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方因为输了官司,面子上十分难看,在北京有些立不住脚,因此到河南辉县项氏别墅去访项子城。他两人本是拜盟的弟兄,又兼瑞方在辉县置的产业很多,借此亲身去调查一遭,倒也一举两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了钟福,坐京汉夜车到了河南辉县。他却不肯一直去见项子城,先住在一个小客店中,自己改称姓梅,是来此地游逛。这个店名叫五福楼,店主人姓姜,因此又称为姜家店。瑞方住下,便问店主人姜三:“你这店既名五福楼,想必是有五间大楼,可否领我去看一看?如果干净款式,我情愿多出几个钱,搬到楼上去住。”

姜三听了,不觉大哈哈大笑,说:“梅先生,你错会意了。我们这个小小的店,哪里会有楼呢!”

瑞方道:“既然没有楼,为什么却起这个名字?”

姜三道:“你老有所不知,我们这楼,说的是财神爷住的楼,并不是人住的楼。”

瑞方惊讶道:“怎么财神爷还能住在屋里,你们这财神爷是从哪一国请来的?”

姜三道:“财神爷岂能向外国去请?这也是小店应当走时运,所以感动那五家财神,一个个俱都光临。因此小号的买卖,便也蒸蒸日上。”

瑞方道:“我真不明白你这话,到底哪五家财神,姓什么叫什么呢,原籍是哪里的人,为什么不到旁处,单单要到你家来呢?”

姜三道:“说了这半天,你原来还不曾明白,财神爷并不是人。”

瑞方道:“不是人,是一个什么东西呢?”

姜三一听这话,早吓得变貌变色地连连摇手道:“提防财神爷怪下来,你我全担当不起。我告诉你吧,财神爷便是狐黄长白柳五位大仙,难得他们全光临到小店来,因此特意盖了五座小楼,好请五位大仙在里面安居,因此起了个名儿叫作五福楼,仿佛是五福齐备的意思。你这可明白了。”

瑞方却故意装糊涂,又问道:“狐黄长白柳怎样讲呢?”

姜三笑道:“你自称是买卖人,连孤黄长白柳全不晓得,我看你得到什么时候发财。实对你说吧,狐是狐狸,黄是黄鼠狼,长是长虫,白是刺猬,柳是老鼠,你要记住了,以后遇着这五位大仙,快快冲他磕头烧香,避你准能发财得意。”

瑞方还想拿他开心,忽见进来一个十四五的后生,向姜三道:“爹爹,后院等你烧香呢!今天该当供白大仙爷,你难道忘了吗?”

姜三听得这一句,不觉啊呀了一声道:“该死,该死,我自顾说话,怎么连正事也忘了。”

随向瑞方道:“不陪不陪,回来再谈。”

瑞方道:“你不要忙,我随你去瞻仰瞻仰这位白大仙爷,可使得吗?”

姜三道:“怎么使不得,你快随我来。”

瑞方随着他一齐来至后院,果见靠着墙根下,一连有五座小楼,也就有四五尺高,有窗户有门,还是红墙,也很玲珑好看。再看楼的前边,摆着五张小方桌、五把小椅子,桌子上陈列着香炉、小碟、小碗之类。炉中插着香,碟碗内供着些菜蔬、果品之类。所有桌椅家具,俱是乌黑的,上面斑斑点点,有红,有绿,有白,有黄,也不知沾的是些什么东西。瑞方见了,不觉心中一动。少时姜三等磕完了头,他便走过去,把那碟子、碗拿起两个来,仔细观看,心中立时觉得怦怦乱动。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那些碟碗,并不是时下家具,也非泥瓷之类,全是古人用五金制成的笾豆,底下并有篆文字迹,是卫侯监造。瑞方生平好古,凡是古人的钢铁器,他全有考究。自己收存的也很多,到底像这样宝物,还是初次见呢。他心里想,这卫侯的器皿,同潍县陈中堂家收存的毛公鼎,价值不相上下,真乃稀世之宝。可怜辱没在这荒区僻壤,叫无知的人拿来给财神上供,真真可惜得很。就这上看起来,财神爷也太没有灵验了。假如财神真有灵验,何不点醒姜三,叫他拿这些东西去卖给外国人,最低的价值,也值三万元,就是拿到琉璃厂,万八千也唾手可得。如今放在这里,便是一文不值了。我必须想个法子,将这些宝贝诓去,要不然,不定便宜在何人手里。他正在拿这碟碗出神,冷不防姜三问道:“梅先生,你快放下,我们要收拾起来了。你尽管出神作什么?难道这破碟子破碗,还是宝贝不成?”

一席话将瑞方说醒,忙将东西放下,笑道:“我不想别的,我想你们乡下人,真真没有见识,也不怕亵渎了财神爷。你们拿这些家具给财神爷上供,分明把财神比作了猴子。财神爷如果有灵,不但不享你的祭礼,只怕还要怪下来呢。”

姜三一听这话,吓得慌了手脚,不觉对他儿子抱怨道:“我说什么来着,当初掘出这些东西,我叫你拿给何先生看。何先生看了半天,只说上面有一个侯字,我心里就犯疑惑,这些东西,一定是玩猴子用的,你还同我驳辩,又说什么诸侯之侯,并不是猴子之猴。如今果然被老客看出来了,我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瑞方听了,不觉心里暗暗说道:“惭愧惭愧,此真天助我也。”

便也顺口说道:“古来时候,并没有猴子的猴字,全是用诸侯的侯字相代。令郎是读书少,所以不晓得,你倒不要怪他。你们不知道,我也是最信财神爷的,我家里供财神,全用的是檀木家具,五彩瓷器,要陈列上,比你们这可好看多了。你们纵然没有那些好东西,也决不应该拿人家玩猴子用的家具,供奉财神爷。就是财神爷不怪你们,那财神奶奶,是最小性儿的,见了这些家具,一定要大发脾气,你们不但求不着福,只怕还要讨苦吃呢。”

姜三想了一想,答道:“谁说不是呢,我们内人牙疼了这么多日子,请先生看,也不见效,多半是财神奶奶怪下来了。”

瑞方道:“你猜得一点也不错,快早早地将这些东西远远挪开,另换一色新的。你那太太,自然就会好了。”

姜三很踌躇地自言自语道:“换新的?得多少钱啊?”

