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杜鹃、白重光两人听了陈友云说的这段故事,益发激动他们排满革命的思想。二人在背地议论,重光说:“满奴糟到这样地步,这正是胡运将终之兆。我们若不乘此时,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业,更待何时!但是偌大都城,人海茫茫,却从何处下手呢?”

杜鹃道:“此事万不能心急。头一样我们的地理不熟,第二样北京的人情风俗,我们也一概不晓,如何说到做事?看令亲的神气,很不愿我们常住北京,纵然勉强住上一月二十天,他必然要设帆我们送走。我们此时,最要紧是得寻一处长久安身之所。住过一两个月,各方面的情形稍微熟悉一点,再能有机会得着一两位同志,然后才能议到做事的目的。目前排满革命的话头,还一概提不到呢。”

重光点头称是。从此,二人倒是规规矩矩地在陈家住着。这一天,博文斋南纸店的经理汲汉卿,因为一笔账目是东家的介绍,久催不还,特地来寻友云,当面报告,请他设法代催。偏巧友云上衙门去,尚未回来,汲汉卿便跑到书房来坐等。恰同汪、白二人会着,彼此各通了姓字,便畅谈起来。汉卿本是北京人,举止洒落,言谈爽朗,同汪、白二人越谈越投机,彼此相见恨晚。

汉卿无意中看见两宗东西:一宗是墙上挂着一张日本大阪高等工业学校建筑全图;一张是汪杜鹃手书的一张横幅。汉卿指着问杜鹃道:“这字是先生写的吗?”

杜鹃点头称是。汉卿道:“先生模拟翁松禅,真得其神似。置之真迹中,非具有法眼者,不易辨认。但不知先生肯卖不肯卖?如其肯卖,小弟情愿替你介绍。你就住在我们南纸店里。一切饮食零用,全由我们供给,润笔的钱,彼此平分。不知你乐意不乐意?”

杜鹃听了,却是恰中下怀。只是碍着白重光,不好直接答应,先支吾道:“承你老哥提携,兄弟是很愿意的。但是我一个人前去,抛下盟弟白重光,他一人太寂寞了,似乎不大便宜。”

汉卿尚未答言,重光却先向他丢一个眼色,紧跟插嘴道:“二哥,你这是多虑了。小弟住在表兄家里,是骨肉至亲,就是住三年五载,也不吃紧。你是朋友客居的性质,乐得有点事做,离开这里,岂不自由些?再说东北园离琉璃厂相距不过数步,天天可以见面,有什么寂寞可虑的。依我劝你,明天就迁过去好了。”

汉卿在旁边也极力赞成这话,杜鹃便慨然允许了。汉卿又问这地图是谁绘的?重光笑道:“见笑得很,这还是小弟在东洋时,顺笔瞎抹的,也称不起是图,不过留个纪念罢了。因为小弟便是这学校毕业的学生,虽然离开母校,有这一张图悬在眼前,也可以聊志不忘。要真拿当作图看,那就可笑极了。”

汉卿道:“太谦太谦,实在绘得好。如今北京各工厂,能绘图的虽然不少,到底能照这样精细的,还不多见呢。将来小弟还要大哥代绘一张建筑的图。绘成了,有几十两银子酬劳,料想大哥总可以帮忙的。”

重光道:“只要你老兄不嫌我绘得粗率,随时可以帮忙,酬劳不酬劳,却说不到。但不知是哪里的建筑图?”

汉卿道:“你先不要打听,到时候自然会知道的。”

三人又谈了一会,友云已经回来,汉卿便到他屋里去,交代公事。

第二天,杜鹃同重光商议,说:“我如果搬到南纸店去,这事情还不大妥当。因为那纸店乃是令亲的生意,他既不乐意你我二人住在北京,如今却从他家中搬到他的铺子去,他当然更不乐意了,早晚必仍想驱逐的法子。这事万万不妥。”

重光道:“依你怎么样呢?”

杜鹃道:“依我的主意,你急速寻汉卿去,说明了这番意思,请他帮忙,在左近代寻一两间房。寻好了房,面子上只说我要到上海去,你那令亲一定赞成。我既走了,你在他家多住几天,他当然也不讨厌你了。其实咱们二人,还是朝夕可以聚首。汉卿是一个生意人,只要他能赚着钱,无论怎样迁就,全可以做得到。你想这法子不好吗?”

重光极为赞成。当日,他便寻了汲汉卿去,只说友云为人悭吝,住在他铺中,种种耗费,他一定不乐意,莫若另租房好。汉卿平日也知道友云的脾气,很以为然。即日便在琉璃厂鬼门关胡同里,租了两间南房。在前清时代,琉璃厂确有鬼门关一条极窄的胡同,一个人走过去,全得侧着身子。其实进了这胡同,里面的地方很是不小,并且还有很阔的房子。后来民国改为国民关,可是本地土著,仍然呼之为鬼门关。汉卿租的房子,是路北朝南,房东姓苻,号叫子秦,曾在户部山西司当过书吏,很剩了几个钱,在鬼门关自己盖了两所很好的房子,却又住不了,自己只住一个正院,将跨院租出去。上房三间,便是汲汉卿家眷住着。东西六厢房,租给一个姓胡的,是通州人,家里有几个钱,在北京住着闲玩,却没有一定职业。只剩了南房两间,汉卿便租过来,给杜鹃住。在他的意思,一者省得另起炉灶,给杜鹃做饭,家里吃什么,便给他送过去吃;二者自己可以早晚监督着,有什么写的字,不至耽误了,一举两得。他觉着这主意很好的。在杜鹃,此时但求着有安身之地,可以常住北京,进行他的革命事业。至于饮食起居,是全可以将就的。

三人秘密议定,重光便对友云说:“汪杜鹃因为久住北京,并无什么机会,自己想要到上海去,另投门径,明天一早便起身了。因为在表兄家里,住了这许久,心中很不过意,他说无物可赠,只恭恭敬敬写了一张中堂,一副对联,算是留个纪念罢了。”

说着便将中堂对联打开,给他表兄观看。友云见了,很惊异地说:“相处了二十多天,却不知汪兄是一位大书家。书房中堂的横副,虽然写得好,究竟是模拟前人;今天这字,真是铁画银勾,大有邓顽伯的气势,难得难得!可怜如今的翰林中,也寻不出他这样一个写家来了。有这样的才气,为什么不巴结功名,却东颠西跑地胡闹,岂不可惜?”

