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必翔才要解衣就寝,大总统府便派有人来,同他有要事面商,这全是做好了的活局子。因为樱花的为人是很难缠的,她的疑心既多,而财迷又非常之大,这件事但求她答应了,必然可以做到,却不宜同她多交谈。多交谈,她不定又扯什么旁岔儿,所以必翔早就同鹿儿商量好了,单等我要宽衣安睡之时,你如此这般,我好逃出她的屋子去。所以鹿儿借着支钱的机会,瞪眼撒谎,硬说总统府派有人来。必翔借这一句,便匆匆地逃出樱花绣房,独自一人,又回他的静室去了。

第二天绝早起来,便上厅办公,家里的事,他很放心的,知道樱花对于那位水女士,决能应付裕如。自己在厅中,先筹划其他进行手续。到了办公室中,先传见侦缉队的总队长侯春田、大队长马庆云,这两人在本厅服务已逾十年,全是侦探界中驰名的好手→任厅长,无不倚之如左右手,经他们手破获的重案,也不知有多少次。因此北京人都称侯春田为中国福尔摩斯,称马庆云为小韩信。因为马某短小精悍,机警非常,探案时候,语言态度千变万化,使你无从捉摸,所以才取得这个外号。这一天早晨,总监传他两人面谕,两人进来行过礼,侍立在一旁,必翔忽然把脸一沉,说:“你两个的差使,怎么越当越回了?眼前北京城窝藏这样重案,你们连一点影响也不知道,这个说得下去吗?”

侯、马两人,见总监如此发作,连忙惶恐谢罪,说:“卑弁等奉职无状,求总监格外宽典。但是总监所谕的重案,不知可是田见龙一案吗?”

侯春田是单刀直入,一语就揭破了,必翔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们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来报告?却叫执法处占了先?连我全跟着担不是呢!”

马庆云忙躬身回道:“总监责备甚是,卑弁不敢不认罪。不过卑弁不敢急遽报告的内中也有一番顾虑,因为报告早了,难免有贪功多事的乱造蜚言,反使对方有所戒备,到那时候,我们不但不能成功,必至连一点把柄也搜寻不着,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吗?因为这个,所以卑弁们对于此事,虽不曾向上回话,可是暗中全都有了布置。自从他们在北京成立分部,卑弁便派了几名得力的探兵,亲自投到该分部中,请求入党。另外还有铺保介绍人,也一律预备妥协,有这几个人时常到党中,面子上是帮着扩充党务,骨子里却是实行监视他们,是否有什么轨外举动,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尚未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也因为他们的首领并未在此,所以有什么举动一时还不容易表现出来。请总监宽假几天限期,卑弁等必能将该党内幕调查一个清清楚楚,然后再请示进行办法,似乎比较稳妥一点。还请总监大人卓裁。”

必翔听马庆云说完了这一套,立刻转怒为喜,说:“难得你两人做事谨慎,而且周密,将来事成之后,我必呈请大总统,特别地奖励你们一番,也不枉平日的辛苦。”

两人忙鞠躬致谢,必翔又问道:“现在他那分部设在什么地方?内中主事的人姓什么?你们想来必然知道了。”

马庆云回道:“现在他那分部,设在南斜街四十二号。分部的领袖,姓金名戋,字戈二,从前本是辩中人,后来因为不办报了,便跑到天津去。前一个月,才从天津回来,回来时候,同着一个姓国的,那个姓国的,看神气好像有神经病,终日把着一把酒壶,喝得醉醺醺的,嘴里也不知说些什么。他两人回来之后,便成立了这个社会团分部,现在入党的人也很多,据他们说,宗旨就是为振兴社会,发展民生,并无其他作用。他们的大首领是洪化虎,二首领是田见龙,现在两个人都在上海,这就是已往的经过。其余连卑弁也不晓得了。”

必翔道:“据我看,还得派专人到上海走一趟,才能得着他们的底细。要仅仅在北京一隅,无论怎样精于采访,架不住他首领不居此地,你也无从发现其秘密。”

说到这里,又用眼看着侯春田,说:“你就从本队中选两个得力的到上海走一遭。”

春田连声答应,必翔一摆手,说:“你两人就下去预备吧!”

两人告辞下来,立刻选了两个得力的探长,一个是侯春田的小舅子孟朴生,一个是马庆云的亲兄弟马登云,点着名儿把他们叫上来,秘密嘱咐了一套话,每人支给一百元盘费,叫他两人当日便到天津,乘津浦车赴沪,一刻不准停留。二人领了队长之命,略略地收拾收拾,只带一个随身革囊,匆匆地跑到车站,幸而四点的晚车,尚未开行,好在他们全有通行免票,一直跳上车去,直到天津。在天津也没敢耽搁,便转津浦车南下,到了下关,改乘沪宁车一直跑到上海。前后还不到五天工夫,已经来至春申江上。寻了一座局面很小的栈房住下,先向栈房伙计打听,此地有社会团总部,在什么地方,我们是北京分部派来的,即刻要谒见该部首领,请你替我们雇两辆车子。伙计笑道:“你们两位老爷,真打听着了!要向别人打听,还许不知道呢!因为社会团租的房子,是我哥哥做二房东,我哥哥就住在他的紧隔壁,您此去到静安寺路四十七号,先寻我哥哥,他叫伍洪升,您见着他,由他带到社会团总部,自然就见着了。要不然,那个总部向来不挂牌子,门口也没有什么记号,您向哪里去寻呢?”

马登云听他说话是北京口音,便立刻叙同乡,说:“咱们都是乡亲,承你关照,我们感激极了。最好先同你令兄见一面,我们还有求他的事呢!”

伙计将车子雇好,两人到了静安寺路四十七号,果然寻着了伍洪升。见他只有三旬上下,生得雄赳赳的,一身巡捕制服尚未脱去,原来是在法租界当巡捕的。孟朴生见他是一名巡捕,心说更可以引为同调了,两人说明来意,伍洪升笑道:“既然是乡亲,就请家里坐吧!”

他家里住着两楼两底的房子,收拾得十分雅净。三人谈着话,慢慢谈到社会团总部,伍洪升大笑道:“你二位来得太不凑巧了,他们在前天已经把房子交代清楚,那三只猛兽,也都各奔他乡,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党员也走净了。”

马登云忙追问道:“伍大哥你说什么?三只野兽,难道说他们党部里还养着猛兽吗?”

伍洪升大笑道:“我的乡亲,你老远得跑来投奔社会团,连三只猛兽全不晓得,还能帮他们办事吗?实对你说吧,他们这个总部里,有三个主要角色,一个叫洪化虎,一个叫田见龙,一个叫文熊渭,一龙、一虎、一熊,不是猛兽是什么?这一说,你可以明白了吧!”

孟、马两人,忙拱手谢他指教,说:“我们这一趟是白来了。但不知他们三位,现到什么地方去,料想伍大哥一定知道一二。还得求您指教才好呢!”

洪升不假思索地便拒绝了他们请求,说:“这个我实在不知道。你二位既是从北京分部来的,还是赶紧回北京去,党魁的行踪,分部当然知道,何必向外人打听呢?”

