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秉衡因为死得太仓促了,外间众口喧腾,全说是项子城买好了他的厨役跟人,用毒药给药死的。究竟这话确不确,我们既未亲眼看见,当然也不敢妄下断语。不过事后据署中人传说,种种情形,颇多可疑。本来这种事在前清时代就是有的。彼时以专制皇帝之力,尚未能发现此种秘密,何况是民国,纵然有人知道,谁又敢为之揭破呢?

当年在道光时代,山西地方仿佛出过一件争夺遗产的谋杀案子。事主姓云,是有千万财产的一个大富户。可怜家主没有后嗣,只有两房妻室,立于平等地位,并无嫡庶之分。一个是云张氏,一个是云杨氏。后来家主死了,按情理说,按法律说,全应当从本族中承继一个儿子,那是正当办法。只因同族中都存了一种得产的心,这家也争,那家也抢,彼此互不相让,反倒把这件事僵住了,不能解决。因为这一迟延,可就酿出很大的惨案来了。据说云张氏是一个好人,她为丈夫守节,并无他心。那个云杨氏,却有外遇,她的奸夫替她划策,如何可以独吞这一份财产,必须先将云张氏害死了,然后才能达到目的。他们便先在外边散布流言,说云张氏如何不能安于其室。后来索性把一个才落生的死孩子,偷偷放在云张氏屋中,然后勾结本族的无赖子弟,从屋中搜出来,加云张氏以种种侮辱。云张氏羞恼气愤,便上吊死了。从此家财便完全落在云杨氏一人手中,明着承继了本族一个无赖子弟,暗中却是某奸夫把持一切,变成了一个无形的家主。请想这样不平的事,远亲近邻知道了,哪有不气愤的道理?况且他本族中也不全是无赖。有那体面一路,而又忍不住这口气的,便出头代云张氏申冤。第一审是本县知县,暗中不知使了云杨氏多少银子,连班房人役也都随着老爷发了财,稀里糊涂地以死孩为凭,硬断云张氏不贞,某族人诬告,把胜利归到云杨氏一人身上,这案子就算结束了。某族人不服,又告到知府衙门,这是第二审了。知府又不知使了云杨氏多少银子,府衙门的班房人役,也随着大老爷发了一笔财,结果是同县衙门一样的判断。这一桩冤狱又无法昭雪了。然而某族人仍是不肯死心,又跑到省城,在抚藩臬三大宪衙门递呈文上控了,于是这个案子又提到省城来问,这是第三审了。到底钱能通神,无论多大的官,黑眼珠看见白银子,也一样能够软化。云杨氏在三大宪手中,又不知花了多少万银子。这三个衙门中的幕府吏胥,当然也随着沾了大惠。最后结果,仍然同府县衙门一致无殊。云杨氏因为有钱,居然得到三审胜利。然而事情太闹大了,这种声气已经传到北京,被某御史递了一封奏折,把山西的大小官儿一律参下来了。道光皇帝即位的日子不多,正在振刷精神,励精图治,一看见这奏折,立时勃然大怒,说:“这还了得!堂堂封疆大吏,竟敢贪图贿赂,污人名节。若非派一公正大员前往彻查,必不能得一个水落石出。”

于是自己写了一道朱谕,是“特派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杜某到山西查办冤狱。钦此”。这位杜老中堂,是山东人,为道光皇帝的业师,乃是一位老道学先生。性情正直骨鲠,平日以圣贤自命,唯求屋漏不愧,衾影无惭,在大臣中是道光皇帝最佩服的。如今不派别人,单单派他,就可知道光的用意所在了。这道旨意一下来,直把山西大小官员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摸着脑袋,仿佛不定哪一天就要分家。这位大钦差来到太原,是杜门谢客,自巡抚以下,无论大小官儿,一概不见。却先把这全案的文卷,一律调至行辕,从头审查,并传谕出来,两造事主,以至府县藩臬巡抚,一律听传候审。凡是审过这一案的官儿,全都变成了被告。这样雷厉风行,那使过钱有亏心的人,怎能不怕?然而关节不通,又想不出可以运动他的法子来。后来巡抚署中,有一个老幕府想出法子来,说:“这事要托官场的人情是绝对做不到的。只有在他前后左右的近人身上,先设法打通了,然后才有说话余地。”

此时只有他随身带的厨子,不时出来买菜。因为他不受地方供应,所以连厨房也是自己办理。这个厨子是北京人,伺候杜中堂多年,很得他的信任。于是秘密中先由巡抚派自己近人,同厨子拉拢交朋友,先送给他一万银子,求他在中堂面前说话,如果能疏通好了,再送他三万白金。厨子始而不敢应,说:“中堂的脾气,无论是谁也不敢说话,何况我们一个当下人的。”

后来将银子给他摆在眼前,白花花的一万两。一个没受过教育的粗人,看了怎能不动心?况且给钱的人又说:“无论成与不成,决没有人索还,但求你收下就好。”

厨子居然收下存起来↓付人又对他说:“老中堂只能含糊一点,情愿送三十万现款,为中堂甘旨之奉。”

厨子只含含糊糊地答应下来,回到行辕中,却不敢直接对中堂说。等中堂吃过饭,正在高兴时候,他便说到外边买菜,听见谣言很多。中堂问他什么谣言。他便笑着说:“外间纷纷议论,有说中堂受了三十万的,有说中堂受了五十万的。小人听了很生气,向他们辩白,说中堂自到太原对于山西官民,并不曾见过一个人,哪里会有这样事!你们再信口胡说,我一定送你们阳曲县衙门,先打嘴巴再枷号起来,看你们还说不说。”

杜中堂听了,哈哈大笑,说:“三五十万就能买动我的心吗?你以后不要理他们好了,何必同他们怄气呢?”