瑞方乘势逼进一句道:“今天这事叫我遇着,总算同财神爷有缘。这样吧,你这里有卖瓷器、木器的,你自管拣好的去买,应该用多少钱,全由我给,只当是我给财神还了愿了。你这就去买,万不可耽误工夫,迟了恐怕财神爷连我一齐怪下来,那才不得了呢。”

姜三听瑞方这样说,喜欢得手舞足蹈,嘴里直说:“哪有这样的,叫你老破钞。也罢,总算是财神爷的感应,才遇着你这样一位善人。我这就去买。”

说罢扭头便到外边去了。

不大工夫,发了两车家具来,小炕桌,小椅子,同地上摆的,尺寸也差不许多。另外买了几包瓷器,不过小碟、小碗之类,一律是新烧的白地红花,看着倒也十分美观。瑞方忙上来问多少钱,姜三回说有限得很,这是六张桌子、十二把椅子,一共是十五吊老钱,瓷器是四十八件,一共是六吊六百老钱,两个车子,是四百老钱雇的,满算起来是二十五吊老钱。瑞方忙将随身带的银子,叫钟福取出二十两来,交与姜三,说这二十两银子,合二十五吊老钱,下余的你买一点香蜡、纸马、猪头、三牲,好预备给财神爷上供。姜三欢欢喜喜地接过来,替财神爷一再致谢,立刻换成钱,将送东西的开发走了,然后七手八脚地撤换这些家具。瑞方带着钟庚来帮忙,笑着说道:“这些耍猴子的东西,我拿回家去哄孩子,倒也不错。”

姜三忙赶着答道:“好好,你老要不嫌麻烦,就全拿了去吧。这里摆着的,是五张桌子、十把椅子,另外还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至于桌面上摆的破铜烂铁,一共是四十八件。这里有四十件,厨房里还扔着八件,不知全不全,容我给你找去。”

说罢跑到厨房。不大工夫,笑嘻嘻的,同厨役抬出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八件铜器也全放在一起,对瑞方道:“全齐了,你别看一堆烂铁,分量可不小呢。”

瑞方道:“我向来不要人的便宜,回来送你十两银子,就作个铁价吧。”

姜三道:“那如何使得,你老白花花地花掉二十两,给财神爷买这许多好东西,连我们脸上,全跟着光彩。这一堆烂铁,再跟你老要钱,我们也太没良心了。使不得,使不得!”

瑞方道:“话虽是这样说,究竟我心里总不过意。这样吧,先搬到我屋去,回来再商量。”

钟福领着这些人,七手八脚,将这几十件东西,全运到他屋子的外间,横七竖地摆满了外间的地。瑞方立刻取出十两银子来,笑向姜三道:“这十两是铁价。方才买的东西,是我还财神的愿,这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请你老哥自管收下。不过我这人办事,向来是死心眼儿,最古板不过,请你写一张字给我,只写现有废铁六十六件,卖与渊明室主人名下,定价纹银十两,钱货两交,并无反悔。某年月日,五福楼主人姜三亲笔。这是我们交易应当有的规矩。你是久做生意,自然明白。”

姜三此时,见着十两银子,早已眼红,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去接。如今见瑞方这样认真,他倒有了套,索性拉下脸来,取过纸笔,立时照着瑞方的话,写了一张字儿,双手奉上。瑞方看了看,果然一字不错,便将十两银子交到他手。姜三接过去,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辞别瑞方,回后院去了。

这里钟福有些茫然不解,低声问瑞方道:“我的老爷,你花了三十两银子,买这一堆破铜烂铁,是什么取意啊?”

瑞方道:“你懂得什么,不要打听了,快快到项四大人别墅,叫他套两辆车来接我,越快越好,不许迟延。”

钟福应一声“嗻”,即刻便去了。这店离项氏别墅有七八里的路程,钟竿了一辆很快的推车,不到两刻钟便到了。家人上去一回,项子城正同一个朋友谈话,听说瑞方来了,不觉鼓掌大笑道:“难得我拜盟的弟兄,全聚在一处了。快派我的马车,去接瑞四大人。”

家人又回说:“瑞四大人有话,说他有许多很笨的东西,得请这里派人车去,方能拉得来。”

项子城道:“既然这样,另派两辆敞车,急速前往,别叫他久候了。”

家人答应下去,果然套了一辆马车、两辆敞车,随着钟福一同到五福楼客店。另外有项宅的家人小兴儿,也随同前往。一到五福楼门前,姜三还认着是来了住客了,忙往里让。小兴儿骂道:“糊涂东西,你也不睁开两只驴眼,看这是谁家的车,瞎往里让什么?”

赶车的忍不住,对姜三道:“我们是宫保宅里派来接瑞四大人的,你还认着是住客吗?”

姜三一听宫保宅里四个字,早吓得屁滚尿流,连连地赔不是,说:“小人有眼无珠,求诸位管家大人格外原谅吧。但是小店里边,并不曾住着姓瑞的,这事可怎么好呢?”

小兴儿又骂道:“我说你是驴眼,认不得人,一点也不错。你难道没看见钟管家,在这里站着吗?”

姜三望了一望,这才恍然大悟,知道那姓梅的客人,便是瑞四大人,忙着往里跑去报信。这里钟福领着小兴儿,也跟进来。瑞方正在屋里,望眼将穿,却见姜三慌张张地先跑进来,跪下便叩头,说:“我的大人,你为何不早说?也叫小人欢喜欢喜。我们这破店里,居然有大人光临,也算三生有幸了。”

姜三正在这里胡奉承,钟福带着小兴儿进来,深深请安道:“敝上请大人的安。马车现在外边,外有敞车两辆,预备给大人拉行李的,请大人这就动身。所有店饭账,由小人算还。”

瑞方见项宅的人来到,他心里才觉着一块石头落地,立起身来吩咐钟福:“快把我才买那些家具运上敞车,不许磕损了一件,如果碰坏,提防我剥你的皮!”

钟福连声答应,又叫店伙帮着,将那六十六件铜器,一律搬上敞车。瑞方又亲自点了一遍,一件也不短,一件也不坏,方才放了心。又取出十两银子来,赏给姜三,说:“除去店饭账,全是赏你的。”

姜三叩头称谢,瑞方这才跳上马车,风驰电掣地去了。在姜三,欢天喜地,认着这是财神的保佑,所以才来了这样的一位活财神,凭空白得了四十两银子,哪里晓得,这些东西,却是无价之宝。

后来瑞方死了,有一个法国人,托人向瑞方的儿子瑞琦说,情愿出四十万元代价,买他这几十件东西。瑞琦已经活了心,自己亲身去见项子城,求将这些古董赏出。因为当日瑞方得了这东西,便寄存在项宅,自己并不曾往北京带。项子城知道他死了,便有意将这东西没收,特特运到彰德保存起来,无论何人不准擅动。瑞琦却迎头碰了他的钉子,一提运回家的话,项子城冷笑道:“你没有钱花,自管向我要,这东西是动不得的。令先君在日曾说过,这几十件东西,便是他一生的命脉。明知世兄绝然保存不了,因此特意托给我,叫我替他好好地保存着。如今果然应了他的遗言,外国人出四十万块钱,你就想把令先君的命脉卖掉。这事是万万使不得的。”

瑞琦被他迎头一拍,又直然揭破了他出卖的黑幕,不觉毛骨悚然,哪里还答得上一句话来。再说此时项子城,已经身为总统,简直是变相的皇帝,天威凛凛。瑞琦一个小孩子,如何不怕?木在那里,半晌没有套儿。高低还是项子城系铃解铃,替他圆场道:“本来令先君一生好古,有一点积蓄,也全消耗在钢铁纸片之上。他如今去世,你们当然不大好过,我不能坐视不管,当然得要替你设法。你先回家去候信,卖古董的事,不必提了。”

瑞琦垂头丧气,辞了项子城回家。没出三天,果然总统府下了一道委任令,任命瑞琦为本府英文秘书,每月薪金一千元。原来瑞琦在美国留过七年的学,所以项子城任他为英文秘书,每月给他一千块钱。心想他无论怎样能花钱,有这一千块,也足够一个月的零用了。

哪知这位先生,接到这个委任令,看了看,赌气搁到一边,骂道:“昧天良的老贼,把我们家值几十万的宝,硬给吞没了,却拿这每月一千块钱的差使来诳我。一千块钱,还不够我一天花的呢。”

果然,到了领薪的日期,瑞琦从总统府庶务处将钱领出来,当日晚上便大请其客。吃完了饭,将票子拿出来点了一点,整整一千元,是十块一张的一百张。他叫饭馆子,满给他破成一块一张≥子伙计跑了十几家小钱铺,才将票子破好,交给瑞琦。瑞琦开销饭账,又格外赏了伙计几块钱,一共花掉有三四十元。下余的还有九百多块,他举着这票子向朋友笑道:“你们看这是九百多块,我将零头取出,预备开付汽车钱,下余的九百块,咱们大家乐一乐。我叫你们看,不用半大夜工夫,准准花得精光,你们信不信呢?”