两人碰了他这个钉子,也不便再往下问。并且这里也不便久坐,便起身告辞仍回客栈去了。他二人回客栈,是仍返北京,还是暂在这里采访,我们姑且按下不提。

单说这伍洪升,为什么要替社会团隐瞒,不肯以三个人的行踪告知孟、马,这其中也有一段原因。洪升当巡捕多年,又在青帮中资格最老,也算是一个小头目。他一见孟、马两人便知道他们是北京侦探,故意地让到家来,说了这一套。所为打消了他们探访的心,叫他们早早回北京去,省得为党务进行之梗。他为什么要替社会团出这大力呢?因为他同田见龙是同帮,而且同盟,又是他生平最钦佩的一个人,所以处处要卫护他。

说起这个田见龙来,实在是一位大志士,大豪杰,他从十六岁上,便跑到东洋,加入排满革命。在海外工作了七八年,大家都说他少年英俊,前途不可限量。这一年,恰赶上武汉起义,他便跑回广东,发起了这个社会团。他的意思是以为平民党总算成功了,必须再有一个与他相辅而行的大党,专注意于下层民生,而不注意于上层政治。以上层的政治工作交与平民党,而以下层的民生工作,由本党担负起来,这就是他发起社会团的本旨。由广东又跑到上海,是同洪化虎一齐来的。化虎的学问手笔,比见龙高得太多了,只可惜他的心术不正,见利则趋,见害则避。见龙是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又正在少年气盛、热血潮涌之际,哪里识得破化虎的阴谋!反倒引化虎为生平第一知己。化虎本来长于演说,雄辩滔滔,无不有条有理,他又在留学中资格最老,在革命过程中,也有一段相当的历史,因此见龙很想把这社会团第一把交椅,加在洪化虎头上。化虎面子上还再三推让,其实骨子里边,他处心积虑,垂涎这第一把交椅不是一天了。两人从广东来至上海,随来的还有十几位职员,职员之中,另有两位女秘书,全是见龙的近人。一位是水太太,区广的岳母,她娘家姓叶,名叫叶树芬。因为她生得身体肥胖,而且面色雪白,与西洋人一般无二,大家便送她一个绰号,管她叫水蜜桃。那一个女秘书姓李,还是一位未出阁的密斯呢!名叫李芳园,身体强健,举止大方,穿一身男子西装,无论何人也看不出她是一位女性来。

他们到了上海,见龙便去寻他的盟兄伍洪升,他两人的历史很长,当年洪升应募到日本去做工,他卧病西京,无人照管,多亏了田见龙拿出钱来,为他治病。后来他病好了,无可酬谢,两人便结为金兰之好。洪升又介绍他入帮,同自己认的是一位老师,在青帮中辈数最大。见龙又送了他几十块钱,叫他仍回上海,说在东洋做工,是没有什么出息的。洪升回到上海,便托人荐了一个巡捕位置,四五年工夫,居然很剩了几个钱,把自己的兄弟、妻子也全由北平接到上捍住。他又租了几处楼房,自己当着二房东,每月也能赚几百块钱。他得意之后,常同见龙通信,问他几时能到上捍,如组织什么事,自己能力所及的必然竭力帮忙。见龙也曾回过他几封信,说自己奔走国事,行踪靡定,将来倘有机会到上海,必然到府上拜见盟兄盟嫂。

这一次见龙贸贸然来至上海,自然感觉人地生疏,他们落了栈房之后,自己一个人,先跑到静安寺路寻找伍洪升。伍家的家门,倒是被他寻着了,偏偏洪升正在班上,家中只有他的妻室郭氏,带着七岁的女儿大妞,同三岁的男孩小马。见龙说明了来意,郭氏便把他让到家中,把二叔叫得非常亲热。这也是北京妇人一种开通的习惯,不怕是从来未见过一面的男子,自要家中丈夫常提此人,说同他有甚样交情或盟兄弟,一旦见了面,不怕是丈夫未在家中,只要你原原本本,嘴里所说的话同她耳朵所听见的是一模一样,那么她立刻便能把你让到家中。哥哥兄弟,口头上叫得非常亲热,而且待茶待饭,不怕花钱费事,也必将你款待得非常满意,这叫作替丈夫维持朋友,大有西洋主妇的风味。其余各省各县妇人,要求这样开通的可就少得很了。说真了,这实在是一种美德。其用意完全在丈夫身上设想,并不含有其他作用,可谓纯洁之极。闲言少叙,却说郭氏把田见龙让到自己家里,亲手沏好了茶,斟一碗送到见龙面前,说:“二叔是几时来的?路上一定很辛苦了!”

见龙再三谦让,说:“不敢劳动嫂子这样周旋!我同大哥是换帖的朋友,亲兄弟一样,今天才下船,我便先跑来给哥嫂请安,偏偏大哥又不在家。”

郭氏道:“您的大哥,这时上班去了,下午四五点一准可以回家,您要没什么事,就在这里少候一候。如有要紧的事,我托街坊打一个电话,他马上就可以来。”

见龙道:“既然大哥有公事,就不惊动他吧!好在这时候已经两点了,少候一候,他自然会回来。”

郭氏又领着大妞同小马姐弟两个,给见龙引见,说:“这是田二叔,你们快请安问好!”

这两个小孩,非常机灵,全朝着见龙请安,把二叔叫得山响。见龙拉着两小孩的手,说:“这侄女、侄儿,怎么长得这样好看?又这样规矩,知道礼貌,这全是嫂子的教育好。”

说罢从皮夹里,取出两个金镑来,说:“这是个玩意儿,你们拿了玩去吧!”

两个孩子谁也不肯接,却用眼瞟着他娘,郭氏道:“使不得!这样值钱东西,怎能给他们玩去呢?”

见龙道:“嫂子您这就不对了。莫非是看不起兄弟,还是嫌兄弟这个见面礼儿太薄呢?”

郭氏忙掉转口风,说:“叔叔快不要生气,我是怕他们玩丢了。花叔叔的钱,还不是应当的吗!妞儿!马儿!你们快接过来,谢谢叔叔,不要招叔叔生气。”

这两个小孩子,说来也真怪,一听见他娘的吩咐,便毫不客气地伸过小手儿来,把两个金镑拿起,又请了一个安,嘴里还说:“谢谢二叔!”

这一来,把见龙招得哈哈大笑,说:“嫂子!您这小姐、少爷,是怎样排练出来的?兄弟自入世以来,也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小孩子。”

本来妇人心里最疼爱的就是她自己亲生的孩子,她那爱子之心,较比爱丈夫热烈十倍。爱丈夫的心,完全是随着金钱供给为转移,比如丈夫能多挣钱,充量地供给她花,她无论心里怎样,面子上总是服从驯顺,讨你喜欢。倘一旦丈夫挣不来这许多钱,不能充分供给她花,你看吧,她立刻就翻过脸来,不客气地对你吵闹,轻则冷讥热嘲,重则指桑骂柳,必使你无地自容而后快。但是转过脸来,对于她的子女,轻怜蜜爱,仿佛是人世间再也寻不出来的活宝,顶在头上怕歪,放在舌尖怕化,不怕孩子生得怎样丑怪,你也得说一声好美丽的小娃,她听了,便从心里快乐,说你是一位知时达务的好人。假如你要说她孩子一句不好,那可坏了,她简直认为奇耻大辱,不共戴天之仇,直到盖棺论定,还要说你是一个坏种。这就是普通妇人一种牢不可破的心理,假如你要不明白这种心理,你无论走到哪里,也要碰妇人的钉子。尤其妇人喜爱金钱,你要有钱送给她的小孩子,她看了比什么都快乐。田见龙年纪虽小,却是一个极有阅历的人,他自见了郭氏,便注意这两个小儿,既奖之以甘言,又赠之以金镑,郭氏便无可无不可的,把见龙看成自己亲小叔一般。见龙坐了一会儿,仍不见洪升回来,便起身告辞,说:“我还有一点小事,去去就来,大哥回家,请他候一候好了。”

郭氏哪里肯放,一定要留他在家里吃晚饭。见龙执意不肯,说:“以后叨扰的时候很多,何在这一时呢!”