说着从怀中掏出靴掖儿来,拣了一张四两的银票,递与重光,说:“你替我留他一句吧,能多住几天,再住几天玩玩不忙。今晚我叫厨房多备几样菜,给他送行,你替我代东,我有应酬,恕不能奉陪了。”

重光接过银子来,不觉暗暗好笑,没想到表兄在北京住了几年,居然学得这样圆通。但是他那官派十足的口吻,听了又未免叫人作呕。只得先替杜鹃道谢,说又叫表兄费心破钞,表兄有什么约会,自管请便,一切都由小弟关照就是了。友云点点头,喊一声套车。重光也不便再同他讲话,便回到书房,把友云方才的话,对杜鹃学说一遍。杜鹃倒是连连致谢,说难得令表兄如此优待,但是我并不出京,怎好领他银子?老弟暂且带着吧,我明天过那边去,当然短不了钱花。你留着自己用,省得常向令表兄张口。重光也不客气。

第二天一早,雇了两部人力车,重光假装送杜鹃到火车站,其实转了一个弯子,拉到鬼门关口外。二人跳下车来,开了车钱,一直来到汲汉卿家。汉卿见他们到了,仿佛获着宝贝一般,叙颜开地迎进去。先看了看南房,已经裱糊得四白落地,替杜鹃预备的铁床、蚊帐、新铺盖。重光看了笑道:“汉卿哥,这不是替朋友预备的住室,简直是给杜鹃兄收拾的新房,就是娶汪大嫂,这样屋子,也可以将就得了。”

杜鹃道:“你不要取笑,咱们谈正经的。今天初到汉卿府上,彼此既是好朋友,我们两人应该登堂拜见才是。”

汉卿笑道:“拜见可当不起,回头便请到舍下坐一坐。兄弟已经备了一席薄酒,所有菜蔬并不是从馆子里叫来的,全是拙妻亲手调和,好请二位尝一尝家常滋味。”

杜鹃道:“这是何苦,又叫嫂夫人受累。”

重光却大笑道:“我们正想换一换口味呢。在舍亲家里住着,他用的是湖北厨子,做出来的菜,甜不甜咸不咸,实在难吃得很。兄弟未到北京,就听说北京的女太太们无不长于烹调,做出来的菜,比外省厨子还胜强十倍。今天也是咱们的口福,得遇着汉卿的嫂夫人,乐得吃一顿饱饭,虽然受些累,我们却是感激不忘!”

汉卿也大笑道:“到底是重光兄真慨爽,我们做朋友的,原应当如此。只是拙妻烹调不精,恐怕不能副重光兄期望罢了。二位不嫌蜗居湫隘,就请上房坐吧。”

说着便引汪、白二人来到自己屋中。原来这三间上房,是两明一暗,汉卿同妻子住在暗间,明间专留着会客,收拾得十分雅洁:后墙条着一座花黎山案,案当中放着一架汉鼎;上首摆着一座五彩瓷瓶,看着很旧,虽不是康熙瓷,也够上乾隆瓷了;下首放着一架云母石镶心的镜子,仔细看去,大有千严万壑之势;山案前边调着硬木桌椅,擦抹得光可鉴人;再看墙上,挂着一幅中堂,是宋徽宗御笔《秋鹰整翮图》,虽然未必是真,却也画得神采奕奕;对联是祝枝山写的,精神也十分饱满;案上陈列的书籍、字帖也不少,并且全是老版原拓,很值几个钱。汪、白一齐笑道:“汉卿兄真是雅人。”

一语未了,却见汉卿招呼一个天足的妇人出来,指着汪、白二人笑道:“这是汪大哥,这是白二哥,全是我至交好友。”

又向汪、白道:“这就是你弟妹辛氏。自家朋友,以后见了不要客气。”

彼此施过礼,辛氏又斟过两碗茶来,笑道:“大哥、二哥大要见笑,我们住的这屋子,过于窄小,连一个坐的地方全没有。您兄弟又吝惜,不肯雇底下人,早早晚晚没人打扫,肮脏得下不去脚。这样局面,还要请客,真不怕朋友笑掉了牙。好在大哥、二哥都是自己弟兄,诸事包涵一点。回来自己下手,做一点粗菜粗饭,明知道不能适口,不过是一份诚心,千万求二位吃饱,不要笑话我们才好。”

汪、白二人再三地谦恭,说:“我们初次到府上来,就讨扰赏饭吃,还劳嫂子自己调和,我们心里,已经不安了,嫂子再说这许多客气话,益发叫我们惭愧无地。”

辛氏还要答言,汉卿笑道:“你快去收拾菜饭吧,这全是我的近朋友,决不会挑眼的。回来调桌子、端菜、烫酒,就招呼胡家的小立过来帮帮忙吧。胡老三这时可在家吗?如果在家,你请他过来陪一陪,他的拳高量雅,在一处还热闹些。”

辛氏答应着。重光却插嘴道:“我们兄弟三位就好了,何必又约外人?”