大家齐说,二爷的话,谁敢不信。他立刻叫了七八辆汽车,除去自己独坐一辆,自坐自开,下余的,叫众朋友分坐。他又向车夫说,你们随着我的车走,我站住你们也站住;我下来大家全下来;我进谁家去,大家也随着我一同进去;我出谁的门,大家也随我一同出门。众人齐声答应。瑞琦自己开着汽车,呜呜的如风一般,直开进八大胡同。每逢到了一村吟小班,他便将车停住,跑下来,昂然直入。他那些狐朋狗友,自然也得随着进去。大家想他必是要打茶围,哪知他站在院子当中,连屋门也不进,喊跑厅的,快把你们这一院的花儿朵儿全叫了来。跑厅的认得这是瑞二公子,哪敢怠慢,忙笑着说道:“二爷请屋里坐,这外边风凉。”

瑞琦道:“没有这些说的,你不知道二爷专爱喝风吗?”

跑厅的连声答应,立刻高声喊叫。不大工夫,花枝招展的,站满了一个院子。跑厅的报过名,瑞琦掏出票子来,说我全认识了,每人一块钱盘子,顺着手儿向外递,一人一张,全接过去了。他扭头便向外走。这些朋友,也只得随着他出来。班子里的人,一个个直眉瞪眼地望着他们,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全疑惑瑞二爷是得了神经病了。他却洋洋得意地跑出来,跳上汽车,又往前开。横竖见着一个班子,便钻进去,如法炮制,赶上热闹街道,也不用上车下车了,出了这一家的门,便进那一家的门。从晚八点跑到一点,所有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他全走到了,一家也不曾遗漏。九百块钱已经花掉八百零七,下余还有九十三元。到最末的一处,一共是八个人,开销完了,尚存八十五元。瑞琦为难道:“这却怎么好,还有八十多块钱,向什么地方散去?哦,有了,活该你们这八个人里,有财星照命的。这样吧,你们无论是谁,如果叫我三声亲爹,这八十多块钱,就满给她一个人拿去。要叫快叫!尽管等着就不算了。”

他这一声号令下去,八个人全是面面相觑,谁也叫不出口来。其实谁不看着这八十多块钱眼红?无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们虽是淫贱妓女,却也一样的有些羞恶之心,谁能拉下脸来,当着许多人管他叫爹呢。偏偏内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妓,名叫玉侬的,她却想得开,叫你亲爹,也辱没不着我们分毫。便分开众人,站在瑞琦面前,连连叫了三声。瑞琦哈哈大笑,向玉侬手里一塞,扭头便走。他的朋友同这班子的人,也禁不住大笑起来。他尚未走出门,玉侬在院里发狠骂道:“混账崽子,你认着是得了人便宜了,其实这三声,是活活将你骂死了。”

同院的人,全向她摆手示意,禁她高声,恐怕被瑞琦听见。其实,他早跑出门外去了。一千块钱,此时算是报销精光。他跳上汽车,连头也不抬,便一直回家睡觉去了。阅小说诸君,要知道他所花的钱,便是当日瑞方诓取人家宝物的一种代价。没想到三年之后,自己的性命完了,宝贝也被人家骗了,儿子还这样花钱,这样现眼,这不是现世现报吗?

闲话休提。却说瑞方从五福楼出来,直到项氏别墅。项子城正在客厅同人下棋,听说瑞方到了,铆出来,同坐的也随着迎出。瑞方紧行几步,请了两个大安。项子城拉着他的手,笑道:“四弟,我想你早就当来,为何迟延到现在呢?”

瑞方道:“一言难尽,等到屋里再细谈吧。”

进了客厅,又重新叙礼。瑞方问那个人道:“三哥,你为何也跑到这里来?小弟同项四爷,是朝廷不要的废物,三哥正在蒸蒸日上,为什么不到奉天接印,却来到这里凑热闹呢?”

若问瑞方叫三哥的是什么人,说起来却是大大有名。此人姓宋名耳顺,字小山。他弟弟名叫耳盈,字幼山。兄弟两个,全是汉军旗人,又是同榜的进士。耳顺年未五十,便做到湖南巡抚,后来又由巡抚调升盛京将军,由将军又改授四川总督。他的为人倒是清廉刚正,在旗人中,总算得一个铮铮佼佼的人物,而且学问也很好,在疆吏中,是清廷最信任的。他弟兄两个,一个是四川总督,一个是驻川边办事大臣,一门启戟,并且还相离不远。凡宦场中,谁不羡慕他弟兄的幸运。可是弟兄两个,虽然都是开府一方,脾气禀性,却大大不同:耳顺人极和平,小心谨慎,总以盈满为惧;耳盈却禀性高傲,专好矜才使气,又好使小手段,用小机智,而且执拗到底,一件事办错了,休想叫他说一个悔字。但是就表面看去,耳盈比耳顺实在漂亮得多:耳顺循规蹈矩,恰似一位乡间教读的先生;耳盈生得气度轩昂,声如洪钟,谈起话来,清辩滔滔,有条有理。因此四川的官场,便管耳顺叫作冬日,将耳盈比作夏日。这一比喻,便可代表出他弟兄的精神来了。

这一年,因为东三省胡匪闹得太凶,总督席清,人太忠厚,不肯派兵痛剿,恐怕连累了黎民百姓。哪知这一因循,胡匪更得了意,简直戕官夺县,无所不为。风声太大了,一直传到北京。更有那被难的商民跑到北京来告状,说胡匪章春林啸聚数千人,横行于奉天一省。总督席清坐观不管,以致商民涂炭,因此到北京向都察院、民政部递呈子,求着撤换席清,抚恤被难人民。哪知道呈子进去,却如同石沉大海,哪里有一点消息。把一个为首的代表徐大启,急得走投无路。他本是金州著名的财主,此番章春林劫掠,他家受的损暑重,因此才约会了许多人到北京来告状。偏偏告了几处,一点效验也没有。要想回家,又不敢回去;要在北京住着,也想不出法子来。正在为难之际,忽有一个同伴叫季子康的,突然问他道:“你从前不是说过,北京城还有一位叔叔吗?何不寻一寻他,或者也许得着一点门径。”

