷笑道:“先生,你为何这样?我管我的女儿,与你什么相干?凭先生这体面人,难道还有旁的事吗?”

几句话说得国安满脸绯红。他也是急中生智,便从衣裳口袋里,掏出皮夹,从皮夹中,又抽出两张番票来,一百元一张,放在保子面前,说道:“这二百块钱,是送给老娘买点心吃的∠娘把它收下,我方才敢说实话,要不然我也就不说了。”

保子见了钱,略一沉吟,便冷笑道:“先生,你不要拿钱来买我,我这女儿并不是粉头娼妓,见了钱便可以随你尊便。但是我要知道内幕情形,不接你的钱,你又不肯说,我如今暂且收下。你说的有情理呢,万事皆休,倘然没有情理,这二百块钱便是真凭实据,咱们只好到法庭解决。”

说着便把票子拿起来,放入自己怀中,然后逼着国安快说→安只得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却把不是全引到自己身上,纯是自己勾引田子,并不是田子俯就自家。此时保子脸上的气色,已不是方才那样严厉了,长吁了一口气,叹道:“本来你们青年男女,朝思暮恋,难免有这些事情,何况你又长得美丽,我家这贱人怎能不上圈套。但是你也要打听打听,她已经有了丈夫,这事倘然叫夫家知道了如何是好,却不要难坏了老身!”

国安又再三再四地央求,保子勉强答应着,我绝替你两人隐瞒,但能瞒得过去,大家全好,实在瞒不住,也就无可奈何了。田子乘势又央求她母亲,自己情愿改嫁国安,想把从前的婚姻打退,却被保子迎面啐了一口,骂道:“无耻的丫头,你真不要脸!做出这样事来,但求夫家不知道,把肚子里的私货脱卸了,然后嫁过去,便是如天之福,还想改嫁别人,你丈夫答应吗?”

田子挨了申饬,低下头去,不敢再言语了。h

从此二人的事,算在保子跟前过了明路,果然保子替他们瞒得很结实。但是过几天,不是托国安买东西,便是向国安借钱,国安只得竭力报效。后来保子又出主意,叫把楼上余的两间也租出去,一者省得闲着,二者人多了,将来田子的丈夫家里纵然知道一点风声,也不能专疑到国安一人身上←然又招了两个留学生,一个叫蔡镰,是湖南人;一个叫朱瑞,是浙江人,全是陆军学校肄业。他两人虽然是武夫,却儒雅风流,又好吟诗作赋,因此气味相投。住在一个旅舍,也不时同国安来往,日久天长,田子的事,他两人也知道了,不时对国安说,你霸占有夫之女,这是犯法的勾当,总要仔细才好→安此时也由不得自己,田子同他的热度,已经高到一百二十分,大有非嫁他不可之势。他究竟不敢应许,因为田子未过门的丈夫是一个军人,恐怕将来缠不了,反倒闹出笑话来,只得用好话敷衍着。又过了一个多月,田子肚腹益发膨胀了,二人已经愁得不得开交。

这一天,田子直着两眼,惊惶失措地找到国安屋里,说道:“你我的事不好办了,要出大祸,而且就在目前,这事怎么处?”

国安惊问何故,田子道:“我的丈夫龟田回来了。因为打了胜仗,升了曹长,很得意的,特特告假回家完婚。昨天把我爹爹请了去,定于下月初旬便要迎娶。我爹爹对他说,女儿有病,请他迟半年再娶。他追问何病,告诉他说是气蛊。他冷笑了两声,说:‘不对吧,我仿佛听人说是成了形的血蛊,过两天我亲自去看病,我们当军人的不能担这不名誉的污点。’我爹爹无言可答,便回来了。照这样子,他不定哪一天来,这不是祸吗?”

说着两眼的泪,又流个不住→安听了,又吃惊又害怕,再看田子抽抽噎噎地哭,真好像带雨梨花,又加上一番怜惜,心中好不为难。只得勉强安慰她说:“你不要害怕,刀山剑树,我也替你去搪,不能叫你受委屈。”

田子去了,国安便访蔡朱二人,一字不瞒全说了,求他二人替想主意。蔡镰是一个慷慨义侠的人,专能急人之急,今见国安为难,怎能袖手不管,略想了想,忽然心生一计,便问:“国安你多筹几个钱能否拿得出来?”