汉卿道:“不是外人。这胡老三年纪虽然很小,为人却极其开通,能饮酒,善清谈,毫没有一点阔少习气。回来一见面,你二位就知道了。”

辛氏出去收拾酒菜,汉卿正在屋中陪汪、白二人闲谈,忽听外面一个人高声喊道:“二哥在屋吗?怎么今天你又费心请客?”

说着一掀帘子,进来一位翩翩美少,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穿一件紫宁绸夹袄,米色库缎背心,生得面如傅粉,唇似涂朱,目若点漆,长身玉立。虽然是一位美貌青年,却含着一股英彤气。到屋来朝着大家拱一拱手,又问汉卿,这二位是谁?汉卿酶着杜鹃向少年笑道:“昨天你还说要烦他写字,怎么今天倒不认得了?”

少年道:“原来这位就是杜鹃兄?失敬失敬。”

转过脸来,又问重光贵姓?汉卿忙替引见,说这位是白重光先生,这位是小弟同院好友胡璧人。重光笑道:“璧人兄这个号,实在妙得很,非你这样整齐人物,也实在当不起这两个字。”

璧人笑道:“老大哥休要取笑。咱们一见如故,今天得要开怀畅饮,向两位哥哥领教,千万不可客气才好。”

杜鹃道:“璧人兄风采,不亚如江左周郎,我们相交起来,必能如醴酒酽醇,久而不知其醉。”

汉卿在旁边凑趣道:“有重光的豪迈,就有杜鹃的温雅,璧人老弟更是豪迈温雅兼而有之,将来三位的交情,一定要与潭水俱深了。”

重光大笑道:“汉卿哥,你向来不咬文,怎么今天也唱起酸调来了?这都是杜鹃哥招出来的,回来得先罚他三杯。”

四个人说说笑笑,胡家的小立早将桌椅调好,先摆上八个冷碟:一碟蜜桃、一碟葡萄、一碟金糕、一碟瓜子;那四个却是冷荤:一碟醉螃蟹、一碟生虾、一碟白鸡、一碟青酱肉。用铜盆烫了五大壶陈绍,调了五个座位,正面两位一东一西,下首一座打横。汉卿拱杜鹃首座,请重光作陪,胡璧人在东,自己在西,下首一座,却是给他夫人辛氏留的。

看小说的要知道,北京的礼俗,大有西洋之风,一切款待朋友,全是主妇的责任。北京妇人,无论大家小户,总是落落大方,决没有羞缩不敢见人的态度。自是她丈夫的朋友到得家来,总是竭诚招待。不怕是初次见的朋友,一样留菜留饭,并且自己出来作陪,非常周到,谈起话来,她全井井有条,一切口头上的应酬,来得非常之快。无论远近亲友,只要到家来的,口角春风,总能使你满意。可是有一种最厉害的毛病,是她对人谈话的时候,别看是大方不拘,然而对谈的男子,可千万休在她身上转念头。你如果会错了意,要是说出一两句不尊重的话来,把她惹翻了腔,她那骂人刻薄人的话,说出来比刀子锋芒还快利。根本上得要知道,北京妇人言谈洒落,举止大方,惯会应酬宾朋,全是由风俗习惯上自然养成的一种特性。这种特性是极纯洁的,并不掺杂势廉见与邪淫之心。要究其源流,一半是基于地理的关系,一半是基于旗俗的关系。北京本是都城之地,别看贫富不齐,一班居民的眼界是开阔的。所见所闻,俱是些耗财买脸的事,自然不肯落于小气一流。至于旗人的习惯,尤其是韩天空,撞交朋友,专在浮华奢侈上,争强斗胜,讲体面过节。这是旗人的一种坏处,可也是旗人的一种好处。所以旗人只能同他交朋友,却不能同他合力做事。其实他们也倒不好不坏,所欠缺的就是责任心。这不过就普通立言,究竟也不能一概而论。

闲言少叙。却说汲汉卿这一席酒,虽然是他太太自己做的,并非由饭馆叫来,到底要论起口味来,实在比饭馆胜强十倍。头一碗便是一个二海的奶汁鱼翅,白菜垫底。杜鹃道:“我们自家朋友,吃便饭,何必弄这样贵菜?”

汉卿笑道:“你看着贵吗?其实不贵。二两鱼翅足够用,白菜底更算不得什么,不过得吊奶汤去煨,未免费点手,通共不过花几吊大钱(北京十枚铜元即合大钱一吊)。这碗菜你要到同兴堂、惠丰堂去吃,至少得要算你二两八钱银子,要论味道,确乎没有咱家的好。”

话未说完,重光早用筷子连三并四的,狠吃了一气。吃完了大声赞道:“好菜好菜!在北京住了快一个月,今天可开了斋了。不要说家常的厨子做不了这样,只怕御膳房的滋味,也不过如此。”

汉卿听重光这样夸奖,心中越发高兴,又喊着催上菜。紧跟着四个小吃,不过是烩鸡丝、溜鱼片、炒虾仁之类。最后上了一碗红烧冬菇,实在是别有滋味,大家又赞不绝口。此时五壶酒已经喝光,又重新温上五壶来,座中只有重光同璧人酒量很大,汲汉卿还能陪饮几杯,杜鹃却不能喝。辛氏炒罢了菜,也上来陪饮。她的酒比汉卿强,居然敢用大杯同重光、璧人对饮了十来杯。重光又提倡猜拳,他领头打了一个通关,别人全输给他,唯有璧人连赢了他六拳。重光很不服气,又续了三拳,依然输给璧人两拳。璧人笑道:“承让承让,我陪你喝三杯吧。”

