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杜鹃同胡璧人正在如意馆门外埋藏炸弹,杜鹃一个人做手脚,慎重又慎重,恐怕稍露一点痕迹。埋得太深了,怕的是炸不开;埋得太浅了,又怕往来人经过,脚步一重,便炸了不相干的人,徒劳无功。费了若许工夫,好容易深浅合宜,自认为千妥百稳,决无可虑了,方才要立起身来,退入如意馆中,没想到忽由半天空中飞下一个石子,不偏不倚,正打到杜鹃身旁。这一来,真把杜鹃吓了一跳,连忙三脚两步退入如意馆门内,低声向璧人道:“方才这个石块可是你扔的吗?”

璧人道:“岂有此理,我连一口大气全不敢出,为何要丢石块呢?”

杜鹃道:“这真奇了!你既没扔石块,那石块却从何而来?莫非从天上落下来的?这事太古怪了。”

璧人双手掩上门,将杜鹃拉进自己屋中,说:“大哥,你先休息休息,不必大惊小怪,也许是从房上吹落的砖头瓦块,犯不上这样慌张。此时蒋旺回来,你依然装病,不要透出一点痕即。只要过了今夜,明天一早,咱们出城去,再定行止。”

杜鹃道:“非是愚兄胆小,这如意馆实在不是久居之地。一者你那馆长是个鬼灵精,咱们怀着虚心,难免被他看出破绽来;二者那个姓申的,我很怕他,明天他一定还来,若被他注上意,咱们再想逃跑,也不容易了。”

璧人道:“大哥虑得很是,所好者咱们第一步总算做到了。至第二步响与不响,那也只好听天由命,总是早早逃开的为是。你随我下通州,是再好不过了。咱们到了通州,如果家里住着不便,可以到南关美国教会里住着,就是走漏了消息,地方官也不敢到教会去拿人,这法子最稳当了。”

杜鹃才要答言,忽听外面有敲门的声音。二人因为心虚,倒不觉吓了一跳。璧人道:“这一定是蒋旺回来了,大哥仍躺在床上,哼哼着装病,我去开门。”

说罢自己出来问道:“什么人叫门?”

外面应道:“胡老爷快开门,我是蒋旺。”

璧人将门开开,放蒋旺进来,又重新将门关好。璧人道:“药你买来了吗?”

蒋旺道:“我的老爷,这差事真难极了。小的到了内东华门前,先同把门的军士说,又掏出执照同老爷的字帖儿给他们看,他们只是摇头说,近来门禁很严,这事我做不得主,我带你去见我们老爷,如果放你过去,我们乐得做人情。他们将我带进把门的官厅,那老爷是一个穷旗人,却倒很和平,我给他请了好几个安,说敝上实因肚腹痛,派我到同仁堂去打药,老爷不信,这里有门证同敝上的信件,请老爷过目放行。他带上眼镜,在灯底下翻来覆去地看了两三遍,说你们胡老爷,我也认得,既是他有信,当然没得舛错。不过近来提督衙门有谕,半夜三更,无论是谁,也不准自由出入,本官也是做不得主的。小的又请安说,病人的情形很重,今夜如果取不到药,只怕性命有些难保,老爷自当是积阴功,放小的出城去取药,少时便赶回来。瞒上不瞒下,小的回馆,必对敝上说知,明天他对老爷定有一番人情。”

璧人笑道:“你不要尽管唠唠叨叨地说闲话了,到底药是取来还是没有取来呢?”

蒋旺忙从怀中将九味拈痛丸取出来,递在璧人手中,说:“小的是干什么去了?就是给他磕响头,也得把门央求开了。小的因为这,后面还有话呢。那看门的官儿听小的那样说,他便改口风,说:‘我同你们馆中几位老爷全是熟人,何况还有这门证,我怎能不放你出城。但是这件事担着很大的干系,你回头对胡老爷说,别的谢仪我也不敢领,他天天出城,请他把吴德泰两个子一包的茶叶,替我捎二十包来,我就很领情了。’小的应许他说,这事准能做到。他立刻就把城门开了半扇放我出去。我马上加鞭,雇了一辆人力车,连飞带跑地奔至前门。幸亏前门还不曾关,出了前门,一直到同仁堂。已经上门了,是我用力将门砸开,买了这五丸子药,即刻又赶进城来,还耽搁了这许久工夫。不知汪老爷的病,这时候可好一点吗?”

璧人道:“好什么?你没听见在屋里哼哼吗?快去烧一点开水,吃下药去自然就好了。”

蒋旺便去烧水。水开了端上来,璧人道:“你也辛苦了,去睡觉吧,我伺候他吃药。再困一个盹儿,天就要亮了。等天亮你起来,招呼一点。如果还不见好,只可请他出城,再寻医生诊治。此刻是来不及了,你先睡去吧。”

蒋旺一夜不曾合眼,本支不住了,听璧人的令,便即刻跑回下房,蒙头大睡。这璧人同杜鹃喝了两碗开水,看看表已经四点多了。这时正是二月底,夜短天长,五点钟天就亮了。两人商议说,咱们只候到六点钟,这时候路静人稀,正好出东华门回寓。要时候久了,区九畴来得很早,再要被他绊住,急切走不开,过一时龙子春、申子亭他们两个人一到,便难免发生是非。咱们无论如何,得躲开这两个危险物才好。那申子亭尤其可恶,别看他面子上极和平,一掉脸什么手段全使得出来。北京似是而非的民党,不知被他害了多少,我们何犯上自投罗网呢?二人说了一会话,天已经亮了,再一看表,已到五点一刻了。杜鹃实在捺不得了,便对璧人说,咱们先走一步怎样?璧人道:“这时候太早,内东华不过才开门,上朝的人正在拥挤之时,走着不大便当。总是过了六点,他们全过去了,我们乘空出去,人不注意,不犯上随着他们乱挤。”

杜鹃又候了有一个钟头,二人出了房门,将门锁好。先到门房,招呼蒋旺起来,叫他关门。蒋旺说:“二位老爷为何这般早就想出城,再多睡一刻不好吗?”