国安道:“三五千块钱不至为难,不过得容一个月限,现时没有这些。”

蔡镰道:“有钱就好办了,她丈夫如果真来,无论怎样辱骂你,要忍住了,不可见他。我出头做和事佬,破费几个钱,没有不了的事,还能叫他写字,把田子让给你。”

国安再三称谢。

过了三天,那龟田果然来了,在楼下越说越拧。后来急了,定要剖开田子的肚腹,到底看一看是什么蛊。要是气蛊,我给他偿命,要是有形的人蛊,我把那造人的人一齐开膛,我一人偿二命,也很值得。闹得翻天覆地,田子是又哭又号。蔡镰听不下去了,便下楼一步闯进去,对龟田道:“朋友你是军界中人,我蔡镰也是军界中人,咱们是前后同学。今天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你有什么心思,只管对我说,我全能做到。”

本来这些人全是串好了的骗局,乐得有人出来好说话,便气哼哼地对蔡镰道:“朋友你肯出头调停,好极了。但怕这件事,没有调停的余地,奸夫我已经知道了,就是你们贵国人,并且就在这楼上。他奸淫我妻室,污辱我名誉,我同他是势不两立。”

蔡镰说道:“你尚未同她正式结婚,算不得妻室。她既为人所污,你何妨另娶一个,也值不得闹人命呀!”

龟田踌躇道:“难道就这样便宜他不成?”

蔡镰乘势说道:“何妨叫他赔偿你几个钱,你有钱另娶不好吗?”

龟田道:“他能赔偿多少?”

蔡镰道:“这个我不能做主,你想多少呢?”

龟田道:“三千元少一个不成。”

蔡镰摇头道:“太多太多,有三千元,照她这样的,买出八个来了,你别想借此发财。”

后来经蔡镰往返磋商,一千二百块钱写退婚据,国安写了一千二百块钱的字据交付龟田,一个月付款,天大的祸息了。松方同保子又不答应起来,说自己老夫妻,要凭女儿养老送终,不能白白地嫁给外国人。又亏蔡镰费了许多唇舌,国安立了一千八百块钱的字据作为聘礼,另外每月还供给三十元养家费。从此田子同国安便成了正式夫妻,还行了一次结婚礼,前前后后通共花了有七八千块,这条美人计总算大告成功。

蔡镰朱瑞二人拿这事当了笑柄,在学校中便告诉一班学友。徐天麒也在陆军肄业,听了很不以为然,对大家说道:“我们万里求学,将来是要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要先被女色缠住,这个人的志气便薄弱了,还能遗大投艰、破出生命去做事吗?我们武人更要以此为戒。据我看,国家的事已经不可为了,不若厉厉害害地破坏一场,方能有建设余地,这破坏事须我们武人去担当的,将来建设事业,却让给他们文人做。但是破坏的事,须拿性命作代价,这种代价,谁肯轻易出?我终日焦愁的就是为这样。”

同座有一个朝鲜学生,名叫安大本,平日同天麒最契合,便挺身说道:“我们做破坏事业,原不用人多,人多了反倒误事。准能有十个同志,便能抵千军万马。不过这十个人就很不易寻。我们朝鲜国虽然壤地褊小,也有一两千万人,但是敢做这种事业的,不是小弟说句大话,只怕除去我,不易再找第二人呢。”

安大本几句话,却激恼了一位中国少年英雄。只听他哈哈一阵冷笑,向大家道:“安兄的话,太过于目中无人了。你们朝鲜,历来懦弱,甘心受异族欺凌,也无足怪。要说到我们中华,从古以来,燕赵悲歌之士车载斗量。一部《史记·刺客列传》便可代表我们国人性质,怎见十个人全寻不出来!小弟虽然年幼,却早把性命看成鸿毛,只要有相当代价,虽身为齑粉,又何足惜?”

说罢,又用手指着一个人道:“就拿我这位哥哥说吧,我二人同年同月生,相貌也差不多,要说是亲弟兄,准有人信。我们已经结为同志,要拿革命的血,改造山河,烘染出我汉族的本色。并且对天发誓,我弟兄二人,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却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死于革命,死有光荣,这才是男儿最乐的事,有什么不能做到的?”

