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灵光憋着一肚子财迷想敲臧汉火那五百块钱,主意打好,一直踱入养病室中。才一进门却见汉火赤着双足,在地上来回乱转。两眼同离鸡一般,手中拿着一大卷票子紧紧地握着,仿佛是得了精神病。灵光一见这情形,不觉吓了一愣,心说这位先生又犯了什么病啦,别是五百块钱烧的吧,忙过去向他肩上一拍,说:“先生,你要做什么?待我来帮你的忙。”

汉火本来未曾看见他,贸然被他一拍,不觉大声喊道:“不好!有人抢我的钱!”

一壁说,一壁把票子向怀里乱揣,招得灵光哈哈大笑,说:“你不要犯财迷啦!我徐灵光不抢你的钱,我的钱多着呢!”

汉火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脸上也觉着怪难过的,便搭讪着说:“原来是你,你来了很好,快替我寻一小箱子来,外带锁钥匙,我好收这五百块钱。”

灵光忙高声应道:“有!有!小的伺候大人!”

说罢连跑带颠地一直跑进内宅。不大工夫拿着一个福建雕漆的小箱儿,也就在一尺多长,外挂着一个黄澄澄的铜锁,笑嘻嘻地递在汉火手中,说:“先生,你看这个盒儿好不好?又坚固,又秀气,装银票最相宜了。”

汉火接过来,也不说一个谢字,便把五百元钞票完全纳入箱中,随手“咣当”一声,便把锁掐上,放在他的床铺当中。然后向灵光拱一拱手。说:“多谢!多谢!”

灵光笑道:“小的是应当伺候大人的,说不到谢字。不过据小的想,大人这五百块钱放在养病室中不大妥当,倒莫如交给小的替你保存着,大人哪时要用,自请你吩咐一声,小的即刻拿来,绝不误你使用。”

他的话尚未说完,汉火早跳起来,说:“不成!不成!你这半天工夫,大人小的闹了一大堆,我心里很诧异,无缘无故,谄媚我做什么?原来是想算计我那五百块钱。实对你说,趁早儿死了心吧,钱就是命,命就是钱,要想拿我的钱,除非是先拿我的命。”

说完了,还气哼哼的,余怒未息。灵光万没料到他这样面硬,对于钱上,竟自一点通融也没有。赌气一甩袖子,走出养病室来。嘴里连说:“好!好!你自己看着吧,别看有人偷了去。”

什么叫大名士、大学者,简直是大财迷嘛!一个人出来,心里越想越有气,我无缘无故请了这样一位老祖宗来,终日好菜好饭地供养着他,还得受他的排揎,算了吧,我莫若送佛归殿,早早把他请出去。眼不见心不烦,好,好,就是这样办。想到这里,便即刻去寻吴必翔,说汉火疯病已愈,可以迁出医院了。吴必翔道:“出院很容易,但是向哪里放他呢?大总统有交派,叫随时监视着他,不准放他出京。我想在你医院住着,还可以放心,你既不愿招揽,想叫他出院,你可得替他另寻一个地方。我这警察厅里边,是没有地方安置他的。”

徐灵光只得答应着,说:“我可以代他租房,租妥之后,请总监派人监视着他搬家。搬过去,可由本厅中派几名得力的警察,名目是在门前给他值岗,暗中便是监视他的行动,这样一办,也就算妥当了。”

吴必翔点头应允。

灵光退出来,自己心中打算:他是一个著名的疯子,谁家有房肯租给他住啊!这倒成了一个难题了。忽然灵机一动,便吩咐拉车的一直拉到东四牌楼六条胡同一所很大的宅门前,跳下车来,也不用门房回话,便一直向里走。你道这一家是谁?原来是一位旗人,姓福,名绵的,他的父亲福海曾做过一任杭州织造,剩下有一百多万银子,在北京很置了不少的产业。福菏后,他的儿子福绵在内务府当差,守着先人的产业,倒是规规矩矩的,并没有一点纨绔习气。不过他生来胆子最小。自从武汉起义改成了中华民国,清皇室已经退位,一班旗人,都如冰山失势,再加上有坏人虚词恫吓,说革命党一到北京,所有在旗的产业一律全面抄封充公。这个消息传来,早把福绵吓得手足无措,三番两次去寻灵光商量主意。因为灵光同他家是世交,他又知道灵光当着警察厅的差使,而且平素又广交官私两面,差不多没有他不认得的。因此特来请教灵光,得用什么法子才可以保全他的私产。灵光见有机可乘,便索性张大其词,说革命党如何厉害,他们到了北京城不只是抄没旗人的家产,还要残害旗人的生命。福绵被他这一吓唬,更不知如何是好。灵光便应许有机会替他疏通,但是必须拿几个钱来贿赂一下子,然后才能发生效力。福绵为了保全家业起见便也完全允诺。这一次灵光因为要驱逐臧汉火,正苦没有房子可安置他,忽然灵机一动,想到福绵家里有的是房子,他那一所跨院就足够汉火住的,他何不如此这般,不但汉火有了住房,我还可以从中得利。想到这里,便一直去寻福绵。福绵见他来了,自然格外欢迎。一见面,便问他托办的事情是否有了机会,灵光大笑道:“真是活该你的福命大,居然遇着了这样巧机会。你可知道东三省宣慰使臧汉火先生,在革命党中,孙大总统以下就属他大了,前几天是因为犯了疯病,项大总统把他送到我的医院中,暂为疗养,如今他的病已经好了,总府又聘他为高等顾问,不日便迁出医院,想要寻一所款式的房间,去为自己居住。我想你这里有的是闲房,何不腾出一所来让给他住?你们以后便是房东房西,他当然要照应你。不但革命党关着他的面子,不好再向你身上打主意,便是总统府的一班人也慢慢都有了联络,果然处的感情好,他将来代你运动运动,还许弄一份差事混混呢!这种机会,真是万两黄金也买不到,不知你的意下如何?”

福绵本是一个小孩子,怎禁得灵光这样天花乱坠地足吹一气,早已欢喜得无何不可,一再作揖请安叫大叔,求他给玉成这件事。灵光道:“我既对你说,哪有不替你办的?不过这其中附着两个条件,得先经你完全允许,然后我才能够进行这件事。”

福绵道:“大叔只请说吧!只要小侄办得到的事没有不应允的。”

灵光道:“你不知道,臧先生的为人极爱小便宜,但是面子上却又大仁大义,你把西跨院所让给他住,也一样的写折取租,可是租价不能按照普通的行市,必须特别减让。你那西跨院,一共有二十多间瓦房,要按现在租赁,至少也能租到五十块钱,不过臧先生住着,他绝不肯出这大租价,你只收一半租二十五块钱好了,这是第一个条件,不知你乐意不乐意?”