璧人说:“汪老爷的病不见大好,我们还是出城请医生抓药养济,也比较方便一些。你将街门关好就是了。”

蒋旺答应一声是。随将街门开开,二人一同走出去,连头也不回,便直奔东华门。此时上朝的人已经全过去了,门脸一带,看着倒很清静。

二人出了城门,便喊人力车夫,车夫问到哪里去,璧人只说了一句琉璃厂。却听得身后有人也招呼车子,璧人回头观看,见是四个穿便衣的人,跳上车子说了一句厂东门。璧人心里一动说,这四人是做甚的,为何也到琉璃厂?继而一想,个人有个人的事,许我们到琉璃厂,难道就不许人家到琉璃厂吗?况且他说厂东门,也许是到延寿寺街,我又何必管他。自己心里想着,那人力车如风一般的跑下去,不大工夫,已经出了前门。再看前门外的警察,已经加了双岗,杜鹃很觉有些诧异。心里游移着,已经进了廊房头条。璧人回过头去观看,却见那四个人仍然在身后跟随,自己车走得快,他也随着走得快,自己的车走得慢,他也随着走得慢,心里益发忐忑不定。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听天由命。二人的车子,转弯那进了琉璃厂,直奔国民关。到了国民关口外,车子站住,璧人付过车钱,一同进了胡同。到汲汉卿门前,却见两扇门开着,二人便一直进去。才一走进门,忽听外边的笛子响个不住,转眼间,由胡同挤进一二十军警,后面督队的,正是当日在惠丰堂吃饭遇着的那个小队官崇文。胡、汪二人此时心中已明白八九,知道这来头有些不善,却假装糊涂,仍然大摇大摆地向里走。才走到自己门前,贸然由里面出来四五个人,全是彪形大汉,如饿虎扑食一般,直奔璧人、杜鹃,先抓住他两人的手。璧人道:“朋友,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官司,请你说明,无论到什么地方,也含糊不了,何必要这种架势呢?”

正说着,外面又拥进十几个人来,高声嚷道:“别放革命党跑了。”

这四五个人看见他们进来,生怕夺了自己的功,连忙掏出法绳来,将汪、胡两人的臂膀倒剪过来,用绳子捆上,一面朝着崇文摆手说:“正凶已经获着了,不劳诸位上手。”

此时璧人又发作道:“你们何必这样?到哪里去,我们随到哪里,用不着上绑绳。”

内中一个为首的笑道:“胡先生,你要忍耐一点,这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回头到衙门去,敝上还许特别优待呢。目前只好屈尊二位了。”

杜鹃道:“兄弟何必同他们纷争,我们自作自当,不要说绳捆二臂,便是斩头沥血,也没什么要紧。”

为首的笑道:“汪先生这话明白极了,现在马车已在口外备好,就请二位一同走吧。”

崇文忙问道:“人犯是获着了,一切文书证据可曾搜罗到手吗?”

那为首的答道:“并没有什么文书证据。众位不信,再自己去搜一搜,恕我们不陪了。”

说罢,簇拥着汪、胡二人出了大门,来至国民关口外←然有一辆马车,还有提督衙门二十多马步队,在旁围绕。一见他们出来,那带队的亲自将马车门开开,向那为首拿人的问道:“请示队长,是亲自陪这两股差事去吗?”

为首的答道:“那是自然的。这等重要差事,岂能交付旁人。”

说着将汪、胡二人拥上马车,请他两人在正面坐,自己在对面相陪。二三十马步队在后面跟随,如流星捧月一般,驰入前门,一直拉到步军统领衙门,直拉过二堂,到了衙门里边。早有许多军官围上来,全要看一看革命党什么模样。此时为首的先跳下车来,众人问道:“老侯你马到成功,我们大家给你道喜!”

原来这为首的是南营都司,名叫侯得贵,是一个久惯办案的老手,还兼着提督衙门的中队长。此番是奉步军统领乌谨的特派,叫他带领干捕,到国民关捉拿革命党。这差事非常的机密,乌谨并不曾当面告诉他捉拿某人,只给了他一封密函,叫他进了国民关,才许拆看。他领着四个得联兵,五更天还不曾大亮,便赶出前门。自己进了国民关,将密函折开,见里面写的是:“第七号门牌汲汉卿家,捉拿汪杜鹃、胡璧人。此时该犯并不在家,可寻汲汉卿,隐于犯人卧室中。在九点钟前必归,归则急捕,勿任逃逸。并密搜犯人证据,千万莫露形迹,至要切要。”

侯得贵见了这字,知道案情重大,汲汉卿必是告密的人,便领着四个营兵轻轻敲汲家的门★面有妇人声音,问是何人?侯得贵道:“寻汲先生谈话。”

妇人说请你少候一候。进去片刻,又出来,低声问道:“贵姓?”

侯得贵道:“在下姓侯。”

妇人又问道:“是哪个衙门派来的?”

侯得贵道:“是北衙门派来的。”

这句话才出,就听呀的一声,门开放了。侯得贵领着四个人,一拥而进。汲汉卿早迎出来,他认得侯得贵,秒了一个安,笑道:“原来是侯老爷。”

侯得贵忙还礼答道:“汲老板不要客气,这案子你一定是先报过了,现在犯人可在家吗?”

汲汉卿道:“他们昨天出门,一夜不曾回来,大半是到如意馆去了。”

侯得贵道:“哪是他两个人的屋子?”