重光道:“我猜拳向来不曾输过,今天倒成了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了。”

大家直喝到三四点钟,方才吃饭。四样饭菜,也非常可口,但是到此时谁还吃得下?不过用点鸭汤泡半碗饭,胡乱吃了几口,便起席散步。杜鹃因见胡璧人磊落英多,心里盘算,这个青年我如果掉三寸之舌,说他入同盟会,将来必是民党中一员健将,但不知他的志同如何。想到这里,便格外同璧人套近,拉至自己屋中,开开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亲身从南洋带来的吕宋烟,请璧人吸。又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彼此对坐谈心。此时重光恐怕友云疑惑他在外放荡,匆匆告辞去了。汉卿因为南纸店的买卖很忙,不能久陪着杜鹃谈话,便笑着向璧人道:“老弟,你陪杜鹃大哥谈话开心,我们晚上再见。”

又向杜鹃道:“大哥想吃什么,买什么,自请向你弟妹说一句,有胡家小立,立刻就能买去,千万不要客气。我因为事忙,此时不能奉陪了。”

胡、汪二人含笑道:“请便请便,自家弟兄,用不着这样关照。”

汉卿也匆匆去了。

屋里只剩胡、汪二人,璧人问道:“大哥一向就在北京吗?”

杜鹃道:“才住了不到一个月。从前在上海,东洋、南洋、欧美各国,差不多全走遍了,来北京观光,却倒是头一次。”

璧人道:“这样说,大哥的眼界很宽了。可怜我们常进北京的人,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外有天。什么时候,也能追随大哥在外边游历一趟,今生今世,也算没有白来,那才真如了我的心愿呢!”

杜鹃道:“老弟你要知道,古人常说:但是登途者,都为薄命人。东颠四跑,在路受种种困苦,经多少危险,哪有你们这阔少爷终年在北京锦绣丛中过活,享的福气大呢?”

璧人听了这话,立时面上表现出一种不快的神气来,向杜鹃道:“大哥,你为何将小弟看成了纨绔一流?我自问虽然年龄幼稚,学问疏浅,到底这志向却不肯稍落人后。别看我终日花天酒地,也同那些俗人作无味的应酬,然而我胸中却是别有怀抱,决不欲同流合污,做一个没世无闻的人。如今大哥却把我看成膏粱子弟,这也未免太小看人了!”

杜鹃见他动了气,心中暗暗欢喜,面子上却作出恐惶的神气来,连忙赔罪道:“老弟千万不要多心,愚兄天大胆子,也不敢小看你,我实在是顺口胡云,毫无成见,求你原谅我吧。你如果志在远游,愚兄不才,情愿给你牵马坠镫,做一名向导,避叫你满意,决不至说我无用,你看好不好?”

璧人见杜鹃这样赔不是,又不觉转怒为喜,拉了杜鹃的手笑道:“大哥,你太言重了,小弟如何担当得起。你真乐意携带我,我情愿给你当一名书童,磨墨捧砚,装烟倒茶,也是心甘的。”

杜鹃大笑道:“老弟,你真可谓善于辞令了,我说给你牵马坠镫,你立时就要给我装烟倒茶。人说北京朋友辞令敏捷,看起来真是名下无虚啊。”

二人彼此大笑,越说越投机,杜鹃这才慢慢问到他的家世境况。璧人叹一口气道:“一言难尽。总怨上辈多挣了几个做官造孽的钱,才将后代子孙耽误得良不良莠不莠,文不文武不武,一个个全成了废民。你说可怜不可怜!”

杜鹃听他这几句开场的议论,知道他心中必有许多牢骚,而且抱负不凡。便又用话激了他一句,说:“老弟所云,你一定是位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了。”

璧人道:“这也不敢当。不过小弟的性格,与这世禄之家总有些格格不入,所以才肯说这些话。要是遇着一位习惯自然的人,他还要夸这是天生的福命呢。家祖父原是一位孝廉公,平捻之役,曾充李文忠幕府。文忠曾称许他为第一能吏,特特授意军机大臣,调补他为安徽庐州府知府,所为是整顿家乡的吏治。后来又升为宁池太兵备道,做了两年道台,又署安徽臬司。实授后,又署藩司,做了一年零十个月的藩司,就故在任上了,遗骸运回通州原籍。这六七年的官囊,总不下三十余万。先严同家叔,共是弟兄三位,始终倒是不曾分家。只因过于挥霍,又不善积聚,十几年的工夫,已经花掉了不少。先严在山东候补直隶州,曾署过一年济宁,也剩了几万,全叫三家叔在山东给花光了。二家叔在通州料理家务,他老人家的鸦片瘾,一天总要二两多,还得吃大土公膏,错了样儿不能过瘾。两位家兄,也全染上这种嗜好,一天到晚,抽得拉不起炕来。小弟在旁看着,实在堵心。挤得无可奈何,这才想出一个躲静的法子,在北京租了几间房,小弟在如意馆捐了一份差事,也不过是挂名而已。每一个月只值五天的班,有时候也许加两天班。小弟画古美,他们全说精细,其实据我自己看,也没什么好处。自从西太后驾崩,如意馆的差事也冷淡多了,古美这一种,尤其无人注意,小弟不过是借此遮掩身子。其实一年之中,也不准传到一两次。我只图住在北京,眼不见心不烦,并可借此多交几个朋友。每月家里供给我二百块钱,如意馆的薪水每月还有六十两银子,我自己花是用不了的,有朋友帮着用,就不免有亏空了。好在逢年过节,再向家中要三五百块钱,他们还不至勒掯不给。因此优之游之,也倒安闲自在。大哥你别看小弟年轻,我确乎不愿醉生梦死,了此一生。只因遇不着出色的朋友,凡朝夕共居、酒食征逐的,全是些碌碌庸人,不要说不能共成事业,就是肺腑深谈,也决然遇不着。今天遇大哥,我看你的言论风采,真不愧鸡群之鹤,所以小弟才倾心吐胆,对你说这些话。不然连汲汉卿,我们同居一年多,我都不曾同他这样深谈。”