郭氏领着小孩,亲自送他到门外,又再三嘱咐:“早一点回来,省得你大哥在家里候着着急。”

见龙答应着去了。

郭氏进来,仍旧把门关上,才领着孩子进楼房,把两个金镑子诓过来,放在自己腰中,就听得门外咚咚咚地敲门,自己又跑下来开门,原来是丈夫伍洪升,携着田见龙的手,郭氏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叔叔再候两分钟,他就来了,为什么要跑这一趟呢?”

洪升同见龙进来,仍旧关上门,一直到楼上坐下。洪升问郭氏道:“怎么冯嫂同小阿三,全不在家?却用你自己开门呢?”

郭氏道:“你不要问了,两个人全有事告假走了,我要不开门,岂不把你们墩在门外,要候两个时辰吗?方才叔叔来,就是我一个人伺候,但凡家中多一个人,我也打电话叫你去。何至叫叔叔等得不耐烦呢!”

洪升拉着见龙的手死不肯放,不知如何亲热才好。说:“兄弟,你怎么早不来?今天是什么风儿,才把你吹到上海?”

见龙遂把自己回广东,组织社会团经过的历史,详详细细对伍洪升说了一遍。洪升跳起来,挑着大拇指,啧啧赞道:“到底是兄弟你,真能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业!这个社会团将来如果发达了,全国之中,不致再有失业同胞,大家全享着自由幸福,这才不愧中华民国四个字呢!但不知兄弟这次到上捍,是迸什么宗旨?”

见龙道:“小弟在外国时候,就看准了上海这地方是全国的头脑。无论发起什么事业,总是要在这里先立好了基础,然后再推行于各省。自然登高一呼,全国响应,是极容易成功的。所以在广东转了一个圈圈,便同朋友跑到这里来。我这次回广东,一者是看看家乡,二者是访寻几位同志,能够帮我忙的一同到上捍,好把这社会团总部,提前在上海成立,这就是小弟来此的宗旨。不过我对于上海这地方。人地生疏,知道大哥是多年的老上海,一切的事全得要求你帮忙。至于经济问题,兄弟在海外时候,便筹了二三十万,全存在外国银行了,随时可以提用,这个无须哥哥为难。”

见龙说到这里,洪升便有些不自在,说:“兄弟你太不实在了!你把哥哥我,看成一个黑眼珠就认得白银子的人,实对你说,咱俩的交情,连性命都过,不要说是银子了。你就是一个钱没有,哥哥磕头化去,也能帮你的忙。何必把钱摆在头里呢?难道说你要不说出这二三十万来,我就不放心你,不肯帮你的忙吗?”

见龙听洪升恼了,连忙解释道:“哥哥你千万不要误会,兄弟在你面前卖弄有钱,这实在是开诚布公,要放在旁人,我还不肯说呢!你请想,发起这大的一个党会,要是没有几十万垫款,能够成得了吗?我既然有这一笔钱,我要不对哥哥说,便是瞒心昧己,拿知己朋友,当两旁路人待,这个说得下去吗?”

洪升听他这样一解释,立刻又转怒为喜,说:“兄弟你不要过意,我是一个粗人。我先问你,现在可有什么用我的地方吗?”

见龙道:“头一样求大哥的事,便是房子问题。我们既要组织大党,当然局面也不能太难了,这房子总得要够用的。会客厅、办公室全得要宽敞高大,其余各科、各股,办事的机关很多,也得宽绰着一点,不能太狭窄了。大哥意中可有这样适用的房子吗?”

洪升大笑道:“真真有福不在忙,无福跑断肠。我前一个月包租过一所大楼房来,通共是六楼六底,另外还有十几间平房,电灯、自来水、汽车房,无不全备。我租过来,原是预备朱都督住的,偏偏他又不到上捍了,我白垫了一个月的租钱二百多块,到如今还没人租,要再垫房租,我真垫不起,难得有老弟这个机会。你要组织党部,我情愿将这所楼房让给你,准被用的,并且租价也不甚大,每月才二百五十块钱。要放在旁人身上,三百块钱也租不下来。这房子的事,就算定局吧。”

见龙再三称谢,说:“难得大哥这样帮忙,房子是不发愁了。不过一切家具设备,也要有人替我办理,小弟对于这些事,样样外行,不但多花钱,而且还布置不好。大哥可有可靠的人,能够帮我忙吗?”

洪升想了想,说:“这个不用为难,楼房内原附着有几十件家具,这是可以不用花钱的,我们先借过来用。其余用的各种东西,我这里有一个朋友可以帮忙,他也是咱们青帮中的老辈,此人他本姓就姓潘,号叫伯泉,也是北京人,从十几岁就来上海,已经三十多年了。先在土庄做生意,很剩几个钱,现在家里闲着无事。回来我给你介绍介绍,你就请他专办党中的庶务,准能井井有条。不但给你省钱,还能叫你满意。”

见龙欢喜极了,忙问什么时候可以同他见面,洪升看了看表,说:“快六点了,我们寻个地方去吃晚饭,在饭馆里我给他通一个电话,立刻就来。”

说罢立起身来,一同出门,寻了一个北京式的山东饭馆。才一进门,大家便都迎上来,把“二爷”叫得山响。

伍洪升在上海多年,又是现任的巡捕,哪个娱乐场中不认识他?又兼他生来有点侠气,专能济困扶危,帮穷人的忙,对于各买卖家也是公平交易,从不曾占过一个小钱的便宜,因此他在上海滩上人缘最好。无论大小铺户,全恭维一声“伍二爷”,无论买什么东西,全是上赶着给他记账。至于各饭馆中,更不用说了,一见伍二爷同着朋友进来,大家全起立欢迎。跑堂的康小二,连蹿带蹦地在前面引路,让到一间极雅致的小客座中,先沏一壶上好的香片茶,然后请示二爷:“还候什么客不候?”

洪升吩咐给潘三爷打一个电话,请他马上就来,康小二笑道:“二爷你说晚了,潘三爷就在我们这里呢!他老人家,昨天又收了一位得意的徒弟,今天在我们这里大请客。你看正楼三间,全叫三爷包去了,一共有二三十位呢!”

洪升喜欢得不觉跳起来,拉了见龙的手,说:“我们去吃潘三哥,不必另起炉灶了!”

两人直奔正楼,洪升在前,一掀帘子,便大声叫道:“三哥!你们吃得好快活,怎么连个信儿也不知会兄弟我呢?您又收了高徒,我们也应该贺喜啊!”

只见为首坐的一位瘦长身材,两撇燕尾髭须,目光朗朗,十分精神,忙地站起来招呼说:“二弟,今天真是巧遇。你千万不要错怪我,我实在因为你的公事太忙,认个徒弟,这也是极寻常的事,值不得惊动你。你既然来了,我先给你引见引见。这是我新收的徒弟鲁君克明,这是老前辈伍二叔。”

鲁克明要行大礼,洪升至再把他拦住了,又指田见龙给大家引见,说:“这是同帮而且同盟的兄弟,他姓田号叫见龙。”

又向见龙道:“这位潘三哥,便是方才我对你说的那位老哥哥。”

伯泉跑过来,携了见龙的手,说:“我想念老弟,不是一天了。伍二爷没有一天不念叨你的,我们虽然没见过面,却是神交已久。今天难得聚会在一处,这一席酒,便算我给贤弟接风,快请上面坐吧!”