大家听他侃侃而谈,全一齐向他注目。只见这少年不过十八九岁,生得面如傅粉,五官英秀。再看他指的那个人,果然同他年貌差不多,只是眼睛比他小点。大家俱认得这谈话的少年,姓彭名国珍,是河南怀庆府河内县人。他指的那一个少年,姓赵名善辅,是北京宛平县人。他二人在一班肄业,平日形影不离,非常密切。大家还把他们认成纨绔子弟,如今听国珍一席话,全为之肃然起敬。天麒以手加额道:“上天可怜我们国家,竟生出这样少年豪杰,我们不患没有同志了。如今在座的,不多不少整整十人,我们就合这十人组成一个特别团体,只是学校之中,究竟不可太露声色。后天是星期,我们十人一同到上野公园,拣一座森林僻静之处,我们畅所欲言,必须为一个有系统有目的的组织,将来能见之实行,才不辜负我们的一腔热心。”

大家俱都赞成。你道这十人全是谁?除去徐天麒、安大本、蔡镰、朱瑞、赵善辅、彭国珍之外,尚有广东陈同亮、云南唐绍虞、江西李大光、安徽柏其豹,这四人也全是少年英雄,俱在陆军学校肄业,平日同天麒等最为投契,结为生死患难之交。今天听天麒要组织特别团体进行革命事业,一个个摩拳擦掌,踊跃赞成。九人异口同声,俱说后天一准前往,诸事听大哥指挥。天麒又嘱咐去的时候,万不可结队同行,免得招人注意。大家也全应了,方才各回宿舍。

这其间唯有赵善辅彭国珍同住一个下宿,他二人踪迹,虽然特别亲密,黑幕中的历史却截然不同,因此所抱的志愿也迥不一致,古人说同床异梦,恰恰应在他二人身上。彭国珍同满清是世仇,他乃是明末彭躬庵先生的后人。彭躬庵在世时,恰遇着明朝鼎革,他虽然是一个秀才,却迸恢复明室的大志。家中广有金钱,全拿出来招养死士,后来风声闹大了,清廷特派地方官严拿,他老先生弃家远遁,才脱了这场祸灾,到底抱恨以终,未能如愿。临死之时,把他两个儿子叫到床前,立了一条遗嘱,是后代子孙只准为农工商贾,不准出仕为官,如要出仕为官,须待满清灭亡之后。又说后代子孙,如能继志述事,纠合义士,驱逐胡奴,才算是彭门佳子弟,我死了也要含笑九泉。两个儿子应了,大儿子守着遗嘱,真是历久不沦。二儿子却羡慕功名,本身虽未做官,传下一代,便居然破了戒,中举人,会进士,官至安徽知府。从此弟兄两门不通往来,一时势利亲朋,俱都巴结次门,奉为宦族。长门看着生气,便迁到河南居住,从此连音信也不通了。直传到第十二世,却生了彭国珍,六岁到书房读书,天生颖悟。十三岁上,便能下笔为文。他看同学的俱都应考,便同他父亲商量,也想下一次场玩玩。他父亲摇头说使不得,他追问原因,他父亲便把这一段因果说了。又把他远祖彭躬庵的历史详详细细对他说了一遍,他言下大悟,便跺脚痛骂满清,立志要继他远祖的事业。他父亲因他年轻,恐怕顺口乱说闯出祸来,十四岁上,便送他到东洋留学。他怀抱大志,以为文人无用,立志习武。先入陆军中学,毕过业后便升入大学。自在中学时便结识了赵善辅,两人同年同月的生日,而且相貌又一般,聪明也不相上下,同学之中,年岁比他们大的,成绩全不如他二人。校长广濑中佐特别垂青,说两人是中国学生中的麟凤。两人相亲相爱,胜过手足同胞,曾结为金兰之好谱上叙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虽套的是桃园结义的陈言,在国珍意中确有此种义气。只是善辅的来路太不光明,他并不是汉人,确是个满洲人。不但是满洲人,还是满清的宗室,他父亲是一位镇国将军,兼充御前侍卫。因见太后荒淫无道,知道清祚不长,自己有天潢一派的关系,怎不焦心,却又想不出法儿挽回。他的儿子善辅年纪虽轻,却是胸怀大志,当见他父亲郁郁不乐,他早猜透十之八九。闲时向他动问,父子二人叹息了一番,他附在他父亲耳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回,将军沉吟道:“你的法子虽妙,但是我总有些不放心。”

善辅道:“这有什么,况有赵英跟着,他久在外边,孩儿绝吃不了亏。不过钱要一气带足,倘然半路汇款,就怕露了马脚。”

将军道:“款极容易,我一气预备一万元老头票还不够吗?”