杜鹃道:“愚兄何德何能,承老弟如此重看?我自问虽无片长可述,到底说这交友一道,自信还有知人之明。如老弟这样少年英俊,又怀抱伟大志气,实在少见得很。原来你还精于丹青,更可想见雅人深致了。但不知你们那如意馆在什么地方?我们得闲,也可以去看看吗?”

璧人道:“可以可以。从前如意馆本在禁城里边,如今却搬到集灵囿摄政王府旁边,一所极阔的房子里。大哥哪时想看,小弟情愿陪你前去★面历代的名画多得很呢,你看了避眼界为之一新。”

杜鹃听了,心中怦然一动,忙道好好,老弟哪一天值班,我便哪天同你去看。二人又谈了一会闲话,璧人便告辞去了。当日晚间,汉卿拿回许多宣纸来,上面全记着款志,另外还有两大瓶一得阁的墨汁,十余支贺莲青的大小羊毫,一样一样的,全点给杜鹃,杜鹃只得收了,应许明天便写。

第二天汉卿又约重光到家来,商议绘图的事。重光道:“要绘图不难,必须先看一看地势,随着地势的大小方面,然后才能决定筑的式样。你如今空空洞洞,叫我伏案绘图,这不是笑话吗?”

汉卿被重光问住,自己也好笑,只得开诚布公地对重光说:“我这图也是受朋友之托,因为是皇上家的工程,关系很大,所以不敢轻易发表。要是平常人家,不等你说话,我早就带你去看了。”

重光冷笑道:“汉卿大哥,你们生意人心眼真多!常言说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我又不是革命党,又不是江洋大盗,你何必这样藏头露尾的?再说你纵然信不及我,难道还信不及你东家吗?我是你东家的表弟,我如果形迹可疑,他也不敢留我在家里住了。”

这一席话,说得汉卿面红颈赤,半晌答不上来。还是璧人解围,向重光道:“二哥,你可不要这样说。如今朝廷防我们汉人,比防贼还严密十倍昵,稍不小心,就许拿你当革命党办了。再加上如今的九门提督乌谨,同右翼总兵申林,这两个东西尤其可恶,终日派那些狼心狗肺的恶侦探布满九城,无风三尺浪,稍微看着形迹可疑,便在你后面跟着。有时候硬栽赃,说你是革命党,他们好去擎功。这北京地方,真不亚如地网天罗。你们二位是初来乍到,不知道此地情形,却莫要妄怪了汉卿哥,他绝不是那信不及朋友的人。”

汲汉卿听到这里,不觉拍着手儿笑道:“青天大老爷在上头呢,要不然真屈杀小弟了!”

大家也都一笑。重光又追问他,这工程究竟在什么地方?汉卿道:“这工程就在摄政王府里边。如今的摄政王府是两处了:老府在后门外什刹海,原本是恭王府,因为德宗入承大统,老府便作废了。因为皇上的潜邸,王爷不敢再住,所以搬到什刹海,又替恭王别寻了一座府第。没想到当今的宣统,又在什刹海生的,这个府又成了潜邸,只得再议迁移。却因为有摄政的关系,不能离皇宫太远,所以在内东华里边,紧邻三海集灵囿的原址,另起府第·程是西四牌楼宝兴、宝成两家木厂包的,已经盖起一大半了,只有后花园尚未动工。摄邸的意思,是要小巧玲珑,朴实淡雅,脱去向来王府的旧式。这两个秤,偏偏是守旧派,不会出新花样。宝兴的老板同我是表兄弟,他为这件事很发愁,终日向我念念叨叨,说你们南纸行的人,甚样高明朋友全交得上,难道看着表兄为难,也不帮一帮忙?你如今只替我寻一位明白建筑学的绘图大家,我这差事便容易交卷了。前次看见重光兄绘的工业学校建筑全图,十分精细,因此触景生情,想起这件事来。昨天已经见着那表兄,我对他略提一提,他十分欢迎。只是有一样为难,凡进府监工做工的人,全是有数目、有腰牌的,如今硬要带进一个生人去,很不容易。所以再三踌躇,叫我先同重光兄商议一个妥当法子,临时能遮住众人耳目,免得受盘查才好。不知重光兄可有什么高明主意吗?”

重光大笑道:“死店活人开,这一点小小的事就难住了,还能办大事吗?据我想,督工做工的人一定很多,我只冒他人的名字,带他人的招牌,谁有哪闲心仔细去查?只要混进一次去,以后就好办了。你想这主意不好吗?”

汉卿听了,却沉吟不能作答。重光见这情形,心中又未免不快,笑道:“汉卿如果不放心,此事取消了吧。好在也并不是小弟要谋这差事,何必叫你跟着悬心吊胆呢!”

汉卿道:“我的二爷,你不要这样怪人,咱们自己弟兄,谁还能疑惑谁?不过内中确有种种难处,你也得原谅。假如这工程要是宝兴一家包的,你那主意实在可以适用。偏偏又加上一个宝成,常言说同行是冤家,他们处处总想破坏这边。府里的人,倒不见得细心来查,他们却是要格外注意的。再说你的口音又不是北京人,尤其不易蒙混,他们听出来,便不肯干休,不定又要造什么谣言。你想这件事不是为难吗?”