在座的二十多位青年,全是伯泉学生,见伯泉这样敬重田见龙,知道是本帮中的老辈,全要向他行大礼。见龙再三谦让,大家恭恭敬敬地向他鞠躬,然后才依次落座。酒席预备得非常丰盛,临时又加入两位贵客,大家兴高采烈,欢呼畅饮。伯泉的酒量本来非常之大,哪知道这位田君,更是一个五斗不乱的焦燧,彼此开了拳战,各不相下。喝了十几斤隔年的花雕,仍自不肯收兵。还是伍洪升出来替他们和解,这才把酒杯放下。大家吃过饭,潘伯泉询问见龙来沪的宗旨,见龙略略说了说,洪升便提到请伯泉帮忙,伯泉满应满许,说:“这个容易,我又是一个闲身子,乐得帮他老弟的忙,况且咱们本帮的弟兄,在上海做事的,就有好几万人,将来党部成立之后,我在外面吆喝一声,至不济也得有八千人入党。只要我们有这一大部分基本党员,将来无论发展什么事,也毫不费力。我同田老弟一见如故,他是一位高明而又爽朗的人,同我的性情最为相近,我一定帮他帽帮到底。”

见龙也深喜伯泉的为人,又老成,又爽快,如今又听他剖肝沥胆地要下全力帮自己的忙,更格外表示亲近。

果然第二天洪升同伯泉领着见龙,先看好了房子,然后由伯泉采买家具,不到一星期工夫,已经布置得妥妥帖帖。见龙领着本党十几位同志,全迁到新房子里。叶树芬同李芳园,全是女秘书,当然各人占一间屋子。洪化虎是以领袖自居的,他一个人便占了两间屋,一间是他的住房,一间是办公室。见龙专心致志,就在发展党务,并不注意于个人排场,所以他反倒在楼下一间小屋子里居住。自从党部开幕之后,尚未十天,入党的人,已经有六七千之数。洪化虎同见龙合作,他本不是推心置腹,他是知道见龙手中有几十万块钱,他想利用见龙,谋取社会团领袖的地位,只要能把这总部部长的地位取到手中,便可完全把经济权取过来,由他自由支配。他有这几十万块钱,再去发展别的事业,这社会团总部,不过就看成一个过渡机关,这是他的阴谋。田见龙哪里晓得,见龙还认他为生平第一知己呢!自从总部成立之后,不到十天,便有六七千人入党。在见龙看着,固然非常高兴,但是洪化虎却不免心中打鼓。他在暗中调查,知道这些入党的人,多半是帮会中有名人物,由潘伯泉、伍洪升两个人介绍来的,全都同见龙有密切关系。将来选举总部正部长时,我的势力如何能抵得过他?这个部长地位若被他取得,我的心血,岂不是白用了?我必须也造成一部分势力,将来好同他竞争。但是我这一部分势力,却向何方去寻呢?自己因此很是为难。一个人闷闷不乐,便到大街去散逛,走到四马路上,一个人踽踽凉凉毫无意味,想要寻一座小饭馆以酒浇愁,好消磨这半日光阴。正在举目向前观看之际,忽然有人拍他肩头,还叫着他的号,说:“化虎!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去访我?”

洪化虎忙回头看,不觉失声大笑道:“文四哥!你怎么会到了上海?你到底住在哪里?小弟连影儿全不知道,怎能怨我不去访你呢?”

原来那一位便是上文说的文熊渭。他同洪化虎是同学,如今不期而遇,见着化虎。化虎说这里不是讲话之所,我们到茶楼坐一坐。好在茶楼不甚远,几步便是青莲阁,寻了一间雅座,叫茶博士沏了两碗龙井茶。化虎先问他:“你回国之后发起了什么事业?怎么不在家乡,却跑到上捍?”

熊渭叹了一口气,说:“老弟不要问了!说起来真叫人伤心。我自从前年回国,本省长官要送我北京去殿试,我想凭什么以汉族好男儿却给满清当奴隶?因此便拒绝了他们的美意,情愿在本县办一点教育,培植培植家乡的人才。哪知这一来,却招了地方长官之忌,他们便认定了我是革命党。平常日子,便派许多侦探捕役巍我的门口,每逢出来,无论到什么地方去,前前后后,总有十几名护卫,不离左右,净这样闹了一年多。幸而没叫他们得着把柄,但是这种罪,也就够受的了。去年武汉起义,我得着这个消息,便偷偷地跑到省城,在暗中策划独立的事,很替党中帮了不少忙,后来居然成功了,我便在都督署里,充当秘书。今年举行参议院选举,他们又举我为议员,我本应当早到北京,因为在上海有一点事,便耽搁住了。却没想到在这里同老弟会面。你是几时来的?是一个人,还是同着朋友呢?”

化虎把自己经过,也对熊渭说了,又极力铺张,这个社会团是他怎样经营发起,所有团内的章程规则,全是他一手拟成的。又从怀中取出来给熊渭看,熊渭看了,击节称叹,说宗旨怎样正大,思想怎样完密,错非是你,决然没有这样手笔。化虎见把熊渭蒙住了,自己暗中打算,我若把他拉进党来,他是现任的参议院议员,他一个人的身价便可抵他五六千,而且将来选举部长之时,我们是同学,他一定向着我。这个部长,便不会叫见龙夺去了。想到这里,便用话试探熊渭,说:“大哥既然赞成我们这社会团,一定可望发达了!我想将来党部成立之时,就请大哥担任正部长一席,你的学问资望,全可以镇得住,但不知大哥肯俯就否?”

文熊渭也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哪里识得化虎的阴谋,还认着他是出于诚心,要推戴自己呢!忙的摆手摇头。说:“那可使不得,老弟一个人,费了若干心血,绞了无数脑汁,好容易才把本团的基础培植起来,我却坐享其成,来当现成的部长,这个如何使得!你如果不弃嫌,我可以加入你们贵团,做党员的一分子。遇着机会,我替你们出点力,这是我开诚布公的志愿。至于总部正部长一席,除去老弟之外,再也想不出第二个适当人来了。将来你就毅然决然地担在肩上,不必游移。我一哆廉所至,帮你的忙。将来到了北京,我们参议院中同人,我还可以拉他们入党。目前总部既然成立了,各地分部,也不可以再缓,你及早选派一位有胆量有魄力而且长于交际、善于辞令的,叫他做游行部长,先到北方各地,把分部成立起来。然后此呼彼应,自然如身臂相使,我们这个社会团,就不愁不能发达了。”

化虎鼓掌赞成,说:“大哥眼光远大,您所说的,全是彻底根本之论,我一定照此进行。”

两人又谈了一刻,便在楼上要了两份西餐,吃完之后,化虎回总部去,文熊渭也跟着他同来。此时田见龙正在办公室中翻阅入党的册子,忽见熊渭掀帘进来,两个人彼此一对眼光,见龙便抢过去,拉了熊渭的手,说:“文四哥,咱们三年没见了,我这次回广东,在省城里一连访了你四五次,总见不着,都说你到北京去了,哪知你还在上海浮沉着。”

此时化虎也进来,对见龙道:“今天错非我遇着他,还不知道他在这里呢!”

