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的叙事,用的是暗点法。在看小说诸君,全都了然于心,知道钦差是假的,报仇是真的。然而作书的人,却不曾一一道破。如今倒要翻回来,说一说此中的暗幕。原来白朗的心腹爪牙很多,不但开封省城常通消息,就连北京城中也不时有人报告。凡本省官吏的升迁调补,以及河南的官在北京运动什么事,走谁的门子,花了多少钱,至纤至悉,他全能知道。自胡师鲁奏参苟登科,皇太后特派宝珍前往查办,早有人报与白朗知道。在报告的人,原以为此案关系重大,宝珍必然要受贿的,知会白朗注意,将来好劫这一笔不义之财。

  哪知适逢其会,正赶上王天宠急于报仇。一听见这个消息,心中灵机一动,便同白朗、苗凤声大家商议。说我们何不想个法子,既能报仇,又可将这贪官不义的钱财尽数估取了来,周济周济咱们河南同乡,也是好的。白朗鼓掌赞成。苗凤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暗暗向二人授计。说我们只需如此这般,避不费吹灰之力,既得了钱,又可报了仇,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将来犯了案,他们也没有地方去捉人。二人各说道妙计,当时便调兵遣将,先派几个心腹,连夜到北京城,探听一切。知道于万鹏同宝珍,已经通了关节,便假冒于万鹏,连三并四给苟登科发了几封信。告诉他钦差已经出京,要格外小心,设法买通一切,我已经替他打通,千万别来回信,省得走了风声。一面却暗暗跟定了宝珍。宝珍出京,他们也随着出了京;宝珍到洛阳游玩,他们也随着到洛阳。

  此时王、白、苗三人,也在洛阳会齐,大家商议,要早下手才好。偏巧宝珍住的这店,也是红帮人开的,自然完全受王、白二人支配。二人托付店家,用慢性的麻药,下在饮食之中,使宝珍精神恍惚,自然不能动身。然后这几人,假扮绸缎客人,一同到光州去了。白朗十几岁时,随着他父亲,在北京念书,住过四五年,学得一口好京话,他便假充钦差,倭三爷便是王天宠,黄师爷便是苗凤声,赵小顺乃是郭家符,配搭得非常合宜,所以看不出一些破绽。及至银子诓至手中,连夜运至光山菩提寺。寺中的僧人,名叫无畏,也是强盗出身,红帮中有名的健将,同白朗是盟兄弟。第二天把苟登科诓至寺中,夜间把他杀了,将尸身放在地窖内≤冲同五马儿再三央告,保全他们的生命。天宠看这二人很有用处,便将他们带回瓦岗山。派管冲管理文牍,叫五马儿在身边伺候。

  此时已知会洛阳的客店,停止了宝珍的麻药。宝珍觉得精神好了,同他的长班米升商量,赶紧到光州查办事件。及至来到光州城,已经是满城风雨,说州官被钦差杀了,有尸无头,省里已经派委来查办。宝珍这一吓非同小可,心说我病倒在洛阳,哪里来的钦差呢?忙同米升商议,如何是好。米升道:“老爷倒不要藏藏躲躲,如此一来,反显得我们有亏心了。莫如直赴州衙,打听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作计较。”

宝珍想这话很对,带了长班米升、游吉一直到州署来。米升拿着大帖,来门上拜客。门上见是钦差宝珍,哪敢怠慢。一面暗中吩咐差人,在四围看住了,别把他们放走,一面拿帖去见张九功。此时省里电委张九功,暂行护州篆,所以门上来请示他。九功吩咐门上,一面迎接钦差,一面招呼同泰店的主人,前来认一认,日前住店的钦差,是否即是此公。吩咐完了,连忙顶冠束带,出来迎接钦差。将宝珍让至花厅,先行过庭参礼,然后请钦差上坐,自己在下首相陪。说道不知钦差大人驾到,不曾出郭远迎,卑职理与罪。说罢又深深请了一个安。宝珍道:“兄弟此次到贵州来查办事件,偏偏病倒在洛阳,耽搁了一个多月,前日才略略见好。因此力疾从公,赶紧起身前来。没想到才入贵境,便听得满城风雨,究竟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情。所以亲身来领教,求老兄详细见示才好。”

张九够得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遍。宝珍跳起来喊道:“反了反了,这还了得吗!光天化日之下,竟自有强盗冒充钦差,杀官夺财,这河南成了什么世界!兄弟也不便查了,只好将这事原原本本,奏与皇太后知道。先问一问河南巡抚,他身为疆吏,平日纵盗殃民,该当何罪。”

张九功连忙起身相劝,求钦差暂息雷霆。此时同泰店主人也到了,看一看宝珍,向张九功摇手示意。九功心里明白了,心说这事越闹越大,我这个小小功名,算不得什么,只怕连巡抚大帅也要吃苦。心中盘算,必须如此如此,我既能见好上官,还能于中取利。便转过脸来,先用好话将宝珍稳住,然后把自己的州判衙门做了钦差行辕。又请出两位儒学教官来绊住了他。自己连夜赶到省中,面见巡抚报告一切。此时巡抚明善也吓坏了,反倒向九功领教,得用什么法子疏通。九功便乘势献计说:“第一得要封住钦差的嘴,他倘然奏明朝廷,大帅如何能担得起?如今苟牧是死了,他花了七万银子贿赂,内中倒有五万两是应当解省的地丁,被他挪用。要强迫叫他赔补,他家中人必不甘心,一定要到北京上控。据卑职看,不但这五万得大帅设法弥补,还得拿出几个钱来,做他妻子身后的赡养。还得卑职破出情面,向他家陈说利害,方能有效。至于钦差一方面,他此次来,本想从苟牧手中得一笔贿赂。现在苟牧既死,他毫无所得,岂肯甘心。莫若由大帅看破一点,送他两三万金,求他回奏时,只说未到光州,苟登科已经得病身亡,人死不究,可以宽其既往。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件事便完全了结。这乃是釜底抽薪之法,是再好没有的了。”

巡抚皱眉问道:“你这法子固然很好,但是得用多少钱呢?”