汉卿酶点给他。侯得贵又问:“除他两人之外,还有同他一伙的吗?”

汉卿道:“只有一个书童,叫小立的,现睡在东厢房,还不曾起呢。”

侯得贵派了一个营兵把守东厢房,防他逃脱;自己同那三个人先到西厢房去搜。虽然锁着门,他们随身全带着各样钥匙。将锁开开,到里面仔细搜检,除去四季衣服之外,只有些来往信件,也不过是朋友应酬之类,并没有什么革命形迹。搜过以后,侯得贵只将信件带起来,其余俱上了封条,仍旧将门锁好。然后又到汪杜鹃房中,也照样搜检,却并没有什么信件,只有一本日记簿,还是前三年在美国时候记的。看里面,确有与孙文张溥一干人会晤酬酢的事。侯得贵心中明白,知道孙文是大革命党的领袖,认定这本日记簿便是铁案不移,牢牢地藏在怀中。再看其余,净是些宣纸笔墨之类,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侯得贵也一一收在箱中,上了封条。还怕他有什么危险物藏在地下,便吩咐营兵,寻了铁锹来,将地上的砖起了几块,往下刨一刨,也不曾发现什么危险物。只得仍将砖铺上,在屋中少为休息,专等手到拿人。正在这时候,汪、胡二人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侯得贵发一声暗令,冷不防地跑出来,将二人擒住。小队长崇文也是奉了提署之命,前来帮同缉捕。提署并发紧急命令,传知内外警厅,即时加派岗警,免得重犯逃逸。同时在宝兴木厂,连白重光也一齐捕获了。

你道提署之中为何这样神速?其枢纽全在汲汉卿妻子辛氏一人手中。说起来也不是一天的事了。原来辛氏的为人极其精细,别看是一个妇女,较比男子还机警十倍。上回书中叙请客时候,就可见她那随机应变,并不在汉卿以下。她见重光同璧人,无昼无夜总在杜鹃屋中聚谈,她就不免有些注意,心说这三个人不过是朋友,何至好得形影不离,未免有些蹊跷。偏巧汉卿在夜间有时候回来得很晚,辛氏得给他等门,自己一个人,时常等到三更半夜。那胡家的小立,每逢掌灯以后,便要瞌睡,无论怎样叫也叫不醒。因此辛氏在夜间等门时候,每逢重光、璧人在杜鹃屋中聚谈,她便蹑足潜踪地伏在窗外窃听,有时候还用舌尖舐破窗纸,向里窥看。始而听见的不过是些高谈阔论,并没有什么犯禁的话。到后来杜鹃用话激璧人,璧人入同盟会,歃血为盟种种情形,也全看在辛氏眼中。她心里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革命党。从前听人说,还认着是三头六臂呢,原来却是这样文弱的书生。但不知他们入了革命党,究竟有什么用处呢?实在令人不解。她心里虽然游移着,却不肯向他丈夫汲汉卿说知,仍然在暗中窥探形迹。后来汪、白、胡三人开会议,要实行革命时候,辛氏正在窗外,听了一个真真切切。她心里说,这事情可不能再瞒着汉卿了,回来我告诉他,同他商量一个法子,别等事情出来,这革命党的连累官司,可有点打不起。自己想了主意,回至房中,专待汉卿回来,好同他商议。偏偏事有凑巧,当夜汉卿因为有事绊住了,并不曾回家,可怜害得辛氏在房中辗转思索,一夜也不曾合眼。直待次日午后,汉卿方才回来。辛氏很埋怨他夜里不回家,不知跑向何处消遣去了。汉卿平日本就惧内,如今见娘子怪下来,很惶恐地极力分辩,说夜里因为到伦贝子府去送笔墨信笺,贝子爷一时高兴,叫上去谈闲话。谈了大半夜,出不得城了,只得住在府中。今天一早,才回柜,回来就睡觉,睡醒了就回家,连一刻全没耽误,没料到你又多疑了。辛氏道:“我盼你回来,是有要紧的事同你商议,没想到连影儿也看不见,空劳我等了一夜,不曾合眼。”

汉卿忙问有什么要紧事,莫非是有朋友寻到家来,讲什么买卖吗?辛氏道:“讲买卖有什么要紧的,这事关系大得很呢!倘有危险,连吃饭的家伙全要挪地方了!”

汉卿吓了一跳,禁不得又往下追问,辛氏道:“你先不要忙,晚上再说。”

汉卿发急道:“你说的这样厉害,却又吞吞吐吐不肯直言,急惊风遇着慢郎中,这不是拿我开心吗?”

辛氏道:“你先急这半天儿吧。事情重大,隔墙有耳,不是白天能够说的。你晚上早一点回来,等关上房门,我细细地告诉你。这时候无论怎么,是不能说的。你有什么事,趁早儿先去,不必纠缠了。”

汉卿听辛氏这样说,知道再问她也不中用,只得怀着一肚子鬼胎,怏怏地去了。连晚饭也不曾吃好,便匆匆地回家来,才掌上灯,便要关门睡觉。辛氏道:“这也太难了,带着太阳关门睡觉,叫街坊看见,是什么样子!你难道这一刻就不能等吗?昨天夜里,为什么不回来呢?”

汉卿无法,只得跑到杜鹃屋中,乱谈了一阵,天有十点钟,便回房休息。辛氏将门关好,又隔着玻璃,看看外边无人,方才将昨夜耳闻目见的情形,对汉卿低声说了一遍。汉卿没等说完,早吓得面白如纸,手足乱颤。低声道:“这都是我自作孽,要不想发这笔外财,何至把革命党引到家里来。不用说了,这也是我命该如此,净等绑到菜市口儿砍头吧。”

说到这里,那眼泪早不知不觉地掉下来。辛氏低低啐了一口道:“嘿,真真无用,难为你还是男子汉呢!”