厨子得了这几句话,第二天便传给抚署差人。差人回来,告知巡抚。巡抚误会了,以为是中堂嫌少呢,便叫他再托厨子,如中堂应允,情愿报效一百万两。哪知这一次却碰了钉子,被中堂大骂一顿,还打了厨子两个嘴巴,几乎驱逐出门,经家人幕府说情,才勉强把他留下了。哪知这一留下,却害了自己的老命。抚署差人交给他一包毒药,叫他害死中堂,以十万两白银为赠。如果不办,便告发你以前讹索了一万两,有赃有证,你的性命休想保全。你如果办了,虽然害死中堂一人,却保全了山西官民几十条性命,又凭白得十万银子,一生吃着不尽,无须再当厨役。一面掀动一面要挟,厨子狠狠心,咬咬牙,居然答应了←然未出三天,杜中堂以暴病薨于山西行辕,连遗折都来不及呈递。巡抚一面入奏他暴薨情形,一面把文卷收回来,仿照中堂笔迹,批示维持以前的原判。在山西巡抚,自以为这样办理,可以平平安安的永无后患了。哪知道光皇帝见了这一道折本,于悼痛之余,却存了很大的疑窦。杜某虽是五六十岁的人,平日身体非常强壮,而且事前又没听说他有病,何以突然间就会死了呢?当时这位皇帝老子,越想越觉着情形可疑,于是亲手写了一道朱谕,大意是说:“杜某为朕师傅,平日辅导启沃,厥功甚伟。今以暴疾溘逝,怆悼殊深。该大臣遗体,着山西巡抚某人,妥为保护,不得擅行棺殓,派内务府某堂官,驰往迎护来京,朕将亲视含殓。钦此。”

这一道旨意传下去,恰似半天中打了一个焦雷,把在京在外的王大臣,全都吓得目瞪口呆。认为天子要亲视大臣含殓,这真是从来未有的事,不知这位皇帝心中究竟存着什么打算。有意谏言,又怕引起他的误会,把自己也牵连其中。如果不说,又怕这件事闹大了,将来不定要牵连多少人。尤其是山西巡抚及藩臬府县等,见着这一道旨意,简直同宣布他们的死刑差不多了。一方面迎接内务府钦差,打通了关节,求他在皇帝面前多多美言;一方面又运动北京的军机王大臣,无论如何也得阻挡住那位皇帝老子,千万不要自己去看。这样又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大约云家的千八百万财产,已经花得剩了没有几个啦。杜中堂的遗骸运到北京后,当然停放在他的相府中。道光皇帝真要自己去亲视含殓,一班王大臣全都跪在地上磕头,说:“请皇上为国家体面设想,不必再追求了。杜某究竟是一个臣子,也不敢当皇上这样礼节,可以特别地优恤他。一方面将山西巡抚藩臬一律革职,加他们以卫护不周之罪,原案再派大臣秉公审判,如此办理,也很足以表示朝廷的公正尊严了。”

道光一想,也生怕此事牵掣太多。于是将亲视含殓之命仍旧收回,就照着军机大臣的话办理,总算保全了许多头颅,未受着刀剑之苦。然而公正的杜中堂却因此牺牲了。云张氏一案,后来仅仅昭雪了一半,作为两妇争产,彼此栽诬,云张氏气愤自尽,由本族为死者立后,将云杨氏逐出家门。稀里糊涂,将这案子结了,所有云家财产,也随着花了一个精光。假如当日两个妇人,要能合而为一承继一个儿子,享受偌大财产,终身纳福,又何至闹到这种结果呢?

作者特特引这一段故事,是比喻毒杀冤案,以皇帝的势力都无法破获,何况是在民国中,而主使的又具有一种特别的大势力呢!可见赵秉衡之死,也只能视为千古疑狱。要一定认准了是谁害的,无论何人也不敢说。不过马迹蛛丝,总免不了有一重痕迹罢了。当时幕府及天津各官吏,都纷纷给总统府去电,报告秉衡因暴病身故的经过情形。总统即刻便有回电,表示十二分的悲悼惋惜之意,并派总统府高等顾问朱宝田连夜驰赴天津,以省长暂代督军之职,并帮同赵督家人办理他的身后。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把这事就揭过去了。虽然当时有些风言风语,谁还敢到总统的面前去质问吗?不料过了没几天,江苏都督冯国华忽然拍来一封电报,大意是追问赵秉衡身死的经过,说外间浮言很多,在国华个人,固然绝对不信,然而赵秉衡是总统台前第一得力人员,想来总统对于他的死也不能不格外伤心,为碧北洋系团体起见,似乎应当有一种表示,以免部下因误会之故,离心离德云云。项子城见了这一封电报,立刻有点悚然了。本来他的部下,文官以赵秉衡、杨志奇、阮中书一干人为腹心,武的以冯国华、段吉祥等为爪牙。尤其冯、段两人,是部下两员大将,在项子城眼光中,直与汉之韩信、彭越相差无多。他还想着倚赖这两个人,将来为他开基创业,打成万世一系的天下。如今见冯国华忽然有这种表示,虽然立言极其和婉,然弦外之音,不难使人由意会而得。因此他很觉着动心,直盘算了一夜也不曾合眼。第二天先叫秘书厅复了国华一封电报,说赵秉衡的死,如何悲悼。已经下了两道命令,后事优恤。外间因为他死得太快,遂发生种种误会,好在流言止于智者,以将军之明,自不至为其所惑。仍望保障东南,努力为国,将来图形麟阁,有厚望焉。说了许多面子话,无非是安国华的心。到底项子城心中总仿佛存着一块病。他要设法把国华拢住了,使他不萌异志,自不能不取一种特别手段,先买得他的欢心。好在项子城放出去的侦探,在各省分住,探听消息的为数很多∝于某都督个人行动,以至家庭琐事,至纤至悉,全有报告。