九功道:“回大帅话,至少得要十万银子。”

巡抚听了,倒吸一口冷气道:“这多钱叫我向哪里筹去呀?”

九功乘势说道:“卑职倒有一个妙法,只是不敢向大帅回。”

巡抚道:“你只管说,我决不怪你。如果法子高明,我将来还要保举你呢。”

九功连秒安,谢了栽培,又回道:“大帅此时,只拿出五万来便能成功。至于那五万地丁,求大帅委卑职,在光州代理州篆一年,卑职情愿竭力报效,将那五万地丁完全弥补上,不用大帅再垫一个钱。”

张九功这一套话,因为看出明善是个庸懦无能的人,所以才敢放心大胆,直言不讳←然明善利令智昏,居然应许了他。当时便写一个条子,知会藩司,说光州地方重要,苟牧出缺,选人甚难,可暂令州判张九功代理。藩司哪敢违命,当日便挂出牌来。张九功一面谢委,一面向巡抚禀辞。明善果然从大清银行开了五张支票,一万两一张。九功回至光州,作好作歹,给了苟家八千两银子作为赡养。特派差人,将朱氏同两个小孩,送回原籍,作为完事。宝珍这一面,倒实在花了两万五千两银子《登科当时,只动用了一万五千银子的地丁,其余全入他自己的私囊。九功全弥补清楚,不但未赔一个钱,反倒赚了两千银子,又白白得了这光州的缺,真要算得是狼吃狼了。

以上便是王天宠出世的一段历史。从此以后,他更是横行河南,赃官污吏,不知被他剪除了多少。他虽然是强盗,河南人却无不歌功颂德,全称他为大侠王天宠≠府虽也剿过他几次,怎奈遍地全是红帮中人,连本省军队差不多全有十分之四五。一说拿王天宠,他们全是倒戈相向,谁敢再惹这祸,只得处处躲避着他。他却不时出来,调查各地方情形如何。凡河南认得他的,全呼之曰二爷。他却非常的和气,决不欺负人。有时遇着不平的事,他很好出面调停。说也真怪,凡经他调停的,两造俱俯首无词,比官断的尤其心悦诚服。他在郑州,无意中遇着了曹玉琳,鸡公山下做了这票买卖。做完之后,他把手下人俱打发回瓦岗山,只带了两个贴身的心腹人,带了三万银票,同玉琳的官示委札之物奔汉口。然后由汉口乘江轮直赴上海。到了上海,住在佛照楼栈房。随着印了二百官衔名片,上面曹玉琳三个大字,旁跨两行小字,是日本大学毕业,分发湖北候补道,汉口外交局总办。自己又置的二品顶戴。在楼房住着,特意贴出官衔条子,又赁了一副常马车。凡上海中西各官厅,他全拿片子去拜。那些官儿,自然也要照例回拜。彼此谈起来,知道他是庄宫保的红人,谁敢慢待。今日请吃花酒,明白请逛花园,他是有请必到,无不随嬉。

列位若问他因何又想冒充官儿,其中却有一段隐情。因为他实在岁数今年已经二十八了,却仍是孤身一人,未有妻室。他母亲苗氏,为此事很是着急,常托人给他说亲。无奈他这门亲事,在河南地方却有点不易成就。因为他名为大侠,其实是大盗,凡有身家的谁肯把姑娘给他。至于小家碧玉,他又看不入眼。并且他曾发过誓言,无论何事,全可以遵从母命,唯娶妻必须完全由他自己做主。并且他又曾提出条件,女子的容貌,尚是第二问题。第一要本人的学问,得在他以上;第二要性情高傲,不慕虚荣;第三得有军事知识。这三样中,少一也是不成功的。他娘舅苗凤声笑道:“只怕寻遍了河南省,也没得这样一个女子,你只好出省去求吧。”

因此他劫曹玉琳时候,忽然灵机一动,心说我何不假冒曹玉琳的牌号,到上海访上一访。上海地方,向来是华洋杂处,人才众多,或者有这一个可意的女子也说不定。所以他毅然来至上海,假充候补道曹观察,翎顶辉煌,招摇过市。本来上海地方是一个通商口岸,商民的眼皮很浅,只要看见阔人,便巴结要好。因此到沪未及一月,凡达官富商,全拉拢得非常密切。甚至上海道袁观察,也到栈房回拜过两次。所以小点官儿,更是望尘莫及,都来给曹大人请安。甚至出门时候,有一班佐杂小老爷还来替他站班。他带的两个长班,一个叫吴升,一个叫贾贵,也是长袍短套,头上顶了四两红缨。