汉卿道:“我此时方寸已乱,你有什么高明主意,自管说吧,我一定事事依你去做。”

辛氏道:“你难道没听古人说吗?毒蛇螫手,壮士断腕。我们如今既知道了,不但他连累不上,还可以借此擎功受赏呢。”

汉卿道:“咳!擎功受赏的话,我实在不敢想,因为这三个人虽然是革命党,却是我的好朋友,我何忍卖了他们,去擎功受赏?我如今就求着别连累上,便心满意足了,旁的事一点也不敢想。”

辛氏道:“这是你存心忠厚,我也并不反对。但是,如今既想着脱却干系,这出首告密的事,是一定得要做的。你如果不做,这干系万也脱不净。既然出首举发革命党,是当然要赏功的。将来你将这功劳让给别人,表明你的心迹,也就很对得住朋友了。”

汉卿道:“你这主意极是,我一定照着办。但是到什么地方出首呢?”

辛氏道:“出首的话,你也不可冒昧了。依我的主意,你明天快寻舒仲达大哥,听说白重光现住在他的秤里,这事他也担着很大干系呢。你去寻他,将这事对他说明,一者顾全了亲情,二者他的为人精明老练,同北衙的堂官全有交情,这件事索性由他去举发,必能替咱们脱卸得干干净净,避担不着一点不是。你想我这主意好不好?”

汉卿听这话,不觉低声赞道:“妙极妙极!到底你真有见识,真有思想,比我强得多。我明天一早,便去寻访仲达。”

一宵无语。

次日清晨,汉卿叫了一辆人力车,一直跑到西四牌楼宝兴木厂。舒仲达才起床,正在净面漱口,见汉卿来了,很诧异地问道:“表弟这般早,莫非有什么事吗?”

汉卿道:“大哥寻一个背静地方,小弟同你说一句机密话。”

仲达见他形色仓皇,并且说得这般郑重,也不敢怠慢,草草地洗过脸,同汉卿出了房门。在木厂的东南角上,有一垛松木柁柱,足有一丈五六尺高。仲达将他引到木头后边,低声问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自请说吧,这个地方人迹罕到,不怕有谁听见。”

汉卿略喘息了一会,才将辛氏窃听机密,汪、白二人是革命党,怎样引诱胡璧人入伙,怎样歃血为盟,怎样拿出炸弹来,三人定计,预备炸摄政王,从头至尾,详细对仲达说了。仲达很镇定地问道:“你这话可全靠得住吗?革命党三个字,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怕他们三人有什么得罪你地方,愚兄可以出来调停,你千万可不要随便乱说。倘然举发了,抄不出一点真凭实据来,诬告反坐,咱们可担当不起啊!”

汉卿被仲达一拍,不觉发急道:“我的哥哥,别的事可以造谣言,革命党也是造谣言的吗?我那妻子辛氏,她又没有神经病,清清白白看见炸弹,还能够说谎吗?要说他们三人对我,更是客客气气,始终谁也没得罪谁,我犯得上红口白牙去陷害人吗?实在因为事体太大,我担不起这个牵连,所以才来寻你,你怎么倒疑惑起我来了?”

仲达道:“你先不要着急,我也是因为事体太大,不能不加细的问问你。既然是这样,你自管放心,决然牵连不到你身上。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千万要守口如瓶,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至于汪、胡两人,面子上更要敷衍他们,别露一点形迹,从今以后你早早晚晚,要到我厂中多来几趟。他们有什么动作,你要随时报告给我,可别耽误了时刻。暗中你还要随时监视,要容他们跑掉了,你可脱不了干系。将来大功告成,不但没有你的罪名,我向乌大人替你说几句好话,还许大小保一个功名呢。”

汉卿道:“功名一层我决然不想,但求着没有罪名,我就心满意足了。”

仲达道:“既然这样,你赶快回家吧,咱们心心相印好了。”

汉卿别了仲达,自然要先回家,向辛氏报告,暂且按下不提。

再说舒仲达回至屋中,自己盘算了一回,主意打好,便匆匆跑到后门外乌谨的私宅,要见乌大人,有紧要事面禀。乌谨同他是老朋友,当初在提督衙门当笔帖式时候,同仲达住在一个院中,时常断炊,揭不开锅,仲达借给他钱,代他赊米赊面,因此二人是拜盟的把兄弟。后来乌谨发迹了,很想提拔他做官,报答当年的好处,仲达却执意不肯,说:“我是一个生意人,受不了官礼的拘束。你要提拔我,莫若替我招一点股,开一个秤,我当老板,你再替我多拉几处官工,又自由,又赚钱。就是拿钱的股东,也决计折不了本,这就算成全我了。做官的话,我自料没有那种福命,决然不敢想他。”

乌谨道:“这事容易极了。我先拿一万两,另外再招两万,有三万股本,差不多吧?”

仲达道:“对付着够了,只要有买卖做,有一年就活动起来。”

乌谨果然拿了一万两,又另外招足两万,便开了这个宝兴木厂。从此皇室有什么官工,十有六七总是宝兴承作。一者是有乌谨的人情;二者舒仲达为人精明,又善于巴结应酬,如内务府大小官员,及宫里的太监,他是随时地送礼请客,所以,这些人也全同他格外要好。因此,宝兴的买卖,便一天比一天发达起来。饮水思源,他倒是不忘乌谨的好处,所以时常到乌宅来请安。这一天说是有要紧事面谈,看门的便将他一直引到后宅。乌谨才起来,正吃点心呢,听说是仲达来了,便迎出来,喊一声老二屋里坐,你今天来的这般早,一定有事。仲达进了屋子,说大哥,小弟有件秘事面禀,请你暂时不要放人进来。乌谨道:“底下人不经呼唤,他们不敢进来,你有什么事,自请说吧。”