璧人道:“我倒有一个主意,不过重光兄得受一点委屈。最好叫宝兴的主人,禀明了府里的长史大人,就说现请了一位绘图专家,跟同到府里绘图,只是此人是一个哑巴,不会说话,得宝兴的主人随同他指示一切。我想,这点小事长史处决不能不准。只是重光得会装哑子,千万不要开口说话。你那湖北口音,要叫府里的人听出来,他们先要心惊,疑惑你是革命党,那时连宝兴的主人全受连累了。”

重光笑道:“我就装一次哑道童,只当是李逵进大名府。只是谁扮吴用呢?”

璧人道:“当然是宝兴主人扮吴用了。但不知你两人,能否合拢起来,唱这一出戏。”

汉卿道:“我那表兄舒仲达,虽然是一个生意人,很有机变,这些事他全能做得上来。明天我约他出城,咱们大家便排演一回,俟等排演熟了,然后再挑台帘正式去唱。”

众人全赞成这主意。

第二天,汉卿果然将他表兄舒仲达约出城来,先在家中聚齐,然后一同到惠丰堂吃饭。说明了重光在席间须要假充哑巴,说一句话罚酒三杯,说两句话罚六杯。众人鼓掌赞成,重光却皱着眉头不肯认可,说这分明是你们大家想捉弄我,好取笑开心,我不能上这当。璧人道:“你只管放心,受罚时候,我帮着你喝酒,还不成吗?”

重光只得随他们去。又问汉卿这装哑巴差事,由什么时候起,到什么时候完呢?仲达抢着答道:“由见酒起,由撤酒完。”

众人全说好。到了惠丰堂,堂倌将大家引至一个很僻静的跨院。内三间上房,全明着,宽敞雅洁,果然饭庄的局面,与寻常饭馆不同。堂倌认得仲达是秤老板,格外巴结,笑问三爷,是零要还是整吃?仲达说:“我们五个人吃不了整桌的,你看着预备好了,什么菜新鲜,只管上来,也不拘样儿,也不拘数目。隔年的老花雕,先温十斤,预备着不够再续。”

堂倌答应一声是,不大工夫,酒菜一齐上来。众人正喝得高兴,忽听外面呐喊一声,进来有二十多官兵,全是短装,有拿手枪的,有拿刀的,还有拿木棍的。后面跟定一个兵官,高举着自来得手枪,口中喊道:“别放跑了,堵住走路,先奔上房。”

此时汪杜鹃同白重光不觉大吃一惊,心说这莫非是来拿我们的?却又不敢露出慌张的神气来,用眼望一望璧人。璧人笑着摇一摇头,说没要紧。此时官兵已经掀开上房的帘子,瞪着眼向里看。仲达忙立起身来喊一声:“老总,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来办我吗?”

那兵官听有人叫他,忙越众而前,亲到上房观看。一见是仲达带着一群朋友,在这里吃酒,不觉露出很惶恐的样子,忙朝着上面拱一拱手道:“得罪得罪,惊动惊动!早知是三爷在这里吃酒,我们天大胆子,也不敢这样冒昧。”

又埋怨众兵士,你们也不探听明白了,胡乱领着我办案,这还成个什么体统。仲达离席向前,低声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那兵官道:“没要紧,是一桩奏案,等闲了我细细告诉三爷。”

仲达也不便再问,那兵官领着一群人转身去了。又在左右厢房搜检了一番,也不曾办着人,又照旧出去了。大家问仲达:“那兵官姓什么?”

仲达道:“他是提督衙门的箭手,专门办案的,姓崇名叫崇文,我们还是老朋友呢。此次,不知又有什么奏案。他们也是狐假虎威,小题大做,其实照这样办案,打草惊蛇,早跑得没有影儿了。”

此时重光再也憋不住了,突然说道:“真好险啊!要没有仲达兄在座,我们大家还不叫他办了去吗?”

众人哈哈大笑道:“哑道童也吓出话来了,快快罚他三杯。”

璧人执着壶,催他快喝。重光道:“这是例外,不能受罚的。”

众人道:“六杯了。再说话还得多罚!”

重光不敢说了,勉强饮过三杯。仲达道:“事不宜迟,今天吃罢饭,我就同你到王府去。横竖瞒上不瞒下,只要疏通好了,没人多管闲事。”

大家散席后,重光随仲达进城,到摄政王府观看花园的形势,杜鹃却同璧人到如意馆参观。

作小说的,一支笔难写两处事。如今先叙杜鹃、璧人两个人,坐着车子进内东华,看门的禁卫军同警察,全认得胡璧人是如意馆的先生。这叫作当内差的,不但他本人可以自由出入,连他的亲戚朋友,只要有他带着,全可以自由出入,照例不受盘查。只问一句“是同伴吗?”

只要领带的人答应一声是同伴,便可安然进去,不再追问。如同来三五次,他们认得了,以后连问也不问,你一个人也能进去。这回杜鹃同璧人来,还是初次,所以看门军警只问璧人道:“胡先生,这同来是你一起的吗?”

璧人点头说“是的”。二人下了车子,开付了车钱,便一同走进去。转弯那,来至如意馆门前。门外有两个站岗的警察,一见璧人全笑道:“胡先生,怎么六七天没有来?昨天馆长还问你呢,说摄福晋要画一幅海堂春睡图,只限五天工夫≥长说非你画不了,要差我们去寻你。我们想,你今天一定该来了,所以也没寻去。好好,你快去吧,又省得我们跑腿了。”

璧人道:“你们这差事越当越懒,索性懒得寸步难行了,还有脸对我说呢!”