一句话提醒了徐大启,自己恨自己道:“我怎么这样糊涂呢?现放着有这一条门路,却满世界乱撞,你说可笑不可笑!也罢,我这位叔父,本来离家快三十年了,还是前三年通过一封信,谁还记得他呢。他本是太医院的御医,同内扇的大太监全有来往,并且专给瑾妃娘娘诊病。如果他肯管,这事就好办了。他住家在东四牌楼经司胡同灵光医院(因为他的号叫灵光,所以才开了这个灵光医院)。我们寻他去,必须要厚厚地具一份礼物。家严曾说过,我这叔叔专爱小便宜,少年时无所不为,家里实在不能容他,才把他驱逐出门。他到了北京,认师学医,居然享了大名。他曾发过誓,一辈子不回金州。家里曾来过两封信请他回家,他拒绝得十分严厉。大家也乐得随他去,免得又多分出一份产业。如今去见他,得送他一件貂皮外褂子、十对吉林野山人参。他得了这东西,自然欢喜,然后再同他说事,决无不成之理。要不然,恐怕是白张口呢。”

众人正在为难之时,还能爱惜东西吗?好在这两种物品,他们来京时候全带得有一点,如今只需拿出来,拣选上好的,送徐灵光。到底天下事只要有了贿赂,没有做不成的。徐大启领着一班人,到经司胡同灵光医院见了他叔叔,说知来意,并将礼物奉上。灵光道:“众位乡亲远来,我还不曾给你们接风,怎好先受你们的礼物。”

又对大启说:“你父母可都康健?既然到北京来,为什么不住在家里,倒要去住栈房。你看看叔叔这所小房子,收拾得很好,你快把行李搬到这里来吧。”

大启道:“侄儿临来时候,爹娘全嘱咐,叫先到叔父府上请安。只因到北京后,有众乡亲拉扯着,先办公事,所以未曾来请安。以后自把事办完了,侄儿且不走呢,必在叔父家里住上一月二十天,然后再回奉天也不迟。只是都察院、民政部全走到了,看神气他们简直是不理,只得前来请教叔父,得用什么法子才好。”

灵光笑道:“这一点小事,也想不出法子来?你们不要管了,不出五天,席清这老小子,一定得叫他滚蛋!你们候信吧。”

众人再三称谢,方才告辞去了。

灵光立刻到总管处去寻太监王得喜。王得喜有一个外号,又叫梳头王,是当年伺候珍、瑾二妃的老公,同李得用、张得禄全是师兄弟。后来,被慈禧太后发往黑龙江当苦差。慈禧太后死了,瑾妃追念前情,向隆裕太后奏明,特降了一道懿旨,将他赦放回来,仍在瑾妃宫里当差。主仆久别重逢,恍如隔世。瑾妃少不得要格外优待他,他便招权纳贿地大干起来。小点的事,他打着瑾妃的旗号就办了;大一点的,他便去寻张得禄。得禄同他,当日全是受过李得用的排挤、共过患难的弟兄,因此对于他也格外要好。凡他来求的事,无不一一照办,两个人狼狈为奸,弄的钱也很不少。本来摄政王载沣,为人懦弱,又慑于太后的慈威,恐怕把隆裕得罪了,取消他的摄政资格,因此对于张得禄言听计从,奉如神圣,就连王得喜也不敢十分得罪。此次徐灵光去寻王得喜,说知来意。得喜道:“要是小事呢,我就替你办了,这撤换督抚的事,关系重大,王爷不下上谕,是不能有效的。你先回去,等我见了张总管,同他商议商议。如果能做呢,我必给你信;要是不能做,也只好作罢,请你另寻门路。”

灵光道:“我的王六爷,你要做不了,还叫我去寻谁啊。实对你说,我家的祖坟全被胡子给刨了,还死了好几条性命。这事你不替我作,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世间!”

说罢放声大哭。得喜道:“你先不要哭,我必替你想法子,还不成吗?”

灵光得了这句话,立刻跪在地上,大磕其头。得喜忙拉他起来,说算了罢,你刨去磕头抹眼泪之外,还有什么本事。灵光也笑了,说我们一个当医生的,有什么本事呢?除去诊脉开方之外,就是吃饭睡觉了。又再三叮咛,务必三五日内办到才好。得喜道:“办着看吧,这事哪有一定呢。”

灵光去后,他便去寻张得禄商量。得禄道:“本来席清这个老东西,早就该换。他做了七八年的封疆大任,谁也没看见他一个钱毛。但是无缘无故的,为这事去寻王爷,他纵然勉强答应了,也要疑惑我们不定使了多少钱。那犯得上吗?我倒有一个最妙的法子,避比咱们说话还有效验,你就照着这法子去做吧。”

得喜忙问是什么法子,得禄附在他耳边,告诉如此这般,准能发生效力。得喜点头会意,赞道好计好计!

二人分手后,第二天,瑾妃娘娘宫中便传出话来,说娘娘头痛得很厉害,立召徐灵光进宫请脉。得喜便上来回奏说:“徐灵光现在请假,因为他病得很重,实在不能出门。这里有他递到总管处的呈文,请娘娘凤目御览。”

瑾妃揭开他的呈文细看,见上面写的是祖坟被掘,泣血痛心,染病在床,请假调理。并叙明:臣祖籍金州,离家数载,近年有胡匪章春林,啸聚党羽数千人,在金复海盖一带劫掠焚烧,掳人子女,夷人墓坟。不料臣家适当其冲,祖宗坟墓均被发掘,兄弟子侄咸遭掳掠,家产荡为灰烬,田园化作丘墟,是以泣血椎心,难安寝馈。诉之于三省总督席清,竟置不理,上控于都察院、民政部,亦置若罔闻。因此既痛且愤,卧病不起。微贱余生,将填沟壑。平日受娘娘大恩,涓埃未报,衔环结草,愿俟来生。谨先具呈请假。瑾妃看了,不觉勃然大怒道:“这还了得!胡匪闹得如此地步,他们还不问不闻,这样封疆大臣,还要得吗!”

说到这里,便袖了灵光的呈文,去见隆裕太后,当面报告一切。并说自己的病,非徐灵光看不好,无论如何,得求皇太后召见军机王大臣,面传懿旨,将席清革职,另换妥员接替,以剿积匪,而救民生。隆裕太后,即刻应许。当日晚间,便召见摄政王载沣,对他发话:“东三省为祖宗发祥重地,为什么单派一个老弱无能的席清去做总督?你看一看这是徐医官的呈文,连人家的祖宗坟墓全掘了,你们还装糊涂不成吗?快快地下去降旨,将席清革职,拟出一个继任人来。总要在旗人方面挑选,一省重地,交给他们汉人,我是不放心的。听见了没有?”

载沣忙回奏道:“臣谨遵懿旨,这就下去拟人。”

载沣下来不大工夫,拟了三个人员:第一个是安徽巡抚祥呈,第二个是四川总督宋耳顺,第三个是广州将军龙海。隆裕看了看,说祥呈的资格还浅,恐怕不能胜任;龙海是一介武夫,不明吏治;唯有宋耳顺做了多年封疆,老成练达,倒还可靠,就放他好了。载沣答应下来,便会同军机王大臣拟旨:席清人地不宜,着开缺来京,另候任用。钦此。又一道上谕是:东三省总督,着宋耳顺调补。钦此。上谕拟好了,载沣又犯踌躇,对恩亲王奕劻道:“宋耳顺遗下的四川总督,叫谁去呢?”

恩王道:“近水楼台,何不就派他弟弟耳盈,现驻川边,于四川情形,极为熟悉,而且相离也近。省得耳顺候着继任的人,一时不能到东三省去。王爷看可使得吗?”