见龙道:“你既然来了,就得帮我们的忙。我先把你的芳衔写在我们党册上,有你一个来入党,就可以号召全国了。”

说罢提起笔来便把文熊渭的姓名填入册中。大家又商议了许久党务进行的事,自然见龙也是推崇化虎,情愿以第一把交椅见让,当然文熊渭是表同情的,这个首领问题,无形中就算决定了。但是表面上不能不经过一番选举手续,这却是一重难关。因为入党的人,虽然有七八千,却是帮会中占绝对多数。这些在帮的先生们决然不愿举帮外之人,他们心目中,只看准了一位田见龙。假如此时要于见龙之外另指定一个人,叫他们投票选举,他们宁可退出党外,也决然不能俯从。这一层难关,不但见龙心里明白,就是洪化虎也未尝不知道,不过面子上化虎总不好意思向见龙揭开,求他去疏通帮会,自己好当选为总部部长。如今既然有了文熊渭这个居间的人,当然非他莫属了。自己把熊渭让到他的住房中,开诚布公地把这个难题向他一说,熊渭大笑说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可以对见龙把此事说开,他是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决不至心口不相应。不过这好几千人,能否肯听见龙的话,一致推选你,这个连我也没有十分把握,只好办着看吧!”

果然熊渭同见龙一商量,见龙说:“这一层不用大哥来说,我早已就见到了。我们帮会中,虽然人多口杂,却是一致服从老辈。此事必须先同潘伯泉、伍洪升商议一番,如果他两位能通过了,其余的人,全都好说。”

熊渭点点头,说:“你说的很对,咱们后天再见吧!明天你有工夫,可以寻他们二位谈谈。”

说罢告辞去了。

第二天见龙同着潘伯泉一同去寻伍洪升,是日正赶上洪升在家休息,并未上班,一见潘、田两人来了,立刻让到自己卧房中谈话※氏给他们沏过茶,便领着两个小儿到外边去了。在屋中他们三人,便开了一回寡头会议。见龙把选举洪化虎为总部首领的话对他两人说了,伍洪升却倒没有什么意见,说:“兄弟既看着他能胜任,我们无不赞成。”

潘伯泉却摇着头表示不同意,说:“这事得从长计议,你们不可徒重一时感情,误了百年大计。”

见龙听伯泉说得这样郑重,便也不敢怠慢,忙问道:“大哥既这样说,一定是别有见地,但不知您从什么地方看出此事不妥来?小弟阅历太浅,还求您开诚见示才好!”

伯泉道:“咱们处世交朋友,是要观人于微的。你们两个人全认着洪化虎是世上少有的一个好人,其实要叫我看,他这个人顶靠不住了。头一样他所说的话,虽然娓娓动听,却全是八面风,讨人欢喜,纯粹是一个高等流氓,说不到什么道德信义。再看他两只眼睛轮转不定,时时刻刻他肚子里藏着阴谋,我们要处处防他还防不及,怎么能把党中的大权,倒双手献给他呢?我说这话不过是就我个人所见,至于说得是不是,还请你两位再加斟酌。”

伍洪升本是一个直性人,生平最喜欢有人奉承,他同洪化虎见过多次,化虎总是拣他爱听的说,并且张口二哥,合口二哥。把二哥叫得非常亲密,因此洪升认定了他是一个好朋友,对于伯泉所说的话,他心中颇不以为然,不过关系老大哥的面子,总不好意思驳斥他不对,只得似附和而不附和地答道:“大哥的话,也有一部分理由。不过要直然断定洪化虎不是好人,也恐怕有点冤屈他吧!”

见龙本来是被化虎迷住了的,他根本就不爱听有人说化虎不好,所以伯泉的话很不对味。洪升这一软驳,倒是恰合了他的心,便也不假思索地附和着洪升,说:“二哥这话,确是持平之论。本来化虎的为人,要说他油滑一点,诚然是有的,要说他一定怎么坏,我同他共事二年多了,却还不曾发现过怎样坏处。”

伯泉一听这两人的话,似乎是有点不以为然,他本是多年老阅历家,轻易不肯论人好坏的,这一次实在是发于良心,不忍叫见龙上了化虎的当,所以才剖肝沥胆说了几句。却没料到他两人全听不进去,自己也只好随风转舵,说:“愚兄不过是多此一虑。既然两位老弟,看他可靠,当然错不了许多,不过要叫我们本帮中人将来一致投他的票,这件事却不容易。头一样他得在家礼,也成为帮中一分子,然后我们再向大家疏通,才有选他的希望。这件事田老弟能够担得起来吗?”

见龙想了想,说:“这事并不甚难,我一定能劝他入帮。”

伯泉又说道:“化虎为领袖,我们必须于条件之下为相当的赞成,若是大海茫茫,把无上大权全交付他一人之手,并无丝毫限制,这个我是绝对不能帮忙的。只好请你们哥俩自己去办好了。”

伍、田两人,听他说得这样决绝,不敢再违老大哥的意思,忙一起答道:“大哥说怎样办,小弟无不遵命,但不知你所拟的条件,是怎样一种办法。”

伯泉道:“见龙老弟同洪化虎全是发起这个社会团的首要人物,将来无论发展到什么样子,你两人的地位,也不能畸重畸轻。别看表面上有正副部长之分,骨子里边,却必须有同等权力。好在你两人是一龙一虎,我们先发起一个风云会,仿照桃园三结义的办法,你两人列名册上,先定一种约誓,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有渝此盟,神明共殛。我同伍洪升、文熊渭三个人做担保,这是头一样必须办到的。第二样是经济问题,本党的基本款项,现在全在你一个人手中掌管,如将来推他为总部长,财政问题,虽不说完全转移到他一个人手中,但是表面上也似乎得要公开,才可以压住大家的口面。我以为化虎这个人,是绝对不能允许叫他掌财政权。如果他要得了财政权,只怕将来你的行动都难免受他的限制。据我看,这财政的事,最好请一位出来,替你做傀儡,但是这个人必须是你的近人,准可靠得住的,然后才可以肩此重任,党中就是支一个钱,也必须经你签字盖章,然后才能发生效力。他虽然是部长,关于财政的事,非有大问题,轻易不得过问。只许他筹划本党如何扩充发展,这样便可以打消了他的野心大欲。第三样是你个人的地位问题,他既当选为正部长,那副部长的地位,当然非你莫属了。不过仅仅一个副部长,是空桶子没有实权,必须再兼上一个总务处处长,所有一切问题,完全须经过这一关,然后才能进行。这样一牵制,他纵然当选为正部长,究竟实权还在你手里。这乃是最好的一种办法,可以防微杜渐、弭祸未然,你们如果能这样办,我一哆尽全力帮你们的忙。要不然,只好尔为尔,我为我,连眼前这个庶务,我也推却不干了。”

见龙道:“大哥这三种办法全是卫护小弟我,我又不是土驴木马,怎能不了解欢迎呢?就请两位哥哥先去疏通帮里的弟兄,小弟回去见文熊渭,把这意思对他说了,料想化虎决没有不赞成之理。急不如快,在十天以内,我们先把部长问题解决了,以后的事,自然不难迎刃而解。”

伯泉笑道:“老弟先不必忙。俗语说得好,问倒了佛再敲击,你不同化虎交涉好了,我们不能先去疏通同帮。因为咱们帮中,是不许说谎话的。比如把我们帮友疏通好了,化虎却不肯就那三个条件中的范围,那时我们再去回复帮友,说你们不必举他了,这就不像一句话了。所以我主张仍然是先同化虎交涉的对,你回去就寻文熊渭,先把这意思达过去。第一步风云会的盟单,我们在三日以内必须使其成立,这就是取得一种到底合作的把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不能丢开你别有所图,况且这一纸盟单,他如果肯立,其余的问题,当然不至胶执不许,那就全好办了。”

见龙再三致谢,说:“到底是大哥虑事周密,比我们这青年,专凭感情客气做事的实在相差太多了。”

他别了伍、潘两人,回至党部,知道文熊渭明天才能来,便迫不及待地自己去寻熊渭。

熊渭住在广东会馆,他来到馆中,知道熊渭住在跨院东厢房中,便一直掀帘而入,嘴里高呼着熊渭的号。才一进门,就见熊渭正同着一个女子在床沿上坐着,喁喁私语,一见见龙进来,那个女子忙站起来,羞得满面通红,大有难乎为情的神气。见龙一看,并非别人,正是他的女秘书李芳园。见龙笑道:“李先生倒走在前头了!”

