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改元的第一年新正月,北京商民,熙熙攘攘,全含着一种新气象。以为从今以后,脱去君主专制,可以享自由幸福了,所以大家兴高采烈。凡是香厂厂店,以及各戏园落子馆,种种娱乐场所,全是满坑满谷,拥挤不动。就连前门外各大小饭庄饭馆,下至一间门面的小吃食铺,也无不利市三倍。自初一至十一,这十天以内,金吾不禁,处处笙歌,真是说不尽的繁华富丽。哪知道乐极生悲,眼前就要发生滔天大祸。却说金戈二、田念壬、余两吾三人,自从初二在聚兴馆宴会,经丁元珍使酒骂座,出了这口闷气之后,心里觉着十分快活。回家的第二天,三人又集合到一处。金戈二提议,说咱们闲暇无事,从今天起开始游逛,到正月十六为止。所有前门外各戏园,全都轮流着听他一天;晚饭专去吃小馆子,凡前门外有名的小饭馆,俱都吃遍,也算解一解去年的抑郁牢骚。田、余两人全赞成此议。于是从初三日起,便开始游玩起来。这一天已到了正月十二,三人起得绝早,一同到车站去看南代表。无奈军警森严,不能进站,只可远远地瞭望了一回。仅仅看见三代表的汽车,如风驰电掣一般,转眼跑进了前门。三人怅怅的。金戈二说:“当初汪杜鹃谋炸摄政王,下在狱中,险些丧了性命,如今居然做了南政府的代表,这样威武煊赫,看起来人的升沉哪有一定呢!”

余两吾道:“如今已经改民国,既是民国,就应当以人民为主体,所有从前君主时代的官府排场,当然没有存在余地。今天看他们欢迎三代表这种举动,简直与从前官府接钦差大臣,一般无二。这岂不是笑话吗?”

田念壬在旁微微冷笑,说:“我的傻哥哥,你怎么说起呆话来了。你要知道,这个国家,固然是改为民主共和,那个操国柄掌大权的,脑子里哪有民主共和?比如孙大总统要现在北京,身当元首地位,你就是做梦,也梦不着这种现象。如今的那一位,他本是多年的老官僚,从几岁时候,耳所闻目所见的,无非官僚习气,你想叫他根本上铲除官派,哪如何做得到呢!再说他今天这样铺张扬厉,还是别有用心,当然要锦上添花,与欢迎别个不同。”

余两吾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他那别有用心,用的是什么心呢?可否说破了,叫我们也明白明白。”

田念壬道:“我们在路上谈国事,提防叫侦探听了去,自讨麻烦,还是寻个地方去谈吧。”

余两吾道:“我们到哪里去呢?”

田念壬想了一想,说此时已经快到正午,也该吃早饭了,我们何不到打磨厂东兴居,吃一回黄焖肉,它那里雅座倒还干净。金、余两人俱都赞成。好在打磨厂紧挨着东车站,三人也不曾坐车,只慢慢地走着。进了东兴馆,寻得一间雅座,堂倌先沏上茶来。两吾仍接续前稿,问念壬项子城如此欢迎,究竟有什么用意。念壬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头一样三代表乃是孙大总统派来的,欢迎他们,即是欢迎孙大总统。这乃是南北携手的第一步,当然要踵事增华,好见好于南方一班人物。第二样,项子城的为人,本有爱才癖,他知道这三代表全是民党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借着来京的机会,格外优待,好笼络他们的心,将来收为己用。”

两吾道:“你看这三个人,能受他的笼络不能呢?”

念壬道:“人心隔肚皮,这个谁敢断定呢?但是据我想,恐怕还是徒劳无功。在项子城果然能够开诚布公,为国家图富强,为人民谋耕,也不必笼络民党,凡民党中人,自然全乐意为他效力。他要是专为自己扩张权力,明着是民国,暗着还要袭君主余威,笼络也是白费。”

余两吾点头,说你这话一点不错。金戈二道:“你二位先生不必议论国事,咱们还是吃饭要紧。”

随吩咐堂倌来三壶白酒,一碟酱鸡、一碟豆鱼、大碗黄焖肉,吃紫米饭。三人一壁喝着酒,商量饭后到何处消遣。余两吾道:“这几天戏是听够了,咱们今天换一换耳音,到三庆园听王玉峰的三弦,你二位赞成不赞成?”

田念壬道:“赞成极了,果然比听戏强得多。”