本来福绵志在寻一位保镖的,租钱给不给,全不吃紧,何况还有一半呢?当然完全允诺。又追问第二件,灵光道:“臧先生手下有一个听差的,一切琐事全都由他主持,若不先把他买好了,这件事还怕不成功。最好你拿出三百块钱来,只当一年未收房租,我把这钱给他听差的托付托付,避再无变局。两三日内便可以搬过来。”

福绵对于第二条也完全应许了,并且当时便点了三百元钞票,交在灵光手中。说:“诸事就求大叔偏劳,将来我必一总酬谢。”

灵光大笑道:“自己爷儿们还用着谢吗?”

当时别了福绵,高高兴兴地回家。才一进门,只见一个衣服褴褛、类似乞丐的人,正在门道中立着,一见灵光回来,便迎上前去招呼了一声:“六爷!”

灵光一看见他,立刻沉下脸来,大声问道:“你又寻我做什么?上回你说没有棉裤穿,我给了你两块钱,这才几天,你又跑来,我一个铜子也没有了。”

那人嘻嘻地笑着,说:“六爷先别着急,我这一次来,并不是向你讨钱。是有一笔大财,特特给你老送上门来。你只替说几句话,便有十万块钱的希望。我想这样大财,若非六爷旁人谁发得起啊!怎么样?你老有意没意?”

徐灵光本来财迷很大,听见有这一大笔金钱,哪有轻轻放过之理?立时脸上也有了笑容了,说:“好!好!你到客厅里说给我听听,我料定你这小子一定又是说梦话,世界上哪有这样容易事?”

他嘴里虽这样说,却把这个等于乞丐的穷小子早让进他的客厅中去了〈的这个人,他是灵光的一个街坊,就住在灵光对门一座破都统衙门里边。他是一家汉军旗人∠姓牛,名叫力田。他的父亲在北京开木秤,应官工,很发过财。身死之后,牛力田同他叔父牛二混,把几十万家私花了一个精光。牛二混因为打伤了人,被官府定了一个充军的罪名,发到广西去了。家中只剩了牛力田,因为他同北京各木秤全都熟悉,有时候拉拢一点小生意,跑跑道儿,从中得几个钱,聊资糊口。他还兼着看衙门的一份差使,所以把家眷便也安置在这一座破衙门里。同灵光恰是对门,有时候穷得没法子,便寻灵光借钱,一块两块的,很接济过他几次。他这次又跑了来,在灵光想着一定是又借钱,哪知却完全猜错了。他并非借钱,乃是迸一种很大的财迷,特来同灵光商议办法。要问他这财迷是因何而起,倒得详细地叙上一回。

原来在前清同光时代,北京有一家很大的木秤,叫作长兴木厂。厂主姓孙名中,字子和,原是一个木匠出身,因为他手艺精巧,大家便送了他一个绰号,叫赛鲁班。有一次他在恭王府中,雕刻各种钟鼎如意的架子,老恭王在旁边看着,见他雕成的花草人物,栩栩如生,不觉赞叹道:“可惜你有这样好手艺,生在我们中国,不过当一辈子木匠;要是生在西洋还不是一位大艺术家吗?”

孙子和当时福至心灵,便向恭王深深请了一个安,说:“小人手艺平常,怎敢劳爷的赞赏。不过据小人想,能够在爷的驾前得这一声夸奖,总算遇着知音的恩主,比当一个大艺术家还荣耀得多呢!”

恭王哈哈大笑,说:“难得你能说出这样话来,真是一个有志气的工人。以后不必再做这种苦力活了,踩地方开个秤,我向内务府堂官说一句,叫他拨一笔款给你,以后你就做官工吧!”

孙子和叩头谢了,第二天他便在西四牌楼寻了很大的一座场院,开设长兴木厂。内务府得了恭王的交派,怎敢怠慢,接二连三又给他拨款,又叫他包工,几年工夫,孙子和便发了很大的财。后来他上了年纪,便把木厂交给他儿子孙小和管理。哪知孙小和竟是一个大大的败家子,他自接管木厂之后,狂嫖滥赌,掷千金,子和一见这情形忙把木厂又收回自己管理。但是他从此以后,可就中了很深的病,他心里时刻盘算,我将来死了,这份家业一定要精光,木厂也开设不长。我那儿子没有出息,就是落到讨饭吃,也不委屈他。唯有我那老妻,同儿媳妇、孙男女,将来要跟着他受罪。我死后心里也不安啊!我必须想一个法子,使他年家产荡光之后,我的老妻弱孙,还不至于挨饿,才算如了我的心愿。但是得用什么法子才可以做到呢?他这样筹划二三年,这一年也是活该发生巧机会,慈禧太后想在颐和园中建筑一座可上可下,可左可右,自由活动的戏台,恰巧这一件工程,被长兴木厂包去了。建筑费是库平纹银一百万两,在暗中结的条件是内务府堂司二成,工部堂司二成,大内的太监一成,木秤五成。从户部领出这一笔款来,各按各份拿走了,唯独孙子和是另有打算。他老早地把家中人口全迁出住宅以外,连一个小孩子全不留。单单从木厂中选了四名极诚实的苦力叫到他的家中,每人是一柄铜镐,一把铁锹,五十万两纹银,一共是一万个元宝。一气全拉到他的家中。他便把大门关上,一个人督着那四个人,也不知从事什么工作,整整地关了七天门,方才开开,放人进来。大家进来一看,什么形迹也看不出来,可是五十万纹银不知到哪里去了。第二天他便用车把四个工人全送回家乡,听说每一个工人给他买了五十亩好地,暗中定有条约,对于他家内的事,工人不许提一个字。如果走漏风声,除将地亩索回外,还得受罚。他家中人虽然回来,他却是一个字不提,连他的老妻向他探听,他都不肯露一字。不过从此以后,无论家人外人,全知道他家中埋着五十万两纹银,但是四五亩大的场院,七八十间房子,准埋在哪个院中,哪个屋中,却除去他本人同那四名苦联道,再也寻不出第六人来。那四名苦力被他发回原籍,全是山东登州府的人,遥遥二千余里,不通音问,谁能去打听?就是打听,有条件在先,他们也不肯说啊!孙子和的意思,本想着自己到临终之时,对他的夫人说知。哪知事出意外,那一年子和摔了一个跟头,因为他身体胖,当时得了紧痰火的真中风病,口眼歪斜,等扶到床上,他就咽了气了,哪里还说得及。他死之后,果然过了没几年,偌大家私被儿子小和完全花光,仅仅就剩了一所住宅。依着他的意思还想卖出去,是他母亲执意不肯,说这宅子里有五十万两纹银,不能白白地便宜了人家。母子大闹一场,未出一年,全相继病故了。家中只剩了小和的夫人同一儿一女,苦度光阴。专指着拆房子过活,他宁肯把七八十间房全拆卖了,也不肯牺牲那一块地皮,怕的是地中埋的五十万两纹银白白便宜了人家。就这样一再蹉跎,又过了十几年,这五十万银子依然不能发现。但是一所房子,可拆的就剩三五间了。小和的夫人丁氏是很规矩的一个妇人,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家中的亲族又少,只抚养这两个孩子,安分度日。最可恨的是木厂中那一班跑合的,看见他家的房子全是些好材料,便怂恿丁氏拆卖。明值三百块的,一百块便讲妥了。木厂中既得了便宜,跑合的也多得酬谢,那牛力田便也是内中的一分子,他也得过不少的便宜。近来见房子全拆光了,便连带想到地中的五十万纹银,他向丁氏献策,说:“北京现有一个相面的胡先生,外号叫三只眼,因为他两眼看地上,另外有一只眼,能看地下。如果把他请了来,这五十万两纹银,他能够指出来准在什么地方,一瞧就得,真如探囊取物。你们娘儿三个,为什么要守着烙饼挨饿呢?”