熊渭过来,执了见龙的手说:“老弟来得凑巧。我们正在谈你呢!李女士说你待人一片至诚,比洪化虎好得多。她的意思是愿意你当总部首领。咱们商量商量,你如果肯任此席,愚兄也可以牺牲成见,帮着你进行这件事。你别看我同化虎是同学,其实根本上,我也有点信不及他的为人。对于老弟才真是心悦诚服呢!”

见龙听他这样说,不觉一阵狂笑,说:“文大哥,你把小弟看成什么人了?假如我要想当社会团领袖,用不着大哥帮忙,我只示意我们本帮中人,大家立刻也就能一致选我,何必绕那许多弯子呢?大哥你同化虎是同学,小弟同化虎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朋友,我们既然同心一致,有言在先,怎能够再改变呢?”

见龙这一套话,反倒说得熊渭怪不好意思的,面向李芳园发出一种淡笑,说:“怎么样?方才我对你说的话,一定不会假的,你们田老板的性情,你同他相处了这许多日子,还不知道吗?”

李芳园显出一种不高兴的神气来,说:“我这一次出来,本完全是冲着田老板。我并不认得洪化虎是一个什么人,如今冷锅里爆热豆儿,忽然又钻出他这样一个领袖来,我只有辞职不干。本来我一个青年女子,人微言轻,也够不上同你们议论大事,我这就告辞。”

说完了,一甩袖子,就要走出熊渭住室。此时熊渭仿佛着了慌似的三步两步跑到门口外,拦住芳园的行踪。笑道:“你的脾气怎么这样暴呢?我不过随便说一两句,你怎么就认起真来!一刻也不能再坐了。你这样一走,不但我面子上难堪,就连你们田老板也有点不过意吧!”

说罢又弯着腰,鞠着躬,表示一种诚恳道歉的意思。闹得芳园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竟在门口里木住了。高低还是见龙给解围,说:“密斯李,你就再坐一刻又有何妨?”

芳园借着见龙这一句,又往回退两步,坐在椅子上,冷笑着说道:“我要不看田先生的面子,多一刻也不能在你这屋里坐。你这人简直是滑头油鬼,八面风的骑墙党。叫我从心里不能佩服你。”

文熊渭见芳园坐下,他这才笑嘻嘻地又进屋来,说:“你怎样褒贬我,我也情甘乐受。”

又看着见龙笑道:“老弟大老远跑来寻我,一定有什么重要问题吧?”

见龙忙把方才同潘、伍两人交涉情形,对熊渭说了一遍。熊渭很赞成这种办法,并夸赞潘伯泉的眼光远大,不愧是一位大阅历家☆芳园也插言道:“潘先生那第二条法子,实在太妙了!我们只需把经济权握得牢牢的,他便无法作恶,其余全都不成问题。所怕的就是洪化虎那东西未必肯就这个范围。”

熊渭大笑道:“这一层尽可无虑,因为化虎此时的目的,就在一个总部部长,只要这部长能到他手中,无论什么条件,他都可以俯就。你们如果不信,明天我到党部去,避一说就能成功。”

三人又说了一回闲话,见龙同芳园转回总部。

第二天熊渭老早就去了,在洪化虎的卧室中,把疏通帮会种种经过及帮会中提出来的条件,完全对他说了,化虎毫不游移地全部接受,但催问什么时选举,必须能提前才好。熊渭答应同见龙去商议,化虎很是殷殷地表示感谢之意。其实洪化虎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三个条件,全是限制他的野心自由。不过他心中却另有一种打算,他以为天下事全是由渐而入,万不会一步成功,如今最难得的就是这领袖地位。只要把这个地位取到自己手中,以后千变万化,总不能逃出我的手。他想到这里所以才毫不游移地应允了,对于文熊渭所说的条件一样也不驳回,并且自己还表示:“这个首领地位,本应当推田见龙,因为他年纪太轻,我不过做一个过渡的,暂时敷衍几天,将来党务发达,诸事就绪,我当然退避贤路,仍把这第一把交椅奉还见龙。至于经济的事,本是由见龙募来的,我们当然不便过问,何况我对于钱财的事,向来不爱经手,但求有人负责,那就好极了。至于立风云谱,我久有此意,并且这个谱上,也无须专写我同见龙两个人,最好连熊渭大哥,以及潘、伍两兄,凡发起本党的同志,一概可以叙上,将来再有热心同志,挨次地向里叙,多多益善,大哥请想,这样办起来,岂不更可以表示大公吗?”

熊渭听了这一席话,不觉从心眼里佩服化虎真有做首领的恢恢大度,自己从前疑惑他,反倒是不知人呢!随即辞了化虎,把这意思达知见龙,见龙也非常高兴,说:“我们的眼睛到底不瞎。看起来,潘大哥未免多虑了。”

他两人又一同去见潘、伍,说明了交涉的经过,伯泉听着也很痛快,说:“难得化虎居然能这样概爽,看起来他这人还有可取。我们一定帮他的忙。”

果然第二天,化虎亲自作了一篇风云会谱的序词,叫本党书记缮写好了,当着大家提出来,请斟酌是否可用。大家都说他做得恳切周至,化虎并一再请见龙署第一个名,见龙再三谦让,化虎当着大家,说:“我们这社会团,原是见龙老弟发起的。风云会谱,原是一种私人契约,当然得由他第一署名,这是不容推却的。你如果再推,便是没有诚意了。”

潘、伍、文三人,也都赞成此议。见龙无法,只得在第一格的地位上先写了“田见龙”三个字,然后依着顺序,请化虎署名,化虎还要推让,伯泉向大家说:“那可使不得,如果这样,风云谱便可以取消了。”

化虎署过名,伯泉叫熊渭署名,说:“将来有许多大事,都得你担负,你就不必推辞了。”

熊渭第三,伯泉第四,洪升第五,全都签字盖章,这个风云会便算即刻成立。第二天接着便是实行选举,果然大家一致选化虎为社会团总部部长,田见龙为副部长。正、副部长选出之后,又选各股的总干事,田见龙兼总务股总干事;文熊渭为交际股总干事;潘伯泉为会计股总干事;伍洪升为采访股总干事;叶树芬为文牍股总干事;李芳园为文牍股副干事。选定之后,化虎又对众发表意见,说:“我们这社会团,原是想着普及全国的,并不仅限于上海一隅。既要普及全国,就得有人负奔走宣传之责,这种责任,非常重大,非青年精力弥满,而又富有毅力、长于口才者,决不能胜任愉快。我以为除去田见龙老弟,再没有一个人可胜此任。大家如以这话为然,就请一致推他,再兼这个游行股的总干事。虽然过于劳累一点,但是能者多劳,在我们党务尚未发达、人才缺少之时,也是无可如何,俟将来有了替人,再为见龙老弟减少责任,这是关系发展本党全局的问题,想来众位先生一定极端赞成。”