原来王玉峰是一个双失目的瞎子,他却有一种绝技,是能用三弦弹出种种的音调,什么西皮二黄、各种戏曲、老生老脸、青衣花旦,各种角色的腔调,全能用三弦拉出来,同大戏一般无二。这还不算新奇,最奇的,是北京各名角,如谭鑫培、何桂山、王瑶卿、陈石头之流,他们的行腔使调,王玉峰全能在三弦上模仿,神韵滋味,一点儿也不差。你如果晓得戏词同板眼,闭上眼听去,不但有音,而且有字,板眼更是丝毫不走。因为他拉唱的时候,所有锣鼓家伙、胡琴、弦子、月琴等,全都随着弹出来,一点儿也不落场。不但会拉戏,最妙的是拉风流焰口,同行军的洋鼓洋号。风流焰口这四个字,听着很是新奇,错非久居北京的,决然解释不出这四个字的历史来。因为里面含着北京社会民风一种背景,实在是一种导淫的媒介。要按规矩说,早就应该严厉禁止,偏偏那时候却是大行其道。什么叫焰口呢?就是住户有死人,于死后第三天的夜晚,请来一群和尚,大念其经,名目叫作接三。表面上是为超度亡人,早升极乐世界,其实骨子里,是哄着一班来宾亲友开心。和尚没有定数,从七个起码,也有九个的,也有十一个的,也有十三个的,大半有钱的多叫,没钱的少来。得给他们预备几盘子鬼馒头。这种馒头,是用白面蒸成,有核桃大小,一层一层地堆积很高。他们念到半夜时间,点上几盏灯,叫那火焰高高的,一边念着经,一边抓起馒头来,向地上乱撒,这就叫放焰口。所为赦孤招魂,用馒头舍给一班穷神饿鬼,好照应新亡的人,别同他争执打架。这种举动,虽然迷信,究竟还有一部分理由可说。最可笑最不通的,是这一群和尚,名目是唪经,其实是唱时调小曲。他们嘴里念的虽是经文,发出来的音调,却同唱曲子一般无二。并且他们在未唱以前,还要经过一番手续。若问是什么手续,便是同各府门宅第,有什么喜寿事情,唱堂会戏,唱八角鼓,唱落子,是同一行径。在那些做生意的戏班子、莲花落班子,全有写好了的手折。手折上是各种戏名,同各种曲牌名儿,由长班的呈到主人面前,请其阅看,欢喜听什么,便点什么。并由主人转呈与在座各亲友,请其随便点唱。在主人点的,不必另外赏钱,要是各亲友点的,唱完之后,要得放赏。在戏班子的规矩,还得另外扮出一个家人来,穿着古装书童或老院子的衣裳,在戏台上,朝着客座叩头谢赏。此风在北京相沿已久,本是习见不怪的,哪知道和尚念经,演来演去,也演成这种形式。他们到某宅放焰口时候,便携带着一种手折,于上坛唪经之前,也遵照唱戏唱落子的手续,把那手折呈与本宅主人。倒不是请本宅主人点唱,因为主人既是丧家,无论如何,面子上不能再图娱乐,是求主人转呈与各亲友,请其随意来点。那手折上所开的,全是各时调的名儿,如《五更调》《十朵花》《妈妈二十四糊涂》《光棍哭妻》《老妈开嗙》之类。全算起来,也有好几十种,请各家亲友,随意点唱。大半开点的总是妇女占多数,在男子稍微明白一点事理的,秉居丧不歌之义,当然不肯随喜这种非理举动。无奈北京城的妇人女子,多半是喜听弹唱,在喜寿事去行人情,有种种堂会,当然可以听一个饱。唯独这种白事,在情理上,既不能开唱堂会,可有什么法子消遣呢?只好在这群和尚身上着想。于是这一群和尚,便迎合妇女心理,研究出这种投机的事业来。凡点唱的妇女,也得开赏,可是面子上却不叫赏,叫作放忏钱,为数也很微薄,最多的不过八吊大钱,仅仅八十个铜子,寻常不过四吊而已。点下去之后,他们便高声地唱起来。不怕点十种二十种,他们是一种也不遗漏,就好像八角鼓换牌子的一般。这种调儿唱上几句,便又改唱那一种。这些和尚里面,也真有嗓音好的,比听燕乐升平也差不多。这真是一种奇怪的风俗,导淫败化,莫此为甚。然而在北京城,却视为当然,毫不怪异。在民国初元王玉峰弹三弦的时候,还大行其道呢。因此当时王玉峰的风流焰口,仍要算是一种绝技。他那弦子,从死人咽气弹起,紧跟着男人哭的声音,妇女哭的声音,小孩哭的声音,嘈杂一片。随后棚匠搭棚,竹竿子的声音,亲友来吊孝,车马的声音,厨房炒菜,锅勺的声音,你要侧耳静听,无不惟妙惟肖。直到和尚来念经,锣鼓齐鸣,外带各种时调小曲,于唱念之中,还夹杂着妇女嬉笑的声音。所以叫作风流焰口,就是这种取意。还有那洋鼓洋号,用三弦弹军乐,也是他的一种绝技。他那弹军乐,并非是突然而来,先由远向近,仿佛隔着有里把路,鼓号的发音,由小而大。可是其大也渐,仿佛是一步一步地向近处来,慢慢地居然来到眼前,声音是很大了,真有银瓶欲破水将倾之势。但是到了眼前,声音极大之时,又要慢慢地向前走去,由大而小了。这种由大而小的声音,也是其小也渐。你仔细听,恰恰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却是一步远似一步,直到声音微细,影影绰绰的,似闻不闻。可是仔细听,确乎是洋鼓洋号,并非他种声音。最妙的是已经听不见了,忽然一阵风儿,又将那鼓号的声音,远远送入耳鼓,这真要算是奇妙不可思议。我国有这样大音乐家,可惜当时的人,就知道图一时赏心悦耳,并不懂得提倡研究,发挥光大,将他这种绝技传流下来,为音乐界放一异彩。所以王玉峰一死,便没有能够继续的人,这也算一件很可惜的事了。假如王玉峰要生在西洋各国,负着这种绝艺,不定得享什么样的盛名。他本身的技艺,也绝不至仅仅限于这几种市井流行的下等玩意儿。这又是王玉峰之不幸了。

闲言少叙,却说田、金、余三个人,在东兴居吃过了饭,金戈二付钱,便一同出来。步行至三庆茶园,在池子当中,寻了一张桌子坐下,看座的沏上茶来。此时王玉峰还不曾来,候了有点把钟,才见他上场。未曾上场之前,先有跟包的,将弦子托出来,平放在桌子上,然后将自带的茶壶、茶碗也放在桌上,王玉峰这才慢慢地走出来。虽然是双失目,却不用人扶着,从后台走至前台,一直走向自己的桌儿,并不错乱一步。只见他身穿一件宝蓝库缎面子的狐皮袄,青缎子对襟大马褂,水獭桶儿,脚底下穿两只青缎全盛式的棉鞋,头戴着貂皮困秋帽。要看神气,直好似前清的部郎府道。北京城一个卖艺的,全有这种排场。其习气之腐坏,可想而知。无论甚样的伟大人物,只要请他在北京住上三年,避能与北京人同化,这是一点儿也不会错的。你要问是什么道理,说破了不值半文钱。因为人受天赋之气而生,从先天中便含着一种恶根性。若问这恶根性是什么,便是好安逸,恶劳苦;好娱乐,恶愁烦;好排场,恶俭陋;好甘旨,恶淡薄;好繁华热闹,恶冷落寂寞。这种好恶,除非是上智大圣,不随境遇为转移,其余普通人类,也无论智、愚、贤、不肖,总不能跳出这种好恶的范围。要说到北京城,一切饮食起居,周旋酬酢,及所有的悦目赏心,及时行乐的场合,宗宗样样,全与人类恶根性的嗜好,吻合无间。而且来得非常自然,并无丝毫勉强。凡居处在这里的,纵有贲育之勇,也绝然挡不住这种浸润滋灌。始而尚能矜持,及至日子长了,便觉着无一不适,这同化力就算成功了。不要说本国人逃不出,便是东西洋人,凡在北京住过五年以上的,你看吧,多少总要带一点中国的官气,并且举动也舒缓了,决没有迫不及待的样子。可见这种同化力,连外国人全逃不出去,休说是中国人了。诸位要不信我这话,在下还能举出一种证据来,并且这种证据,还是极有力的证据,决非望风捕影之谈。想当初明末时候,满洲人雄踞关外,真是人强马壮,个个如生龙活虎一般。彼时汉人看满人的眼光,也同今日我们看东西各强国是一样。哪知他们自到了北京,做了皇帝,总算是志得意满,快活已极。直直快活了二百多年,不知不觉间,早为北京这种同化力所熔铸,把那雄强无比、猛鸷绝伦的满洲民族,竟变成了一种萎靡不堪、颓唐无力的废物活人。这不是一种有力的证据吗?假如他们当日,要不入主中夏,定鼎燕都,依然还在关外盘踞着,纵然爱新觉罗的地位或有变迁,到底他那全民族的精神总不致消磨净尽。由这上看起来,北京实在不是一块好地方。要想成大事业,千万不可恋居此土。如今国民政府,奠都南京,改北京为北平市,我们不能不佩服人家眼光远大,谋虑深沉。但是以地势而论,南京实不如北京远甚。将来要控制全国,仍不能不注意及此。但是目前这几年,却不可遽然改图。必须预筹一种改造方法,将北京这块地方,彻底地改造一下子。所有种种恶习惯、恶风俗,同历史上留下的种种怪现象,全一律摧毁廓清,另培养出一种善良的风俗习惯。如此过一二十年,再议恢复旧都的手续,如此方不失为远大之图。但是一面在南京地方,更得要格外注意,因为全国之中,无论什么地方,自要改建都城,便自然而然地,能养出种种不良的风俗习惯来,也并不因为君主民主,少变其方向。不过君主有君主恶化的轨道,民主有民主恶化的轨道。如认定民主国家的首都,就不会养成恶劣的风俗习惯,那便是根本错误了。所以当道要人对于南京的前途,尤其得要提撕警觉,于无形之中,隐寓制裁,于自然之中,加以诱掖,总使其归入善的方面,而不流入恶的方面,那才不负迁都的一片苦心。不然这一面虽躲开危险,那一面又受了大病,岂不是枉费周折吗?

