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顾黾为何不肯随同进见?因为方才陈贵把他那假发辫揪掉,幸而凉帽带儿绾在下额上,不曾唱一出《孟嘉落帽》,但是他那假辫,急切间怎能安好?所以他摘下帽子来自己安装,哪知越急越安不稳,高低文禄过来亲手替他扎好,戴上帽子,才随同来到花厅。庄宫保因为他两人是自己送出的洋学生,如今学成回国,想着很觉高兴,故此特别优待,自己迎出花厅门外。杨顾二人低着头不敢仰视,由文禄引进花厅,宫保也随着进来。他二人一同跪倒在地毯上行庭参礼,庄宫保弯着腰,搀了一搀,这便是格外的面子了。因为这位老宫保系三朝元老、国家重臣,连督抚队中全无人敢同他抗礼。司道拜见他,不过弯弯腰,至于府同州县,拱手而已。今天对杨顾这样谦恭,旁边的戈什巡捕见了,全都暗暗稀罕。二人站起来,宫保指给他上首茶几两张椅子上,叫他们坐下,自己却坐在暖阁上,满面春风地问道:“你二人在日本学了几年?是几时回的国?”

杨修恭恭敬敬地答道:“学生杨修同顾黾还是前六年宫保在两湖制府任上一同考送出洋的,如今整整五年。今年四月考毕业,五月回国,先到家中省亲,没敢耽搁,赶紧到南京来给宫保请安,并叩谢栽培。”

庄宫保听他回话清楚而委婉,心中着实欢喜,又勉励道:“你二人学成回国,要好好报效皇家,不可为邪说所惑。我同项宫保全是爱惜你们的,你们可曾到北洋去吗?”

杨修又回道:“还不曾去,要请宫保的示才敢启行。”

庄宫保道:“你们既见过我,不必再来了,可急速赴天津见项宫保。应当怎样保荐,我二人电商妥协,由他那里主稿。等旨意下来,我有用你们的地方,再去电邀请。”

杨修道:“学生们原是宫保栽培的,仍然愿意报效宫保。并且宫保是我国名儒大贤,学生奉侍左右,也好步趋万一,做我们进德修业的楷模。”

这几句话把庄宫保拍得愉快已极,便捻髯笑道:“孺子可教也。你们只管先到天津,将来聚首的日子很长呢。”

说罢转过脸来,喊了一声豹来。只见一个少年军官,唇红面白,长得十分美丽,穿着短衣军装,挎着刀,戴着三品亮蓝顶儿,还施着一根花翎,走到宫保面前,单腿打千,请宫保的示。庄宫保道:“你到账房要二百块洋钱票,一百一封,赶紧拿来。”

军官应了一声,抹头去了。没有三分钟工夫,钱已拿到,才要呈与宫保,宫保吩咐送给杨顾两位少爷做赴津的盘费。二人不敢接受,又不敢推辞,军官低声说道:“宫保赏钱,向例不准辞的,你们收了吧。”

二人忙接过来,一齐向宫保道谢,又说明日便起身赴津,就此拜别,说着又磕下头去。庄宫保此次也不弯腰搀了,含笑点头,只说一句不送。又由秦文禄将他二人引出仍到官厅,赶忙脱了官衣,换了便服,一身袍褂早已被汗湿透了。文禄向他二人道喜,说:“宫保今天真是特别优待,你二位可称官星高照了。”

二人把票子点了一点,全是八十,忙问文禄是什么缘故,文禄笑道:“你二位才入宦场,哪里晓得此中奥窍?照例宫保赏人钱,他们当戈什的是要抽头、与账房师爷平分的。你们按二八抽,这是援宫保赏乡亲的例,是顶轻的了。若按照赏属员的例,是要对折的。”

二人听了,这才恍然大悟。每人又提出二十元来送给文禄,文禄并不客气,便收了。他们才一同回店,赵氏迎着问了情形,自然非常欢喜。

到晚饭后,上元县署派了一个人来,拿着一封荐信∷黾拆看了,上面写的是:陈贵牛性难改,不胜长班之任。弟明日将彼递解回籍,今将弟贴身侍役高升特荐与兄,此人当长班多年,敏捷宜人,老成可靠,而且娴习官礼。有彼在吾兄身旁,必能指挥如意云云∷黾相看高升,果然面目间带着机伶的样子。又问他几句话,他便张口老爷,闭口老爷,回答的话无不柔媚动听∷黾大喜,便写了一封回信再三称谢,留高升听差。高升立时垂手侍立,拿出长班的态度来,向顾黾道:“回老爷的话,小役请两点钟假回去收拾行李,明天好伺候老爷出门。”