化虎把话说完,紧跟着便是一阵鼓掌之声,欢迎见龙兼游行部长。这个问题就算是完全通过了。在帮会中人,以为见龙虽然未能为正部长,然而他一身兼着三种职务,无论在上海,或是到外处去,他手中老有实权,化虎仅仅担一个空桶子部长,纵然生心,也绝不是见龙的敌手,因此大家欢欢喜喜地把会开过,便各自散去了。

第二天化虎出名,又召集了一回职员会议,潘伯泉、伍洪升、文熊渭、叶树芬、李芬园,还有几位职员俱都列席。化虎在主席位上,向大家宣布道:“我们这社会团,从昨天选定职员后,才算正式成立。其实兄弟讲哪样也不如田君,因为他一再谦让,只得暂时承乏。说真了,不过是尸位素餐,我自己实在惭愧得很。诸君要知道,我们田大弟所以不肯担任部长的缘故,并非是他才望不足,一言以蔽之,是因为他做事的心太热。他的本意,是想把这社会团推之全国,我们专在下层民生上努力工作,不愁不能实现民族的幸福、自由。他原意是想由南而北,先从广东珠江流域做起,然后再推行于长江流域,后来实地一调查,南方的民生,尚差强可以维持,唯有北方的民生却真是岌岌不可终日。因此倒转方向,又想由北而南,上海总算是全国适中之地。我们既在这里立定了根基,紧跟着就得到北京发展党务,昨天在大会席上,已经推定田大弟兼游行部长,这个责任,是再重无比的。他的意思想要即日出发,先到天津,在天津把分部立好了,然后再到北京。但是一切事情,他一个人实在兼顾不过来,必须从众位职员中,推选几位,随着田大弟一同到北方去,但不知哪位愿意同行,无妨自由发表意见。”

话言未了,职员中立起四五个来,全都异口同音,愿随田副部长到北方走一趟。内中叶树芬也占了一分子,她说:“我的女儿、女婿,现在北京,已经四五年没见了,此次正好借着机会,到北平走一遭。一者是帮田副部长的忙,二者借此省视亲戚,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想来两位部长一定赞成。”

化虎听了,尚未表示什么意见,见龙却先发言:“叶先生的提议,我根本不能赞成。因为我们既以身许党,即是以身许国,不能再有家庭儿女之私情。何况叶先生的姑爷,现充总统府秘书,我们对于官场,向来是不主张接近的。叶先生迸这种宗旨,要是一回北京,我们本党的秘密难免就透露到官场去,这是于前途极不利的。我说这话,并不是信不及叶先生,说她故意要卖本党的底,不过天下事不能不思患预防,我主张叶先生还是暂在上海,请芳园先生随我走一趟。在李先生正在年富量,也受得了辛苦,并且她北方没有熟人,也可以专心致志地帮着我办事,不知众位先生意见如何?”

见龙说完了,在座的人多半起立赞成。偏偏李芳园本人却低着头一声也不响,她只用眼望着文熊渭,闹得熊渭也怪不好意思的,大为蹐跼不安之意。木了片刻,起立说道:“李先生还是勉强走一趟吧!既然田副部长这样倚重你,你怎好意思驳他的面子呢?”

大家全诧异,怎么别人不劝芳园,单单文熊渭要多管这闲事呢?倒看芳园是否肯听熊渭的话。哪知她依然带出不高兴的神气来,向熊渭发话道:“你何必多管我的闲事呢?去是我的自由,不去也是我的自由,用不着你来干涉!”

熊渭笑道:“我怎敢干涉你,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芳园道:“你为什么不能离开上海呢?你如果能即刻到北京去,我一定奉陪。”

熊渭道:“我在这里,是有一点私事尚未办完,大约等不到一个月,也就要起程了。你不妨先走一步,咱们一准在北京见面,还不成吗?”

李芳园到此时,不好意思再说不去,只可正式地对见龙说道:“既然田先生看着我去的好,那么我就陪你走一趟吧!”

众人听她自己承认去了,便一齐鼓掌赞成。见龙也再三称谢,说:“难得李先生这样顾全大局,我心里实在感激得很!”

这样一封口,芳园更不能说不去了。其实她是不愿去,而强其必去;叶树芬是想要去,而偏不能去,两人面上,全含着一种说不出的郁闷。

这个会开过了,大家悒悒不欢而散。在叶树芬是想借此探望女儿,总算是有一个当去的目的;李芳园却为什么不去呢?这其中也有一段因缘,原来芳园是一位极讲自由的女子,她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她父母主张叫她嫁人,也曾提过许多人家,全被她迎头打消了。她说什么事都可由父母做主,唯有这婚姻的事关系自己终身,却不能由父母做主,必须先得本人的同意,然后才可以定局。三番五次,不是本人的学问不佳,便是相貌平常,再不然便是旧家庭,翁姑之外,又有什么大伯小叔,大姑小姑,一大家子人,还讲的是旧礼教,芳园探听明白了,如何肯上这个当!只用两个字回复她的父母:“不成!”

她父母白操了几年心,总是蹭蹬不就,后来赌气对她说:“我们不管了,你自己打主意吧!你看着谁好,你便嫁谁,也不必再来关白父母。”

芳园争了七八年,总算争得这样一个自由结果,她从此便注意于社会交际,想要寻一个如意郎君。寻了两年,也不曾遇着可心的。田见龙同她家是老表亲,知道表妹的学问手笔俱都不坏,便约她一同到上海办党。芳园心里一动,我在家乡,既然遇不着可意的人,何妨到上海看看,那里是五方杂处、人文荟萃之地,或者也许有我意中的人物。她想到这里,便毅然随见龙来沪,及至在上海住了两个月,也始终没看见可她心意的人。也是活该天缘凑巧,无端来了一位文熊渭。要论熊渭的人品,并不见怎样出众。他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生得背厚腰宽,身量高大,浓眉大眼,皮肤黑粗,看神气直像一个武人。说话办事,却是非常爽朗。他是在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毕过业的,论学问也可以说得去。他自从第一次到社会团总部来,就被李芳园看中了。两人在密室里很谈了许多话。第二天芳园又去寻他,熊渭本是抱独身主义的,所以三十多岁,尚未娶妻。芳园同他谈了两回,知道他的家境历史,同自己意中所希望的恰恰成一个正比例:第一样熊渭家中,只有一位年迈的叔父,父母早就不在了。既无兄弟,又无姐妹,仅仅他叔父膝前有一个出了阁的堂妹,上无长亲,下无同辈,人口总算非常单净了;第二样说到家当,虽然算不了什么富户,也有三百亩水田,两个铺子,虽然在他叔父手中掌管,将来一定是他擎受,也可称为小康之家了。这两样如了芳园的意,究竟还是枝叶问题。最使她满意的是熊渭生得体质雄伟,毫没有一点文弱之态,而且说话办事,尤其爽朗,又没有丝毫龌龊委琐的意思。芳园以为这样人才,够上当丈夫的资格了。但是自己同人家是初交,怎好意思张口提婚事呢?必须先破出工夫去,同他交朋友,果能一天比一天接近,将来到了感情亲密、机会成熟之时,不用我去求他,他当然就先要向我求婚,这岂不是以逸待劳的一条妙法!她心里存了这种成见,所以一时一刻,也不愿同熊渭离开。两个人在这一星期中,几乎没有一天不见面的,感情总算是与日俱进了,偏偏这时候见龙要到天津组织社会团分部,点着名儿,叫芳园随同前去。芳园的心中,虽然极不乐意,然而面子上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可以拒绝不往。她用眼望着熊渭,本想求熊渭替她解围,偏偏熊渭说了这一套,反倒关住非去不行了。她只好硬着头皮答应起来,却暗恨熊渭太不识趣。

会散了之后,她便把熊渭叫到自己屋中,埋怨他道:“你这人是有什么毛病?我示意你叫你给我解围,你不帮着我说话,也就罢了,怎么倒领着头儿,非驱逐我出境不可呢?你莫非是讨厌我,不愿意同我见面,故此用这种法子,把我远远调开?你好眼不见心不烦,我说得对不对呢?”