仲达改了一套口词,说小弟出城,到表弟汲汉卿家,见他同院的街坊胡璧人、汪杜鹃、白重光三个人,形迹可疑,因此便暗地授意汉卿,叫他随时侦察,连小弟也假装套近,同他们交朋友。后来知道白重光专能测绘,便将他约到咱们秤里,请他专管绘图,不过是借此绊住他,好察看他们到底有什么作用。哪知白重光虽被约至城里,他仍然天天跑到城外,同汪、胡二人俾夜作昼地秘密聚谈。因此汉卿夫妻更格外注了意,每夜三更,我那弟妇辛氏必在窗外窥察他们的行径←然看出来了,原来他们三人是革命党,手枪、炸弹全都现成。他们竟自暗中商量,想要炸摄政王爷。汉卿知道这个消息,哪敢怠慢,连夜报告给我。小弟因此急来禀见大哥,这事究应怎样办法,还得求大哥的示下。乌谨听了这话,面上虽少现出惊诧之色,却很镇定地询问仲达:“他们是怎样定的计,预备在何日举行?”

仲达又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乌谨沉吟了一会,对仲达道:“此事一半日内先不要发表,你要紧将白重光拢住了,不要放他逃走。并致意你那表弟汲汉卿,在暗中监视汪、胡二人,有什么举动,先随时地报告给你。我这里自有一种布置,决叫他们一个也走不脱。这事机密又要机密,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千万不可再对第二个人说。你这就走吧,不宜在此久坐,提防白重光醒悟了,他预先逃走,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仲达应一声是,便匆匆地去了。

这里乌谨传话,叫快请二爷到我屋里,有要事面议。这二爷便是上回所说的申林,他现为右翼总兵,同乌谨是胞兄弟,所有提督衙门各种要案,差不多全是经他手破获的。因此乌谨倚为右手,时刻离他不得。兄弟二人的住宅,在一条胡同内,因此一叫便到。乌谨见了他,便将方才仲达报告的话,又秘密对他说了。申林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老舒这时候,也知道白重光是革命党,跑来报告了。其实白重光这个人,久已就有人向我诉说,说他行踪诡秘,装哑装聋,我因为是老舒用的人,总不至十分靠不住,因此也不曾格外注意,可是他装哑混进摄政王府,这是确确知道的。至于汪、胡两人,那个胡璧人,我早已就认得他,他是如意馆的画师,同龙子春至好。这个人少年荒唐,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他所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浮浪子弟之类。那个姓汪的,听说以卖字为生,怎会全变成革命党了?这事也奇怪得很。”

乌谨道:“你先不要管他奇怪不奇怪,这事既然发生了,我们总宜早早下手,别等着出了乱子,那时可担不起啊。”

申林冷笑了一声道:“离出乱子还远得很呢。这件事据我看,万不宜破获得太快了。如果破获太快,在我们不但不能得功,或者反许受过,那就太不值了。”

乌谨道:“这话怎么讲呢?”

申林笑道:“说破了不值半文钱,大哥当了这些年的差事,难道连这一点小小机关,还参不透吗?你请想,老舒的报告,不过得自汲汉卿的一面之言。虽说有炸弹要炸王爷,那也是一句空话,究竟有什么真凭实据?就是我们先去抄他,纵然抄出炸弹来,他也未必肯招承是要炸王爷的,他既不招,在我们不过是破获一桩革命案子。在从前这种似是而非的案子,也不知破获了多少,还算得什么特别的大功吗?倘然抄不出炸弹来,我们岂不是诬良为匪,虽说担不着什么不是,到底外边又要造谣言,说我们弟兄贪功生事,诬陷好人,却是何苦来呢?”

乌谨道:“你这话诚然有理,但是我们也不能看着不管啊。究竟要怎么办,你也得筹划筹划,省得将来担不是。”

申林道:“这事有线索,是很好着手的。现放着龙子春,还有不好办的事吗?”

说到这里,便伏在他哥哥耳边,说如此这般,可以瓮里捉鳖,手到拿来,而且有凭有据。在我们,可以坐享一个保荐的功劳,哥哥你想不好吗?乌谨鼓掌赞成,说:“到底是兄弟你足智多谋,这样办是再好没有了。你明天一早就去好了,提防夜长梦多。”

申林道我晓得,哥哥自请放心。

申林别了乌谨,便到衙门去,在密室中,先把他两个心腹叫来。这两个人,一个叫徐子英,一个叫成少安,全是申林部下最得力的大侦探。二人来至密室,先朝着申林请过安,然后垂手侍立在两旁。申林低声对他二人说:“你们两个人,一个到前门外琉璃厂国民关,注意汲汉卿家。他家里住着一个姓胡的,一个姓汪的,你要监视他两人的行踪,防其逃逸,却不可打草惊蛇。他如果没有逃走的形势,你千万不可叫他看出破绽来。一个到西四牌楼宝兴木厂,他秤里住着一个姓白的,也以监视汪、胡的手段,一同监视他。你二人只负监视的责任,不负捕拿的责任,只要他三人到就捕之时,不曾逃亡,便是你二人的功劳。至于我部下的侦探,你二人可随便调遣指挥,但不得对他们说穿了这三个人。你二人可听明白了吗?”

二人躬身回道:“听明白了。”

申林摆一摆手,他们便下去了,依照申林的话,分头进行。

第二天一早,申林便借听戏为名,跑到龙子春家,同他们闲谈。也是活该凑巧,这一天正赶上汪杜鹃约子春吃饭听戏,申林却假装糊涂,问他汪杜鹃是什么人。子春告诉了他,他当时也不曾揭破,随着子春去逛隆福寺。无意中却遇着了汪、胡二人,胡璧人同他早就认识,汪杜鹃却是第一次。申林故意同他套近,高低扰了杜鹃一顿饭,还伴着他送回如意馆。到了如意馆中,乘着子春替他寻药的工夫,二人在上房开了一回秘密谈判。申林问子春:“你看汪杜鹃到底是一个什么人?”