顾黾很欢喜地准了他的假,还另外赏了四块钱叫他预备安家。高升请安谢了,蹑手蹑脚地退出屋来,连门帘全没有响动,真是个伺候人的惯家,拿顾黾的回信到上元县署去见陈砺。

原来陈砺见过宫保之后一直回衙,先到签押房中吩咐跟人,把方才那个犯人陈贵带进屋来,我有话问他。跟人出去,不大工夫将陈贵带进签押房,陈砺一摆手,把跟人支出去,然后立起身来,让陈贵坐下,笑着问道:“你的名字可是叫陈贵和,号是礼卿的吗?”

陈贵见问,两眼早流下泪来,说:“是的是的,我就是陈贵和,我看你也很面热的,只是一时再想不起来。”

陈砺道:“老弟你为何一寒至此?咱二人是远支的本家,并且同过一年学。那年我十八岁,你才七岁,就到我家专馆开蒙读书,后来我进过学,便到武昌去乡试。以后在省里就馆,轻易不回家,也就不常见了。还是我会过进士之后回家祭祖,本族的人都来贺喜,又同你见过一面,那时你也十九岁了。我问你可曾入学,你说考过一次未中,这不过十来年的事,你怎么竟落到这般模样?”

贵和见问,益发哭了,说:“前几年父母双亡,又赶上水旱,家中田地全卖净了,又没有旁的本事,只好教私塾混饭吃。一妻一子连自己三口,吃不饱,穿不暖,终年受罪。那顾家当日短我父亲八百两银子,所有顾黾读书巴结,全是我家的钱,因为他父亲同我父亲是盟兄弟,不分彼此。我父亲看顾黾聪明有出息,所以借给他钱叫他念书,求功名。后来我父亲一死,因为借钱不曾立字,他家便不承认这笔债务,我又老实,也不敢去讨,只得央求着反倒向他家借钱。那顾老儿有时借个十吊八吊,还叫我立字据。今年顾黾毕业回来,我去道喜,听说他要做官了,我便求他带我出来,将来当一名师爷也比教私塾强啊,他始终不肯,后来还是他父亲说着,叫我给他当长班。虽然是底下人,总强似挨饿,我便随他出来,把女人孩子寄存在丈人家。没想到他官还未做成,脾气比天爷还大,一路之上非打即骂。我赌气走吧,又没有盘缠;忍着受吧,又忍不下去。今天无意中遇着大哥,这是咱家有德,不该我在外乡做饿殍,求大哥赏我几两银子盘费我好回家,从此饿死也不出门了。”

说着便跪在地上放声大哭。陈砺听了也为之恻然,忙把他拉起来,说:“老弟你不必伤心,我自有办法,如今你有两个侄男、一个侄女,全在十岁里外,我想请一个家乡的先生,一者言语可通,小孩子们容易领受;二者我要闷了,彼此谈一谈家乡事,也可破我寂寥∠弟来得正好,就在我衙门教读吧,我每月赠你十两银子,三节加倍。如能教长了,将来把弟妇侄儿也接了来,不强似在家吗?至于小顾这个东西,我自有法子对待他。”

贵和一听此言,仿佛从十八层地狱中把他提到三十三层大罗天上,真是意想不到的福,立时也不哭了。陈砺叫跟人领他去洗澡、剃头、换衣服,又同他到上房去拜见嫂子。一面却派高升拿着自己的信去见顾黾,又嘱咐高升,他如果问陈贵,你只说递解回籍了,别的话不必对他说。从此陈贵和由不得时的奴才一变而为教阔馆的老夫子,可见人在世上本是升沉无定、祸福难猜,瓦片砖头也有翻身之日。

闲言少叙,却说杨顾二人从督署回来,歇了一日便到天津来,会见了金曹章三人,各述别后情况。金国安叹息道:“可惜伯渊大哥,他又跑到法国去了。好好六个人回国,如今只剩得五位。”

杨顾连忙追问情由,国安一一说了,杨修也为之叹息。却是顾黾道:“伯渊不来,未必不是你我的造化。你们诸位请想,他把革命两个字当作一件真事去干,将来碰到钉子上,少不得你我也要受些牵连。如今他既不来,在我们既可得一个自由,又免得许多后虑,这不是顶好的事吗?”