这一天接到南京侦探的报告。子城看了,不觉欢喜得跳起来。你道是有什么特别消息吗?其实并不是。原来是冯国华断弦,他的夫人于最近故去了。项子城知道他是守一夫一妻主义的,虽然做了这大的官,堂前并无一个姬妾。这一丧妻,他便成了一个孤独者。因此灵机一动,想到借重女兵,一定可以牢牢地把他拴住。同时他就想到有一位最适宜的娘子军。我如果出头撮合,将此一门婚姻撮合成了,必能得到两方的感激。这真是天假之缘,使我成功,我焉可错过了这种机会!你道他心意中的人究竟是谁?原来就是前文说过在他府中充当西席的周文锦女士。他掐指一算,周女士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冯国华五十四岁。彼此的年岁,并不算悬殊。不过周女士从前发过誓,情愿终身不嫁,上养老母,下抚弱弟。如今忽然给她提亲,倘被她迎头挡回去,这事倒不好办了。必须先寻出一位女客,具有苏张之舌的,才能说得她回心转意。这种差事,究竟谁可以去当呢?他不期然而然地便想到了大姨太太身上。要论他这位大姨太太,实在是一个有才的妇人,别人办不了的事,她也能办得稳稳妥妥,而且对待人是一团和气。无论怎样难说话的人,只要见了她,也能倾心吐胆,拿她当一位知心人看待。至于她那一张嘴,尤能头头是道,面面俱圆,使人听了自然能够满意。因此项子城有什么难事,总要同她商量。大姨太太说出一个主意来,有时真比子城见识还高,思想也比他周密。此番因为要结冯国华的心,想替周文锦作伐,于是对大姨太太一商量,想叫她出来做一位说客。大姨太太慨然应允,说:“总统就完全交给我吧。不过有一件事得要预先声明。周女士家中很寒,如今出嫁督军,这一份妆奁,似乎总要体面一点,将来势必由我们出钱置办,不知总统可能拨一笔巨款否?”

子城大笑,说:“你虑得太周密了。我此次给他们执柯,本是含有政治作用的,但求事情能成,就是花上十万二十万的也决不吝惜。你自管放心大胆去做,将来用款时候,可由内账房随便支领。”

大姨太太听他完全答应了,这才入手布置一切。

恰赶上过不几天,便是周女士的生辰。大姨太太事前便传出令去,给周师老爷做生日。在南海中靠着海边很大的一座院落中,作为庆祝之所。由本府的厨房预备上好的酒席,并传各伶人演戏祝嘏。大姨太太又自己出名,约请国务总理、各部总长的太太小姐前来作陪。周女士见她如此大张旗鼓地给自己做生日,心里很觉着不安,亲自向大姨太太至再辞谢,说:“平日在府中,承事事特别优待,已经铭感五中。如今贱降之日,又蒙如此铺张,更觉过意不去。况且我今年才三十几岁,也实在当不起庆祝两个字,请大姨太太千万收回成命吧。”

大姨太太笑道:“周师爷你怎么这样不开通!你在我们家里是居于老夫子地位,并非寻常幕府可比。我们项家的规矩,对于业师是特别尊重,岂有你过生日我们不张罗庆贺之理?请你不要管吧。临时就擎着当南极星君好了。”

果然到了这一天清晨早起,大姨太太特派八人大轿前来迎接周师爷。这轿子是杏黄颜色的库缎,上绣五彩凤凰,绕眼争光,在初出的太阳照耀下,十分美丽。原来这一顶轿子,还是隆裕皇太后当年做正宫娘娘时特特给她预备的,后来她做了皇太后,应当乘坐正黄颜色的轿子,这一顶杏黄轿便算无形作废。大姨太太也是有意凑趣,特特向清宫把它借来,派了八名青年的轿夫前来迎接周师爷。文锦早已起来,梳妆完毕,只穿了一件桃灰色宁绸夹袍,白袜青鞋,打扮得十分素淡。紫艳、素娟两个使女在后面跟随。一出门看见这一顶杏黄轿,周女士愕然说道:“这如何使得!我不过是一个平民之女,怎能坐起黄轿子来?虽说满清已成过去,到底有一点僭分。这是使不得的,好在路程不远,我莫若走吧。”

迎接她的使女,一个叫韩香,一个叫苏墨,全是大姨太太手下的干员。一听周女士这样说,铆上来笑道:“师老爷不要谦词吧。我们大姨太太说,今天是师老爷的好日子,特特打发九凤銮舆前来迎接。这是预祝师老爷将来有国母之分。师老爷就依实吧,不必推辞了。”

周女士笑道:“这是你们姨太太拿我开心。你们为何竟认起真来?”

韩香是一个最坏的丫头,她见周女士执意不肯上轿,便向苏墨同素娟、紫艳使了一个眼色,四人一拥而上,这个架着胳臂,那个抄着腿,硬把周女士架到轿中。那八名轿夫抬起来便向前走。周女士在轿中仿佛驾云一般。她此时神经触动,恍如当日释放陈美珍时做的那个梦又到了眼前。不过那一次是梦境,这一次却是实境。自己心里思索:莫非我真有做国母的希望吗?她一壁想着,转眼工夫已经来到礼堂。轿夫将轿子放在门前。只见门前悬灯结彩,影壁上用五色电灯结成一个很大的寿字。大姨太太率领着本府的姨太太公子小姐在门前恭候。四名使女,也坐马车随着赶到了。将周女士从轿中搀出来,大家全笑着,有说迎接寿星的,有说迎接正宫娘娘的,闹得周女士倒怪不好意思的。深深向大姨太太鞠躬致谢,说:“文锦何德何能,敢劳东家太太这样优待!尤其是这一顶轿子,东家不是给文锦做寿,恐怕是要折了文锦的寿呢!”

大姨太太拉了她的手笑道:“老夫子太谦了。我预祝你不日就要正式乘坐九凤銮舆,因此今天先请你试一试新。”

几句话招得大家全笑了,如众星捧月一般,将周女士捧到礼堂上。

这礼堂是五间明着的一座大厅。大厅前边是四方的一片空地,空地前边是一座小巧玲珑的戏台。戏台上已经挂好了门帘帐幔,全是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空地上调摆着十几张方桌,是预备摆席的,也都挂着红缎子卫椅披。再看礼堂上,陈列着麻姑献寿,福禄寿三星,王母娘娘,全是赤金铸成的偶像,神气栩栩如生。另外摆列着不少花朵,正在春天,无非是桃杏之类。还有几座绣花的软榻,预备听戏累了,可以随便休息。粉白黛绿的使女,足有二三十个,在礼堂上下左右,专伺候装烟倒茶。大姨太太将周女士让至礼堂内,一定拱她在上位坐了。大家要给她行礼拜寿。周女士道:“文锦叨东家的福荫,这已经就太过分了,要再折寿我,我一刻也不能安居,只好仍回书房去吧。”

大姨太太笑道:“我们可以不拜寿。难道你的学生,也不给你行礼吗?”