这一天吃过早饭,他穿了一身便衣,带着贾贵到各次玩,无意中走进法国租界,见前面有一所很大的楼房,许多人出来进去,像是开会的样子。他便信步游行,也走了进去。原来门外挂着一个铜牌子,是留日男女学生俱乐部。又粘着一张蓝字白纸的告白,上书今日午后三点,特请留日美术毕业学生欧阳女士,演说救国之唯一方针。旁边四个字,是随意入听。天宠见了,心里一动。原来女子还能演说救国,这要在我们河南,可称是破天荒了,我倒得进去听一听,便一直上楼。

  楼上招待员,见他衣服华丽,举止轩昂,哪敢怠慢,忙招呼了一声先生,把他引至会场。这会场是三间大楼明着,足可容开四五百人。当中讲台上,悬着黑板,放着一张花梨小桌,桌后一把西式椅子,讲台前,一排一排的足有几十张桌子,桌子后连着带背的椅子。已经到了有几十位,全散坐在各椅子上,离讲台却都很远。唯有天宠一个人,独坐在紧靠讲台的椅子上,昂然若鸡群之鹤,大家全向他注目。候了有半个钟头,忽见一个西装少年,匆匆走上讲台,向大家深深鞠一躬,然后演说道:“鄙人姓吴,名樗,表字恶木,乃是安徽桐城人。此次随家母舅自上海经过,表妹欧阳文兰新从日本毕业回国,随她父亲欧阳部郎到京供职,还有半月的耽搁,今天特来俱乐部演说救国方针。舍表妹虽系女流,她的思想学问却高出男子一等。鄙人为诸君介绍,以后她便不时来此讲演。鄙人明后天便要进京去,不能再与诸君畅谈。以后舍表妹所说的话,便可代表鄙人思想。诸君有赞成的,不妨同她接洽,与鄙人是一般。鄙人就此与诸君告辞。”

说罢又一鞠躬便下台去了。紧跟着一个青年女子走上台来。看她年纪有二十一二岁,头戴法国式皮帽,拖着长裙,也是西式打扮。脸上极其白润,长眉细目,鼻子很高,大有西洋美人的风度。足登革履,走上台去,不慌不忙向大家鞠躬。此时众人不待她张口,便拍了一回掌,表示欢迎之意。然后听她说道:“鄙人今天的演题,乃是救国方针。在未演说以前,得要先提出两个问题,与诸君商榷一番。第一个问题,先要问这中国,是谁的国?第二个问题,得要问这救国,是救人还是自救?

  这两个问题,如没有圆满解释,救国两字便是空谈。至于方针,更是说不到了。诸君得要知道,这个国是我们自己的国,并不是满清一家一姓的国。它把我们黄帝子孙、四千年相传的国家,攫为个人私产。还要叫我们称它为君父帝天,表示尊敬,还要叫我们供献钱粮租税,任他挥霍。少不如意,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试问我们还有一毫生气吗?常言说,盗憎主人。满清比如就是盗,我们乃是主人。如今主人的身家财产,全在盗贼手中。生杀予夺,我们丝毫做不得主。三百年创巨痛深,我们还能忍受吗?可见救国即是自救,并不是救人。我们得要先明白这种道理,然后才可以说到方针。如其不然,无论什么方子,全是毒方,只可叫做饮鸩止渴;无论用什么针砭,也是乱针,只怕还是麻木不痛。”

女士讲到这里,大家又鼓了一回掌。天宠心说,如此解释方针,也倒新颖得很。别看一个女子,居然有这样思想,着实令人佩服。没想到今天无意之中,却遇着一个奇女子,我倒不可当面错过。遂又定气凝神听她讲演。以下的话,不过是引人向革命路上走。说明白了,革命便是救国方针。演说完了,众人又加劲鼓了一回掌。女士这才鞠躬下台,出门去了。天宠忙跟在后边,出了门。见这女士,上了一部极华丽的人力车,拉着如飞地去了。天宠也忙招呼一部车子,跳上去向车夫说:“你要紧跑,跟在那女子的后边。如不落后,我加倍赏钱。”

上海车夫,本专门做这一路生意,自然是欣喜飞奔。天宠又向贾贵摆了摆手,贾贵便一个人回栈房去了。天宠的车子距离欧阳女士的车子,只有十来步远近,转弯那,到了名利客栈,前边女士的车子倏然停住…天宠的车夫本是惯家,见前面车住了,不待天宠说话,他也停下。其实距离栈房,尚有十来步远。天宠掏了一块现洋赏与车夫。他自己走进栈房,在客人寄宿牌上,注目观看←见第二行十八号十九号楼房,住着是欧阳士雄,安徽人,现任户部云南司员外郎,挈眷夫人一、小姐一。

天宠看清白了,便抽身出去,仍旧坐那辆车子,转回自己客栈。从此天天到留学俱乐部去听演说。他本来生得相貌非常秀美,又兼衣服华丽,并无一点委琐龌龊气度,在大家已然是特别注意。又兼他所坐的地位紧靠讲台,同欧阳女士不知对了多少次的眼光。天宠却到底庄重不佻,决不露一点轻薄态度。彼此会过四五次,并未曾交谈。也是姻缘天定,这一天,天宠来得很早,会场中尚无一人。他自己闷坐着,忽欧阳女士推门进来。见屋中只有一人,这要在寻常女子,一定要躲避的了。哪知欧阳女士,却坦坦白白地走进来,向天宠鞠一鞠躬,天宠忙还礼不迭,二人对面坐下。女士忽然问道:“先生贵姓?”