曹章二人俱都鼓掌赞成说:“仲勉的话实在透彻极了。”

金杨也点头称是,国安又领着他二人见了友益,友益道:“他们四位全到齐了,赶紧到院上报到,好听候宫保传见,不可再迟了。”

第二天,五个人一齐上院,国安还拿着友益的片子。巡捕房的头儿叫吴得贵,见了金道台的片子,格外张罗。五人送门敬,吴得贵一定不收,说有金大人一句话胜以千金,我们怎敢要钱。后来让急了,得贵把钱全交给国安说:“请少爷带回去,等明天见了大人才敢领呢。”

国安等只得将钱带起,问宫保何时能见。吴得贵道:“这位宫保是没有准脾气的,无论什么人,只要来了求见,当时就得上去回话。他不乐意见的,你就是中堂尚书,也硬挡驾不见;他乐意见的,不怕十几岁的小学生,他也请进来畅谈一回。并且他也不拘官礼,更不重官衣。你五位原是学生,今天却穿着官衣来,原可以不必,莫若洋服草帽,仍旧学生打扮,他看了倒高兴。”

国安向杨顾二人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家父天天会他,还不知他什么脾气。你二位一定要穿官服,我们也只好随着,其实不是白受罪吗?”

杨修笑道:“我们是被庄宫保吓坏了,以为这位宫保一定也是那样呢。”

章敬宗道:“依小弟意思,咱们今天回去吧。明天换了衣服再来,看这神气万没有不见的。”

大家赞成,金曹章三人回家,杨顾二人回栈房。第二天俱换了学生装,仍在金家会齐,一同来至督署。手本拿上去不大工夫,便喊一声请,在洋花厅会见。转弯那走了有三四层院子,才来到洋花厅。

原来这洋花厅修的是六角亭子式,金碧辉煌,六面全是玻璃,玻璃以内隔着铁纱的窗户。花厅门外高吊着大红软罗门帘,挡着门口的却是极细的虾须门帘。门帘外边站着四名戈什,俱穿着白布军衣,戴着小草帽,挎着军刀,看举止面貌全很文雅,像学生不像武夫。见他五个人引到了,一齐注目,把他们周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掀起门帘,高声说道:“金少爷五个人到。”

五人按着次序走进花厅,见厅的当中摆着一张很大的圆桌,调着十几把洋式的小椅子,那边放着一座花绒绷胎的软床。软床上坐着一人,看年纪不过四十多岁,漆黑的燕尾胡须,赤红脸,穿着一件虾灰色的毛呢大褂,面上却戴着一副墨晶的大眼镜。见他五人进来,方才慢慢立起,把墨镜摘了,五人才同他一对眼光,觉着他那眼中放出一道奇光来,这五个人的眼光迎头受了一种打击,老老实实地全学菩萨垂眉,再无一人敢抬头看他了。才要跪下行礼,听他说道:“免行官礼吧,鞠躬就好了。”

五人便深深鞠了一躬。他拿着五个人的手本,挨着问过了名姓,然后叫他们闻圆桌坐定。自己也坐在椅子上相陪,和颜悦色地向大家说道:“你五位负笈海外,万里求学,都是有志之士。此次本部堂特电邀请,居然承你五位不弃,今天得聚首一堂,我心中的快慰,真难以言语形容。我这北洋正在求贤如渴之时,你五位来得恰好,我明天便专折保荐,大约半个月内便能奉到旨意。你五位在天津稍候一候,如在外边住着不便,可以搬到我衙门来住。”

五人全谢了,说在外住着也还方便,不敢到宫保衙门来打搅。又问了问他们所学的科目,然后端起茶杯来,下面便喊了一声送客。五人全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退出花厅。项宫保送至花厅门外,五人垂手侍立地站住,宫保向他们点一点头,便退进花厅去了。五人仍随吴得贵出来,在巡捕房略坐了片刻,国安问吴得贵道:“这位宫保为何七月天气穿毛呢衣服,难道他不嫌热吗?”