那一群公子小姐,听大姨太太这样说,不约而同地全都跪下。文锦只得深深鞠躬,受了他们的礼。大家这才坐下谈笑。少时来宾陆续全到了,有周女士认得的,也有她不认得的。最后来了一位朱小姐,打扮得格外时髦,容貌也非常美丽。大姨太太迎着她笑道:“我管你叫朱小姐呀,还是管你叫杨太太呢?”

朱小姐微微一笑,说:“我是代表朱家来的,大姨太太不要胡拉扯。我们先给南极老人叩头祝嘏吧。”

大姨太太忙替周女士引见。说:“这是朱总长的二小姐,最近同杨总长的大少爷定婚。杨总长的少爷才从德国留学回来,真是少年英俊,天生的一对璧人。早晚举行婚礼,请周先生去参观,避你那久静的禅心,见了这燕燕双飞,也要学春风狂舞呢!”

周女士一面同朱小姐周旋,一面向大姨太太笑道:“今天东家太太不知遇着了什么大喜的事,专说这些风流话儿。像我这北宫婴儿,终身不嫁的人,怎么能同人家朱小姐开比例呢?”

总统的九姨太太跟着凑趣,说:“我劝周先生还是嫁了好吧。你既不嫁,为什么要坐九凤銮舆呢?”

来宾听了这话,全都不明白,一定打听是怎么一回事。九姨太太笑道:“我们接周先生,周先生一定不来。她说:‘没有九凤銮舆,我是绝不出门的。’我们大姨太太实在没法儿了,只得把正宫娘娘的杏黄轿子借来。你们几位,方才来的时候没看见大门外黄黄澄澄的,还陈列着吗?”

众人一听九姨太太的话,全拍着巴掌笑道:“怨不得呢,原来今天是娘娘的千秋。我们一步来迟,没赶上随班行礼,真是罪过极了。求周娘娘饶恕了我们吧。”

大姨太太道:“你们不要听九姨的话,她是信口胡说。我们周老夫子是道学先生,哪里禁得起你们这样调笑。”

周女士也极口分辩,说:“我何尝愿意坐这个劳什子。架不住四名使女,硬把我架到里边。我直到这时候,还觉着浑身发烧呢。”

朱小姐笑道:“天下事全有一个预兆。这是周师爷红鸾星照命,将来一定有母仪天下之望。”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寻开心。大姨太太生怕周女士心里不痛快,便催着开戏,借此可以岔开。少时锣鼓一响,先唱了一出《百寿图》。紧跟着便请周女士点戏。周女士说:“我于此道外行,还是请众位来宾随便点吧。”

朱小姐道:“我替周师爷想起一出好戏,不知诸位赞成不赞成?”

大家笑道:“果然真好,没有不赞成的。”

朱小姐道:“最好叫他们唱全本的《回龙阁》,从《彩楼》唱起,一直唱到《登殿》为止。这里面包含着自由婚姻,拜寿算粮,最后王宝钏做了正宫娘娘,同今天周师爷乘坐九凤銮舆是一般无二。这岂不是天造地设一出对景的好戏,比那什么《麻姑献寿》、《海幄添寿》岂不强得太多吗?”

大家听了,全高声说赞成。只是一班角色怎样分配,却很有斟酌余地。彼此交换意见,结果是叫陈德霖唱《彩楼》,吴彩霞唱《击掌》,胡素仙唱《武家坡》,梅兰芳唱《拜寿算粮回龙阁》,王蕙芳、王瑶卿分饰代战公主,刘景然饰王丞相,谭鑫培饰跑坡的薛平贵,王凤卿饰《回龙阁》的薛平贵,许荫棠饰《大登殿》的薛平贵,慈瑞泉饰《拜寿》的魏虎,李敬山饰出征的魏虎,罗百岁饰最后出斩的魏虎,谢宝云饰全剧的丞相夫人。角色全由上边派定了,然后传下去,按照次序扮演←然是各尽所长,大家听了非常满意。最后由大姨太太拿出两千块钱,替周师爷放赏。叫天、兰芳,是每人二百。其余也有一百的,也有五十的,也有三十二十的。连老宫宫女打旗的,每人都得了四块钱赏。大家全感激周师爷的恩典,却不知是有人替她出钱呢!这一天真是花团锦簇,把周师爷捧得非常高兴。等晚间戏也止了,人也散了,文锦再三向大姨太太称谢,然后要带着紫艳、素娟仍回书房。

大姨太太特令备好了一辆马车,自己送周师爷回去。文锦再三拦阻,说:“这可使不得。大姨太太公事很多,今天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了你许多事,我心里就很不安了,怎敢再劳动你送我回馆呢?”

大姨太太说:“今天我是在总统驾前请了一天的假,专为给师爷办生日,什么事也可以不问。所以我借这机会,想同你做长时间的谈话,借此也可以开开心。白天宾客太多,只顾应酬人,哪里还有谈话的工夫?这时候人也散净了,我们正好屈膝谈心,不要辜负这大好的良夜。一同走吧,不要客气了。”

周女士见她这样有兴致,自己也不便深拦,便一同上车。回到书房中,叫素娟沏一壶上好的龙井茶,开了一盒大炮台香烟。周女士笑道:“既来到我的书房,我就暂时做主人了。”

自己给大姨太太斟茶,又递烟卷。大姨太太笑道:“你们做闺秀的,不要说在别人家里,便是在自己家里也做不了主人。必须将来出阁以后,变成了夫人太太,那才可以做主人呢!”

周女士笑道:“照你这样说,我一辈子也没有做主人的希望了。”

大姨太太笑道:“这个倒不尽然,说不定一两个月之后,你就要大大地做主人呢!”

周女士脸上微然一红,说:“大姨太太不要说笑话了。照我这种人,不要说没有这种打算,也实在没有这种福气。”

她说到这里,大姨太太尚未答言,紫艳却抢着说道:“照我们师爷这样人才,这样学问,将来不定哪一位有福气的才能享受得着。叫我说,不是您没有福气,只怕是别人没有福气吧!”