天宠答道:“在下姓曹。”

说着忙掏出一张名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女士面前。女士见了,不觉愕然一愣,又看了天宠一眼,然后笑道:“原来是曹先生。在下留学日本时,曾闻先生大名,可惜我到日本时,先生已然回国。听说先生在宦途很是顺利,从前所讲的革命事业,久已绝口不谈。如今却肯纡尊降贵,来听鄙人演说,可见先生必然是别有怀抱了。”

天宠叹了一口气道:“革命两字,谈何容易?先生乍回国来,内地情形自然还不甚熟悉。近来满清与各省疆吏,防备革命的手段非常严密。稍一不慎,不但不能成功,还白白牺牲了性命。就以鄙人说吧,何尝一时一刻……”

说到这里,又忽然咽住,用眼睛往室外看了一看。女士明白他这番意思,跳下座位来,亲身到室外看了一遍,向天宠笑道:“外边雪下得很大,大概没人来了。先生如果嫌此地不甚幽静,咱们何妨到花园大餐馆中寻一间密室,彼此畅谈。鄙人情愿做个小小东道。”

天宠一听,不觉欣喜过望,忙立起来笑道:“在下情愿奉陪。但是哪有扰小姐的道理,东道定是鄙人做了。”

好在欧阳女士磊磊落落,倒不在乎这区区小节。

二人出了俱乐部,天宠自己雇了一部车子,到了花园。寻得一个大餐馆,名叫五洲春的,看局面非倡绰。二人直上第三层楼,寻了一间雅座,却是临街的房。房旁边是堆存鲜花的屋子,并不卖座。女士道:“这间小室,大可谈心,且不至有人窥听。”

天宠点头称是。二人进了屋子,西崽过来,请示他二人是用饭还是先喝茶。女士道:“你先泡一壶红茶来,要顶好的寿眉,过一刻才用饭呢。”

西崽应声去了。不大工夫,沏上茶来,将茶碗摆好,赶紧退出去。女士又问天宠道:“听说先生回国后在北洋有差,如何能到这里来?”

天宠道:“一言难尽。在北洋时候,因为我有革命嫌疑,那项子城终日防贼一般地防我,哪里来的好差使。我看神气,这革命事业在北洋决不能得手。因此改变方针,索性捐了过班道,运动到南洋去。恰赶上南洋大臣庄之山,调了湖广总督,我便随他到湖北。幸喜那庄制军看我是学生出身,一定明白外交,因此才派的汉口外交局总办。鄙人是卧薪尝胆,专待机会一到,便在武汉竖起革命旗来,光复我们汉族的故物。鄙人处心积虑,非止一日。不瞒小姐说……”

说到这里,声音低了,悄悄地说道:“鄙人在湖北河南一带,谆结青、红二帮的朋友。敢说一句大话,目前下一个令,不出十日,便可召集三万劲旅。只因各省同志,尚未到齐,所以不敢造次。”

天宠说到这里,眉飞色舞,大有指挥若定的神气。欧阳小姐听了,几乎要鼓掌大声喝彩。天宠忙向她略使眼色,女士才低声道:“果然名下无虚,你可算得是真英雄了。”

天宠又接着说道:“鄙人虽有布置,可惜帷幄之中,尚缺少一位谋士。倘然有一位志同道合的人,不拘男女,帮同鄙人办理一切,那革命事业,三年以内,避唾手成功。”

他说罢这话,便用眼色望了望欧阳女士。女士此时反倒将头低下去,稍露沉吟之状。天宠又妹话引道:“似小姐这样高识热心,如能同一个有实力的人办理革命事业,才可以大有作为。要不然空有满怀抱负,却向何处施展呢?至于口头革命逢人演说,那是不济事的。鄙人连天去听小姐演说,实在是出于爱才的一点私念。在那些人听了,不过是过耳飘风,何济于事。要指望那一班人实行革命,只怕是河清难俟呢!”

女士听了,默默无言,很表示一种佩服的神色。三番五次,仿佛要张口发言,却又止住,面上忽现起红云来。天宠偷眼观看,心说这事已经有了二三成了。随又用忽远忽近欲即先离的手段,又将别的话来岔开,问女士道:“不知小姐家中有什么人?”

女士道:“舍下只有老父,还有一位庶母。先母在七年前已经故去了。有一个五岁兄弟,是庶母生的。家中只此四口,并无多人。”

天宠又问道:“日前那吴恶木君,同小姐可是亲表兄妹吗?”

女士道:“是的。”

天宠道:“吴君也是革命健全分子,小姐大可引为同调。”

女士道:“先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那位表兄,抱的是暗杀主义。这在革命中,叫作独身革命,与我的宗旨不同。我的宗旨,是要以破坏为建设的。与先生的宗旨,恰是一个正比例。”

天宠点点头道:“如此说,咱二人倒是知己了。”

在天宠这句话说出来,还觉冒昧,哪知欧阳女士,倒坦坦然毫不介意,随也回问天宠家中有什么人。天宠道:“家中只有老母,并无他人。”

女士听了,很觉诧异地问道:“先生年近三十,难道还未有夫人吗?”

天宠万没想到他问到此话,遂倾心吐胆,将自己择妇之苛,所有三种条件全对女士说了。女士听罢,很露一种欣幸的神情。天宠便也乘势问道:“鄙人有一句很冒昧的话,不敢向小姐启齿。”

文兰笑道:“你我既系知己,有什么话不可说的。你既是革命中人,难道还带酸气不成?”