丁氏是一个妇人家,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便信以为实,立时求他去请三只眼。牛力田说:“哪能这样容易呢?必须先定出条件来,然后才能请到。再说现在你家这种景况,纵然看出来,也没有钱动工发掘啊!”

丁氏听了这话便向他讨主意,力田道:“头一样这五十万两纹银,你休想一家独得,那是做不到的,得把五十万分十成,一成五万,第一步要报效官家二成,这是顶要紧的。要不然,满街上是巡警,你家里无是无非地大刨其坑,要叫官厅知道,说你埋地雷要预备炸北京城,这罪名担得起吗?到底这种事要直接地向官厅递禀,一定批驳,说你妖言惑众,必须求一位同警察总监能够说私话的先进去疏通好了,然后才能够发生效力。这个说话的人,至少也得送人家一成。看地气的三只眼胡先生,也得一成酬劳,这就去了四成了。下余的六成,还不能归你一家得,我替出主意,跑道儿,也不希望一成,只给我半成,有两万五千银子,足够我们一家吃饭的了。但是掘地动工,你家里没有这笔钱,我替你想了一个法子,最好是招股,差不多各大秤全知道你家这一段历史,我去向他们说,目前肯拿出一百块钱的,将来分七千五百两纹银,合一万块还有零。你豁出七万五千两银子,便可以招十股。有这一千块钱,还不够动工同一切开销吗?将来大事已毕,你家不多不少,整整得二十万两雪花纹银,还不够你母子三位,一辈子吃穿不尽吗?我这是彻上彻下地替你们通盘筹划,你要依着我这样办,包管不出一个月就恢复你们从前的财主了。”

丁氏听了当然无何不可,就托牛力田去寻股东。走了十几家木厂,多半说这是没有把握的,不肯加入。只有振兴木厂米老板,他财迷很大,应许入八百块钱的股,但是工人刨掘必须由他监督指挥,牛力田应许了。又去寻徐灵光,求他向吴总监疏通,请一张告示。说明来意,灵光大笑说:“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你们是想银子想疯了?果然照你所说,财不够你们发的,还能来寻我吗?”

牛力田笑道:“您是不知道,这里有非您办不了的事,自然得把银子送上门来。要我们自己能寻总监去说话,当然就用不着您了。”

随将此次的办法又对灵光详细说了一遍。灵光道:“吴总监是我的把弟,我对他去说,没有一个不成功的。不过这许多银子,仅仅就给我一成我有点犯不着。你还得同他说,我净擎二成,十万两纹银,少一个也不能办。”

牛力田道:“二成怕做不到。因为人家地主儿才仅仅落四成,难道还能再叫他少得吗?”

灵光却咬定了非二成不办,并用话恐吓力田,说:“你们这件事,要不经我的手,想再到旁处钻门子,将来我同吴总监说,你们妖言惑众,不但掘出来的银子全由官府没收,另外还得驱逐地主,并拿你这首先造意的到法庭治罪。”

力田被他这几句话唬住了,再三央求,又加了两万,另外应许让给灵光两股,请他出二百块钱资本,将来再多分一万五千银子,灵光这才应许了,并言定由警察厅派警监视外,再由灵光派两个监视人,在旁边看着发掘,免得将来有以多报少之弊,力田也都认可,灵光这才满应满许。

当天晚上便去见吴总监说话。灵光对于发财的事,倒是不辞辛苦。当日夜间,他便跑到吴必翔的住宅商议这件事,但是他又不敢直接对必翔提,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吴必翔有一种怪脾气,他因为自己是合肥县的人,同包孝肃是同乡,包孝肃在宋朝做过开封府尹,他在民国做警察厅总监,彼此的地位又大致相同,他便一心一意地想要学一学包公。对人谈起来,也必自诩为生平无二色,笑比黄河清。决不受人干谒请托,决不肯使一个私钱。其实骨子里边,见了大洋钱也是非常的爱慕。灵光知道他这种脾气,心想要直接见他去说,一定要碰钉子。我必须转出一个人来,包管一说便成。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必翔的姨太太樱花。那樱花本是日本人,在中国多年,说一口很流利的天津话,又粗通汉文,她因为给必翔生过一个儿子,从此便恃宠而骄。无论家事外事,她全要干涉,尤其是走门子,行贿赂,运动差事,这种种的事尤其格外做得起劲。必翔因爱而惧,对于这位姨太太言听计从,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灵光因为时常给姨太太看病,也不时地托托人情,拉拉官司纤,姨太太得大宗,他也从中享受一点扣头,因此樱花非常地喜欢他,他到宅里来,女仆、丫鬟能直接把他引进姨太太的绣房。他这一次想发大财,更得从姨太太这一关经过了。这时吴必翔尚未归来,丫鬟将他让到里客座。少时樱花亲自出来会他,灵光再再地一托付,求她在总监面前玉成此事,那十万两纹银便可稳稳地拿到手中,樱花听见有这大的财,怎肯轻轻放过,当然是满口应许。灵光说这事得请总监出一张告示,另外派四个警察,到场弹压。将来掘出银子来,不至于有抢夺争斗之虑,然后人家地主才肯出十万银子。要不然,空空的一句话,人家凭什么报效呢?樱花笑道:“这费嘛事!到时候全能做到。你就回复地主儿,叫他把人工预备好了,净等着告示一发下来,即刻便可以动工。不过我有点不放心,倘然掘出银子来,他们或是秘密运走,或是以多报少,安了黑心,我哪里去考察呢?将来随着告示,我要另派一两个人去监工。这一两个人的工饭钱,也得完全由他们担负。这个事你能答应我吗?”