芳园说到这里,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眼中的珠泪,已经莹莹欲坠。熊渭虽是一条硬汉,但他自同芳园交往以来,正在初尝着情的滋味,哪里禁得芳园这样责备,同这种伤感可怜的情态,他已经急得莫知所措,忙解释道:“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也很愿意朝夕同你见面,彼此谈几句心,也是痛快的。偏偏见龙要约你出外,你一声也不响,把人家僵在那里,够多么难堪!我说一两句,不过叫见龙有个套儿,好借此收场。你怎么倒埋怨我驱逐你呢!”

芳园道:“得了!你不用说了,你这一解围,我在上海可就蹲不住了。”

熊渭笑道:“你不用着急,你如果真不愿离上海,我倒有一条李代桃僵的妙计,可以不动声色,仍然在上海住着,一步也不必移动。但不知你能否实行这条妙计?”

芳园听了,立刻眉飞色舞,仿佛枯木逢春的样子,向熊渭道:“你到底有什么法子?快对我说!我一定能够实行。”

熊渭附在她的耳旁,告诉如此这般,不动声色,准能达到目的。而且全党的人,谁也不注意,把事就办了。这乃是移挥木、李代桃僵一种绝妙的招数,错非是你,我决不肯传授的。芳园听了,立刻鼓掌大笑起来,说:“你这人真能察言观色,利用对方心理的弱点,实行偷天换日之计,再巧妙也没有了。事不宜迟,回头我就同他商议。好在田老板的为人向来脱大不羁,他决不注意这些地方。只要当时瞒过去,一到了海船上,纵然知道也无法了。你先去问一问他们,到底准在什么时候启行,我们两个人,也好预备一切。”

熊渭答应着去了。

芳园立刻便去寻叶树芳,只见树芬一个人坐在屋中,仰着头若有所思,面上很带一种抑郁不舒的神气。一见芳园进来,连忙让座,芳园管他叫大姑,说:“今天这个会开得真堵心,我本不乐意到北方去,他们是捏着脖子非叫我去不可,大姑您想世界上哪有这样不讲情理的?”

树芬叹了一口气,说:“天下事就是这样!你愿意的,他偏阻挡着不叫你去;你不愿意的,他偏拉扯着不去不行。这就应了那句俗语,不如意事常八九,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

芳园冷笑一声,说:“大姑!您的思想太旧了。我们不过是帮忙性质,并非把这个身子卖给他们!我们个人有个人的自由,难道说他不叫去,我们就不敢去,他叫去,我们就非去不可吗?”

这几句话说得树芬心中一动,她看了看芳园,说:“密斯李,你难道真不去吗?”

芳园笑道:“我是一定不去的!不过在我有这种魄力,大姑您是绝对做不到的。我不去也是白不去,你依然不能补我的缺。”

芳园拿这几句话一激,树芬有点忍不住了,把手中的茶碗向桌上一放,因为用力太猛了,茶碗一倒,咕噜噜滚在地下,摔了一个粉碎,向芳园发话道:“你怎么这样看不起人!我活了四十多岁,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会过?无论到哪地方,也没人敢侵犯我的自由。方才在会议席上,不过是给田见龙留面子,其实我要到北方去,他能阻拦得了吗?冲着你这话,我还是非去不可!倒看他能把我怎样了!”

芳园见树芬动了真气,知道此事已经成功,弥把话拉回来,说:“大姑不要生气。怨我年轻,不过说两句玩笑话儿,您还真值得动气吗?实对您说,我早替您打算好了,不动一点声色可以使您安然到北京,会着您的爱女,并且面子上还不得罪见龙,有什么不是,全由我一个人担负起来,您想这个法子不好吗?”

树芬听了,立刻转怒为喜,忙问芳园:“你说得这样轻巧!到底有什么法子呢?”

芳园附在树芬耳旁,告诉她如此这般,准保本党的人连影儿也不知道,我两人的目的就全可以达到了。树芬赞道:“好计!好计!果然你的思想真妙,从明天起,我们就得扮演起来,好遮饰他们耳目。”

果然第二天叶树芬先对见龙说:“上海有一家亲戚,要做八十整寿,我得早去几天,帮着料理一切,请五天的假↓了假期,方能回党部来。”

见龙当然准她的假,她把随身的衣服行李,收拾收拾,便离开党部,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去了之后紧跟着便是大家给见龙饯行,因为他已定准了在后日晚九点,乘新铭轮船到天津去,一切行李箱笼也全都收拾好了。大家这一席饯行酒,本不是专为见龙预备的,此番与见龙同去的,一共是三个人:李芳园是文牍;另有一位交际员孙君子翼,是见龙的姑表兄弟;还有一位管财政兼庶务的马君仲奇,是见龙的同学,此人年轻虽轻,做事却是丝毫不苟,因此见龙才把财政全然付了他。此番在酒席筵前,孙、马两君陪坐,单单就是见不着李芳园。大家全打听她到哪里去了,马仲奇道:“李先生昨天受了一点感冒,今天早晨起来,她说这党里太不清净,吃过药后,想要安安静静地睡一刻全不能够,倒莫如早一点上船去。在官舱里,自己独占一间屋子,吃药方便,睡觉也没有人吵闹,于她的病体最为相宜,因此早晨便雇了两辆黄包车,把自己的行李衣服全带着上船去了。这时候正在睡大觉呢!还能在这里饮酒吗?”

大家点点头,说:“李先生的脾气,本来孤高,她不乐意同大家厮混,这样叫她一个人养病去,也倒很好。”

哪里知道芳园在早晨雇好了车子,她何尝是到船上去,她叫拉车的一直把她拉到广东会馆。

此时文熊渭已在门前等候,帮着她把东西拿进来,进到一间屋子里去。叶树芬正在屋里向外张望,一见芳园到了,她脸上立刻现出笑容来,说:“你太辛苦了!咱们是这就到船上去,还是候一候呢?”

芳园道:“快走吧!不要耽误工夫了。一耽误工夫,就难免露了马脚。门前现放着车子,您把行李运着,一直上新铭船,连一点阻拦也没有。我因为怕麻烦,昨天便把船票要过来。”

说着从怀内掏出,交与树芬,说:“您可带好了。上船之后,先在包房里闷一两天,不要出来,也不放人进去。他们知道我有病,一定不来惊动。等船到烟台再露面,与见龙说开,一点不晚。这些话您都记住了吧?”

树芬一一答应着,带着行李,匆匆上车而去。这一幕移挥木李代桃僵的把戏,到此总算完全成功。若问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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