天宠道:“小姐今年贵庚了?”

文兰道:“我今年二十二岁。”

天宠道:“想来婚姻大事,一定有了意中人了?”

文兰被这一问,脸上略一红,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初见,按说不能过此深谈。不过方才是我冒昧,问了你一句,如今对于你的话,我自然也得要实话回答。在我呢,并非是抱独身主义的,婚姻一事,当然不能脱离。但我的主义,必须有自由选择之权。不能任凭父母,以买卖式的手续,信天翁的道理,胡乱定下。所以也曾同家父约法三章:头一样本人未见过的,不能定约;第二样,学识不够程度的,不能定约;第三样,志趣不光明正大的,不能定约。”

天宠不待他说完,便笑问道:“如小姐所说的学识志趣,到底以何为标准呢?”

文兰道:“这一层对家父实在不敢提明。我所说的学识,乃是军学知识。我所说的志趣,乃是革命志趣。家父乃宦场中人,听见革命两字,便深恶痛绝,我怎敢说明了呢?在家父的理想,还以为能科举中会便算有学识;能巴结做官,便算有志向。其实同我的理想,恰恰是一个反比例。”

天宠叹息道:“要照这样,你贤父女所见不同,这婚事还有成就的日子吗?”

文兰叹道:“谁说不是呢,近年以来,老父对于亲事十分注意。前两个月还有本县陈侍郎的儿子托人乞婚,家父自然是十分合意,我以生死去就力争,方才取消。这次来上海,他老人家也存着一番择婿的见识,近日因我演说革命,他老人家得着一点风声,着实地训饬了我两次。说我再不知改悔,将来官职性命,全要受我的连累。今天还发出话来,以后我再出门,他老人家要随在后面监视。我们今天畅谈,明天便不易了。”

天宠叹息道:“既然如此,明天鄙人亲去拜会尊大人。以我现在的头衔,大约不至为他老先生所忌。”

在天宠这话,内中实含有一层深意,是要试探文兰小姐究竟意思何如←然文兰听了,大为赞成道:“好极好极。以你的资格职官相貌,同家父谈起来,他一定要刮目相看的。”

这两人言语之间,彼此全含有妙谛,各人心领神会,不便明言。二人谈毕,便叫饭来吃了,临别之时,文兰还叮咛嘱咐:“明天务必到栈房拜会家父,要再迟缓三五天,我们便要到北京去了。”

天宠满口应许,方才握手而别。

次日午后,天宠把曹玉琳的官衣拿出来披在身上,非常合适。靴帽袍套穿戴整齐,红顶花翎,衬着他那雪白的脸,在前清时代看着,自然异常美观。自己有常租的马车,极其鲜明。自己上了车,叫贾贵夹着护书,随车前往。到了名利栈前,贾贵先下来,进门房喊一声回事。早有栈伙迎上来,问他拜会何人。贾贵道:“候补道曹大人,拜十八号欧阳大人。”

店伙哪敢怠慢,接了名片,如飞一般地跑上楼去。不大工夫,又跑下来,喊一声请。天宠出了马车,大摇大摆地踏着八字步,随栈伙上楼。到了楼上,欧阳士雄已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将天宠让至楼上客厅。到了厅中,天宠深深一揖。士雄连忙还礼笑道:“不知观察枉驾,失迎恕罪。”

天宠道:“晚生昨天才知老前辈侨寓此间,因此赶紧过来请安。”

士雄道:“观察这样称呼,小弟实在不敢当。”

天宠道:“晚生虽非科举出身,侥幸也蒙皇上赐过进士∠前辈若不许晚生这样称呼,是明明看晚生为门外汉,不肯赐衣钵之传,岂不要将晚生愧死?”

原来士雄是一位进士公,并且科分很早。天宠昨晚查看缙绅,早已知道了,故此今天,用这话打动他。从来文人积习,以科举为最荣。凡中会晚的,对于中会早的,必须格外恭敬,他心中才舒服。如今天宠迎头这几句话,恰恰打入士雄心坎,不觉颠头播脑地笑道:“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

随也改口不称他为观察公了,问道:“贤兄是几时到上海的?”

天宠道:“晚生来两个月了。因为代表庄制军,同外国银行通融一笔巨款,目前才略有头绪。昨天见着上海道袁观察,方知老前辈携同宝眷小住歇浦,晚生哪敢怠慢,今天特来专诚谒候,并请老前辈指示宦途方针。晚生是一时侥幸,以青年蒙上峰知爱,其实经济学问,毫无所有。万望老前辈不吝教言,收诸门下,感激非浅。”

士雄见他这样谦恭,而且言谈又非常爽朗,早已动了爱才之意,便毫不客气,将自己宦途中的阅历,倾囊倒箧,一吐无余。天宠又假作出虚心敬听的神气来,彼此愈形投契。次日士雄也到佛照楼回拜。天宠特备了一桌燕菜席,请士雄吃春酒。约上海道袁观察、上海县余大令、招商局总办沈观察、水湿统领徐镇军,还有同他最要好的日本领事大桥,同来作陪。酒席之上,觥筹交错。天宠高谈雄辩,大家全都赞为奇才。不知不觉谈到家务上,士雄问他有几位世兄。天宠笑道:“实不瞒老前辈说,晚生到今日,还是总角的童子,儿女何来?”