吴得贵道:“你诸位有所不知,这位宫保的体质天生与人不同,就是三伏天气,贴身的裤褂也得穿绒呢的,身上总要津津有汗,如同水泡着一般,然后他才舒服,才精神。如身上一刻无汗,他这一刻中便要病倒。说一句迷信话,这位宫保大概是从龙宫海藏来的,所以离开水一刻也不得活。”

这句话把五人全招笑了。却听外边喊了一声,说段观察来了。吴得贵忙往外跑,向五人道:“不陪不陪。”

五人也乘势告辞走出门来,恰恰同这位段观察打了一个照面。只见这位观察年纪很轻,不过就在二十七八岁,长眉细目,面如傅粉,穿一身很华丽的官衣。后面两个长班随着,摇摇摆摆直往里走。见他五人,连睬也不睬便过去了。五人出来,分坐了两辆马车,一直全到金公馆来。友益迎着他们,问了一切情形,很是欢喜,便留他四人一同在此吃饭。席间曹玉琳多嘴,打听这位年轻的段观察,他倒是何人,为何架子那样大。友益郑重其事地答道:“你们不要小看了这位段公,目下他是宫保座前头一个红人。这话说起来很长了,他的叔叔从前伺候宫保,当卫队的哨官。那时宫保练兵,对于手下的将弁,大有家人父子之风。那位段哨官没有儿子,回到家去对他哥哥说,要想继承一个小孩子。他哥哥有三个儿子,因为家里困苦,两个大的给人去做长工,一个小的也雇给人家牧羊,如今见兄弟做官回来,要过继儿子,自然满口应承,无可不可。又把三个儿子全叫回家来,请他兄弟随便挑选,乐意哪个便叫哪个跟去。他这三个儿子,大的叫马,二的叫牛,三的叫羊,段哨官一看,便将羊看中了。那一年他才十五岁,虽然是庄稼孩子,却生得眉清目秀,品貌非凡。当时这羊便给他叔父磕头,将爸爸两个字叫得山响。段哨官乐得手舞足蹈,便把羊带到军营。也活该人家是福大命大,偶然被宫保看见,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住,他便应答如流,毫无惧怯的样子‖保欢喜,夸奖这孩子有出息。段哨官乘势巴结,说大帅既欢喜他,就叫他伺候大帅去吧‖保应许了,从此便在宫保身旁做了一名茶童,早晚伺候茶饭,很是殷勤‖保想抬举他,说伺候人没有出息,送他到武备学堂肄业。他功课全很好,毕过业后,又叫他入将弁学堂。后来将弁学堂毕业,宫保已做到山东巡抚了,把他调到山东,自己拿出钱来替他捐了候补同知。没到两年,便保他过班知府。及至宫保到了北洋,又把他奏调直隶,不上一年,连捐带保,居然过班道,是监司大员了。一个放羊的孩子,十来年工夫,红顶花翎,做了北洋数一数二的红候补道,这不是命吗?”

金道台一席话,把这五位学生全听呆了,那肚子里升官的热度益发高起十丈,恨不得此时便得到段观察的地位才如心愿。吃过饭后,杨顾二人回店。

光阴迅速,不知不觉已到中秋,中秋节的前一天,金道台从院上回来,立时将国安唤至屋中,满面春风对儿子笑道:“旨意发表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手抄的字纸来,递给国安观看→安接过来,见是一道上谕,上面写道:上谕:据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项子城、南洋大臣两江总督庄之山合奏前派留学日本学生金国安、杨修、顾黾、曹玉琳、章敬宗,留日五年,均在该国大学毕业。或专习法政,或精研工商,成绩均极优良,人品亦甚端正。当此国步艰难,需才孔亟时,仰恳天恩,分别给予出身,发交臣等酌予委任一折,朕披览之余,深为欣慰。金国安、杨修均赐进士出身,并加翰林院检讨衔∷黾、曹玉琳、章敬宗均赐进士出身,并加内阁中书衔,交项子城庄之山按其所衙量委任。钦此。

国安看罢,喜欢得不知如何才好,连忙趴在地上给他父亲叩头道喜。友益道:“咱们家庭贺喜是不忙的,你赶快通知他们四位全到咱家来,穿好了官衣,咱们前厅不是有万岁牌吗?你们先向万岁牌叩头谢恩,这是皇家大典,不可错误的。”