一壁说着,早携杜鹃的手走进门来,见里面是一所旧式很大的四合房,璧人先同他走进西厢房。西厢房南间,就是璧人办公的屋子,门外有一个小牌,写的是“人物课”三个字。璧人道:“我们这馆共分五课:人物、山水、花卉、虫鸟、颜料。东西厢房,便是专管图画的四课。上房东屋是馆长室,西屋是颜料课。颜料课专管采买各色颜料纸张,及避发放各事,在这一馆中,是最优的差事。当课长的,分春秋两季报销,每一季总可报销三万多银子,其实连一万也用不到,下余的他同馆长两个人分肥。我们当的是苦差事,除去薪水之外,一个钱的好处也没有。有时候上边看画得好,格外赏几两银子,也轮不着我们得。”

璧人正谈得高兴,忽然一掀帘子,进来一个中年男子,宽袍大袖,很带几分腐气。笑道:“璧人老弟,你为何几天不来,真要把馆长急杀了。”

璧人一见他,脸上微微一红,忙让座道:“区兄请坐。”

那人又指着杜鹃问道:“这位是谁?”

璧人忙替引见,说这是敝友汪杜鹃,这位便是我们这馆中颜料课的课长区九畴先生。两个人一交谈,区九畴一把将杜鹃拉住,笑道:“汪兄,听你说话口音是广东人,咱两个是近同乡,你贵处哪里?”

杜鹃道:“小弟是番禺人。”

九畴大笑道:“妙极妙极!我原籍是花县,咱们不止同省,而且同府,今日真是他乡遇故知了。但不知汪兄到京在何贵干?”

杜鹃道:“小弟不过转食四方,近来在北京卖字为活。”

九畴道:“高雅得很。”

杜鹃又问他在京几年?九畴道:“小弟是癸卯科侥幸翰林,散馆时又改授民政部主事。部里清苦得很,因此谋兼了这份差事,不过是鬼混吃饭。今天难得遇着同乡,兄弟作一个小东,就留你在这馆中吃饭,请璧人兄作陪,另外只有敝馆长,同一两位同事,并无外人。”

杜鹃再三推辞,九畴哪里肯答应,一定拉着杜鹃到自己屋里坐,说好腾出工夫来,叫璧人预备画稿。杜鹃见他这样恳切,便随他到上房去,二人打了许久的乡谈≥长忽然进来,九畴又替介绍。这馆长便是龙子春,铁木贤的心腹。因为他画得好,所以在西太后时代,铁木贤便特荐他兼充这个差使。他也乐得每年多赚一两万银子,又得一个馆长的清衔。寻不着胡璧人,十分着急,如今见璧人来了,如同获着宝贝一般。自己跑到画室,指点一切,立催着璧人将这图画出来。璧人道:“我的馆长,你为何这样性急?要论这个图,要加细去画,至迟也要四五天工夫。你就是急等用,难道还不给三天限吗?今天立等着要,我就是神手也画不出来。”

子春嬉皮笑脸的,朝着璧人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老弟你自当可怜愚兄,破这一遭例吧。府里已经交派下三天了,明天再要不送进去,福晋发了脾气,我这馆长要一抹到底。你那不是积德行好呢!”

璧人被他迫得无法,只得答应连夜赶出,明天午后避能呈进去。子春又再三叮咛,方才回上房去。听九畴屋中有生人谈话,他便一脚踏进去,遇着杜鹃。旗人向来没有官派,听说杜鹃写得好,便立刻套近,你兄我弟的,高谈起来。后来听说九畴请客,他益发高兴。吃过饭又坚嘱杜鹃,有工夫到我们馆里来玩,千万不要客气。从此以后,杜鹃以为有机可乘,时常到如意馆来玩耍。子春面子上待他非常优厚,时常请他吃饭听戏,逛东安市场。有时候天色晚了,便留他住在馆中,省得半夜出城。

杜鹃心里打算,这活该是我革命快成功了,难得竟遇着这样巧妙机会。我要不乘此时惊天动地地做一场,岂非白来了北京一趟?但是这样冒险的勾当,决非一个人所能做到,必须先寻一两位得力的帮手,一切全安排好了,然后再动手做事,方才可以十拿九稳,马到成功。白重光虽是帮手,可线不到一路上来,只得先说胡璧人入伙,有了他做帮手,大事不患不成。从此茶前酒后,随时用话挑逗璧人。璧人本是青年,富于感情的人,恰又赶上他这几日,因为摄政王府连三并四交下许多画件,全是福晋的意思,硬要限日呈交。而且偏乎美人一路的占多数,全要璧人起稿,因此他心中很不自在。因为当着这份差事,又不能说不画,更兼龙子春为巴结王府起见,恨不得早晨交下来的,晚上便呈进去,才可他的心思。璧人哪里敢应,怎当得子春老奸巨猾,他决不拿出馆长的身份来压迫你,他只是请安作揖,把老弟叫得山响。你再不应,他真能趴在地上给你磕大头,把璧人闹得急也不好,恼也不好,只可连夜替他赶,连吃饭睡觉的工夫,全占了一半去。白天到馆,夜晚还要拿回寓处,在灯下去画。杜鹃时常陪他到三更天。他画完了,对杜鹃叹道:“大哥,你看这是哪里的事?小弟当这份差事,本是挂衔,两三个月不定轮着起一次稿。如今是夜以继日,仍然赶不完。早知这样,就一个月二百两银子,我也不应。偏偏大哥只善书,不善画,要不然,你也可以帮帮我的忙啊!”