天宠说罢,不止士雄诧异,作陪的五个人也都咋舌称奇。沈观察抢着问道:“国器兄这话,小弟实在不解。似你这少年英俊,身列监司,哪有年近三十尚未娶妻的道理?小弟倒要领教这内中的妙谛。”

天宠叹一口气道:“老前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晚生自留学回国而后,觉着我们国的女子不但毫无学识,而且专慕虚荣。高等的不过吟诗作赋,自命为谢道韫、朱淑贞重生;平常的更是除去衣服首饰之外,别无知识。因此立定志向,此生如不遇奇女子,宁愿抱独身主义了此一生。要想叫晚生迁就,那是做不到的。”

众人听了,俱点头叹息,唯有士雄,却俯首沉吟,少时问道:“贤兄既这样挑剔,到底得甚样人物,才算及格呢?”

天宠笑道:“说真了也不算甚奇,第一得要书香人家的小姐,而又未染骄贵习气。”

大家点头说,这一条尚不甚难。天宠又接续说道:“第二得要入过学堂,在中学以上毕业,具有普通学识,明白世界大势的。若能出洋留过学,尤为欢迎。第三得要志趣远大,能帮着丈夫做一点事业,不注重衣饰,不羡慕虚荣的。只要这三样完全,晚生情愿以玉镜台为聘,结为终身的良好伴侣。”

别人听了他这话,不过随声附和,夸他所见高明。唯有士雄俯首踌躇,似乎有满腔心事,但是急切间不好出口。少时间,酒席吃罢,大家便要陆续告辞,唯有士雄却拉着招商局沈观察,自言有要事相商。沈观察便陪他到一间密室,二人谈了许久,方才出来。只见沈观察眉开眼笑地对士雄说:“老兄所委的事,兄弟必能办到。请宽怀先走一步,明日定有好音。”

士雄再三称谢,方才去了。

座中只剩了天宠同沈观察两个人。沈观察向天宠笑道:“现在有一门极好的亲事,小弟想与大哥作伐。真可称门当户对,才子佳人,与方才大哥所谈的三个条件,无一不合。也算得是天假良缘,万不可当面错过。”

天宠故意问道:“哪里有这样现成的妙事,晚生倒要领教了。”

沈观察道:“适才欧阳部郎自言他有一位千金,今年二十二岁,才从日本毕业回国。容貌端庄,举止大雅,那是不必说了。最好有高等学校毕业的程度,而且志趣远大,非少年英俊,她本人决不肯嫁。大哥请想,这不是天造地设,替你预备的尊夫人吗?并且说你如乐意,他再同小姐商量,不妨彼此晤面一谈,两方情愿,然后再订百年之约。小弟已替你答应了。我办这事,你断无不赞成之理。也活该是我们做冰人的,喜酒有份了。”

说罢哈哈大笑。天宠道:“果如老前辈所云,晚生还有什么说的。但是百年大事,也不能过于草草。欧阳老先生既准其男女晤谈,可算是开通极了,晚生情愿遵命。但不知晤谈的地点同时刻,是怎样定法?还要求老前辈指教一切。”

沈观察听他慨然允许,已经乐得手舞足蹈,忙答道:“这一层很好办,我明天同他商量你们晤谈的地点,最好就在静安寺路我那招商局中。临时我预备茶点,在局静候。先给你们做一位介绍人,将来燕尔新婚,老夫便是系绳的月老,这也算得一段佳话了。”

天宠再三称谢。沈观察去了。

第二天掌灯时分,送过一封信来。内言已同女家议好,明日午后二点,在招商局恭候驾临。并言自己见过女士,不但容貌超群,而且大家风范,言谈举止,有一种英毅之气,胜过须眉,可称为奇女子,非执事莫足为之夫也。天宠看了好笑,心说他这考语加的诚然不错,但我已经赏识在前了。此日午后,他故意将曹玉琳的卒业证书,同外交局的委札揣在怀中,前往招商局赴约。少时欧阳士雄同文兰小姐同车而至,沈观察便作介绍,请他二人会晤。其实二人心中俱有成竹,不过面子上不能不假作周旋。略略谈了几句话,文兰小姐便告辞回栈。临行时候,附在他父亲耳旁谈了几句,便匆匆去了。只见这位欧阳老先生满面笑容,似乎十分得意,待他女儿走了,哈哈大笑道:“到底才貌两个字,是不可没有的。小女择婿甚苛,今天见了曹君,居然大加赞许,一切俱请老夫做主,这门亲事,真算得天作之合了。”

沈观察一见这情形,知道大事已谐,自然也十分快活,又问天宠可曾带了什么定礼来。天宠将卒业证书同外交局的委札,一同交在沈观察手中,笑道:“这两宗东西是晚生的衣食饭碗,就请它做个聘礼,倒觉得郑重些。”

沈观察看了看,不觉鼓掌称妙道:“到底是名士举动与众不同。”

立时将这两件宝贝交与士雄,又向士雄讨回礼。士雄笑道:“他们夫妻。可称是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了,小女也早将卒业证书交与兄弟带来。言彼此相中,即以此为定礼。”

说罢从怀中取出,也由沈观察转交。然后天宠拜见岳父,又一定要随到楼房参谒岳母。士雄道:“贱内早已逝世,现在乃是小妾,不敢劳贤婿大驾。”

天宠道:“既然岳母不在,庶岳母也是一样,小婿应当执同样的敬礼。”

中国的大老官十个中八个有宠妾,士雄见天宠这样抬举他的如夫人,自然非常高兴←然与女婿同车回栈。天宠拜见他这岳母,只见徐娘虽老,风韵犹存。年纪不过在三十四五,言谈举止,倒也很正派的。士雄又叫儿子文华拜见姐夫。天宠特取出二百两银票,以一百两为岳母点心之敬,以一百两为内弟笔墨之仪。士雄执意不肯收。天宠道:“女婿有半子之劳,比如儿子奉上父母银钱,难道还有拒绝不受的道理吗?”