灵光连声答应,说:“办得到。”

两人口头契约,这才算规定好了。

灵光走后,吴必翔回来,自然先到姨太太房中。樱花正迸她那三岁小儿,在床上玩耍。必翔也凑过去,逗弄孩子。樱花乘势便向必翔说道:“我们母子两个打算乘船回日本去,连舱位全订好了,大约明后天,就要起身走啦!”

必翔听她这样说,恰似半空中打了一个焦雷,立刻吓得手足无措,忙问道:“你这话是从哪儿说起呢?过的好好日子,怎么忽然想起回娘家?遥遥一万多地,那三岁的小孩子,如何能受得了?倘然有一个山高水低,那时后悔岂不晚啦!”

樱花冷笑了一声,说:“你这老头子,说得倒真好听!你自己也不想一想,你如今快六十岁的人了,到底还能活几天?我今年才二十几岁,小孩子不过三岁两周,将来你一挺腿,我们母子两人,得在大太太手下讨生活。她哪时不高兴,便把我们驱逐出门,银子钱全在她一个人手里,我们母子二人,离开你的家,只好去讨饭吃,还有旁的路子吗?所以莫若趁你活着,多少给我们几个钱,放我们早早逃生,这也是你的阴功德行,你又何必做那种假惺惺呢?”

必翔道:“岂有此理!我跟前没有三个五个,就是他这一条根,大太太是他的嫡母,将来还得要倚靠他呢!哪里会有驱逐的话!你这可真是想入非非了。”

樱花道:“人心隔肚皮,你信得及我却信不及。将来真到了为难时候,你还能管得了吗?”

必翔道:“你无论说什么,横竖不能放你母子走!我活一天,你就得在我眼里头住一天。再说这孩子虽小,是我们中国人民一分子,绝不能叫他变成你们日本国民。你不必妄想了。”

樱花道:“你既一定不放我们走,得应许我两样条件,如果有一样不应,我们依然还是走。你就烦出大总统的人情来,也是无效。”

必翔道:“你说吧,不要说两个条件,便是十条八条,只要我做得到的,也一律应许你。你就快说吧!”

樱花道:“头一个条件,你得拨给我十万两银子现款,缺一个也不成功,这个你能应许我吗?”

必翔倒吸了一口气,说:“我是一个清官,哪里来的这许多银子?你这不是成心难我吗?”

樱花笑道:“我也知道你是清官,不过我说的这十万两银子,并用不着你自己掏腰包,你只肯答应替人家办一办,人家就能替你代出。你看这是多么便宜的一件事。”

必翔平素知道樱花好包揽官司,心想这不定又是多大难题,叫我去办。随说道:“谁肯轻易出十万两银子?这许又是什么要命的官司,我向来是不受赃钱的,你万不可随便应许人家。”

樱花啐了一口,说:“呸!人家还不曾说明白,你就硬下断语,你准知道是为官司吗?你准知道人家那十万银子是赃钱吗?”

必翔见樱花生了气,忙抚慰道:“你别生气,我这也不过是瞎猜。究竟为什么报效,请你说明了,也省得我捉摸不定。”

樱花这才把灵光所托的事向必翔详细说了一遍,必翔是一边听着,一边摇头,不待她说完,便拦道:“你不要害财迷病了。世界上决没有这样的事!明明地下藏着五十万两纹银,却甘心受穷。等到二十年以后才发掘,这样不近人情的事,只能蒙你们妇人家,我是绝不肯信的。况且灵光的为人,就靠不住。他向来是无风三尺浪,混想发财,你为什么听他那一套呢?”

樱花道:“你这叫多虑。人家的银子,人家想哪时掘就哪时掘,你管他近情不近情呢?反正掘出来有你十万,掘不出来,也费不着你一个钱。你推三阻四,究竟是什么居心?难道怕我得了去,你看着眼热吗?”

必翔道:“岂有此理!你得我得是一样,我为什么眼热呢?我这不过是推测事理之谈。你一定乐意办,又费着我什么呢?你叫他把禀帖递上来,我这就批准。明天就派警去弹压发掘,还不成吗?”

樱花听他完全应许了,立刻喜上眉梢,从怀中把呈文取出来,一面揭开墨盒,拨出手笔,说:“你批吧!”

必翔略略地把呈文看了一遍,便援笔批道:“呈悉。准如所请办理,并派干警弹压监视。”

批过了,交给樱花。又把他本宅中的外勤警察叫了两个来,一个叫长兴,一个叫福顺,全是旗人,平日很得必翔的信任,因此才派了两个优差,又再三嘱咐他们好好地监视着,防备掘出之后以多报少。将来你两人,也可得一点实惠。两个警察欢喜跳跃地去了,樱花还不放心,又把一个跑上房的小厮名叫鹿儿的招呼到自己屋中,密密地嘱咐他:“你代表我去寻徐先生,同他到掘银子那个地方,睁大了眼睛看着,如果掘出来,你要暗含着记一个数目,将来免得受他们的蒙混,并且你还从中可以分润他几个钱。我因为看你可靠,才派你这种优差。要是别个,花钱运动也运动不到手呢!”

鹿儿本是一个极顽皮极刁钻的孩子,如今受了姨太太委托,公然当起姨太太的代表来,他的身份便立刻高了八丈,喜洋洋地出了公馆,一直去寻徐灵光。才一进公馆的门,就看见一个人,仿佛像疯子似的,蓬头垢面,却穿着一身泥污破烂的洋服。走起路来,一溜歪斜,满嘴里也不知说的什么话。灵光在一旁架着他向外走,鹿儿因为躲闪不及,恰恰同他撞了一个满怀。那疯子举起手来,便打了鹿儿一个耳光子,还骂道:“什么东西!敢来挡老爷的路。”

鹿儿在主子跟前,都不曾挨过耳光,如今被一个不相识的疯子打了,他如何肯善罢甘休!立刻也撒起疯来,拉住那个人的衣裳,大撞其头,嘴里也乱骂道:“臭要饭的花子,就敢伸手打人!你也不睁眼看看,送你到警察厅,先押三个月再说!”

哪知鹿儿不说警察厅还好,他这一提警察厅,更触动了那疯子之怒,骂道:“你原来是警察厅的狗,我今天非打你这狗不可。”

一边说着,那拳头更雨点一般地擂下。鹿儿也伸手打他的嘴巴,徐灵光忙拦道:“鹿二爷!你不可无礼!这位是宣慰使臧大人!”