大姨太太骂道:“小丫头子,真没有规矩。你抢的是什么话?你盼着师爷出阁,你也好早早地嫁一个小女婿子。我偏不放你走,叫你当一辈子丫头。”

紫艳撅着嘴,不敢再说什么。周女士大笑道:“真骂得痛快,看你还多嘴不多嘴!”

大姨太太一壁吸着烟,一壁向周女士说长道短地叙家常。问她:“老太太今年多大岁数了?”

周女士回说:“六十一岁了。”

大姨太太道:“年纪也不算小啦,身体总还康健吧?”

周女士道:“家母平日多病,尤其近年以来,痰喘病闹得很厉害。”

大姨太太道:“家中有什么人伺候呢?”

周女士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家中只有一个小弟弟,今年才十六岁,在中学尚未毕业。幸亏我有一位姨母,时常到家里去看望。弟弟有一个乳娘,在我们家里整整十六年了,早晚伺候做饭,全倚赖她一个人,真称得起赤胆忠心,我是非常感激她的。”

周女士说到这里,脸上颇表现一种悲惋之意。大姨太太也着实地赞叹了一番,说:“你的境遇也不算强啊!以一个弱女子,担仰事俯蓄之责,老亲又衰迈多病,幼弟正在童年,也帮不了你的忙。幸亏有那义仆奶娘,要不然,更有点不好过了。”

周女士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我每逢想起家里来,心里就是一块病。有时候连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眼前尚可勉强维持,将来前途可怎么好呢?”

大姨太太道:“何不早早给令弟娶个媳妇,她帮着伺候老太太,岂不比专靠女仆强得多吗?”

周女士摇头道:“您是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给舍弟娶妻,我何尝没有这种打算。不过实际上却有两种难处:头一种我家虽非名门宦族,先父也是两榜进士,无论如何总要同书香人家联姻,才不致有忝门楣。然而先父做了半世清官,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近来的世家,眼皮非常之浅。他们宁愿同暴发户的土财主做亲,也不愿将姑娘给一个寒门世族。这是第一样难处;第二样舍弟年龄幼稚,而且体格又非愁弱。家母立志不愿叫他早娶妻,恐怕妨害了他的身体发育。这原是老亲爱子的一种微意。我做姐姐的,怎敢违拂亲心,一缎他早成家呢?这又是第二种难处。大姨太太请想,有这两种难处,目前还能提得到吗?只好支持一天说一天。将来前途茫茫,谁还能顾得许多呢?”

她说到这里,又止不住地唉声叹气,大有无可奈何的一种表现。大姨太太一看,已经到了进言的机会了。随呷了一口茶,又点了一支烟卷,慢慢地吸着,然后做出很关切的态度来,向周女士说道:“周师爷,我有几句肺腑的话想同你谈一谈,但不知你可以采纳否?”

周女士听她说得这样郑重,不敢认为随便闲谈,便也用极沉着的语调答道:“文锦是一个弱女子,却受了半世孤穷,除去家母之外,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实心爱我的人。大姨太太既肯以肺腑的话向我说,足见是真知爱惜我了,我还有什么不能采纳的呢?”

大姨太太听她如此回答,是明明恳切接受了。自己却又不肯直接揭开,仍然绕着弯子说道:“从前咱们相处三四年,却始终未曾交过深谈,我还认着你是美满家庭呢!今天谈起来,才知道你有如许的苦衷。我向来是最心软的,听人家这样,真是替你万分难过。凡为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我必要竭力帮你忙。”

周女士连忙鞠躬致谢,说:“难得东家太太这样爱护我,我这里先谢谢了。”

大姨太太道:“我们宾东相处一场,这是应尽的责任,也说不到谢字。不过你家的事,又当别论。要说帮钱的忙,是很容易的,最难是帮人的忙。然而就目前说,你家并不需要帮钱的忙,而确是需要帮人的忙。最好是老太太方面,是你能晨昏定省,不离左右。令弟方面,是能攻书上学,馏深造,将来不误他的前途。要达到这两种目的,必须有一个适当的人,能帮着你尽这种责任。而这个人却能同你不分彼此,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一个人,然后才能圆满地达到这种目的。你想我这话可是不是呢?”

周女士听她这话里含有文章,自己也不便做进一步的探问,只用顺应的语调答道:“您说的何尝不是呢?不过这样人,也是很难寻的。谁肯无缘无故替我出这大的力啊?”

大姨太太笑道:“不难不难。只要你的心眼儿一活动,这事就可以完全解决了。”

周女士也大笑道:“您这话真奇了。我心眼儿有什么不活动的?而且活动不活动,与此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姨太太道:“你不明白吗?我实对你说吧。常言‘女婿有半子之劳’,假如你要肯嫁一个好丈夫,这种种责任岂不就完全由他担负,而获得一种永久圆满的结果了吗?”

大姨太太说罢,又哈哈大笑了一阵。周女士道:“说了这半天,您还是拿我开胃啊!我果有出嫁的心,哪里还能等到今天呢?”

大姨太太又正颜厉色地说道:“周师爷,你不要认着我是拿你开胃。我这确确是善为你谋。你果然能依我的话,不但你的贵家庭从此有依靠,便是你个人,也可图一个下半世的快活。常言‘人生在世,如轻尘栖弱草,何必自苦乃尔’。况且你又不是出过嫁的,为前人守节,何必定要博一个贞女的名儿,把一生幸福全都牺牲净尽呢?”

周女士听她开门见山地说了这一套,自己低下头去,沉吟不语。

大姨太太一看这情形,知道她的心思已经活动了,便再进一步说道:“我从前也听人说过,你是终身不嫁,宗旨就为的是奉养老母。你的志向固然是很可嘉了,不过你的算盘,却是打错了。你因为不嫁养母,所以才闹得这样进退两难。假如你要肯嫁,决不至有这种现象吧!方才我同你说的那种道理,凭你这样聪明人,还能够不了悟吗?所以我劝你回心转意,早早寻一位佳婿。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事,你又何必固执呢?”