王玉峰上场之后,还不肯遽然开弦,自己先斟了一碗茶,慢慢地喝着,表示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喝足了茶,方才把弦子拿起来,定了定弦儿,便慢慢地弹起来。头一出是《龙虎斗》,学汪桂芬同何桂山。但觉嗓音洪亮,中气充足,同汪、何对唱是一样。尤其是唢呐的声音,随着唱调,听了一个逼真。这不能不佩服他的手法神妙。《龙虎斗》唱过去,紧跟着又开演《武家坡》。你要闭上眼听,便是谭鑫培、王瑶卿两人,对口高唱。唱过几出戏去,又弹了一套市声。这市声便是大街上各种做小生意叫卖的声音,九腔十八调,无奇不有。用三弦托出来,猛听去仿佛乱七八糟,细听却是各有各的韵调神味,一丝也不乱。凡久住北京的,听了这种声音,就如同走到大街闹市一样。名为市声,是确切不错的。这市声弹罢以后,天已不早,又弹了一回洋鼓洋号,便算收场。王玉峰放下弦子,向大家一鞠躬,便到后台去了,众人便也慢慢地散去。

田、金、余三人出了三庆茶园,缓步向西行去,来到煤市街。金戈二提议,说咱们到福海居去吃搭裢火烧,你两位可赞成吗?二人齐说好好,于是一同进了福海居。吃饭的人已经拥挤满了,只得在楼上紧靠窗户,寻了一张小桌,对付着坐下。好在吃小馆子,也不用什么局面,随便摆上几碟酒菜,温上半斤白酒,三人慢慢喝着。催堂倌快上搭裢火烧,好预备吃饱了各自回家。此时天光已将黑了,饭馆的电灯,业经捻开。只是因为座儿多,搭裢火烧催了几遍,始终端不上来。金戈二急了,向跑堂的发气,叫他快快端上来。又等了一刻,堂倌慌张张地端着一盘搭裢火烧放在桌上,便说三位请快一点吃吧。戈二听了,更不觉气往上撞,说:“真真岂有此理,我们要得很早,你尽着不上来,好容易端上来,你催我们快吃,难道就许你迟慢,偏不许我们迟慢吗?!”

堂倌见戈二闹脾气,脸上赔着一种苦笑,回道:“这位老爷不要生气,并非是小号为贪图多卖座儿,催你三位快吃,实在是因为东城起了兵变,莲花市大街,全着起火来。左右铺家,全上门了,小号也等着要上门,所以请诸位老爷快吃快走。”

三人一听这话,全吓了一跳,再看楼上的座儿,果然纷纷会钞,忙着下楼。余两吾说:“咱们也快吃快走吧!”

田念壬的眼快,指着楼外,向金余两人说着:“你们看东城,果然起火了,火势还不小呢!”

两人顺着他的手看,果见东城乌烟红焰,上薄云霄,看神气火势真个不小。金戈二说:“咱们快吃吧,不要看了。”

三人匆匆地每人吃了几个,田念壬会过钱,一同下楼。余两吾说:“咱们离家都远,暂时寻一个地方避避风头吧。不要迎着乱兵走,自讨危险啊!”

戈二道:“咱们到哪里去呢?”

两吾道:“咱们到琉璃厂火神庙,去寻周二庄。他那里很背静,躲着最相宜。如果太晚了,就住在他那里,也很宽绰便利。”

金、田两人俱都赞成。当时抓了三辆胶皮车,坐上便走。叫他快快拉到火神庙,多多给钱。三个车夫全是年轻力壮,拉起来如飞一般,直向琉璃厂跑去。沿路之上,见往来的人,全都慌乱乱的,现一种惊惧之色。再看各铺家,多半上了门;有没上的,也正在摘幌子,挑灯笼,举着门板,预备急速上好。正在这时候,远远地忽闻枪声。有那胆子小的,把幌子也扔在地上了,灯笼也摔灭,门板也上差了,手忙脚乱,越急越办不好。金、田、余三人的车子,转眼拉到了火神庙,每人给了三毛钱。敲开庙门,匆匆地跑进来。好在周二庄的卧室,就在火神庙前院。

或者说,这周二庄是一个和尚,还是一个道士呢?要不然,为何不住家中,却住庙内。诸位猜错了,他既非和尚,也非道士,乃是琉璃厂一家首户的财主,开着几座很大的铺面,家中净房产有二三百处,自己住着很大的一所瓦房。二庄是前清的一个武举,别看他是武家子,偏偏性好风雅,什么琴棋书画,无一不爱,竹兰梅菊,全都画得很好,专好同一班名士往来。他嫌家里不清净,特特搬到这火神庙里居住。收拾出三间屋子,一间作为住室,那两间明着,专为临帖作画,及会客之用。二庄为人极好广交,所以屋中的客,总是满满的。金、田、余三人进了他的屋子,见电灯非常明亮,二庄正伏案上画兰花。那一旁坐着两个人,一人拿着一本古帖观看,那一人吸着烟卷儿,正在出神。一见他三人进来,全起身招呼,原来坐的是丁元珍同张冠卿。张冠卿也是清真教人,写画俱佳,同周二庄是画友。田念壬跑过去,说冠翁,你看的什么碑帖,可否我们也赏鉴赏鉴≮卿忙递给他,说:“念壬,你于碑帖一道,很有经验,并且见过的也很多,请看一看,这是什么年拓的东西?真不真?值多少钱?”