鹿儿骂道:“什么脏大人,臭大人,我一概不管。我从来没看见过有这样破要饭的大人!你趁早不必拿大人两个字唬我!我什么没见过啊!”

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还亏门外的警察,同灵光两个听差的,把鹿儿拉到一边去,才算解了围。

灵光将臧汉火送到大门外,仿佛送祟鬼似的,把他架上马车一直拉到新租的房子去了。然后进来接待这位姨太太代表,鹿儿仍然是哭着喊着的不答应,说是扯破了他的库缎棉袍,踩脏了他的武备斋靴子,我这代表也不当了,非回宅去见姨太太当面诉这委屈不可。灵光无法,只得拿出二十块大洋钱来,作为赔偿他棉袍靴子之用,他这才不说什么了。灵光知道他此来的职务,便对他说:“我这里也有一位监视人,最好你们二位同往。我给你介绍介绍。”

随将鹿儿引到书房,同他家那一位教读的老夫子相见。灵光家中的老夫子,是京西房山县的人,复姓上官,单名一个喜字,号叫仲禄。虽然也是一位黉门秀才,但是他可绝对不是秀才的行径,什么调皮无赖的勾当他全能做得出来。灵光为何要请这样一位老夫子呢?其中也有一点渊源:因为警察厅里的卫生处长卞子康也是房山县人,同上官喜是同学朋友。并且在他未发迹以前,也同上官喜在一处狂嫖滥赌,并伙同诈欺取财。这一年在房山实在立不住脚了,是上官喜在车站上骗了山西人一笔财。要问他怎么骗的?说来也真可笑,原来上官喜家中本是财主,有四五座煤窑,还有六七处买卖,内中一位掌柜的叫老郭,是山西榆次县人。在他们铺子里一住十年,不曾回家,手中积蓄了三千两现银子。这一年忽然想回家,却不肯把银子汇回去,一者舍不得花汇费,二者又怕路上出了岔头。

  于是把三千银子随身带着,怎样带呢?他真是异想天开,定打了十把洋铁壶,每一把壶里装上三百银子,一律提入火车中,随身带着。这真是身不离货,货不离身。自以为再妥当不过了,哪知未走以前,被少东知道,注上了意。临走这一天,上官喜预备了极好的酒给他饯行,喝得有些醉意了,又亲自送他上火车※老西喝得糊里糊涂,就上了车。上官喜乘他觅坐之际,一手提着一把铁壶,跳下车来,交给卞子康一把,自己提着一把,一溜烟早跑得没有影儿了。他本人跑到天津,半个月工夫把三百两银子花了一个精光。

  卞子康却拿这款作盘缠,一直跑到沈阳。那时候正是余双仁做东三省总督,便夤缘入了双仁的幕府。后来双仁回京,他也随着回来。几年的工夫,居然做到北京警察厅卫生处处长。上官喜知道他发迹了,便从房山跑到北京,寻卞子康求差使。子康面子上虽然敷衍他,心里却非常讨厌他。心想这个坏小子,要把他拉到警察厅中,他不定又要闯什么祸,丢什么人。但是不给他想法子,他倘然翻了脸,把当日的情形,和盘托出,我的颜面何在?还能在北京混吗?踌躇了几天,忽然徐灵光托他请老夫子,他灵机一动,便把上官喜荐了去。从此便在徐家教读。

灵光看他人很精明,于是把那监视掘银的优差,就派到他头上。这一天,鹿儿来了,灵光给他两人介绍,并叫他们即刻就到西城去,看一看动静。上官喜正在憋得难过,听东家这样说,如同奉到赦旨一般,挽了鹿儿的手,一同出门。叫了两部车子飞也似的一直拉到西四牌楼,在孙家门前下了车,高视阔步地走进去。恰同牛力田打了一个照面,力田正在指挥工人,在那里掘地,见上官喜领着一个青年进来,知道这必是徐灵光派来的监视人,赶忙过来招呼。把他们领进院中,二人抬头一看,只见满目荒凉,空落落的好大一片场院,足有五六亩地,破砖烂瓦,举足绊人,荆棘丛生,也无人剪除。房间全都拆毁了,只有将倒未倒的破墙壁,还依然存留着。看那接连不断的一片房基,当日总在百间以外,如今孤零零的只剩了三间矮小的房,靠着院子的尽南边。牛力田把他两人一直引到屋中,屋子是两明一暗,里间是孙家的卧室,外间也是厨房,也是客厅,已有两个人在这里坐着喝茶。牛力田忙给引见,说这两位就是徐先生派来的监视人,这位是有名的三只眼先生。上官喜望了望他,见他宽袍大袖,戴着一副大眼镜,倒是很有个先生的派头,只可惜是一双眼睛,那只眼早就瞎了。上官喜本是一个调皮不过的人,当时便笑道:“这位先生,当然是三只眼睛,因为原来的两只眼睛全并到这一只眼里去了,这就跟聊斋上的瞳仁语是一样道理≈不得他能上彻三光,下透重泉呢!”

三只眼本是一个不通文理的粗人,听了这话,还以为是夸赞他呢!高兴得了不得。连连说:“过奖!过奖!”

力田又给引见那一位,说:“这位米先生,是振兴木厂老板,此次掘银子的大股东。他一位拿出八百块钱来,做这一本万利的生意,真不愧一位大商业家。”

上官喜仔细看这一位米老板,只见他年纪就在四十上下,矮矮的身量,却是横宽,极其肥胖。这时正在十月初旬的天气,并不十分寒冷,这位先生却穿着一件狐狸的袍子,是枣红宁绸的袍面,又宽又大。他穿在身上,仿佛又受不了那热度的威胁,头上已经涔涔滴汗,一面用手巾拭着,一面同上官喜、鹿儿两人打招呼。两人看他的神气,都觉着可笑。鹿儿便发坏,问上官喜道:“上官先生,你曾看见过旱魃是个什么样儿吗?”

上官喜笑道:“鹿二爷,你怎地这样不开眼?连早魃全不曾见过!听我告诉你,那早魃是高不满三尺,宽有二尺半,一身的红毛净出汗,你要看见他,一定得吓得向后站。”

他这一形容,把在座的人全招笑了。牛力田明白他两人是打趣米老板,心想这是一位大股东,掘银子的事,专指他出钱,倘然招他不乐意,他赌气不拿钱了,这种工作,立时就得告停。于是用旁的话打岔,说:“你二位不是来监工吗?我领着去看看吧!多亏三只眼先生,已经指给了一条明路。据他在三更时分,星斗俱都出全之际,站在房顶上,瞭望了一番,说是东北角上,有一股金银气,直冒了几百丈高,上冲霄汉,那一万大元宝,确确在东北角的地基之下,认准了向下刨,不出三天,准能发现。如今正在那里动工呢!请你两位贵人,亲往看一看,或者即时发现也说不定。”

上官喜同鹿儿随着牛力田到院中,看视了一回,果见东北角上,掘了很大一个坑,足有五六丈深,一律全是三黄土和石灰,底上已湿润润的,看神气是要出水。上官喜道:“啊呀!不好,这眼看要掘到泉眼上了,再掘几下子,就要变成井了。好危险,别再掘了!再说当年他埋银子,绝不会埋得那样深,你们快快改变方向,不要瞎胡闹啦!”