国安听了,忙跑到前边,告诉了曹章二人,二人自然是乐不可言。一面又派马车到栈房去接杨顾二位,并带话请他们穿官衣来。不大工夫,杨顾全来到了,国安迎着给他们道喜,又把旨意给他们看,大家又互相称贺了一阵。然后顶冠束带,在前厅中朝着万岁牌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友益因为儿子得了官,自己也穿上朝服叩头谢恩,这四人又一定要给友益磕头,说小侄的功名,全蒙老伯吹嘘。友益还了半礼,又备席给他们庆贺。才要入座,忽听得门前三声炮响,紧跟着又是三声,接连着还有三声。原来是院上的差房,奉了巡捕老爷之命,特来金公馆报喜。知道曹章二人也住在这里,所以放了九声喜炮。后来打听得杨顾两人也在这里赴宴,又找补了六声炮,把街坊四邻全吓慌了,说这个公馆里为何无是无非的演起炮来,一时议论纷纷,报喜人喊着讨赏钱,金杨二人每人要五十块∷曹章三每人要三十块,少一个也不成,后来高低由友益拿出道台的架子来申饬了一顿,通共赏了六十块钱,才把他们打发走了。当日五人便去谒见项宫保,当面叩谢,这位项宫保少不得又稠稠地灌了一阵米汤。八月十五这一天,便下了五道委札,委金国安充法政学堂会办,委杨修充督署军法科科长,委顾黾充运署兴利局坐办,委曹章两人俱在督署文案处行走。金杨二人的月薪是三百两,公费一百两,顾曹章三人的月薪是二百两,公费六十两。这五个人平地一声雷,又升官,又得了优差,自然是心满意足。溯本穷源,全是革命两个字换来的富贵。从此以后,革命便成了秋后纨扇,再也用它不着,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是原来的旨意,本是把这五个人叫南北洋分别委用,项宫保却独断独行,全收在他的夹带以内。委了差事以后,方才照会庄宫保,说北洋缺乏人才,暂时全有了差遣,嗣后贵省有用他们之处,再从长商议。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就可见他那飞扬跋扈的气概,真是不可一世。原来这项宫保,不止才气过人,而且长于钻营,善于结纳。凡清廷上自太后,以至军机王大臣,与一班伺候宫廷的宦官,他一概不惜金钱买他们的欢喜。所以太后对于他宠眷优隆,其余大小京官也无一人不说他好。

这一年恰赶上皇太后六十晋五的万寿,这位太后虽然年纪高迈,精神还胜过少年,所有朝廷一切大政全都由她主张。对于各省的封奏,随看随批,毫不倦怠。虽然有一位光绪皇帝,却是退院之僧,不能问事。这位皇太后虽然才气很大,却有一宗毛病,就是爱财如命。每月内务府给她进十二万两银子作为点心费,她老人家一个也用不着,全都存在内库。她这内库同她的寝宫彼此接连,一共是九间,有五间专存银子,有两间专存金子,有两间专存珍珠钻石、碧玺翡翠、各种奇珍异宝。她每日必要开开库自己检点一回,把金银珠宝等摩弄几番,才算过了她的财迷瘾。内务府每月明进的,她兀自于心不足,又派宦官出去兜揽官缺。最著名的山贺织造各种旗缺,每年全有千八百万的进款。这种缺非内务府人是不能得的,自己够了资格还得托太监,向皇太后打通了关节,至少得要孝敬三五十万,然后此缺才能到手。其余督抚司道也是大卖特卖,言不二价,童叟无欺。所以皇太后的私蓄真有敌国之富,没想到庚子拳匪之乱,两宫出走,联军进京,大好的一座皇宫全被人占据了。他们倒不客气,把皇太后的内库私囊全给搬运一空。及至回銮以后,痛定思痛,对于丢失的这一笔财时刻不能去怀,总要变着方法儿,仍然恢复原状。但是急切之间哪能立刻如愿。今年恰赶上六十五岁的万寿,算是有了发财好题目,但是这句话又不好从自己口里说,有心委派宦官又怕他们不可靠,再者也嫌不郑重。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立时传旨在后宫召见。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一位蒙古旗人,名叫铁木贤,现任陆军部侍郎。他是皇太后娘家的外孙子,他的祖母是皇太后嫡亲的姑姑,他是皇太后的表侄,本是纨袴出身,人事不懂,只因有皇亲国戚的关系,庚子年后,曾给醇王当了一次随员到德国去赔礼。临行之时,皇太后嘱咐他说:“德国的陆军为世界第一,你此次去要留心考查一番,回国后也好做一进身之阶。”