念壬接过来看,乃是北魏三种造像,合订在一册的。头一种是元景上造石窟,第二种是僧晕造赤金释迦像,第三种是高归彦造白玉释迦像。念壬道:“这三种造像,全是魏碑中的上品。元景上虽然模糊一点,神味却丝毫未走。他的结构似张猛龙,气象挥霍,又在张猛龙之上,仿佛与魏品一同出一手。僧晕古茂丰厚,大有谷朗晖福寺的意味。高归彦的字体,在魏碑中是最近时派的,要猛然看去,直与赵吴兴的字一般无二。其实却大大不然,因为古人作书,最讲疾势涩笔,吴兴书法,深得疾势之妙,只可惜他用的是滑笔不是涩笔。高归彦造像记,深得势疾笔涩之妙,所以他的结构形态,虽与吴兴相似,神韵骨力,却迥乎不同≮翁这部帖是新购的吗?”

冠卿道:“价钱尚未讲妥。这是琉璃厂存古斋的东西,你断一断他要多少钱?”

念壬道:“这三种造像的原石,全有存家,仿佛记得元景上是河南袁家的存物,那两块石头,可就记不清了。这三种碑片,通统买起来,不过六七元钱。再加上裱工,也用不了十块钱。他顶多向你要十元,还能够再多吗?”

冠卿伸了伸舌头,说可了不得,他要三十五块呢!念壬道:“趁早儿还给他。爱买五六块钱,再多了就犯不着啦。”

两人谈着话,周二庄已经沏上很好的小叶茶来,每人敬了一杯。

彼此高谈阔论,兴致淋漓,竟自忘了外间的兵变。忽见一人慌张张地跑进来,说:“了不得啦,变兵已经来到琉璃厂啦。所有延寿寺街的买卖,全抢遍啦,连王致和臭豆腐铺,都不曾漏下。你们还这样自自由由地品茗清谈,胆子可真不小啊!”

大家看来的人,正是《北京画报》的主笔李菊仙。菊仙是北京有名的画师,并且专门画报。他在画报上画的种种新闻,真能传神阿睹,无一条不精彩动人。此时他正在火神庙中,租了三间房子,发行《北京画报》。他住家在东城,每日总在下午六七点钟,在家中吃过晚饭,才坐车子到火神庙来,收拾新闻,起草画稿。倚仗着他的手快,有三个钟头,准能画出一张报来。庙内有石印局,立时便能做版印报。今天他才吃过晚饭,就赶上兵变。有心不来,这画报的事,又没人能替代;要来吧,遍地全是变兵,又真有点害怕。游移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坐上车从乱兵丛中经过,由东城直奔西城…车的本不肯冒这险,经菊仙许了他三块洋钱,这才提起车把来,没命地向前跑。沿路之上,见变兵三五成群,手中全提着枪,专向各家铺户砸门。有那不肯开的,他们便放枪。但是仔细看去,全是向空中开放,并没有以人为目标的。对于往来的人力车,也并不截留☆菊仙本是一个机警不过的人,他一看这种情形,心中早稳了许多,只催他那车子快走,一气便跑到火神庙。在将进琉璃厂之时,见变兵已经布满了一条延寿寺街。所有延寿寺街的铺户,多半被他们砸开了门。有洋钱的抢钱,没洋钱的,便抢各种货物。最可笑的,是砸开王致和酱菜铺的门,朝着掌柜的要洋钱。掌柜的说,我们这铺子里,只有臭豆腐,没有洋钱,求老总高高手儿,饶了我们吧。大兵瞪起眼来,说没钱不行。掌柜的再三央求,偏偏这位老总是死心眼儿,看不见洋钱,总不肯走。掌柜的急了,说老总你们自己去拿吧,我那柜台前边,几口大皮缸里面,全放的是洋钱,想用多少,请你自去搬运吧。大兵信以为真,拨转头便去开缸。掌柜抽一个冷不防,跑到后院跳墙跑了。大兵掀开缸盖,伸手便抓,但觉里边稀软的,不是洋钱。抓出一把来,哈哈坏了,好大的臭味,直冲鼻孔而入。就灯下观看,原来是臭豆腐,哪里有洋钱呢!大兵不觉气往上撞,寻了一把铁勺子,把缸里的臭豆腐挖出来,便向大街上丢,将一缸臭豆腐,全抛在街上了,直闹得臭气熏天,路行之人,全都掩鼻而过☆菊仙正从前面经过,拉车的被臭豆腐一滑,几乎跌倒,好容易拉过来。菊仙捂着鼻子,催他快走…进厂东门,一直来到火神庙。他未曾到报馆,便先进了二庄的屋子。一看高朋满座,正在那里畅谈,菊仙说你们的胆子可真不小,乱兵已经来到琉璃厂啦。

正说着,听外面连珠一般地响了有十几枪。在座的人,全有些变貌变色。唯独李菊仙、丁元珍两人,还是举动自由,行所无事,并没有一点畏惧的神气。周二庄首先问道:“菊仙,你是才从大街上走过,到底看见他们伤人不曾?”

菊仙道:“这一层,你诸位自请放心,他们的枪,全是向空中开放,并不曾伤着一个人。”

元珍道:“这就对了,我早就料到这是当道授意示威,绝非自动。看他们放空枪,更可不言而喻了。”

二庄道:“你怎么就敢断定,是当道授意呢?”

元珍道:“这没有什么难解的。你想北京驻军,并不拖欠兵饷,他们何必冒此大不韪?再说早也不变,晚也不变,单单南代表来京的这一天,他们就变起来,这不是明明白白,有政治作用吗?你们害的是哪一门子怕呢!”

金戈二道:“话虽是这样说,到底北京商民,这一次的损失,也不在少处。方才看花市那一把火,不定得延烧多少家子。那也是东城的精华所在,就这样付之一炬,也未免太可惜了。”

元珍冷笑道:“什么叫商民,什么叫损失,当道还管那些事呢。他自图目前借题发挥,将南代表吓住,好取消迁都原议。其实就不这样办,你在北京稳坐着,也没什么问题,何必这样小题大做,叫商民受偌大损失,却便宜这一班如狼似虎的大兵。如此狠心辣手,真应了放猛虎入羊群的那句话了。”

张冠卿道:“你既然看得这样清楚,明天在贵报上,何妨发表一篇言论,给他揭穿了,再骂上几句,也算替商民出一口气呢!”