周女士听她又逼进一步来,游说自己,知道她意中必定有人,便也用针锋相对的法子,向她微然一笑,说:“东家太太,您说的道理,诚然颠扑不破,在我也无的可驳,不过就我们女子说嫁人,乃是一生最重大的问题。从古以来,许多才女,因为遇人不淑,闹得饮恨终身,远之如朱淑贞,近之如顾太清,全是一个榜样。文锦虽不敢与古人比,然而我也决不愿落到她们的结果。因此对于婚姻一事,宁可守独身主义,不愿冒昧从事,步了前人的后尘。东家太太料想也能谅解我这番苦衷,又何必一定得勉强我呢!”

大姨太太点一点头,说:“你说得很对了。不过照你这样说,并不是不嫁的问题,而是择嫁的问题。难得你居然肯开诚布公地向我说明。我如今试请问你,必须是有什么资格的人你才肯嫁呢?”

周女士万没想到,她竟单刀直入地提出这种质问来,闹得自己真有点不好回答。什么事也真是天缘凑合,周女士因为她这一问,把自己问得无法转圜。心想,她既难我,我也难她。便淡淡地答道:“您问有什么资格的才能娶我吗?我虽然认识几个字,我却绝对不要那咬文嚼字的酸婿。我认为满意的,必须能够上马杀贼,下马做露布的,然后才能嫁他。东家太太意中,可有这种适当的人吗?”

周女士这样回答,明明是难大姨太太,好堵住她的嘴,使她意中人无法提出,也算借此报复,不肯白白受她的打趣调侃,万没料到这两句话,竟自掉在人家的毂中。大姨太太不听犹可,一听了她这话,不觉欢喜得跳起来,拍手打掌地笑道:“我的师爷,老夫子,寡人就怕你不取这两种资格而落了佳人才子的俗套,要去寻什么司马相如,我可就真没有办法了。哪知道你这位女英雄,竟是独具慧眼,偏要在将军的武库中寻觅佳偶⊙人可以不辱尊命了。”

几句话说得周女士愕然一惊,问道:“果有这样人,不见得吧?”

大姨太太道:“你先不必问是否有这样人。我先问你,果然有这样人,你到底是嫁不嫁?”

周女士道:“果然资格相符,没有丝毫迁就,我一定嫁他,决不反悔。”

大姨太太听她说得这样结实,便叫着两个使女的名儿,说:“素娟,紫艳,你两人可听明白啦!你们就是证见。周师爷如果反悔,我就惟你两人是问。”

素娟道:“我们师爷,向来是言而有信,决不会反悔的,大姨太太只管说吧。”

周女士笑道:“您大概是没人可说,姑且拿两个丫环凑凑趣儿吧。”

大姨太太笑道:“你先不要忙。你越心急,我越慢慢地说。这是名满大江南北的头等角色,不能够轻易登场的。”

她又喝了半杯茶,润一润喉咙,然后慢慢说道:“周师爷,你不要拿当笑话听。我实对你说吧!这个人胸罗武库,真是当代的杜元凯。要论文学,在前清时代,他曾中过秀才,补过廪生。要论武学,他在德国陆军学校毕过业,回到本国来,曾任保恫武学堂总办,北京军咨处副使,并且还实地任过陆军统制。在满清时代,已经显赫一时。当武汉革命起义,亲领大军,做征讨统帅,曾以军功封二等男爵。后来到了民国,又改任直隶都督,奉总统命,亲领大军,到南方平乱。乃至乱事平定,又改任江南都督。直到如今,还赫然为南方重镇。这个人的资格,我试请问,与你所提的符不符?你要如果认为不符,不要说中国,只怕可着全世界也没地方再寻第二个去了。”

周女士愕然道:“您说的这个人,可是江苏都督冯国华吗?”

大姨太太笑道:“不是他还有谁呢?”

周女士连连摇头,说:“冯国华是有正妻的人,文锦虽然不肖,不要说做妾,便是两头大做二房,也万难从命。”

大姨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你们读书人的心眼儿,真能够想入非非。凭我们家里的女老夫子,给人做二房,不要说你不肯,便是我们堂堂项府,也决然不肯丢这人啊!实对你说吧,冯国华的大太太,已经故去两个月了,他堂前又没有姬妾。总统看他中年丧偶,实在可怜,便同我商议,想要给他保一门亲事。只可惜没有适当的淑女身份能与他相称。本来他是中年以上的人了,要说一二十岁的女子,不要说人家给不给,在他自己,也决不属意于这种时髦少艾。年纪大一点的,在世家大族中,轻易寻不出来。寻常人家的庸俗女子,又般配不上。你请想这不倒成了一个难题了吗?是当时我的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周师爷身上。年岁既相当,讲人品学问,哪一样也敌得过他,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佳偶,千载难遇的良缘。我向总统一提,总统就极端赞成,说我想得果然不错。后来又虑到周师爷在我家里,是老夫子身份,骤然提出这些话来,又怕唐突了师长。总统为这事很发愁,是我自告奋勇,说旁人说不了的话,我一样能说。差事是讨下来了,到底自己想着也没有十分把握。今天窍上老夫子的佳辰,我多喝了几盅酒,只当是说醉话,纵然不成功,也当然可以原谅,我因此才冒昧向你进言。万没料到你提出来的条件,仿佛是专指着这位先生立言。可见世上事默默中全由天定。我们做媒人的,也不过是牵丝引线而已。如今既承你慨然应允,我复命总统之后,总统一定正式执柯,向冯督接洽。料想此事是千妥百稳,你就擎着做都督夫人吧。”

周女士听她洋洋洒洒说了这一大篇,心里方才明白,这是项子城同他如夫人的谋定后动。自己盘算这门亲事,也不能不算美满。自己将四十岁的人,嫁一个五十几岁的,年龄也不算悬殊。冯国华虽系武人,却出身庠序。平日的威名,也颇能倾动中外。在全国中,总要算第一流人物,嫁了他不为辱没我的终身。想到这里,便很郑重地向大姨太太答道:“总统同东家太太,这样关切我,真使我这穷苦弱女感激涕零。这门亲事,在文锦一方面是没得说了。不过文锦上面,还有老亲在堂。虽说目前是文明时代,婚姻可以自由,到底文锦是旧家庭女子,不敢显背诗礼。此事还得请大姨太太,向家母前善为说辞。文锦只有谨遵亲命就是了。”