善辅说够了。赵英乃是他家一位少年清客,为人倜傥风流,写一笔赵松雪,唱两口谭叫天,极受将军知遇。这天把他叫到后边,秘密地同他商议了一番,他挺身愿任保护之责。说少将军如有山高水低,全在学生身上。商议妥了,第二天他便在将军面前要告长假,说家中父母盼望,不能再出来了,将军极力慰留,如何留得住,送了三百两银子盘费任他去了。又过了一个月,少将军竟告寿,把将军急得哭天喊地,九城寻遍了,哪有一点影儿。后来又奏知朝廷,交谕各省督抚代为寻找,依然毫无征兆。天长日久,也就丢开了,从此日本陆军中学便多添了一个中国学生赵善辅,自说是宛平县人,随他哥哥赵善从来此留学。善从专学音乐,他却专学陆军,同彭国珍一见如故,二人便结成生死之交。这就是他二人已往从前的历史,外虽廉蔺,内实参商,也算老天特意造成了这一段因果。

后天星期之日,各校放假,十人全到上野公园开秘密会议。唯有彭赵两人早早就到了,天麒也赶到,陆续着全都到齐。临时十个武人中又多添了一个文人,推为书记。此人姓宋名育德,字樵夫,乃是湖南人氏,在高等工业学校肄业。虽系文人,却广有才略,足智多谋,凡革命中一切规程手续,多半出自他手,又天生成玉面朱唇,美如好女,大家便送他一个绰号叫小子房。天麒凡事必须先与他计议,所以今天特地把他约上。大家到齐了,天麒宣布宗旨已毕,宋樵夫道:“这个团体关系重大,是要牺牲生命的,今天假定一个名称,就叫作铁血团。不知诸位可赞成吗?”

众人俱说赞成≡夫道:“名称既有了,团长自然是徐大哥担任。”

天麒还要推让,众人哪里肯听,硬推他做了团长。副团长一席,多数推安大本,也通过了。以下是蔡镰、朱瑞、李大光、陈同亮、柏其豹、唐绍虞、宋育德、赵善辅、彭国珍,俱依年齿序好。徐天麒是老大哥,彭国珍是小兄弟,大家一齐发誓:此后牺牲生命,抛掷头颅,驱逐满清,光我汉族。并互相提携辅助,保朝鲜之独立,恢韩人之自由。有渝此盟,神人共殛。除十一人外,虽父母妻子,不得妄泄一言。若卖本党求荣,死于炸弹之下。大家发过誓,天麒道:“我们今天仅有形式,尚无成绩。必须各人皆有一个目的地预备进行,然后才有效果可期。愚兄今年毕业,明年就要回国了,我的目的地,此时尚未便说出,到时自见。但不知列位贤弟也有目的地否?”

安大本听了,不觉潸然泪下,叹道:“国破家何在?诸位兄弟,虽然恼恨异族凭陵,倒还有国可托,唯有我这无国之人,太难为情了。不定哪一天,日韩合并之议定要实现,到那时便是国破家亡。箕圣子孙,沦为奴隶,我纵然觍颜人世,还有什么意味?倒不如把此身作一种代价,替祖国出一口怨气,为身后博一点荣名,也不枉诸位弟兄提携了一场。至于目的地,只怕将来无地可言,海角天涯,不定沦落到何方何处?”

说到此间,那眼泪益发流得旺了,众人看了也都惨然。蔡朱唐李诸人,齐说我们将来只能在边省设法,因为内地情形全不熟悉,倘然撞在网中,岂不是徒劳无补。天麒道:“我们在座弟兄,最熟悉内地情形的无过善辅老弟,将来中央大任非他莫属了。”

善辅毅然答道:“大哥自请放心,小弟生长在北京,差不多连皇宫里全走过了。将来拣那可恨的王公大臣,炸死两个,也消一消胸中的恶气。”

彭国珍道:“小弟年纪最轻,倒愿在日本多住几年,做一个海外留守,专给众位哥哥制造炸弹。并非是小弟畏缩不前,将来有了大问题,小弟才肯出头一试。”

蔡镰笑道:“老弟,你在海外做一个监督也好,将来愚兄等如背盟食言,就请你一面宣布罪状,一面以炸弹见响,只当孝敬盟兄的礼品。”

这一席话,说得大家全笑了。

国珍才要回答,忽听树林后一人喝道:“好呀,你们图谋不轨,愣要炸死王公大臣。今天得着你们的真凭实据,我先到公使馆出首去,看你们怎样?”

这一喝,众人又惊又怒,天麒从怀中掏出手枪来,便要开放。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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