载沣尚未答言,庄之山连连摇头道:“这事可得斟酌。那宋耳盈的为人,之山是知道的——才气有余,德量不足,不是做封疆的材料。说且四川民气强悍,不易统摄,若叫耳盈去,将来倘或酿成事变,悔之晚矣。”

载沣道:“依你看谁去好呢?”

庄之山想了一想道:“依之山的意思,莫若叫陈春萱去。他在四川服官多年,同人民感情甚冶,而且有阅历,有手腕,将来决不至替国家闯祸。二位王爷想,我这话可是吗?”

恩王听了,不觉大笑道:“你这人真糊涂极了,陈老三的脾气,比耳盈又乖张得多,你既怕耳盈闯祸,他去了,只怕比耳盈尤甚呢。”

庄之山道:“这却另当别论:陈春萱脾气虽然乖张,然而能持大体;耳盈矜才使气,非常的执拗。比较起来,还是不如春萱的好。”

恩王道:“慈禧太后在世时候,曾放春萱为四川总督,他那时执意不就,这时再问他,他也未必肯出来,与其空下一道上谕,失了朝廷的威信,还莫如直截了当地放宋耳盈呢。”

摄政王此时,正在乾纲独断时候,最怕与朝廷威信有碍,如今听恩王这样说,便决计用宋耳盈。陈春萱的话,算是完全打消了。便对之山道:“中堂不用争了,我想也是用耳盈好。陈春萱闲散惯了,他决然不肯就的。”

之山见主座全这样说,明知再争也无益,只得回道:“既是王爷看着耳盈好,当然不能错的。不过之山还有一句冒言,此时万不可实授他为四川总督,只命他护理好了,俟过几个月,如果他能胜任,再实授,或是派署,均无不可。”

载沣见之山应了,这一点小事,怎好再驳他的面子,便应允了。自己写一道旨意,是:“四川总督,着宋耳盈暂行护理。钦此。”

又另下了一道旨意,是:“席清着即来京陛见;宋耳顺未到任以前,东三省总督,着盛京副都统坤厚暂行护理。钦此。”

这几道旨意拟好了,当天便由电报分拍各省。

却说席清接着这一道电谕,他不但不难过,反倒如释重负,立刻赶办交代。并对合城文武宣言,说:“这正是朝廷体恤老臣的一番至意。本来三省这地方,胡匪横行,剿既不能,抚又不可,我是实在无法了。此后愿诸君各自努力,善事新人,勿以老朽为念。”

席清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在座的各官,也有多一半涕泗横流。因为席清的为人,虽然能力薄弱,却是持躬清廉,待下恩厚,所有盛京各官员,差不多全同他感情很好。如今听说他要走了,不免全有些惜别之意。内中尤为难过的,便是副都统坤厚。因为坤厚是他的门生,当初又是寒士出身,在席清做房官时中的举人。后来很蒙老师提拔,一直做到盛京户部侍郎。及至奉天改为行省,席清又密保他才堪大用,朝廷便调他为盛京副都统,直做了四五年。没想到如今他老师丢官,却派他护理督篆,他心里觉着老大不过意。所以听了席清的宣言,止不住涕泪滂沱。少时各官散了,他一个人到后宅,给师母请安,所为当面安慰安慰。席清的太太文氏,也是一位很贤淑的妇人。见了坤厚,先给他道喜·厚皱眉道:“怎么师母也说这话,简直看门生不是人了。此次朝廷派门生护理督篆,门生听了,真是疾首痛心∠恩师待我的厚德,真是重生父母,我何忍接他老人家的事?此心唯天可表,师母要这样说,岂不把门生看成了枭獍?”

文夫人叹道:“人凭素行,你这话我很相信。要说回来,你老师年纪大了,本不愿膺此烦剧。如今得回到北京,颐养余年,这正是朝廷的盛德,我们老夫妻,决没有不满意的。不过……”

夫人说到这里,又咽住不说了·厚道:“师母为何不往下说,莫非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何妨直说出来,门生但能为力的,自当竭力筹划。”

文夫人咳了一声道:“说起来太难为情,还是不说的好吧。”

坤厚听了,益发狐疑不定,再三追问。文夫人道:“这话也只能对你说,要是对旁人说,人家一定不肯相信的。你老师空做了十年督抚,宦囊中是一文钱也不曾剩下∨人说,但饮民间一杯水,不使民间半文钱。你老师总算完全做到了。每年的养廉公费,不够一年的开支。因为在任,东赊西借,还能周转得开,如今奉旨免职,那些债主子,差不多全讨上前来,一刻也不容缓。我因为你老师正在罢官时候,也不忍再给他添烦恼。可是我自己手中又没有现钱,只可将衣服当了还账。但是我们夫妻俩,又没有值钱的衣服,满送到当铺去,也不值一千块钱。外边却有两千多块钱的账,你想这事可怎么好呢?”

坤厚笑道:“门生只当是什么重大的事,原来区区两三千块钱的账。这事师母值不得发愁,回来门生送过五千块钱票子,除去还账,也还有富余,自然债主子就远远躲开了。”

坤厚以为这样一办,文夫人一定不发愁了,哪知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说使不得,使不得。你老师生平不白受人一文钱,休说是五千块了·厚道:“请师母收下,不必叫他老人家知道,还不成吗?”

文夫人听了这话,把脸一沉,叫着坤厚的号说:“子重,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把师母看得太没有人格了。休说是五千块,便是五万、五十万,我怎能瞒着你老师,受人家的钱。我今年五十三岁,自问生平不曾说过一句谎语。如今要私受你的钱,势必须在你老师面前撒谎调皮,我还成一个什么人呢!”

坤厚挨了一顿申饬,又是惭愧,又是钦佩,连秒安赔不是说:“门生冒言冒语,求师母千万不要见怪才好。可是这件事实在有些难办——要明送呢,老师一定不受;暗送呢,师母又不肯——究竟得用什么法子,才可以两全呢?”

坤厚踌躇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来,说:“老师生平不肯受人一文钱,唯有在北京时候,凡有托写字,或是托作文的,送了润笔资,不拘多少,他老先生全是直受不辞。门生并且听他说过,文人的入款,以作墓志、作寿序为一大宗。凡事皆可讲交情,唯有这两件事,是不能讲交情的。作墓志是为光荣死者,入寿序是为光荣生者。为人子孙的,既想借他人的笔墨,为他祖父增光,就得拿出相当的代价来,我们是不能白作的。并且这种价值,还没有一定,得要就他的身份家当,做一个标准。当初韩退之先生,以一寒士出身,暮年居然做了富翁,所得的多半是谀墓之金。我们的手笔虽然不如韩公,可是这种文章却也不能白做。门生此时,正想替先严刻一通墓碑,何不就求老师作一作,我封他五千银子润敬,料想不至拒绝。这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文夫人点头道:“这个法子很好,你就如法办理吧。”

坤厚第二天,果然送过一篇节略来,另外封了五千银子支票。席清果然欢喜收下·厚又在外边一吹嘘,同寅中居然引出五六位来,有送一千的,也有送八百的,统算起来也有一万上下银子。席清全收了,除去还账之外,还剩了七八千两∠先生高高兴兴地回北京去了。