士雄被问住了,只得含笑收下。他那如夫人张氏,自然也是非常欢喜,把姑老爷招呼得震天价响。从此天宠每日必来给他夫妻请安↓了几天,天宠忽对士雄道:“小婿有一事,要同岳父商量,务请委曲从全才好。”

士雄笑道:“贤婿请说,老夫没有不能从全的。”

天宠道:“小婿此次出差,所事已将告竣,再有十来天,便须回湖北销差。岳父回京日期,大约也不甚远。假如此时不娶,将来小婿有要差在身,既不能就往北京,岳父部务甚繁,也很难就到湖北。家母盼媳之心甚切,既知定下,便想早早迎娶过门。小婿之意,拟趁岳父母俱在上海,就在此地从全娶过。小婿回湖北时,便可挈同前往,以后可免去许多手续。不知岳父大人可肯从全否?再者小婿还有一种建议,岳父年纪高迈,膝下有人,料想决不再续娶了。正好趁小姐于归之期,即为岳母扶正之日,双喜临门,千古佳话。想岳父大人必能俯允所请。”

说罢又深深请了一个安。士雄道:“贤婿所言,甚合老夫之意。但是有一层,在此仓促间,为小女备些妆奁,哪里来得及呢?”

天宠大笑道:“岳父这话太可笑了。小婿高攀,原图的是女公子学问,哪里说到妆奁。请岳父千万不要谈此末节,甚至连衣服梳妆之物,全由小婿自备,不必再分心了。”

士雄本来愿意女儿早嫁出去,省得带到京中闯出祸来。今见天宠如此慷慨,自然百依百随,择于二十二日迎娶。他那如夫人张氏希图扶正,自然也格外赞助。天宠特备了几桌席,将本埠官员俱都请到。大家饮酒猜拳,十分热闹。好在文兰小姐,不是世俗女子,羞羞怯怯的,当日过门,便帮同天宠照料一切。夫妻二人,又亲至众来宾前致谢。大家见这新夫妇,真如一对璧人,谁不羡慕。次日士雄便接他夫妻过门↓了两日,天宠忽接到一封家信,便愁眉不展地拿与文兰观看。原来信上说,太夫人因为身体不快,已于日前回河南原籍。临行时嘱咐叫家人写信,请少爷少奶奶,不可在上海淹滞,亦不必在湖北勾留,速速回家省亲扫墓。文兰看罢,向天宠道:“既然老太太有命,你我夫妻岂可久延?不拘何日起身,我全赞成。”

天宠道:“难得贤妻如此明白,最好咱们后日起身,也不必向各处告辞。因为官场应酬讨厌,一去辞行,他们全要送行,倒招出麻烦来了。只有岳父处,明日你我亲身走一趟,甚余全可不必。”

文兰点点头称是。

次日辞过士雄,第二天早晨便乘江轮到汉口,码头上果然有人迎接。天宠向文兰道:“这是咱们的家人。”

又向大家示意,不叫声张,免得局中人知道,又要绊住不得脱身。我回家不过几天,便赶紧回来销差,你们也随我回家好了。众人答应一声是。便在汉阳大旅馆只休息了半天,乘夜车便回河南去了。先到郑州,仍住在鸿升栈中。栈中上上下下,一见是天宠,哪个敢怠慢。立时招呼行李,打扫房间。因见天宠带着家属,便将后院一所四合房,完全让与他住。店小二跑前跑后,问爷从何处来,这位可是太太吗,天宠笑着点点头。店小二忙向文兰请安,把太太叫得格外响亮。少时一个栈中人,都知道他娶了太太,哪个不来巴结。磕头的,叩喜的,讨赏钱的,嘈成一片。栈中老板又备了上等酒席,与老爷太太接风贺喜。天宠拿出二百块钱来,赏与本栈伙友,大家更是欢声雷动。文兰在一旁观看,心中打算:他既是候补道,久在湖北,为何河南人同他这般熟识?况且候补道到处全要称大人,为何栈中人全称他为二爷?并且看他举止豪爽,并不带一点官气,心中已猜透了一二分。只是假装糊涂,也不去问他。住了一天,天宠对文兰说:“咱们要回老家,不能坐火车,必须起早。此处驼轿很稳当,请你避点委曲,只好坐驼轿吧。”

文兰道:“这倒不拘,我全可以将就。”

少时果然备了两乘驼轿,五六匹驴,另外有两辆装行李的大车。天宠同文兰坐上驼轿,贾贵等骑驴,行李放在大车上载着‰了郑州几十里,便是山道,崎岖难行‰鸡公山还有二三里路,却见数十匹大马,如风驰电掣一般迎上来。早有贾贵在驴上紧加几鞭,也迎上去。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早见为首的人跳下马来,紧跟着一班人,全都甩镫离鞍,如雁翅一般排开。此时天宠同文兰的驼轿,已到面前。只见这一群人,全都立正举手,以军礼相见,非常的整齐严肃。天宠吩咐停住轿,自己跳下来,笑着向众人还礼。轿内的文兰,早已猜透三四分了。天宠同这些人谈了几句话,便到文兰轿前,低声说道:“这来的人全是我手下同事,如亲兄弟一般。他们想同你见一见,不知你肯不肯?”