铁木贤答应了,回国后请了一位通德文先生,替他翻译了一本极粗浅的德国陆军制度,呈给皇太后御览。说这是奴才亲眼调查来的,编译成书,恭请御览。皇太后见了十分欢喜,说他留心军政,便下旨封他为陆军部左侍郎。这位先生从此便自命为军学大家,其实真正军学知识是丝毫也没有,倒是长于趋奉,不时在太后驾前代拉官纤。每一笔生意,多者三五十万,少者三万两万,不折不扣,如数呈交。因此太后很欢喜他,说他办事诚实可靠。其实他的回扣在外边早得足了,因此两三年工夫居然发了一百多万的财。这一天,太后忽然在后宫传旨召见,他赶忙跑进来,俯伏在御榻之前,口称奴才铁木贤跪请圣安。太后笑着说道:“我有事同你商量,你要尽力去替我办。”

铁木贤磕头道:“佛爷有何差遣,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太后笑道:“也用不着你赴汤蹈火,你可知道今年是我的六十晋五万寿吗?”

铁木贤道:“这是普天同庆的事,奴才为何不知道。”

太后忽然叹一口气说:“庚子之变,我内库所有的积蓄全丢失了,你是知道的。如今时事略见承平,他们身为大官的饮水思源,难道就看着我受老来穷吗?趁着今年的机会,你总要替我想一想法子,这也是你们做臣子的应尽之责,你可明白我这话吗?”

铁木贤磕头道:“佛爷自请万安,奴才全能做得到。好在如今距万寿圣节还有三个月工夫,奴才从今天起便竭力去办。只是大小官僚肥瘠不一,最好是得从各省封疆大吏入手,他们每年全有几百几十万的进款,但能报效十分之一,佛爷庚子年的损失,不难立刻恢复。至于一班穷京官,大半是两袖清风,直可以不理他们。”

太后点头称是。铁木贤又奏道:“各省督抚以三江闽浙缺分最优,奴才倒有一计,能使他们竭力报效,只是不敢妄奏。”

太后笑道:“你只管说,说得对不对,我决不怪你。”

铁木贤奏道:“最好求佛爷降旨,派奴才查办三江闽浙五省的财政。却叫过了万寿,明春请旨出京。奴才挂上这一道虚衔,便容易向这五省督抚张口说话,暗含着示意他们,如能于万寿时格外竭力报效,明年查办不过虚应故事,决不认真。倘万寿时他们吝惜金钱,辜负圣恩,明春奴才出京,定要公事公办。他们那五省的财政全是弊端百出,历任弥缝遮掩,无人揭破。如今先由军机处将派奴才查办的旨意廷寄了去,便是迎头一雷。然后由奴才去信关照他们,哪一个敢不唯唯听命。”

太后听了,慈颜大喜,夸奖他这计策又稳又妙,叫他下去候旨。铁木贤退了下来,太后便面谕军机大臣,派铁木贤查办三江闽浙五省财政,俟等过了万寿,明春出京,先给五省分去廷寄,叫他们清理财政,听候查办。军机大臣答应下来,赶紧拟好了廷寄,用电报拍至五省。

五省督抚接到廷旨,全都茫然不知所以,说这事太奇怪了,从来查办事情全是秘密前来,没有事前通知的道理。偶然通知,也必是指东说西,指南说北,并无一气把查办省份全行说出的。再说既然查办,为何不立时就来,又过的什么万寿,等的什么明春,种种疑团,不知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原来这个廷寄,不仅拍至被查五省,其余各省也都一律寄去,大家全猜不透其中的作用。唯有直隶总督、北洋大臣项子城接到这个电报,看了一遍,立时用电话招呼造币耻办金观察急速上院,有要事面商。

这位金观察就是金国安的父亲金友益,新委的造币耻办。这是直省中前五名的优差,因为他儿子新得翰林,宫保特别优待,才委了他这个差使。他接事才三天,正在清理一切,忽然院上催请,哪敢怠慢,立时乘了马车赶至督署,手本上去,立时传见‖保在后院休息室中,一个人拿着廷寄正在那里揣摩,金观察进来一躬到地,宫保让他在旁边坐下,笑着问道:“你老哥可知道目下金子的行情吗?”

金观察道:“知道,天津这边现在不过二十七八换,至于北京上海行市如何,还不知甚情。”

宫保道:“现在造币厂存的生银共有若干?”