子春道:“此时连我也不敢下断语了。今天因为你有早晨的话,所以对杜鹃面上,我很注意相看,觉得他有些神不守舍,而且眉棱眼角之间,隐含着一股煞气。这事真被你说着了。据我看只怕早晚之间,他们就许有什么动作,总以早早下手,别等出了事故才好。”

申林冷笑道:“你这时候也知道急了,我如果不说,只怕你还闷在罐子里呢。实对你说,这事已经到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时候了。今天是万不能下手的,最好你……”

说到这里,便伏在子春耳边,秘密说了几句。子春道:“这样最妥最妙了,只是将来破获时候,王爷必定要问为什么放他们跑进内东华来,这个干系,我也担不起啊。”

申林道:“难为你还自命为智多星呢,这事有什么难办!你全推到胡璧人身上。朋友是他引来的,就说如意馆中,因为加工赶画,璧人一个画不出来,特特约了汪杜鹃来做助手。看他人很老实,便不时许他到馆来,帮着画人物。后来提督衙门侦察出他的为人不甚妥当,因此本馆也格外注意,凡是他一举一动,必有人暗中监视。没想到他在今日今夜,勾同胡璧人住在馆中,发生了这桩意外。幸喜本馆同提督衙门早有防备,所以手到擒来。这样说不但你担不着不是,还许受赏呢。你又何必发愁?”

子春此时,也只有百依顺随,因为他心里总想着汪、胡两人不致如此,不定是申子亭又想要贪功生事。但他既说得这样活灵活现,事体关系太重,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姑且依照申林的计划,帮助进行,倒看明天是怎么一回事。二人商议定了,子春才拿着药去见杜鹃,敷衍几句,他便告辞,同申林一同走了。其实暗地里全有埋伏。他们去了以后,汪、胡两人认为是千载难得的机会,即刻进行一切。哪知摄政王府的警卫同如意馆的巡警,全是申林的手法,叫他们暂时回避了。他却暗派了四个手脚灵活会夜行术的密探,伏在左近房上,侦察汪、胡的形迹。杜鹃埋好了炸弹以后,才要立起身来,一块砖头落在他眼前,这就是房上的密探恐怕转眼认不出他埋的地址来,特特飞了一块花石,正打在埋炸弹的那个地方。当时汪、胡两人哪知内中的窍要,还以为是从房上吹下来的,也并不甚介意。

哪知他两人出城以后,徐子英领着三个侦探在暗地跟随,申林早已得着报告,不觉喜出望外,拍手道:“果然没出我的打算。”

立时禀知他哥哥乌谨,乌谨立时调兵遣将,预备捉拿这三个人。全布置好了,然后挈同申林,到摄政王府禀知此事,一面又请王府派员,会同申林,在如意馆门前将埋藏的炸弹完全取出。此时是真赃实犯,提督衙门立了这一桩大功,自然得意扬扬。却把一个摄政王吓得手足无措,立时传见文武各官,发作道:“这还了得!竟会将革命匪徒放到皇城里来,你们是管什么的?幸亏乌谨、申林发觉得早,要不然我的性命便从此送掉了。以后你们再要这样颟顸,我一定要从重办∶念眼前孝钦皇后奉安的日子已经快到了,暂且从宽免其议处。你们快下去,会审那三个革命匪徒,是何人的主使,有多少党羽,目前藏匿在京城的还有若干人?快快问一个水落石出,好保北京的安宁,防未来的隐患。你们快去快办!”

众人答应一声是,各自退下,又在军机处会议了一番。恩亲王主张严办,将那三个人照大逆不道治罪,凌迟处死;庄中堂却主张宽办,说革命党羽太多,如果办得太严了,结下深仇,将来防不胜防,反倒留了后患。二人很争执了一番。民政部尚书敬亲王,赞成庄中堂的议论;陆军部尚书铁木贤,赞成恩亲王的办法,两方相持不下。后来还是乌谨替给解围,说:“王爷同中堂,暂时先不必争论,俟等本衙门问出一个水落石出,然后再请旨办理。”

二人点头道也好,就是这样吧。庄中堂又对敬亲王说:“此事关系太大,还得劳王爷的驾,会同乌统领审讯才好。”

敬亲王道:“那是自然的,本爵当然脱卸不了这个责任。”

大家散了,敬亲王连饭也没顾得吃,便直到提督衙门去了。乌谨陪着他吃过饭,立刻升堂,先带胡璧人审讯。少时铁锁郎当,将璧人牵上堂来。左右喝他跪下,他却挺立不跪,乌谨才要发威,敬亲王朝他使了一个眼色,自己却和颜悦色地对璧人笑道:“你就是如意馆的画师胡璧人吗?”

璧人道:“学生叫胡璧人,是不错的。但是在如意馆,不过为遮掩身子,遇了机会,好实行我们的革命主义,也并非真想当你满清的差使。”

敬亲王道:“你小小年纪,受了匪人的煽惑,干这种无头勾当,本爵见了很是怜惜你。你若能将同谋的人,及各处的机关巢穴全供出来,并没有虚话,本爵必设法开脱你的罪名。你是一个才出世的学生,前程远大,为什么轻轻将性命送掉?怎能对得起你的父母?本爵劝你这些话,总算仁至义尽,你不可错转了念头。”

璧人冷笑道:“你这话自以为是仁至义尽,要据我听,是半文不值。我们革命党,就知道驱除满人,光复故物,死生二字,久已置之度外。请你不必多费唇舌,昨夜的事,全是我做的,你叫我怎样招,我便怎样招。至于以外的人和事,你就不必多问。实对你说,我们革命党,散布全国,随时随地全有,你们仔细一点就好了。”

敬王见他不肯招承,吩咐先带下去,再传汪杜鹃。杜鹃上来,所有供词,同璧人也差不许多。敬王问那炸弹是谁的,杜鹃承认,炸弹是我从外国带来的。敬王又问:“炸弹共有几个?”