元珍听了,登时吓得摆手摇头,说:“冠翁,咱两人并无仇恨,你为何作弄我吃卫生丸呢。这是能够在报上揭的事吗?你如果给他揭出来,敢保当天便封报馆的门,第二天连总理带编辑全送到菜市口,轻者枪毙,重者就许砍头。难道说活腻了不成?你们要知道,项子城的专制手段,可比前清又厉害得多啦。在他的势廉下办报,小心谨慎,还保不定出岔头儿。要想替人民出气,自己可真离着断气不远啦。”

冠卿道:“报纸不是代表舆论吗?要照你这样论,还有什么用处呢?”

元珍道:“报纸代表舆论,诚然是不错的,但是也要看处在什么时代,住在什么地方,当权有力的是什么人物,全观察明白了,然后才能定立言的方针。要是观察上少有一点错误,这个报的前途,就难免荆棘丛生。”

冠卿道:“假如时、地、人三种方面,全有障碍,这个报怎样办呢,难道就学仗马寒蝉,一言不发吗?”

元珍笑道:“你这话太迂了,做报不能专走一条路子,有正面,有反面,有旁面,有高一面,有低一面,有远一面,有近一面,有以不言为言的一面,有以不了了之的一面∠于辩的,自能随机应付,攸往咸宜。然而宗旨却只是抱定一个:对于政治,不过诱导之,使其入于轨道;对于社会风俗,不过纠正之,使其归于善良而已。比如当道不是一个能受善的人,你对于他说话,自不能不少留尺寸。他要做一件恶事,咱们知道了,你要直揭他的恶,不但于本报不利,还许恼羞成怒,反倒把这恶事激成了。最好平心静气地举出种种理由出来,说他万不至躬蹈此恶。表面看去,仿佛是替他辩护,其实骨子里边,正是封住了他,叫他拉不下脸来去做。他要想做一件善事,在将成未成之际,你务必要掀动他,鼓励他而且信赖他,必能做到。在他少有人心,自不至废于半途。其余或在旁边间敲,或于反面隐讽,有时候很能发生特大效力。何必总得说激烈话,破口骂人,才算出这口气呢?”

冠卿道:“这真是阅历之谈,我佩服极了。”

两人谈了有一个多钟头,此时已经快到子夜了。元珍看一看表,说我得回报馆看一看,你们几位,如在这里住着不便,全都随我到报馆去吧。二庄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倒很想在大街上遛一趟,看看那些丘八大爷,抢掠各铺户,倒是一种什么情形。”

金戈二道:“你这真成了幸灾乐祸啦。”

二庄道:“我并不是幸灾乐祸,是采取画稿儿。将来太平了,我精心用意地画一张变兵焚掠图,留着做个纪念。你看不好吗?”

大家说说笑笑地出了火神庙。元珍道:“咱们既想要调查调查,倒不必向西抄近,最好向东走,出广东门,绕鹩庙,再奔南柳巷。这一路上,总可过上几班,管叫你看一个饱。”

众人全说赞成。二庄身量高大,在前面引路。走了没多远,便撞上七八个变兵,都是全身武装,手里提着大枪,如凶神一般。后面跟着有十几个穿短衣裳的,每人手中,也有提着包袱的,也有挟着小箱笼的,看神气是变兵抓的夫,好替他们分拿抢掠的各种物品。大家一见这情形,心说不好,我们这些人,倘然被他抓去,他眼前就要抢琉璃厂街,这街上的各家铺户,全是熟人,我等要替变兵拿人家的东西,事过之后,可拿什么脸去见人。想到这里,便不约而同,全靠在北墙根下,不再向前走了。好在这一群丘八,全都直着眼向前走,并不曾注意眼前这些人。大家等他们走过去,这才慢慢向前缓行。行了没有三五步,就听脑后一阵擂鼓的声音,紧跟着又是一枪,把大家吓了一个魂惊胆落,忙停住脚步,向后偷看。原来是路南有一家小钱铺,这些变兵前去照顾,他偏偏不肯开门,用力擂了一阵,仍然无效。变兵急了,便施用威吓手段,向空中开了一枪。此时也顾不得细看,二庄催大家快走出了厂东门,向南穿过鹩庙,绕背胡同,才来到南柳巷爱国报馆。进了门一直来到楼上,看一看钟已经交十二点了。元珍吩咐厨房,预备了几样消夜的点心,又开了一瓶白兰地,大家做竟夜之谈。直到天光发亮,各人才躺下休息了片时。十点钟起来,净过面,全要回家。元珍却坚持着留吃早饭,大家执意不肯。

正在推让之间,外面忽进来一人。元珍一见笑道:“这可活该,你们不要走了,听新闻吧。”

原来来的这人,是北京一个著名的大访员黎茂林。他对于总统府内阁一切消息,比别人格外灵通。因为他是内阁的一名茶房,而且专伺候总协理大臣。后来项子城当选总统,因为看他机灵,又把他调进府中当差。因此总统府中无论大小事情,他全知道得很详细,随时报告与各报馆,因此报馆对于他的稿子,非常欢迎。他这一次到《爱国报》来,就是为报告变兵的情形,所以元珍见了,如获至宝一般。当时将大家也留住了,一面催茂林述说此番事变的经过,他却在一旁用笔记录。茂林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内幕情形如何,我也不敢妄加猜测。如今只将我耳所闻目所见的,述说一番吧。”

当昨晚七八点钟起祸之始,总统知道了,非常焦急,立刻亲自通电话,告诉九门提督乌谨,同巡警总厅朱起秦,叫他们速派得力军警,到东城金鱼胡同,保护南来的三位代表。却始终不曾给曹虎臣通电话,叫他制止部下叛兵,不许暴动。这是一件最可疑的事。夜间九十点钟,变兵竟跑进城里来,连总统府左近,也是枪声断续。十一点钟,索性跑到总统府前,连放了好几排枪。守门的卫队急了,还放数枪,这才将他们赶散。今天一早,总统就派汽车,将三代表接进府来,给他们压惊,据伺候代表的茶房对我说,夜间真险极了。变兵在门前放枪,眼看着就要攻进来,幸而守卫军警很卖气力,破出死命地拒敌,枪声比鼓点儿还密,费了很大工夫,变兵才退了。却没料到拉中堂东边的宅子,被攻进来。我们住的是西所,东所被人攻破,这西所仅剩一墙之隔。就听见闹嚷嚷的,孩子哭,大人喊,鸡叫狗吠,可把我们真吓坏了,连三位代表也有些坐立不安。好在守卫的军警,又续派了几百人来,全都端枪实弹,在墙这边防御着。幸而不曾跳墙过来,算是免了这一场灾难。第二天早晨,总统特派杨志奇为代表,登门慰问。又叫汽车来接他们三位进府。三位代表来至总统府,早有许多人闻问候。少时项子城亲自出来,握着三代表的手,连说抱歉抱歉,这真是意外想不到的事,叫你三位受惊。总怨曹虎臣纪律不严,我非重重地办他不可。说到这里,便问左右侍从武官,曹虎臣可曾叫来了吗?左右回道:“已经来了。他因身犯重罪,不敢上来面见总统。”