周女士这一席话,总算说得冠冕堂皇。大姨太太连连点头,说:“你自请放心,明天我就去见太夫人,料想必有圆满结果。

果然第二天大姨太太纡尊降贵,亲到周女士家中。名目是来问病,其实是来提亲。这位老夫人,平日总是忧愁女儿年龄已经大了。她总是一口咬定奉养老母,终身不嫁,就这样蹉跎下去,已经误了她的青春。做母亲的总觉着对不起女儿。但是一定催她出嫁,不要说女儿舍不得娘,娘也舍不得女儿∠夫人因为此事,竟愁出一种神经病来,每逢见了人,总是愣愣的不发一言,再不然就是唉声叹气。此次大姨太太去了,对她提说这门亲事,又再三解释:“将来过门之后,将老夫人接至都督署中享福。少公子也随过去,送往金陵大学读书。从此以后,你家嫡亲三口儿,朝夕不离。而且一切享受,也要超过目前十倍。”

大姨太太粲花妙舌,居然将这位老夫人额上的皱纹全说开了。她的病经过这一席话后,早已好得一半,连连向大姨太太万福申谢。说:“小女的亲事,请您完全做主,老身没有不乐意的。将来我们享福,全是大姨太太所赐。”

大姨太太既得了老夫人的同意,这才回府,将经过情形向总统说知。项子城十分满意,说:“此事虽然成功,还须经过种种手续。我想冯国华那一面,先不必向他说。最好派一个说客,假吊丧为名,到南京走一遭,以言挑之,令其自动地托我说亲。然后再表示怎样替他为力,既可保住了咱们的身份,还可以叫他特别感激。你想这样,比直接向他说,岂不更有力吗?”

大姨太太点头称是。项子城斟酌了许久工夫,唯有内史监阮中书最为适当。因为他的口才既好,而又非常圆滑,在北洋系中,是一位很有名的说客,同时也是政治舞台上一个很滑稽的小花脸。无论什么难事,什么不易亲近的人,他全能对付得来。因此总统一想便想到了他,特特把他约至密室,两人秘密地谈了一番。阮中书满口应承,说:“总统自请万安。这一点小事,中书必能不辱君命。”

他由公府出来,特特备了上好的缎幛、白绫的挽联,又亲自拟了一篇骈体祭文,极哀感庄重之致,也缮写在白绫上。总统的礼物之外,又特送了一万元赙仪,全交与阮中书带着。他只带了两名护兵,一个随身的长班,一同乘津浦车直奔南京。

公府早有电报拍去,说特派阮内史监为代表,前往南京吊唁。冯国华特派了一文一武,到下关去迎接。阮中书下了车,连一刻都不肯休息,一直到督署来。冯国华因为他是总统派来的,特特开正门鸣炮作乐,欢迎这位大钦差。他见了国华,抢上去拉住手,便放声大哭,一直哭到灵堂前,一定要跪下行礼→华至再阻拦,说:“老弟是代表总统来的,我们如何敢当此礼?”

拦了多时,中书这才三鞠躬而退→华将他让至内客厅。中书吩咐从人,将总统同自己的礼品,一律献上来,请都督赐收→华虽系武人,却非常讲究文字,见中书的挽联祭文,格外做得哀恳得体,他便连连致感谢之意。后来中书又取出万元支票来,说是总统送的赙仪,他尤为满意→华的脾气,向来将兵是多多益善,得钱也是多多益善。如今见总统送了这样厚礼,对阮中书自然也要格外欢迎,特别优待。中书对他说:“我此番前来,一见了大哥,就止不住悲从中来。方才的哭,并非哭大嫂,实在是哭大哥。”

国华笑道:“你这话奇了,我现在还活条条的,你哭我做什么呢?”

中书道:“大哥误会了。常言说,‘中年丧妻,大不幸也。五十断弦,不如捐馆。’这种滋味是人间最难过的。何况大哥是一夫一妻,并无妾媵。我们知己之交,当然关切。所以小弟想起你的境遇来,就代为难过。今日相见益发触景伤情,不知涕泗之滂沱也。”

说罢又连连吁气,表示他格外关怀。冯国华一看这情形,便把他引为知己。自己也慨叹着说:“难得老弟如此关切,真比我自己的亲兄弟还强。你别看我身为都督,世界之人,再没有比我命苦的了。”

中书很诧异地问道:“大哥这话怎讲?小弟真不明白。凭你这身份,何求而不得,怎么能说到命苦呢?”

国华只是摇头,说:“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对你说吧,我的家庭中,就有种种难言之隐。我们弟兄两个,舍弟原在家务农,我给他置了不少的地,你就老老实实吃一口庄稼饭,有多么舒服。哪知自从我做了都督,他们两口子全不种地了。带着侄儿侄女,从老家追到天津,又从天津追到南京,一死儿地要充二大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事,他总要横插一杠,甚至连账房出入款项,银行往来钱财,他都要稽查到了。从前有山妻活着时候,倒还惧怕她三分。自从她故去以后,简直闹得不像话了。账房的张先生,被他打过两回嘴巴。你那大侄儿,又是一个书呆子,任什么也不懂。有一次叔侄两个也吵起来了,因为几百块钱,二爷硬要下腰,不许入账,你侄儿说,这个使不得,倘然我父亲问下来,怎么交代呢?不怕入账以后,您再提了去,不是一样吗?其实这几句话也没有什么妨碍。哪知竟把他叔叔招翻了,拍桌子,瞪眼睛,大骂他一顿。说:‘你少在我眼头里胡说八道,你怕你父亲,我不怕你父亲。咱们的家还没有分呢!连你父亲那都督,都得有我一半。’从此以后,他益发肆无忌惮了。无论官款私款,只要叫他碰上,便生抢硬夺∠弟你想,我正在糟心时候,哪有工夫管他?小儿同儿妇,一者是晚辈,二者也实没有能力。人家有弟兄是彼此互助,我有弟兄是领头儿拆家。像这种糊涂交代,得打到什么时候算完?我每逢想起来,白日不能吃饭,夜里不能睡觉,这真是糟心上又加上一层糟心。像我这种年纪如何能支持得住呢?”