杜鹃乘势冷笑道:“老弟,愚兄有一句斗胆的话,说了你可不要多心。论咱俩的交情,不要说帮你画画,便是赴汤投火,也决不皱一皱眉。唯有你目前当的这种差事,不要说我不会画,不能帮,纵然会画,也决然不肯帮你。”

璧人听了,不快道:“大哥是高尚其志的人,对于这种贱艺,当然是不屑为了。”

杜鹃道:“你错会意了。书画俱是清高之品,我既然卖字,怎见得就不屑画画呢?不过我们堂堂七尺,却受那无知贵妇人指使,竭一己的精神,供他人的娱乐,却有点不值呢!”

几句话将璧人激得拍案大叫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她以为是摄政王福晋,便可以恣情纵欲,随便拿着我们开心。我璧人不伺候她!明天便辞差不干,倒看老龙有什么法子制我。”

杜鹃道:“老弟你且慢闹脾气。你辞了差使,当然还有人干,他们恣情纵欲的,依然还是纵态,根本上又有什么益处呢?你要知道,他们满洲人的心理,看我们汉人,便是生来的奴才资料,先搜我们汉人的脂膏,作他们穷奢极欲的代价。就拿老弟这般才气,每月只出六十两银子,便将你买得服服帖帖,终日敝精劳神,受他的驱使,供他的娱乐,其余就可想而知了。一个妇人家,尚且有这大的权力,其余如亲王、郡王、贝子、贝勒,更可想而知了。你看龙子春,面子上同你那样要好,其实何尝有一点诚意?他看我们汉人,犹如猫狗,这时候用着了,便点手把你叫来,哄你、斗你,喂你一点好食料;转脸用不着了,便一脚把你踹开。他们存的全是这种心思,你要把他们看成好人,那才真上当呢!”

一席话,将璧人说得直跳起,大声骂道:“该死的满奴,你把我们汉人蹂躏苦了,我胡璧人跟你誓不两立!”

杜鹃忙朝他摆手道:“你声音放低些,不要这样暴躁。”

璧人道:“夜深了,没人听见。大哥方才的话,小弟平常日子,也颇能涉想及此,如今再听大哥一说,足证我所见不差。我明天决不再给他们支使了。”

杜鹃道:“老弟,你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所以愚兄才肯将这些道理对你说。但不知你的志向坚定不坚定?如果坚定,还有再进一步的话,对你说呢。”

璧人听了这话,倏地立起身来,取过一只茶杯,揭开暖壶,提出来,斟了半杯开水。回手将中指纳入口中,用力一咬,指头早已破了。那鲜血便淋淋漓漓地流出来,滴入茶杯,丝丝缕缕的,变成红色。向杜鹃道:“咱二人以此水权当酒血,请大哥歃血为盟!”

杜鹃不待他说完,也将中指咬破,一同滴入,二人彼此分饮了。杜鹃请璧人坐下,然后低声对他说道:“老弟志气这样坚定,令人钦敬佩服。这也是满人将灭,我党将兴的一种预兆!实对你说,愚兄便是铁血团的发起人,同盟会的理事,奉孙中山之命,与白重光结伴来京,预备伺机进行革命事业。也是无意中得遇老弟,偏巧你又在如意馆有这差事,这正是我们革命的捷径。你千万不可将差事辞掉,有这一条门路,我们先可以出入自由,不受丝毫拘束。并且你那馆址同摄政王府紧邻,一切布置,全是近水楼台。他将来决逃不出我们的手!只要你守口如瓶,别走漏个中消息,我们哪时看出机会来,哪时就可以动手。只要将摄政王一个人制死,其余全算不得什么。你目前倒要极力敷衍龙子春,别叫他看出破绽来,这是顶要紧的事。明天晚上,我们再同重光开一个三头会议,筹划进行方法。这时候天也晚了,各自安息吧。”

璧人道:“这样好极。大哥请回房去吧。”

二人分手,一宵无话。

第二天清晨起来,两人吃罢早饭,又一同到如意馆去,鬼混了半天。到晚饭时候,二人一同出来。才到门前,恰赶上摄政王回府,只见前呼后拥,足有四五十名马队,全是短装,腰里掖着自来得,肋下挎着东洋刀。摄政王坐着黄绊绿呢大轿,另外有四个把轿的,全是赳赳武士,也都戴着枪,挎着刀,腆胸叠肚,大有力敌万人之概。再看轿子里坐的王爷,年纪就在三十上下,黄白面皮,长条脸儿,细眉大眼,很像一个白面书生,风驰电掣一般,便抬进府去了。胡、汪二人躲在如意馆门内,看了个清清楚楚。杜鹃道:“这位摄政王爷,我还是初次见呢。”

璧人道:“你要住在如意馆,早晚可以看见两遍。他每天九十点钟到内廷办公,晚五六点钟回府,这是一定的时刻。我们早晚参差,所以轻易遇不着他。”

杜鹃道:“像这样护卫森严,我们不遇着倒好,遇着了倒要把人吓一跳呢。”

二人说着话,慢慢地向前走。忽听后面有许多人嚷叫的声音,忙回过头去观看,原来王府做工的瓦木匠这时候才下工。一个个仿佛野鸟出笼,活蹦乱跳,嘴里还高声唱着。也有唱梆子的,也有唱二黄的,还有唱时调小曲的,那一种活泼的神气,倒也实在好看。二人不免立住了脚,索性让他们过去。只见这些人胸前,全挂着一个小小的铜牌,足有三四百人,一转眼便走净了。二人才要跟着开步,忽听后面人招呼着:“汪胡二兄,到哪里去?我们一同到城外逛逛。”

二人忙回头观看。要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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