金观察道:“不足一百万两,大约就在八十余万。”

宫保笑道:“好好,那就够了。你赶紧调查京沪的金币,哪处便宜便在哪处采买,要采买三万两生金,十日内备齐,本部堂有要需,不可错误。所有金价,就先由造币厂垫办,备齐之后急速禀我知道。”

金观察诺诺连声答应下来,立时向京沪两处去电探问金价。当日复电回来,上海金价较比京津每两便宜七八钱之数。金观察立时回电,托上海道沈观察替他批定三万两,金价交由大清银行汇去。沈观察同金友益是拜盟弟兄,知道把兄为人谨慎,此事必是奉上宪交谕采买的,因此毫不迟疑,便由道署出名批了三万两现金,共需银八十一万七千多两。批定之后限三日交齐,特派道委候补州判潘大功押解赴津交纳,一面用电报知照金观察临时到码头去接。金子成交以后,金观察禀见项宫保面陈一切‖保因他办事敏捷,很加奖励,便向他说道:“本部堂要铸成三万块金洋钱,每块重库平一两。正面四个大字是大清金币,背面四个大字是万寿无疆。正面小字是光绪某年某月造,背面小字是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臣项子城恭进,周围用龙纹圈起。这三万块钱要于太后万寿的前半月铸成,不可错误时期,你老兄替我偏劳,要亲自督工监造。先造成几百样钱送本部堂阅看,如其式样不好,好早早改正,免致临时误事。你可听明白吗?”

金观察道:“职道听明白了,赶紧遵谕去办。不过有一事回明宫保,这金钱铸造万没有十成金的道理,刨去窝铅,再少加一点纹银,大约九五赤金,即可敷用,纵然有一些伤耗,这三万两赤金总够铸三万一千块钱。职道做事从来不敢昧心,先向宫保申明,将来好照此数呈交,职道是一块钱也不敢私留的。因为这是宫保进御之物,不比寻常,我们做臣属的,更不敢稍有欺心之处,上负国恩,下辜宪眷。”

金观察回完这一席话,项宫炳哈大笑道:“你老哥真可称不欺暗室,兄弟佩服极了。”

说罢端茶送客。金友益下去,果然日夜督工,先将钱样铸好,呈与项宫饼目‖保看了很是赞成,说就照这样铸去吧。在万寿节前二十天,这三万多块钱便一律铸齐。项宫保吩咐存在后宅,叫内巡捕在绸缎庄上定做了三百个红缎子方巾,方巾的当中要用金线绣成慈圣万年四个字,每一百块金钱用一个方巾包好,所绣的字端端正正恰在当中。预备好了,项宫保十分得意,心想这一份寿礼,内外臣工,无论何人大约也压不下去。太后见了,定然得要特别欢喜。他的大姨太太见了,便笑着问他说:“皇太后的万寿,你应采一点稀世奇珍,什么珍珠宝石之类,方才特别好看。如今却送她这金洋钱,难道说一个太后还没有见过金子不成?”

项宫保笑道:“你妇人家哪里知道,如今太后老而愈贪,庚子年她又丢失了一笔巨款,恨不得立时恢复原数。所以今年借这万寿,要大大地打上一个网。日前派铁木贤查办五省,我早已猜透了八九;后来铁木贤又给我来一封信,隐隐约约地把太后意思完全说明。她即爱钱,我便给她钱,何必绕弯子送别的寿礼呢?”

大姨太太点头称是。

转眼离万寿节已近,项宫保近在畿辅,自然要进京觐贺。临行之时,把金钱备齐,又先汇了五十万银子,到北京好预备分送大小京官的冰炭敬。项宫贝至北京,便住在贤良寺中,先分头谒见军机王大臣,然后递请安的折子,伺候召见。皇太后见项子城亲自进京来给她祝寿,自然十分高兴,第二天便召见,慰劳了几句,又问一问直隶年成丰歉、地方平安,项子城一一回奏。太后又留他在京多住几日,俟等过了万寿再行回任,项子城磕头谢恩,方才退下。回到寓中,转眼离万寿节又有三日,忙吩咐随侍官把金钱从箱子里拿出来点验一回,好预备呈进。随侍官当着宫保面前把钥匙请出来,开开箱子一五一十地点验,及至点验已毕,不觉大吃一惊,彼此目瞪口呆,面如土色。要知所因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集海阁网站拥有大量的古籍文献资源,涵盖了各个领域的经典著作,为用户提供了丰富的知识宝库。
本站非营利性站点,以方便网友为主,仅供学习。
京ICP备2021027304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