几句话说得牛力田俯首无言。鹿儿本是借着这种差使想在外边足逛一气,他焉肯在这土坑边长久地立着?一把手揪了上官喜,说:“上官先生,咱们寻个地方喝茶去吧!谁耐烦在这里看掘坑的?”

上官喜也是一样的想去玩,听鹿儿这般说,正是恰合孤意,连声应道:“好!好!我陪二爷去玩。”

他一壁说着,心中一壁打算,现有二十块大洋钱在他腰中,我得想法子把他哄喜欢了,然后吃喝嫖赌吸大烟,可以足乐一气,却用不着我出一个钱,这就叫作架秧子,吃哥儿,难得我今天走着这样幸运。他心中打算好了,面上便做出极亲恳样子,说:“鹿二爷,我看你真是一位漂亮人物,怎能不得姨太太的欢心?难得我今天交着你这样好朋友,只可惜我手中无钱,要不然,咱们一同到南城外先上元兴堂吃过饭,我认识一家私门头,他那里有很美的大妞儿,还有上好的鸦片烟,咱们在他家高兴一天一夜,也花不了几个钱,你看多好啊!”

鹿儿听他这样说,立刻便眉飞色舞,用手拍着上官喜的肩头,笑道:“上官先生,你有这样好地方,为什么不早说?咱们在这里,瞎耽误半天工夫,有多么可惜啊!你不要发愁没钱,我身上带着四五十块呢!我出门时候,姨太太就赏了十块,我自己还有钱,再加上你们东家那二十元,还不够咱们花的吗?快走!快走!”

上官喜听了,愈加欢喜,在街头上叫了两部很干净的人力车,也不讲价钱,便跳上去…车的知道这是财神爷,问明了是到南城,便撒开了在马路上一跑,转眼就出了顺治门,一直拉到石头胡同元兴堂。这时候天已四点多了,鹿儿叫柜上开付车钱,每人四毛。两个人直到后边雅座,跑堂的认得鹿儿,知道是警察厅吴大人面前最红的小厮,哪敢怠慢,把二爷叫得震天响,说:“难得二爷今天公事不忙,到城外消遣消遣。这天气还早呢,我先给二爷沏一壶张一元的小叶茶,您二位慢慢地喝着。想吃什么,您早一点吩咐下来,好叫他们加意地做,省得二爷吃着不适口。”

鹿儿点头说:“好!好!就是这样。”

少时小叶茶沏上来,鹿儿同上官喜,一边喝茶,一边谈那私门头的妞儿长得怎样美丽,伺候人怎样周到,评头论足,正在津津有味,忽听外面有人招呼鹿二爷,紧跟着就掀帘进来,一见面就深深请安,说:“难得二爷这般高兴,我们也来凑凑趣儿。”

鹿儿看见这个人,似理不理的,只点了一点头,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那人却仍是笑着巴结,说:“我们当侦探的,连二爷大驾到什么地方全探不出来,这差事还能当吗?”

原来这一位是警察厅侦探队队长袁庆三。他们当着警察厅的差使,对于总监面前的红人,千方百计想巴结,还怕巴结不上,如今看见鹿儿同着朋友跑来元兴堂吃饭,这真是千载遇不着的机会,怎能轻轻放过。一个人跑过来,又是张罗烟,又是张罗茶,又问二爷想吃什么,我来替你代要。这位鹿二爷,哪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仰着脸,说三句不准应一句,仿佛对待奴才似的。袁庆三却仍然是殷勤献媚,非把鹿二爷哄欢喜了,决然不肯出这屋子。后来还是说梅兰芳在第一舞台,今天白日唱《戏凤》,二爷吃过饭去听戏,正是时候。我给您定好了包厢,在那里候。鹿儿点点头,说:“扰你这一出戏吧。”

袁庆三听他答应了,直比得着什么优差,脸上还觉着光彩,匆匆地跑出去,要包厢,又对元兴堂柜上说:“回头鹿二爷无论吃多少钱,满记在我的账上,连酒钱全由我开,不许收他一文。”

柜上连声答应,他这才到第一舞台去了。鹿儿同上官喜在元兴堂一路大吃大喝,吃完了一算账,一共是六元八毛五,鹿儿掏出十块钱来,叫堂倌拿到柜上去找,堂倌笑嘻嘻地说:“二爷请您收起来吧!袁老爷早已候了账啦!”

鹿儿也不客气,仍然将钱带起。门外早已有人雇好了两部车子,二人出元兴堂,坐上车,直奔骡马市大街,到第一舞台门前。袁庆三正从里面出来,一把手挽了鹿儿,直拉到包厢中。此时杨小楼的《恶虎村》已经成了尾声,只听他哭了一声仁兄,便进去了。紧跟着是《戏凤》开场,满园的电灯,已经明亮,梅兰芳的凤姐一上场,台下便如春潮般地喊了一声。王凤卿的正德皇帝,扮出来倒是雍容华贵。这出戏唱完,已经快九点了,鹿儿同上官喜本来无心听戏,一个想着逛暗门,一个想着吸大烟,只因碍于袁庆三的面子,不得不敷衍一场。没等散戏,他两个人就先溜了。

鹿儿问上官喜:“私门子在什么地方?”

上官喜用手指着,说:“不远,不远,就在粉房琉璃街。我们连车全不用坐,几步就到了。”

他在前走,鹿儿后面跟着,果然没有多远,已经来到门前。上官喜伸手在上门槛上一按,里面电铃响了,一连按了三长一短,就听得里面有人招呼,紧跟着两扇门开了,是一个二十多岁油头粉面的老妈子,穿着一身头蓝裤褂,却打扮得非常俏皮。她一看见上官喜,便表示出不大欢迎的神气,不锌笑地说道:“上官老爷,您今天来得真不巧,我家姑娘已经出条子去了。”(按:北平娼妓被叫陪酒谓之出条子,天津谓之上买卖。)

上官喜也不理她,拉着鹿儿,一直往里走∠妈子关上门,在后面跟着他们。她的院子本来很深,三人尚未进正院的门,老妈子便高声喊道:“上官老爷来啦!”