文兰笑道:“这有什么,既是自家弟兄,见见何妨。”

天宠便将轿门拉开。文兰这驼轿离地很高,天宠的意思,想要在旁边搀扶她。文兰摆摆手道:“不用搀扶,我自己能下去。”

天宠忙闪开。文兰一纵身,早已脚踏平地。天宠暗暗诧异,难道她练过武功不成。只见文兰不慌不忙,走至众人面前,深深鞠了一躬。众人一齐立正举手。文兰见这四五十人,俱是彪形大汉,雄赳赳的,全是短装皮靴,腰间挎着手枪。看面目便不是善类,心中早已猜透五六分了,只得含笑说道:“承众家兄弟远路迎接,实在辛苦得很了。”

为首的头目答道:“部下是奉二主人之命,特来迎接大主人、大太太。前面山路更不易走,除去乘马之外别无他法,哪驼轿是不适用了。请示大太太,是乘马,还是绕道而行?”

文兰一听这头目的话,绝不是候补道的行径,心中已猜透七八分了,便侃侃说道:“行路不易,哪有绕道之理?乘马是好极的了。”

头目随驱两匹马来,请他夫妻乘坐。天宠要过来搀她上马,文兰笑道:“不用不用。好在我穿的是外国式的裙子,乘马倒还便利。”

说着走近马的身前,用手扶一扶马背,扣住丝缰,一纵身便跳上去,把丝缰勒住了,上身不动,中气不涌,天宠不由得喝了一声彩,那五六十人,也拍了一回巴掌。闹得文兰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埋怨天宠道:“乘马不过是小事,也值得这般吆喝吗!”

天宠道:“妇人乘马,照你这样干净利落的,我还是初次见。所以乐而忘情,求你不要见怪。”

说着自己也跳上马去。赏了赶驼轿的十块钱,叫他仍旧回去。将车上的行李,也全载在马上,贾贵等也全弃驴乘马。驴仍由赶脚的领回,天宠也分赏了几块钱,众人叩谢而去。这里五六十匹马,一齐放开,直奔鸡公山。虽然山路难行,怎当这几十匹马非常雄俊,蹿山跳涧如履平地,转眼间已到鸡公山下。远远地望着山下峙几架帐棚,帐棚外插着两杆大旗,红地白字,上首一个王字,下首一个白字,随风飘摆,隐隐有一团杀气。天宠同文兰并马而行。帐棚外的军乐队看见,便响鼓吹号,做起乐来。少时帐棚内早拥出几十个人,为首的少年军装挎刀,一直迎至马前,举手致敬。天宠与文兰全翻身下马。少年与天宠握手笑道:“小侄接到老叔的信,便领队下山,预备迎接。知道这鸡公山是你们必由之路,故而在此候驾。数月阔别,一旦相逢,真是说不尽的快活了。这位一定就是婶娘,俟等到山上,再磕头拜见吧。”

天宠连忙替他二人引见:“这是我盟侄白朗。这是你新娶的婶子欧阳文兰。”

文兰到此时心中已猜透十分,一面与白朗见礼,一面向天宠似嗔似笑地说道:“你这偷天换日的本事,总算不小。”

天宠只是笑,却不答言。大家便一同上山休息。好在山上房子很整齐,本是瓦岗山的分寨。天宠先问他母亲近来康健。白朗道:“太夫人精神,近来非常的好。只是盼望叔婶早日归来,以叙天伦之乐。据小侄看,今天在此权且宿一宵,明日一早便起身才好。”

天宠点头称是。少时摆上饭来。天宠与文兰一定让白朗同食。白朗始而不肯,继见文兰为人十分开通,并无小家女子羞缩之态,便同桌而食。天宠先斟了一杯酒,奉与白朗道:“贤侄风尘跋涉,远路来迎,愚叔特奉一杯,聊志谢意。”

白朗接过来,一饮而尽。天宠又斟一杯,奉与文兰,郑重说道:“这一杯酒,是在下掬满腹诚心向贤妻前谢欺蒙之罪,请你饮了便算是赦了我的罪。然后才好以肝胆之言,诉与贤妻知道。”

文兰接过来饮了,天宠方说道:“今天实对贤妻说,我姓王并不姓曹,我乃大盗,并非大官。”

遂将自己的历史,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文兰笑道:“我随你回家,一路之上,早已看明了。你要知道,我宁愿嫁大盗,不愿嫁大官。因为你虽系大盗,却是光门磊落的大盗,为民除害的大盗。如今满清官吏,哪一个不是盗贼,而且是肮脏污烂的盗贼,是蠹国殃民的盗贼,哪样儿也及不得你。但是为妻的,尚有几句言,要对你说:你虽能剿官济民,究竟范围很小。我们要做大事业,必须从革命入手。如能推倒满清,增光汉族,我夫妻尽一点力,将来买田归隐,做一世共和国民,才是我的志愿。实对你说,我们铁血团此次回国,男同胞共是十人,女同胞共是四人,全要轰轰烈烈做一场。你以后能帮助他们,才对得起我嫁你的意思呢。”

天宠与白朗听了这一套议论,佩服得五体投地。忙追问那十三人姓名来历。文兰不慌不忙地说出来,若问全是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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