项子城冷笑道:“他不见我,难道这事便能挨过不成?叫他上来,我有话问他。”

少时虎臣带着一种战战兢兢的神气,慢慢走进屋中。一见了项子城,连命膝跪下,口中只说得一句末将该死。子城冷笑了一声,说:“虎臣,你带兵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我所以把你的队伍调至北京,是因为平素纪律还好,怎么如今竟变成这种样子?!在这禁城重地,又恰恰赶上南政府代表北来,我事前还再三训嘱你一番,就怕的是发生变故,哪知不先不后,偏偏就在这时候,发生这样大变。居然敢跑到我的府门前,同代表的行辕,鸣枪示威,这还了得吗?!你身为镇统,所司何事,似这样纵兵溺职,不但惊了代表的驾,我二十年北洋练兵的威名,全被你破坏净尽了。”

项子城是越说越有气,最后拍着桌子,叫左右侍从武官,把曹虎臣绑起来,执行枪毙。吓得虎臣伏在地上,只是磕头求饶。左右文官武将上来讨情,项子城一概不理。最后还是三位南代表立起身来,一同说道:“此次事变,出人不意。在曹镇统事前疏于防范,诚属罪有应得。但是这一次总算初犯,曹君又是我国著名的勇将,可否请总统原情略迹,看在我三人薄面上,饶恕了他,再策后效。”

项子城见三代表求情,立时面上和霁了许多。一面拱手让代表坐下,一面对虎臣说:“你的罪本是不能容恕的,只因三位代表替你求情,本大总统看在三代表面上,姑且赦你的死罪,褫职留任,以观后效,你就谢谢他们三位吧。”

虎臣先谢过总统,然后立起身来,向三代表行了一个致敬的军礼,口中说谢三位替虎臣求情。三代表连忙还礼。

项子城请三代表在府中吃早饭。正在宴会之际,谢大福上来回话,说都御史张大人,前来拜会。项子城好不耐烦,说:“这老头子又来寻我做什么。你对他说,我现有公事,改天再会吧。”

大福道:“家人本是这样回复他,怎奈他气势汹汹的,非见不可。他并且说,总统如不见他,他便撞死在府门前。这个家人如何能担得起,只好请总统裁酌。”

子城道:“这真是哪里来的晦气。他倚老卖老的,见了我,又不定要发什么疯。”

三代表齐说道:“既然是老前辈,总统不可不见。好在我们也不是外人,何必劳总统久陪。”

子城道:“也好,我先去会一会他,你三位随意吃喝,千万不要客气。”

随吩咐谢大福,将张大人请到内客厅会见。这位张大人,名叫荫林,现年已经七十多了。他还是同治年的老翰林,很当过几次学试差,现任都察院都御史。当年同项子城的伯父项保恒换过帖,论起来还是子城的老盟叔呢。此番清廷逊位,子城当权,本不是他的意思,也曾写过信,将子城痛骂一番。子城因为他是老前辈,只好置之不理。今天他又寻上门来,还以为他是为清廷的事,所以懒得见他。偏偏他以死要挟,只得硬着头皮,把他请到内客厅相见。项子城亲自出来,才一走进客厅的门,这位张老先生,迎着他便深深作了一揖,口里说:“谢谢宫保,谢宫保保护的大恩。”

项子城也摸不着头脑,说:“老仁叔降临,到底有什么见教,自请明言。”

张荫林忽然瞪起眼睛来说:“你说什么见教,如今你做了变相的皇上,谁敢教训你。我今天来,是专诚要请教一件事。那曹虎臣手下的兵丁,是你在北洋时候亲手练的不是?你把他们调到京城来,是为保护人民,还是为残害人民呢?”

子城忙赔笑问道:“难道老仁叔宅里,他们也去了不成?”

荫林冷笑道:“岂但去了呢,差一点没要了我的老命。我做了四十多年的穷京官,并不曾赚下一个钱,仅仅就有些个破书烂帖,同上朝穿的几件衣裳。他们硬砸开我的大门,一拥而进。我迎着头儿,对他们说,在下是一个穷京官,既不曾放过外任,更没有剩下银钱,请诸位老弟兄,高高手儿,饶过我吧。他们哪里肯信,一定要钱。我后来又对他们说,项宫保同我是世交,你们看在宫保面上,也不应当同我为难啊〓哈,真怪极了,你猜他们底下说什么,公然说我们这回抢人,是奉宫保命令来的。你这老头子,趁早儿不要拿宫保吓人,快快拿钱来。我看这情形,真是水尽山穷了,只可对他们说,诸位自己下手搜吧,搜出银子钱来,全是你们的。这些东西真不客气,翻箱倒柜,只搜出两包破烂首饰,同十几两花不出去的潮银子,其余任什么硬货也没有。他们真气极了,把我的两箱子衣裳,全抬了去。这个我倒不心疼,最心疼的,是我那几部宋元版的书,同百十部老拓碑帖,他们因为要出气,便扯的扯,烧的烧,全给我毁坏了,这是我一生心血,我看了怎的不难过。今天特来寻你,我到底得问一问,他们这次抢人,可是有你的命令吗?”

项子城听他这样问,登时脸上变了颜色,连忙摆手说:“算了吧,老仁叔不要再问这个啦。你老先生丢的书帖,究竟值多少钱,我如数包赔就是啦。”

荫林听子城肯出钱赔他,脸上的颜色便和霁了许多。说:“这个哪有一定的准价呢?再说咱们的交情,也过不着要价还价的,你自当惜老怜贫,成全我这苦老头子,随便多赏几个好了。”

子城笑道:“老仁叔怎么说出这样话来。”

随吩咐谢大福,你快到内账房,叫他们开两万元支票,注明了是送给张大人的,快快拿来。大福应一声是,去了不大工夫,将支票开来,先送到项子城的手中。子城略看了一看,便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与荫林,说一点小意思,聊备老仁叔茶点之需吧。荫林接过来,重新戴上花镜,仔细审视,见是大清银行两万元的支票,并注明了拨付张大人荫林,改手不付。张荫林看明白了,立时眉开眼笑,朝着子城再三致谢。说:“难得宫保这样成全,方才老拙言语冒犯,千万不要见怪才好。”