她这一声喊,明是报告与屋中人,及早躲避。上官喜本是窑皮,焉能不明白这种戏法?他拉着鹿儿,一直往上房跑,正想掀帘闯进屋中,屋中早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在门前将两臂一抬,便把二人横住,不能越雷池一步。妇人嘻嘻地笑道:“两位老爷!略候一候,二姑娘屋里有人坐着。少时便腾出来,请您先西屋坐吧。”

上官喜听说屋里有客,也不敢过于冒昧,便一同先到西屋。

西屋便是这妇人的卧房,陈设得也极其讲究,铜床上挂着蛋青洋绉的帐子,帐子内摆着整副的烟具,烟灯还在点着,象牙枪上安着一枚广东允鸣氏的大烟斗,烟斗上装着一粒有黑枣大小的烟泡。上官喜此时已经瘾得涕泗滂沱,也顾不得让人躺在床上,呼啦呼啦地先把一口烟吸净,拿起签子来,想烧第二口,却没有烟,只好立起身来,招呼拿烟。哪知才站起来,却见玻璃窗外一个穿制服的军人向外走着,上官喜当时便注上了意,朝着鹿儿向外努嘴,鹿儿也向外观看,那军人已经走出正院去了。紧跟着老妈子过来让,说:“客已经走啦,请到东屋坐吧!”

二人又来到东屋。那中年妇人,正在拿着大烟盒子抹烟膏,一面又周旋,请二位老爷随便坐。两人分坐在两边椅子上,却看不见二姑娘在哪里。鹿儿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们家里就是这两个活人吗?年轻的妞儿,都跑到哪里去了?”

妇人笑道:“老爷别心急,我已经派人去接她,少时就来。您先吃一口大烟,慢慢地候着吧。”

随让他两人在床上躺着,自己亲手给他们烧烟。上官喜一连吸了四五口,瘾过足了,又喝了一杯茶,立刻精神焕发,鹿儿只吸了一小口,便坐起来,口中衔着烟卷,问妇人道:“方才出去的那个军人,他是什么营头的?怎么也来逛私门子?”

妇人听鹿儿问到军人,立刻脸上现出一种恐慌的神气,说:“他……他是禁卫军的连长锡老爷,只同朋友来过一次。今天也是来寻朋友,他在这里并不认识谁。”

鹿儿听她这样吞吞吐吐的,也不便再往下问。正想说旁的,忽见门帘一动,走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妞儿,穿着鹦哥绿绮霞缎的袍子,青花缎的皂鞋,梳着黑光的一条大辫子,面上虽不施脂粉,却天生的白皙,五官非常秀媚,两只眼尤其顾盼生姿。上官喜一见了她,便蓦地跳起来,说:“我的二小姐,二姑娘,你可来了!我今天给你陪来一位好客,你看模样儿有多俊俏。”

说着便用手指点鹿儿给她看,二姑娘笑吟吟地,说:“谢谢你!”

随坐在鹿儿身旁,问他贵姓,鹿儿回说:“姓鹿。”

二姑娘见他人物漂亮,当然格外周旋,彼此说说笑笑的,直到夜间十一点钟。鹿儿说:“我还得进城呢!”

便留下了五块钱票子,一定要走。依着上官喜的意思,想把他留到这里,鹿儿却执意非走不可。二姑娘再三叮嘱,明日早来。鹿儿一面答应着,已经走出门外。到大门外,又回过头来,看清了她的门牌号数。上官喜还认着他明天想自己来,便说:“二爷再来时候,可不要忘了我这冰人月老啊!”

鹿儿道:“我决不单走,再来时候,一定先到你书房去。不过明天怕来不了,因为明天是姨太太的三十整庆,我哪有工夫能出宅呢?她这家姓什么?我也忘记问了。”

上官喜道:“这是有名的冯二混家里。凡是逛过私门子的谁不知道?那个中年妇人,就叫二混。当年是口袋底有名的人物,后来嫁得一个唱戏的,如今男人死了,她本人又已老大,便指着她女儿生活。别看她操这种下贱事业,手眼却很大,差不多当道的文官武将,没一个不认识她的。”

鹿儿点点头,便急忙抓了一辆人力车,跑进城里,一直回到宅中。

次早向姨太太报告一切,把掘银子的事报告完了,樱花说:“既然这样,你今天吃过早饭,再去看看。或者他们欺负你是小孩子,指东说西,明是在那边掘,偏告诉你在这边,叫你捉摸不定,他们好暗中捣鬼,这样也是说不定的。”

鹿儿笑道:“这一层姨太太倒不必过虑。因为徐先生派去的监视人很精明呢!他们纵能瞒过我,也瞒不过他。不过据我看,这件事有多一半靠不住,将来掘出来,我们是白捡,掘不出来,我们也不必指望他。如今倒是有一桩事,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要真能办一个水落石出,咱们老爷立刻可以升官,姨太太也可以随着发财,便是我小鹿儿,也要算有巩人,多少也可以沾一点光。不过这件事我可不敢向老爷去回,姨太太要能担任起来,咱们就办;你要不能担任,只好作为毋庸议,我也就不必说了。”

樱花笑道:“你这小鬼真刁钻!我有什么不能担任的?你何必拿这反面的话来激我呢?快快地说是什么事情,可得有凭有据,空放屁是不行的。”

鹿儿道:“自然有凭有据,没有凭据,我敢说吗?前几天我听老爷对姨太太说闲话儿,什么项大总统暗地里有交派,说是据公府的高等侦探报告,目前有什么军头,勾结关外的宗社党,想在北京起事,军人入党的已经有了不少,叫咱们老爷随时侦察,务须早早破获才好。这是我听老爷亲口对姨太太说的,不知姨太太可还记得吗?”

樱花道:“你莫非得着了什么消息吗?快快对我说。我今天晚上便报告给老爷,叫他连夜拿人,别放跑了一个。这件事老爷正在发愁,恐怕总统催下来,无坊代。如果能从你身上破获,将来不但得一笔重赏,遇巧了还许保你一个官做呢!”

鹿儿向四外看了看,屋中并没有旁人,他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在樱花手中,说:“太太一看就知道了。”

樱花在日本中学毕过业,又在中国住了十几年,汉文是很通的,拿过信来见信皮上写的是:“北京前门外粉房琉璃街二十八号冯宅收下,转交锡老爷次印文年台启”,下款落的是:“自吉林长春联缄”。樱花先问道:“你认识那姓锡的吗?”

鹿儿道:“我并不认识他。”

樱花道:“你既不认识他,这封信怎会到了你手中呢?”