那继任的宋耳顺,也恰恰于此时从四川起身了。他弟弟宋耳盈得着电报,也即刻由川边直奔成都。弟兄两个见着了,自然有一番欢叙。耳盈先在署中接了印,便殷殷恳恳地向他哥哥请教,必须如何,才能将四川治好。耳顺答道:“察吏安民,这是做督割重要的责任。要论吾弟的才气,在我以上,察吏两个字,你定然能做得真切,是安民一节,却要格外注意。当初张敞的弟弟外放刺史,张敞问他如何治民?他逊谢不敢对。后来张敞派人送他出关,叫送的人私自问他,他回答说:‘当以柱下惠文治之。’什么叫柱下惠文呢?便是秦时御史戴的惠文冠,专用法律纠弹臣民,隐喻着一种武健严酷的意思。张敞听人学说,十分满意。说果能如此,他将来的治绩一定不坏。这种议论,要据我看,在现时一定行不下去。你千万不要学张敞之弟,总要以仁心仁政去化民,万不可用严刑峻法去绳民←然民心爱戴,官位自能久长。胶执己见,拂逆民心,是万万做不得的。我临别赠言,不过就是这几句老生常谈。至于肯听不肯听,我去了之后,也管不得许多了。”

耳盈听哥哥这样说,不觉肃然起敬,说:“长兄的话,确是金石格言,做弟弟的,必然铭诸座右,永矢弗忘。弟弟这几年,也不是从前的脾气了。当初遽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弟弟虽不敢妄比古人,却也知道从前所言所行无一是处。此后必当力改前非,诸事要与人民同其好恶,绝不敢胶执成见,自作聪明。长兄自请万安,看我以后的成绩何如。”

耳顺见他说话时又形于色的,便信以为真,大加赞赏。

兄弟二人,又盘桓了两天,耳顺便起程晋京。先到湖北汉口休息了一天。此时两湖总督丁大声,是一个汉官,还是宋耳顺的老前辈呢,因此不肯自己到汉口去迎接耳顺,仅仅派他的督标中军副将、新军协统李天洪,代表自己到汉口周旋了一回,一定要接耳顺到武昌住几天。耳顺原意本想到武昌去,后来见丁大声不肯迎接,仅仅派了中军来邀请,他心里很不自在的,面子上却不肯露出。对李天洪说:“烦你回禀丁大帅,就说我风尘劳瘁,明日便要乘车晋京,不能过江给大帅请安去了。改日再会吧!”

李天洪一一答应了。第二天耳顺乘京汉车,先到彰德去访项子城。哪知到了彰德一问,说在辉县呢。耳顺道,那更好了,我正想到辉县看一看自己的庄田,这样倒是两便了。便又起身奔至辉县。项子城听说耳顺来了,非常欢喜,立刻将他的家眷全迎到自己别墅,自己陪着耳顺在一次玩。耳顺的来意,本是来请教子城,治理东三省当以什么事为最紧要。子城是笑而不答。问急了,便说三哥是老于封疆的人,什么事不好做呢?我们弟兄几年没见,正好登山玩水,饮酒赋诗,哪有闲心研究那俗吏的勾当?闹得耳顺也不好再问。要走,子城又不放走,他说奉天现有坤厚护理着,三哥忙做什么,多住几天再走不迟。耳顺只得依从他,又住了几天。恰恰赶上瑞方也到了,三位盟兄弟会在一处,自然是说不尽的欢畅。

耳顺听说瑞方得了宝器,忙要上来赏鉴。据他考究了半日,说:“这是当年卫武公的酒器,用金银铜铁钢五金,混合制成的。武公死后,必是用此殉葬。如今隔了两千多年,又发现出来,还是完完整整,这真是有鬼神呵护,专待好古家珍藏。吾弟于无意中得遇此宝,可见你福泽甚长,宝物有灵,也自幸得所了。”

耳顺一席话,说得瑞方十分高兴。项子城在旁边,却冷冷地说道:“人生在世,总要大大地干一番事业。要将全副精神,都用在这破铜烂铁、旧纸片子的上头,也未免太可惜了。我生平自信,毫无所好。从前在政海中,终日劳精敝神,也不曾达到国利民福的志愿。如今蒙圣恩高厚,放还乡里,除去登山临水之外,更是无所用心了。”

瑞方笑道:“四哥是旋乾转坤的大人物,当然不在这些小事上系情。可是,方才你还对三哥说无心政治,怎么这时候又想起从前来了?”

子城尚未答言,耳顺便笑道:“我们都是政界中人,怎能不谈政治呃!项四爷虽然蠖屈一时,早晚朝廷一定要起用的。趁这闲散时候,大家研究研究,岂不好吗?”

子城道:“小弟怎敢希望朝廷起用。朝廷就是起用,也起用不到小弟身上来,只怕还是瑞四爷要先被皇恩呢。”

瑞方大笑道:“小弟在北京被人赶得立不住脚,才跑到这里来,只怕朝廷看我,连土芥全不如。四哥还要拿我开心,这不是笑话吗!”

耳顺道:“自己兄弟,谁能拿谁开心,不过是闲谈罢了。话又说回来,你们二位,总不愧清风明月两仙人。至于愚兄,免不了还是一个俗吏。可是我这次到东三省去,却是兢兢业业。咱们既是同盟兄弟,万不要客气,你们二位如果有什么高见,自管对我说,我绝不是那不肯受善的人。”

耳顺这一席话,总算是又委婉,又恳切。这两位把弟,当然要有所贡献了。哪知项子城是微笑不答。瑞方却忍不住了,笑道:“三哥既然这样虚心下问,小弟可要进言了。但是进言之前,先得求三哥原谅我说话嘴直,可不要怪下来,又说小弟是故意开玩笑。我的话可实在不是笑话,却是目前东三省切要的良图,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法儿来了。”

耳顺见他说得这样郑重,便也正颜厉色地答道:“老弟你的心太多了!愚兄此时,正在求直言还求不着,你肯赐以南针,我心里得怎么感激!哪还有见怪之理?”

瑞方道:“三哥既不见怪,那就好极了。小弟今天是要问三哥,你此次到东三省去,可曾带得两份帖吗?”

这句话将耳顺问了一愣。忙问:“是什么帖?”

瑞方道:“一份是给日本关东都督的帖;一份是给胡匪章春林的帖。”

耳顺惊异道:“怎么见这两个人,还要用帖吗?”

瑞方笑道:“怎么不用帖?不过帖上的写法,却有些不同罢了。”

耳顺道:“怎么写法呢?”

瑞方道:“给日本人的帖,要写明谨具东三省一座,奉申贺敬。宋耳顺再拜。后面要注明,上至苍天,下至黄泉,四至不必分明,随时可以进展。这便是给日本人的帖。至于给章春林的帖,就用兰谱式好了。三哥再认他一个把弟,避以后诸事平安。你再尽量地提拔提拔他,将来这个东三省总督,少不得章春林也要做几天。到那时候,可就真太平了。”

瑞方说完这套话,又哈哈大笑。此时把一个宋耳顺,直气得目瞪口呆,倚在墙壁上,只有喘气,半晌答不上话来。

项子城见不得下台,妹旁的话岔开说:“我们弟兄,不容易聚到一处,哪有工夫去做这些俗谈。三哥你在四川时候,可曾到过浣花草堂,看一看杜工部的遗迹吗?”