杜鹃回说:“只有这一个。”

敬王又问:“你们同伙的共有几人?”

杜鹃回说只有我一人。敬王道:“那胡璧人、白重光,不是你的一伙吗?”

杜鹃回说不是,胡璧人是同院的街坊,不过彼此认识就是了。至于造谋埋藏炸弹,全是我一个人。白重光我们虽一同到京,却不住在一处,更没有他的关系了。敬王道:“看你不肯拉扯同伙,倒是很有义气。但是这样的罪名,你要一个人担起来,将来摄政王爷震怒,你便免不了碎剐凌迟,岂不是自讨苦吃?莫若将同伙全举出来,你的罪名自然可以减轻。我这是向着你的话,你要再思再想。”

杜鹃哈哈大笑道:“敬王,你的这一份厚意隆情,诚然可感,说的也很有理,无奈我汪杜鹃并非怕死之人,休说是碎剐凌迟,便是焚骨扬灰,叫我看也是很平常的事。并且我们革命党原是以流血为目的,必须这样,才算达到我们的目的。今日之事,既然失败,或杀或剐,请你早早执行,不必多问。况且我党中人,成千累万,纵然全说出来,你也没有地方去拿,何必空自饶舌,耽延时刻呢。”

敬王听他这样侃侃而谈,又是佩服,又是爱惜,心里早存了不忍杀他之意。吩咐再将白重光带上来,同他对质。重光上来,敬王自然也是那样问他。重光道:“你不用问了。实对你说,所有炸弹的事,全是俺白重光一人所做,与胡璧人、汪杜鹃全不相干。你要治什么罪,就治我一个人好了,不必胡拉乱扯,也不必追问同伙之人。你们满清三百年的工夫,占我土地,奴我人民,如今我们汉人全醒了,要想恢复祖业,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你们要知趣的,早早退让,别等祸到临头,后悔已晚。我白重光一个人,算不得什么,但愿死于你们刀斧之下,好激动我们那多数同胞,将来齐心努力,一鼓成功,那才如了我的志愿呢!”

敬王道:“你两个人真好义气,彼此全要承认炸弹的事,这也难得。但是你们住在汲汉卿同舒仲达家,他们两人是否与你们同伙,你们死到临头,似乎也不必隐瞒了。”

杜鹃道:“那是不相干的。汲汉卿不过是一个生意人,他也不懂得革命为何事,此事与他并无丝毫关系。他就是出首我们,也为保全自己身家,我们是很乐意的,决不怨恨他,更不能无故地去攀他。”

白重光所说的,也同杜鹃一样。敬王见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得先退堂。吩咐将胡、汪、白三人,暂押在提督衙门优待室中,不许难为了他们。一切饮食花费,准其作正开销。自己却到摄政王府,回明一切情形,言外要请摄政王从宽发落。此时摄政王也没有主见。同恩王商议,恩王又主张严办;召见庄中堂,庄中堂因为自己是汉人,在王爷面前,恐怕担了嫌疑,也不肯坚执是严是宽。摄政王又是生气,又是着急,对敬王很发牢骚说:“辇毂之下,居然有革命党!来日方长,以后的日子还怎样过?你们又没有一定主意,叫我怎么办呢?”

敬王道:“王爷也不必着急。这件事据我看,非调善辅回来解决不了。还是请王爷早早把他叫回来,然后再决定疵的法子。”

一句话提醒了摄政王,立时传谕电报处,急速给通州去电,调滔贝勒同辅公即日回京,有要事相议。此时滔贝勒正在通州教场,演戏练操,非常高兴。善辅因为谏止不住,一个人躲在屋中,装病生闷气。忽然接着这一道电旨,正中下怀,立时催着滔贝勒一同回京。在摄政王花园后楼上,见了王爷,正赶上乌谨也在屋中,说明了这件事。摄政王派善辅会同敬王、乌谨审理此案。

善辅下来,对敬王说:“汪杜鹃这个人,侄孙在东洋留学时候,曾跟他同过学,并且他们组织铁血团时,侄孙也是发起人之一。他入团还在我以后呢。我同他虽然宗旨各殊,到底是旧同学。如今最好在后花园,我一个人问他,先同他叙一叙交情,然后再追问他同伙的人,在北京究竟有多少。慢慢地套一套,自然就套出来了。”

大家很赞成善辅的提议。到了提督衙门,众人全回避过了,只有善辅一个人在密室中,吩咐将汪杜鹃提来审讯。不大工夫,铁锁郎当,杜鹃已经提到。才一进门,善辅早起立相迎,紧行一步,拉了杜鹃的手,笑道:“汪大哥,别来无恙?今日真是他乡遇故知了。”

杜鹃突然遇着他,又见他这样表示亲密,很诧异的,仔细向善辅脸上观看。看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不觉冷笑道:“原来是赵大哥,阔别太久,恕我一时眼拙。你也是咱们铁血团中的同志,今天为何却坐在这里,难道说你也犯了案不成?为何又不上刑具,莫非满清待革命党,还有什么等级分别吗?”