鹿儿道:“姨太太,你怎么这样啰唆!你快看信里的事,管我认识他不认识他呢?”

正说到这里,忽然帘子一动,鹿儿伸手把信抢过来,仍然揣在怀里。原来是女仆郭嫂,来请示姨太太开饭不开,樱花说:“我不饿呢!你快到老爷书房,打一个电话,请老爷今晚早一点回来,我有要紧的事同他商量。”

郭嫂答应一声是,便扭头去了。鹿儿又把信取出,自己伸手抽出信瓤儿来,给樱花看,只见上面写道:

文年仁兄大鉴:弟在此间,广为招募,入股者已有数百人,皆我族中之好男儿,急欲恢复旧业者。敬、恭两君,颇肯解囊相助,唯敬君甚窘,所助无多¨君远在青岛,输送不易,弟之客栈,营业尚佳,然不过用作机关,以之挹注款项,购买利器,甚不可恃。吾辈旧店中,尽多热心伙友,望兄广为劝募,源源寄来。若各部中能有少半数入股赞成者,即不妨冒险一试,合族兴亡,在此一举,兄其努力为之。并会同福海诸君,暗中促进。唯马二人极狡桧,彼效忠当途,不能与我等并立,若令知之,即根本破坏矣!再我之客栈,近又改名光福旅馆,取光复之义也。此信系托吉林解款弁兵科林布带来,送交冯家转递。彼为蒙古人,而忠于田家,决无二志。如有回信,仍可托彼带回,书不尽意,即请,忠安!同盟弟联星举手。某月日。

樱花看完了这封信,却有点茫然,说:“人家这信上,并没有十分犯禁的语啊!你怎么知道他是宗社党呢?”

鹿儿也不理她,先把信纳在函中,说:“姨太太你看不透,等老爷家来,你当面交给他,自然就明白了∠爷要问,就说是我在冯家门口捡的,我自有话回复。”

正说着郭嫂已经打电话回来,笑嘻嘻地说:“姨太太时气真好,老爷这就回来,因为今天太暖,老爷穿的灰鼠袍子,过于热了,想回家来换换衣裳,你及早预备下吧。”

樱花连忙打开箱子取出一件库缎棉袍来,还不曾折好,吴必翔已经从外面进来,笑着对樱花说:“今天真热,你一缎我穿皮袄,又老远地罚我跑一趟。”

樱花道:“你不换衣裳,也得叫你早回来,我还有事呢!”

必翔一边脱衣裳,一边问她什么事,樱花向外一努嘴,鹿儿同丫鬟仆妇全退出去,她便将方才从鹿儿手中取过的信递与必翔观看。必翔抽出来看了一遍,立刻喜上眉梢,问樱花:“这一封宝贝信,你是从哪儿得来的?真比那掘地的十万银子还值得多呢!”

樱花道:“既然这样,你就给我十万银子作代价,我再告诉你怎样来的。”

必翔道:“十万银子,将来由大总统给你。我们如今先说正事要紧,这事少迟一步,就叫别人占了头功咧!”

樱花道:“这信是鹿儿拿来的,你一问他就知道了。”

必翔忙招呼鹿儿,鹿儿进来,必翔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好孩子,你真是有心人,能够替主人分忧,我早晚一定提拔你。你可详细告诉我,这封信是怎么得的?”

鹿儿先请安谢过了,然后回道:“昨天我出城,到骡马市大街给姨太太买东西去,从粉房琉璃街经过,在一家门口拾得这封信。我看他内中言辞,仿佛很有关系,因此呈给姨太太,转呈老爷阅一阅。至于内幕是什么情形,连我也不知道。”

必翔哈哈大笑,说:“你这孩子太精了!你怕我怪你逛私门头,因此不敢明说,是不是啊?”

小鹿儿一听必翔这样问他,不觉吓得跪了下去,说:“老爷,小厮可不敢逛私门头,你这太冤枉我了。”

必翔笑道:“你起来不用害怕。我决不怪你。”

鹿儿站起来,在一旁垂手侍立。必翔道:“你那谎话只能瞒旁人,如何能瞒我呢?粉房琉璃街二十八号是冯二混家里,我早已就知道,你那信一定是从她家里拾的。要在门口外,如何能到了你手里?这必是因为那姓锡的也去逛私门子,他因走得匆忙,把信遗落在地上,被你拾了起来。你因看他是一个军人,便格外注意,把信藏在身边,因此才发现了这一种秘密,对不对啊?”

小鹿儿到此时,知道隐瞒不住了,便回道:“老爷真是明鉴万里。这事如同你亲眼看见一般,小厮也没得说了。”

必翔才要往下再问,樱花早指着鹿儿的脸骂道:“你这该死的小鬼,竟敢钻狗洞,逛暗门子,真真的不要脸。等回头我非用鞭子抽你,不能出这一口气!”

吓得鹿儿直给姨太太磕头,央求饶了他。必翔道:“你先慢着管小厮,咱们办正事要紧。”

又问鹿儿:“你可曾看见那个姓锡的吗?”

鹿儿回道:“看是看见了,他穿着一身军装,看肩章仿佛是一个连长。”

必翔又问:“是他一个人,还同着有人呢?”

鹿儿回说:“只有他一个人。”

必翔点点头,说:“你今天还得去逛一趟,要不然,他们丢的信,一定疑惑是你拾去。一有防备,就不好办了。”

说罢取出四十元钞票来递给鹿儿,说:“你今天去了,只管放开手花钱,好稳住了他们的心。”

鹿儿喜滋滋的,把钱票接过来,才要向外走,樱花喊一声:“回来!”

吓得鹿儿忙站住,垂手侍立,笑着问道:“姨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樱花冷笑道:“你这逛暗门子,算是奉了旨意咧!我告诉你,今天晚上,给我早早地滚回来。如果过了九点钟,你提防着两条腿,我不把你打折了,你也不认得我是谁。”

鹿儿笑道:“我一定早回来,姨太太自请万安。”

樱花这才说一声:“你走吧!”

鹿儿匆匆地出来,暂且不提。再说必翔换好了衣服,拿着这封信,一直赴总统府。见了项子城,将信呈上。子城看完了,问这信是怎么得来的,必翔回说:“是职厅的高等侦探鹿得贵破了一个月工夫,贴上数千元消耗,同该军的人结交来往,乘锡某醉后用种种手段窃出来的。”

子城听了大喜,吩咐先赏鹿得贵两万元,必翔代谢了。子城又吩咐传宣官:“快给禁卫军军统冯国华打电话,叫他马上就来。我有紧要的事,同他商量。”

传宣官答应下去,打电话,眼前便引起了一段很大的风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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