子城道:“话太说远了,但求老仁叔不怪我就很好,怎敢怪你老呢?不过那些变兵,顺口胡说,老仁叔千万不要拿当话柄,逢人辄道,这个晚生就很感激了。”

荫林道:“宫保自管放心,我绝不能对人乱说。再者过不了几天,我就回山东原籍,退隐林下了,也没有可以共谈的人。”

说罢便起身告辞去了。

项子城送他回来,心里越想越有气。好一个曹虎臣,我派你办这样机密事,关系何等重大,你为何不嘱咐这一班兵丁,都叫他们信口胡说,竟自举出我的旗号来,这还了得吗!幸亏我花了两万块钱,把这老头子的嘴封住,要不然,他乱喊起来,喊到南代表耳中,我的颜面何在?此时三个代表,匆匆吃过饭,全回寓去了。项子城传话,叫武威军统领姜桂题有要事面谕。少时姜桂题来了,便立刻叫到密室中,屏退左右,只剩下两个人,对面谈话。这姜桂题本是一员老将,在满清时代,已经做到直隶提督、武威军统领。他同项子城两个人,关系最深。因为子城在小站练兵时,特派姜桂题为全军翼长,后来子城做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又专折密保,将他调到直隶,统带武威右军。他的军部本在通州,自从项子城到京,又把武威军调了三千人来,作为自己的护卫,姜桂题便也随着驻京。此次子城将他叫来,他一见面,便问总统有什么事叫俺。子城道:“昨天夜里,曹虎臣的兵变了,你总该知道。”

姜桂题道:“俺早就知道啦。曹虎臣那小子,也带了多少年的兵啦,还会闹出这样的事来,真真不够材料。也不是俺老头子夸口,俺带了一辈子兵,敢说兵就是俺,俺就是兵,除非是俺变,俺不变,兵绝不会变的。”

子城笑道:“他们晚生后辈,当然比不了你。我今天叫你来,也就是为这件事。听说虎臣的兵,今天还有出来抢的,这太不成体统了。你回去,自己挑选几十个精壮亲兵,每人全挎上一柄大刀,由你带领着去查街。如看见虎臣的兵,还有抢掠商民的,无论在什么地方,你当时就把他正法,号令示众。我并派你为北京军警总执法,你就去办吧。”

姜桂题领了总统的命令,回到武威军司令部,把本军的执法官稽查等,全叫了来,发表总统的意思,派他们大家,到各街去巡查。内中有一位老资格的稽查,姓包名永胜,在军界四十多年,已经保到记名总兵,赏给巴图鲁勇号。只可惜这位老先生,时运不佳,既不曾拿过印把子,也不曾派过优差。姜桂题因为他是当年的老同事,可怜他年老困穷,便派了他一个稽查的差使,每月给他五十两银子。这不过是一种调剂的办法。哪知这位老先生,天性古板,办事认真。他终日带着几个护兵,每人手中一根鸭嘴儿,无论遇着哪个军头的兵,只要有不法情事,他是毫不客气,按倒了便是二百军棍。因此北京的驻兵,没有不怕他的。又兼他面皮很黑,大家便管他叫包黑子,只要看见包黑子来了,全都早早跑开,不敢惹他。这一次姜桂题派他们巡查曹虎臣的变兵,别人没说什么,包永胜却问道:“我们奉了军门命令,去弹压这些变兵,倘然遇到他们抢掠,当然得就地正法,不能徇情了?”

姜桂题听他这样问,不觉皱眉说道:“难为你这老东西,四十多年的军务了,连这一点窍全看不开,怎怪得穷一辈子不发达呢!我们犯得上得罪曹虎臣吗?他们这次兵变,明明是同总统变的戏法儿。等事过之后,又想压一压外边的口风,却把这糊涂差交给俺办。俺要办轻了,说俺放弃职责,有负委任;俺要办重了,却叫曹虎臣恨俺,骂俺多管闲事∠项这种手段,分明是叫俺替他分谤。俺老头子七十多了,还能受这种愚弄吗?最好你们大家大张旗鼓,做出一种严厉的样子来,遇着变兵抢东西,先把他们吓走,你们却拾现成的。不但得罪不着人,还可发一笔小财。你们要想振作振作,最好是看本地穷民,有跟在变兵后头扫营儿的,便以他为法,杀上几个,把头颅号令起来,也算是杀一惩百。既不伤曹虎臣感情,又可敷衍项总统的公事。你们就这样去办,绝没错儿。”

众人唯唯听命,唯独包永胜气哼哼地说:“照这样昧心的差使,我当不下去,请军门把我这稽查的差使撤了吧。”

姜桂题哈哈大笑,说:“世界上竟会有你这样呆子。你既不愿去,也犯不上辞差,我准你三天假好了。”

包永胜说了一声谢谢,便扭头去了。

这里十几位稽查同执法官,如一窝蜂似的,每人带十来个精壮护兵,也有背着大刀的,也有拿了鸭嘴儿的,分路查街。姜桂题自己也带了几名马弁,全挎着自来得,在大街上缓步游行。这时天光已到下午,还有不少的变兵,在西城一带抢掠。因为昨天夜里,东城各铺家,差不多全光顾遍了,所以今天又注意到西城。这一来可给武威军做了饭啦。那些稽查官儿,只要看见变兵手里拿着东西,便大声吆喝:“现奉大总统命令,捕拿变兵正法!左右快把他们捉住,不要放跑了。”

左右的护兵,也假作欲捉之势。变兵便把抢的物件丢弃了,抹头便跑。护兵跺脚假追,俟等他们跑远了,便把丢的东西全拾起来,寻个背静地方,同兵官去分赃。就这样,不知拾了有若干东西。凡武威军的稽查执法官,这一天工夫,多则数千,少亦数百,一个个全都财源茂盛。这就叫狼吃狼,狗咬狗,原也没有什么。最可恨的,是他们竟听信了姜桂题的话,公然惨杀人民,在街市上大逞淫威。偏偏遇着一班无知的穷民,自投罗网。本来北京这块地方,人类复杂,贤愚不等。其中专有一种游手好闲的人,平日本无正业,净指着讹赖撞骗为生。他们最欢迎的,就是地方发生兵变,趁火打劫,也跟着发一笔小财,又恰恰遇着那些丘八先生,随地抓夫,好帮同他们,扛抬各种抢来的物件。在那胆小要脸的人,全视为畏途,恨不即刻远远躲开,免得招人唾骂。可是那些不要脸的地痞土棍,被他们抓去,如同得到优差一般,立时扬眉吐气地跟在变兵后边,到蠢掠。他们还替变兵当军师,指点哪一家铺户有钱,哪一家住户殷实。等到抢过之后,老实一点的,把大兵送回营去,向他们讨赏,有那粗笨不很值钱的东西,便给了他们。更有一种机灵的,他拿到值钱的东西,便安了坏心,等到转弯那,给变兵一个冷不防,便钻了小胡同。北京地理,这些兵哪有他们熟呢,三绕两绕,便绕得没有影儿了,手里的东西,便完全归他个人享受。十二日的夜里,这样发财的很多。及至十三日,他们见变兵仍然在街市上抢,便毛遂自荐的,同这些兵混一起,仍然想做昨夜的梦。