杜鹃明知善辅的历史,却故意说出这样话来,真比打骂还厉害十倍。善辅那样机警权变的人,听了这一套,也不觉良心发现,立时满面红潮,答不上一句话来。迟了许久,才期期地答道:“大哥,请你不要当面骂人。小弟自恨生长在满人队中,为德不卒,不能追随诸位仁兄,干那革命事业。清夜扪心,实在抱愧得很。其实我们满人种种失德,小弟何常不明白,只是迫于世家的关系,叫我也无可奈何。不过有一事小弟口问心,可以对得起诸位同志:无论如何,我不能助长革命,我也决不摧残革命。就以大哥今日这件事说,小弟得着信,立刻从通州跑回来,所怕的是倘有意外,我如何对得起大哥?大哥也应当原谅我的苦衷,何忍再拿话奚落我,使我惭愧无地。咱弟兄今日见面,是要叙一叙私交的契阔,至于国家事,小弟不忍提,请大哥也不提才好。”

说到这里,忙吩咐左右:“将汪先生的铁锁手镣先脱下来,我们弟兄好畅谈一番,就是嗣后也不得再给汪先生上这刑具。”

左右听公爷这样交派,哪敢怠慢,立时将刑具全下了。善辅拱他上坐,杜鹃也不谦辞,同他对面坐了。下人献上茶来,善辅又吩咐摆点心,请他随意吃喝,以便久谈。杜鹃不谈旁的,只问他在北京近来看什么书,临什么帖,又谈些当年在日本同游时,有什么风景。闹得善辅干瞪着眼,只张不开口问他正事。二人闲谈,足有两点钟工夫,始终不能张开口问他。善辅也无法了,只得对他说:“大哥在监狱里住着,小弟心中着实不安。我已经替你收拾了一间静室,请你住在里边,一切饮食起居,无有不便。”

杜鹃笑道:“承你优待,我是感激极了。但是我们被拿的,原是三人,我一个人享福,却让他二人受罪,那如何使得?依我说,你还是将我送到狱里去吧。”

善辅听了,很踌躇地答道:“大哥这话固是仁至义尽,但若一律优待,这个例如何能破?况且你三人也万没有放在一处道理。这样吧,你自管到优待室去,至于那两个人,我嘱咐提督衙门的狱卒,必然格外照应,决不叫他们受着一点委屈。这你总可以放心了。”

杜鹃一想,横竖活不了几天,乐得顺水推舟,承他的情。自己先舒服几天,胡、白两人也省得受罪。倘然坚执了,他一概不管,岂不要罪上加罪?便欣然向善辅致谢。善斧他开发走了,然后对敬王、乌谨说:“此事也毋庸再往下追问,他们革命党人,全是不怕死的,纵然用刑,也是无济于事。莫若回明王爷,如何发落,请他老人家自己斟酌吧。”

于是三人一同去见摄政王,回明情形,听候示下。摄政王道:“汪、白两人,本是革命匪徒,倒也不必深怪。唯有那姓胡的,既在如意馆当差,吃着我家的俸禄,却敢勾引匪徒谋杀本爵,这种人行同枭獍,是万万赦不得的。明天先把他绑赴市曹,枭首示众,也镇一镇其余的匪类。至于汪、白二匪,可暂时收入刑部狱中,听候发落,就是这样办好。”

三人答应下来。照着前清法律的手续,凡出斩或定罪的人,全是由刑部执行。这时候刑部已经改为法部,尚书满官是廷杰,汉官是李殿麟。二人晓得这案情重大,哪敢怠慢,立刻派了四个司官,到提督衙门提取人犯。及至提到刑部,三个人却不押在一个狱中。汪杜鹃单占了一间屋子,收拾得还干净;白重光、胡璧人虽然分押在普通狱中,却也不曾受苦。这全是善辅在暗中为力,嘱托了管狱的官员。到了第二天早饭时候,廷杰坐在大堂上,传谕今天有差事。一时书吏、衙役、狱卒、刽子手等,全都整整齐齐,听候发表何人,好向狱中提取。少时廷杰只用朱笔写了“胡璧人”三个字。值堂的书吏,将人名填在白纸招子上,交给衙役,到狱里去提人。衙役会同狱卒,直奔璧人所住的狱中。狱卒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听绑!”

这一声喊出来,好似半天空中打了一声霹雳,可这一个狱中,共有二十余人,面面相觑,全吓得神魂失冒。唯有胡璧人,却是谈笑自若,毫不在意。狱卒喊过了以后,便走进屋中,大家全用眼直瞪着,倒看他冲着何人道喜。只见狱卒不理旁人,一直跑到胡璧人面前,笑道:“胡先生恭喜贺喜。”

他这一句话,立时众人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登时又转过眼光来看胡璧人。璧人很从容地立起身来,向狱卒道:“就是我一个,还是三个呢?”

狱卒道:“就是你一位。”

璧人点点头,又朝着同狱的人拱一拱手,笑道:“同诸位告辞。有缘再会。”

众人中多半赞叹道:“可惜这样英俊少年,不免一死,我们活着更无味了。”

此时差役狱卒已将璧人上了五花大绑,推出狱门,一直拥到法部大堂。廷杰在上面问道:“你就是胡璧人吗?”

璧人道:“不错!我就是胡璧人。”

廷杰只问这一句,也不往下再问,便吩咐拉下去,装上囚车,等左堂到了,即刻到市上行刑。原来满清刑部定例,普通人犯,是司官监斩;若是奉旨的钦犯,总是左侍郎监斩,尚书向来是不管监斩的。此时的法部左侍郎熙玉,是一个鸦片烟鬼,起床很晚,所以过午还不曾来。好容易两点以后,他才到了。到了以后,便手忙脚乱,传伺候预备一切。伺候齐了,他跨出大门,才待上车开路,忽见有两匹马,横冲直撞地跑进法部衙门,嘴里还高声喊着。“刀下留人!人犯不许轻动,有太后老佛爷懿旨,快快摆香案接旨。”

众人一听,全都目瞪口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要问胡璧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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