耳顺道:“浣花草堂,就在成都的城外,如今修得焕然一新了。每逢杜工部生日,合城的仕女,全要拿着鲜花一束,去给子美做生日,却是非常的热闹。愚兄也曾去过一次,还是在那里宴客,竹树清幽,倒是别具一种雅趣。可惜当地的人思想腐旧,在正厅上还塑着子美先生的像。据我看,实在是亵渎先贤。倒不如画几张画儿,录几首杜诗,挂在正厅中,倒足以表示尊敬仰慕的意思呢!”

子城道:“三哥说得很是!曾记那一年,小弟到山东去寻张勤果公谋事。到了济南,我就先去逛大明湖,只带着一个下人,到湖边雇船。那些船家听我是外乡口音,便信口开河,胡要船价:有要三十吊钱的,有要二十五吊的;还有一只大船,硬敢要五十吊。全问遍了,内中只有一个船家,人极老实,他张口才要了六吊钱。我连价也不曾驳,便给他六吊钱。问他姓名,他自称叫胡二。我们先到古历亭,详详细细地看了一回,里面还有杜工部同李北海刻在石上的像,听说是吴道子画的,神采奕奕,很有生气。从此后,我每日晚间必到古历亭游一游,坐的仍是胡二的船,船价总是六吊。我游了足有一个多月。后来离开济南有十多年,是我做抚师,又到山东接任。到任没出三天,我又带着当日的老家人去逛湖,所有仪从护卫,一概不要。两人到了湖边,挨着船仔细去访,居然又寻到胡二的船了。可是胡二的须发,已经苍苍变白。我又过去问他船价,他这回却要十吊了。我说:‘十年前,你不是要六吊?为何现在却要十吊呢?’胡二听我这样问,不觉仰起头来,仔细看了我一回,不觉失声道:‘啊哎!你不是十年前的老客人吗?我曾载过你一个多月,很挣了你几个钱。没想到如今却又遇着!好好,还是六吊吧,我怎好多要你的钱呢。’我们主仆二人上船,我问他从前不要谎,因何现在又要起谎来。胡二叹了一口气道:‘我的老爷,你哪里知道!我如今挣十吊钱,还不如当年挣六吊呢。现在的年头,不好过了——从前白面卖四十个钱一斤,如今却卖八十个钱,从前土布卖六十个钱一尺,如今要卖一百四十钱了。宗宗样样,全比当年贵一倍还多。就连我们这船,从前修理一次,不过花上十几吊钱;如今修理一次,却要花三四十吊。请你想一想,我就是挣十吊钱,还不如当年挣六吊呢。’我彼时问他,这究竟是什么缘故?胡二说:‘你老不知道。从前有张宫保在这里做巡抚,他老人家是只饮民间一杯水,不使民间半文钱,把山东人全看成他的子女一般,真是轻傜薄税,多一个钱也不肯向民间去取。所以,那时候市面上元气充足,各商家住户,全都有钱赚,有饭吃,物价也高不起来。及至他死了,后来的这些大帅,一个个全都视财如命,用各样的法子,连地皮全刮下三尺去,人民怎么能不穷?物价怎么能不贵呢?’我听了他这话,很惶恐的,忙问他现在这位抚台官声怎样?胡二笑道,他才来了三天半,谁晓得呢?可听说这位大人,倒是想做好官。他在高丽国时候,还打过日本人呢,可见他的胆子真不小。我听了这话,也好笑。我们又到古历亭游玩了一回,到北极庙登了一回高,又到张公祠瞻仰了一回勤果公的画像。正在祠中休息,那些戈什、武巡捕,也驾着船全赶到了。他们一到张公祠,便瞪着眼问船家:‘大帅可在这里吗?’船家白瞪着眼也问他们:‘谁是大帅?’他们一眼看见我的家人谢大福,便喊道:‘好了,好了!大帅在这里呢。’一直跑了进去。我嘱咐他们不要大惊小怪的,船家胡二到这时候,才知道我是新任的抚台,吓得屁滚尿流,直朝着我磕头。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方才说话冒犯了大帅,千万求大帅不要见怪。’我很奖励他为人诚实,赏了他十两银子。以后每逢逛湖,仍旧坐他的船。我自问样样不如张勤果,唯有一件事情,办得非常痛快,如今想起来,总算对得过山东人。”

宋、瑞二人忙问什么事?子城道:“庚子年闹义和团,是从山东发起。这事人全知道。可是到底山东却不曾受了拳匪的害,这就是小弟治鲁的成绩。义和团才一兴,我也并不出示禁止,反倒传谕各州县,将那最著名的大师兄,一律送到济南省垣,我要当面考试。不多几天,便送了有六七十名来。我一律安置在八旗会馆,一切饮食起居,格外优待。不知道的,多说这位项大损敬义和拳,保清灭洋,真是大大一位忠臣。这一天我在督署中,将那些大师兄全传了来,要当面试验他们的武术。我见他们的面,便着实奖励一番。这些东西见我如此抬举,便拿出骄傲的面孔来,真仿佛以天神自居。我彼时心里真是好笑,你们死在眼前,还得意呢!我问他们:‘全会些什么神术?’那为首的叫曹得胜、马得功,便大吹其牛,说能避枪炮,枪弹打到身上能撞回来,丝毫不入。我听了假装着惊为神奇,说:‘你们真是天神下界。这一来,洋鬼子可该灭了。但是打仗不同旁的,得要先试验一番,一者免得临时有失误,二者也可坚人民的信仰。曹马两位既然是领袖,就先从你二人身上验起吧。你们可乐意受我的试验吗?’二人齐声答应愿受试验。我说试验的事,得叫人民俱都看见。最好在南斡门外大操场,你们大家就随我去吧。这七八十人,全随着我到了操场。一时间惊动了合城的商民,成千累万的,全跑到南门外看试验义和拳。我早预备好了。他们一到,便将曹、马二人立在操场中间,把衣服全剥了,只穿一条裤子,两只手叉着腰,腆着肚子,净等接枪弹。我那卫队离他有十几步远,净等着听号令便开枪。我站在他们后边喊号,见他们全瞄准了,便喊道:‘开枪!’只听呯呯的两声,那两位大师兄仰面朝天,应声而倒。枪弹全从心口窝穿过,鲜红的血流了一地。我假装诧异,说:‘这是怎么了?’四围看的人,也全目瞪口呆。哪知那些大师兄里边,还有几个不怕死的,挺身出来对我说:‘这二人心不虔,所以法术不灵。我们情愿重新试验,求大帅允准。’我连忙拱手道:‘好好。你们乐意试验的,一共有几位?’他们说有四人。我便即刻将这四个人立在教场中间,我那卫队瞄好了,四枪同放。但听扑通扑通的,一连又倒了四个,仰面朝天,老老实实的,就归天去了。我却假装糊涂,问那几十人道:‘你们看这六人,为什么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一定是他们心地不虔诚,身体不洁净,所以才有这种现象。这样吧,你们几十位一同过来,显一显法术,也省得人民疑惑你们是空口无灵。’哈哈!哪知这时候,他们不是方才那样骄傲的样子了。一个个吓得面白如纸,仿佛死囚到了法场一般,彼此面面相觑,连一口大气儿也不敢出。偏偏我那卫队,定要同他开玩笑,全都饱好了枪,朝他们笑道:‘众位大师兄,请过来试一试吧。’他们见这样催促,知道不现原形,决然讨不出公道去了。便一齐跪到我面前,直磕响头,口中连叫大帅饶命。我说你们不是有法术护身吗?为什么反倒向我讨命呢?他们一齐说,小的们哪里有什么法术,不过是妖言惑众。方才死的几个人,因为他迷信太深,以为大仙爷必来保护,哪知全无灵验,白白地送了性命。小的们实在怕死,不敢再试验了。求大帅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说罢,又连连磕头。我到此时,才老实不客气地责骂了他们一顿,并当着看热闹的人民演说了一回:义和拳纯粹是造谣言,变相的土匪,千万不可轻信。死了的便是前车之鉴。你们谁要不信,自管过来试一试,就知道枪弹的厉害了。这些人看见那六位大师兄,俱是天神附体,还禁不住枪弹一碰,谁敢再来以身试验。一个个全高声说道,我们全明白了,义和拳是假的,不再上那当了,请大帅放心吧!我当时很奖励了他们几句。从此以后,便通饬各州县,从严禁止。如有再练拳的,以土匪论。幸而这些未死的大师兄,一个个回到家乡,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避枪炮是靠不住的,便死心塌地不再练那劳什子了。因此,山东虽是义和团发祥之地,结果却不曾受着丝毫祸害。这便是我在山东的德政,可以对得起一班人民。至于其他,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了。”