哪知道今天可真倒霉了。一个姓邬名叫二桂的,本是蒙古旗人,平日以吃腥赌为生,终日提笼架鸟,在南城外充混混儿。十二日的夜里,他给变兵拿着一包袱皮衣裳,后来转影壁跑回家去。看看这包袱衣裳,全是真毛的,足值五六百元。邬二桂心花大开,第二天老早就跑出来,在东城寻了半天,始终不曾得手。后来转到西城,在骡马市大街闲遛,却遇着了七八个变兵,正在砸茶叶店的门,预备行抢。邬二桂走上去,赔着笑脸,说几位老总想发财吗,这是一座穷铺子,开门也得不着什么,再向西走几步,有一处转当局,别看铺子小,又有洋钱,又有值钱东西∠总不认得,我情愿带路,何必在这里白费力呢。变兵说很好,你小子在前头走吧,等发财之后,也分给你一份。邬二桂高高兴兴地把他们带到小当铺门前,两脚便把门踹开,大家一拥而进,果然抢了有二三百块钱。值钱的衣裳,又包了一大包,还是邬二桂扛着。出了小当铺的门,往西走去,意思是想再抢一家。谁知走了没有五步,就听前面一声吆喝:“站住!我们军统,现奉大总统命令,捕拿变兵。你们从当铺出来,拿着这许多东西,一定是抢来的,快把他们捆上,不要放走了一个。”

变兵抬头一看,见是武威军的大令,十来个雄赳赳的护兵,也有挎自来得的,也有背大刀的,也有拿着鸭嘴棍儿的,前面一名军官,瞪着眼向他们身上看。变兵一见这情形,不觉“啊呀”了一声,不约而同地扭头向东便跑。邬二桂也跟着跑,却舍不得丢下包袱,哪里跑得动。后面的军官发令道:“把那背包袱的抓过来!”

邬二桂吓得忙把包袱扔下。他以为扔下包袱就可以没事了,哪知道几个护兵,仍然不肯放松,一边拾包袱,一边向前紧跑几步,一伸手,抄着邬二桂的发辫,用力向后一扯,扯了一个倒仰,手脚朝天。这一下子,真摔个不轻,二桂哪里还挣扎得动。此时军官已来到面前,吩咐护兵,把他拉起来问话。二桂勉强挣扎起来,又朝着军官跪下。军官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包袱是从哪里抢来的?”

邬二桂战战兢兢地回道:“小的名叫邬二桂,是安善良民。因为从这街上走,被变兵抓去,给他拿东西,小的不敢不依。这时遇着青天大人,就求您开恩,把我放了吧。”

说罢连连叩头。军官大声喝道:“放屁胡说,你既是良民,就不应当同变兵一处走。方才你背着包袱,没命地向前跑,叫都叫不回来,足见是有意抢人,绝非良善之辈。弟兄们把他砍了,首级就号令在小当铺门前。”

这一声令下,邬二桂把真魂全吓冒了,嘭嘭地磕响头哭着喊着地说:“我家有七十岁老爹,六十岁老娘,老爷、大人、祖宗,您自当积阴功,饶了我这一条狗命吧。”

他的话没说完,护兵早把刀拉出来,手起刀落,人头滚出好几步远。此时看热闹的,已经围了一大圈子。护兵提着他的发辫,来到小当铺门前,一定要挂在他们门槛上。吓得掌柜的直说好话。后来高低花了四块钱,这才答应不挂在门上,改挂在墙上了。

这个倒霉的邬二桂,总怨他居心不良,死得还不算十分冤枉。最冤枉的,是南城外一家穷住户,姓夏的,老两口子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出阁,婆家姓傅,家里很有几个钱。儿子名叫夏海,当年才十七岁,身量长得倒是不矮,并且还很有气力,因为家里穷,便投入胶皮行去拉车子。每天拉七八吊大钱,三口儿对付着不至挨饿。偏偏遇着兵变,大街上路净人稀,往来得很少。十三日这一天,差不多全不肯出车子了。夏海的母亲高氏,说海儿,咱们又该挨饿了。看这神气,三五天以内,街面上不准有人,你的车子不能拉,咱们家是住辘干畦,不挨饿还有什么法子呢?夏海道:“娘不用着急,我回头到姐姐家去,多了不成,借个一块八毛的,总不至碰钉子。”

老头子说算了吧,豁出挨饿去,也不犯着叫你姐姐为难。她上有公婆,自己不能当家,何必讨人家不乐意呢。夏海嘴里答应着,却抽个冷子,高低跑到他姐姐家。见了姐姐,便诉苦借钱。他姐姐说,我手里哪有现成的钱呢?继而又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大爷太太,尚未起床,现有你姐夫两件棉衣,你包了去,可以当上一两块钱。等你拉车赚下钱来,赶紧给他赎好了。夏海为难道:“昨天晚上闹兵变,当铺全关门不收了,你叫我上哪儿当去?”

夏氏道:“好笨的东西,有柴还愁得不出火来。你拿着这两件衣裳,不拘押给谁,也能换出钱来,横竖给他出利就是了。快去吧,别耽误工夫啦。”

随将衣裳包儿交给夏海。夏海挟在腋下,匆匆地出门回家。谁料到冤家路窄,才走到西单牌楼,遇着武威军查街的军官,见他挟着一个包袱,便大声吆喝住。只这一声,早将夏海吓了一个骨酥肉麻,立刻站住了。军官喝令,把包袱打开看看。护兵一齐上手,等打开一看,是一身青布棉袄裤,棉裤里却夹着一只女子的花鞋。军官瞪眼问道:“你从哪里抢来的?”

夏海本是一个孩子,经这一吓,哪里还说得上话来。连问了两三声,这才期期艾艾地答道:“这是姐姐借给我的。”

军官喝道胡扯,谁的姐姐,连花鞋都借给你了。这一句把夏海更问得无言可答。军官冷笑道:“明明是从人家抢来的,你还不说实话,真真的可恨极了。左右把他砍头号令起来!”

这一声令下,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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