项子城一席话,将瑞方同宋耳顺的冲突全化开了。大家照旧谈笑,各说个人在任时候的许多笑史。转眼又过了几天,宋耳顺一定要起身到北京去了,项子城特特预备上好的燕菜席给他饯行。盟兄弟三人执手话别,还有些依恋不舍的意思。耳顺乘京汉车到京,住在贤良祠中。即日便赴军机处报到,一面又先去谒见恩亲王。恩王听说耳顺来见,便立刻请到小书房相会。彼此见面,先寒暄了几句。耳顺从袖口内取出一张红纸单帖来,恭恭敬敬地呈与恩天,说这不腆之仪,不过略表耳顺一点人心。在王爷原不稀罕,请赏脸收下,留着王爷随便赏人好了。恩王笑吟吟地接过来,嘴里却说:“屡次叫你费心,我们至好朋友,何在乎此。”

到底他接过来,却详详细细地向纸上观看,究竟是什么礼物,只见第一笔,便写着香港人洋五万元;第二笔是西藏舍利两颗;第三笔是藏红花三斤;第四笔是真川黄连十斤;第五笔是真川厚朴二斤;第六笔是四川女机夏布一百匹。其余还有几样,不过是四川的土物。恩王看见,立时叙颜开,对耳顺道:“难得你这样费心,那西藏舍利,尤其宝贵,我这里谢谢了。”

耳顺又谦逊了几句。恩王对他说:“此番你令弟得署川督,全由于本爵推荐。可笑那老眊昏聩的庄中堂,他还坚持反对,若非本爵力争,几乎被他搅散了。”

耳顺又再三致谢,谈了几句,才告辞去了。

第二天,军机处传出话来,宋耳顺着在四照堂预备召见。原来这四照堂紧连着摄政王府,载沣每逢召见王大臣,多在这里。因为地方轩敞,光线很好,他平常无事时在这里消遣,可以饱览三海的风景。如今听说耳顺来了,便传谕在这里召见。耳顺应时而至,先由侍卫将他带进宫门,然后由太监领至四照堂。见摄政王,要行君臣大礼。摄政王吩咐免参,并且赐坐说话。这也因为他是老臣,所以才有此异数。摄政王开口先问他:“四川地方可平民吗?”

耳顺回奏:“托戴王爷的福,川省地方极其安谧;人民多半以耕读为业,也都守法驯良。”

载沣又问他:“四川的官吏可还好?”

耳顺道:“要论川省吏治少嫌皮顽一点。到底要有严厉的长官在上面监督着,总还可以整顿。”

载沣道:“你看这四川总督的缺,到底以谁为最相宜呢?”

耳顺道:“大小臣工,才具如何,总逃不了王爷的圣鉴。王爷看着谁能胜任,当然不会有错的。”

载沣笑道:“你何必这样慎重呢?我们不过随便讨论罢了,你只要看着谁好,自管直说出来,千万不要忸怩作态。”

耳顺道:“王爷既然这样不耻下问,奴才便斗胆直言。可是未说出此人以前,得要求王爷格外原谅。奴才确是为四川大局起见,要学一学古人的内举不避亲,却信得及自己是毫无私见。至于王爷肯相信不肯相信,奴才可就不敢说了。”

载沣大笑说:“你这人外任了许多年,怎么染了汉官的习气,张口合口要转这许多弯子,连我们旗人的直爽面目全没有了。你快说吧,我没有信不及的。”

耳顺道:“要据奴才看,目前做四川总督,奴才的兄弟宋耳盈,确是十分相宜。王爷简他代理,真要算明鉴万里之外了。奴才不举他人,单举同胞弟兄,并非是说耳盈有什么大才大德,因为他的性格,他的精神,与川省的人情吏治最为相宜。他每日五点钟起床,除接见僚属之外,对于一切公事,更是目不停阅,手不停批。属员要想欺蒙他,是绝对做不到的。总算得一个精敏之才。用他治四川繁剧的省,必能胜任愉快,所以奴才大胆保荐他。至于是否可用,还求王爷睿裁。”

载沣道:“知弟莫若兄。既然你认为可用,当然没什么挑拣了。你此次从四川回京,所过的各省也曾细心考察一番吗?”

耳顺被这一问,忽然灵机触动,想起丁大声来。便郑重地奏道:“奴才经过几省,全是轻车简从。各省督抚,不曾去会见他们。不过,从商民口中探听,别的省呢,倒还没有什么,唯有湖北,却是革匪如林,甚至连军队中,也沾染了这种坏习。什么排满革命,竟拿作老生常谈。总督丁大声,却充耳不闻,终日在衙署中吸鸦片烟。这种祸根,若不早早铲除净尽,将来怕不是朝廷的隐忧。”

载沣听了,不觉发急道:“这还了得!怎么革命匪徒,竟敢在内地横行呢?军队中竟讲起革命来!试问他们吃着我家粮饷俸禄,是叫他们当反叛吗?丁大声老眊昏聩,这般无用,实在有负委任,一天也不能要的了。你试想一想,继任的人,以谁为最相宜?”

耳顺思索了片刻,奏道:“据奴才拙见,继任的不要汉人了。他们对于革命党,总不肯十分用力去剿。还是从旗员中,选一个精干有为的。他无论如何,总同皇上家一心一德,决不能任革匪随便胡行。不知王爷圣意何如?”

载沣道:“你所见很是,我也知道汉官靠不住。但是咱们旗人中,近来也是缺乏人才,究竟叫谁去好呢?”

耳顺道:“铁木贤,善辅,全是十分精干、赤心保皇的人,王爷何不择一任命。”

载沣道:“这两个人,乃是我的左辅右弼,正用他们拱卫神京,怎能够外放呢?”

耳顺道:“这两人既不能外放,只好从现任督抚中,逃选一人调补了。奴才适才却想起一个人来,很能胜任。只是他的资望略浅些,不知王爷肯同意否?”

载沣道:“只要他的才具优长,资望浅一点,倒是不成问题。”

耳顺一聆此言,忙将这人说出来。这人便是满清亡国的导火线,若问他姓甚名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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