国华说了这一大套,又止不住地唉声叹气。中书一听,心说,你这可是投到网里来了。随故作惊异说道:“哎呀,这还了得吗!按情理说,你们是同胞兄弟。我同大哥虽然要好,究竟是异姓兄弟。疏不间亲,原不应当加什么论断。不过这件事不止关系大哥一人。据我想,关系世兄的前途尤为重大。二爷这种举动,不发生于嫂夫人仙逝之前,独发生于嫂夫人仙逝之后,他的居心已经是不可测了。咳!小弟不忍言又不忍不言。”

中书说到这里,略一停顿道:“还是不说的好吧。”

国华平日很知道他是一位智多星,如今听他说得这样郑重,不觉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忙向下追问道:“老弟,你有什么话自管说啊!你千万不要存疏不间亲的成见。实对你说,愚兄此时心乱如麻,看老弟是我唯一的亲人,你要再这样藏藏掖掖的不肯说话,我更没有路儿可走了。”

中书叹了一口气,说:“好,说就说吧。头一样大哥这大年纪,净这一省的军国大政,已经就够你累的了。不要说家庭不和睦,就令家庭和睦,你已经没有富余精神再担任那种米盐琐屑,何况还处在这样局面之下呢!二爷是一眼看到底,借大哥断弦机会,先把财政权抓到手中。其实你们是亲弟兄,你管也罢,他管也罢,都是一样,这原没有多大关系。不过赶在这时候,太不对了。大哥现抱鼓盆之悲,他做弟弟的总应当善体兄怀,早早替哥哥寻觅一位佳偶,使家庭得以维持原状,这才是尽美尽善的办法,怎么能在这时候生心捣乱,同侄儿争产呢?明明是使你精神上受一种极大打击。将来日久天长,一定支持不了。世兄又不能同叔叔相抗,大哥一生心血,岂不要尽付东流吗?”

国华本是一位惜财如命的人,近年又上了几岁年纪,益发贪得无厌。他鉴于自己儿子懦弱无能,恐怕将来身死之后,竟至挨饿受冻,恨不得铸成一座金山,一座银山,留为子孙万世之业,将来用小刀子一点一点往下刮,足可五万年刮之不尽。如今听中书发了这一篇议论,不止言言透骨,直是字字刺心,将座位向中书面前挪一挪,低声说道:“老弟,你的话真是金石之言,愚兄越想越有道理。不过这件事是很难办的。舍弟随任也不是一天了,假如我要强制他们回籍,也不见得做不到,不过得要大大地怄一回气。眼前贱内的丧事尚未办完,叫外人看着,不说是舍弟不顾大局,叫人难于忍受,反要说愚兄存了什么坏心,连自己亲兄弟都不能容。你想这不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吗?”

说罢又表示一种踌躇之意。中书哑然笑道:“大哥,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哪里用得着这样小题大做呢?这件事要叫小弟看,可以不动声色,便可措置你的贵家庭于泰山磐石之安。只怕大哥拘拘小节,不肯听我的话罢了。”

国华道:“你不要把我看成书呆子,我向来是不拘小节的。只要与事有济,不拘怎样,我都可以从权。”

中书点点头,说:“这样就好了。”

才要往下说,国华的大公子冯成矩,穿着一身孝服,过来给中书磕头。中书妹手相搀,说:“世兄遭此大故,总要节哀顺变,上慰尊翁之心,下尽家督之责。我们做朋友的也可以少安。”

中书一壁说着,见成矩骨瘦如柴,面目黧黑。心想,这倒是一位孝子,大有哀毁骨立的神气。哪里知道,他是烟瘾太大,平素就是这个样儿呢!成矩见过之后,紧跟着副官差弁一齐上来,请示都督,阮大人的酒席开在哪里→华道:“开在我的烟室中,也不必请师爷作陪,就是我们两人同桌吃。”

副官答应一声。

少时回说摆齐了→华携着中书的手,一同步入烟室。这烟室在花园中,极其僻静,乃是一大间角形的屋子。各面全有玻璃窗户,四围全有月台栏杆,要在月夜时候将窗帘打起,真好像一座水晶宫→华本是一个文人,他寻幽选胜,特采取这个地方作为烟室,所为过足了瘾之后,可以吟风弄月,表示他那名士的清高。自从夫人故去以后,早已没有这种豪兴了。今天因为要同阮中书谈心腹秘密,特特把他让到这间屋里。两个人同桌吃饭,好向中书讨主意。这就叫作法不传六耳。中书很明白他这意思,手里擎着酒杯,只夸赞:“这酒真好,真是蹲过十年的老花雕,在北京尚不易得,况南京乎!”

国华连连敬了他三大杯,然后说道:“方才承老弟指迷,仅仅说了一半,什么主意你还不曾告诉我。现在是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可以痛快地说吧。”

中书见他这样着急,自己偏表示一种从容态度。慢慢地又喝了一杯酒,又用筷子夹一枚蜜饯海棠,放在口中咀嚼着,然后徐徐吟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据小弟看,大哥只需早早地银烛高烧,娶来一位红装娘子,自然一了百了。你的家庭,从此再也没有问题了。”

国华满脸苦笑答道:“老弟你这是拿我开心。愚兄此时,哪里还有这种心思呢?”

中书放下酒杯,用一种很郑重的态度,向国华说道:“大哥你怎么说我是拿你开心呢!你岂不闻女子无夫身无主,男子无妻家无主。自从嫂夫人仙逝之后,你家里失去了一位主妇,焉得而不纷乱?大哥只需早早地再调琴瑟重续鸾胶,自然中锁有人。二爷的野心,既可无形消弭,世兄的前途,也可有所依恃。而且大哥这大年纪,也省得衾寒枕冷,受无限的孤寂凄凉,这岂非一举而三善备吗?”

说罢又哈哈大笑→华听他说的句句有理,心里已经是活动了。但是他乃秀才出身,并非那班粗野的军阀可比。面子上总不能不顾及礼制,便慨然答道:“贤弟说的何尝不是。不过于情于礼,似乎还有斟酌余地。”

中书忙问道:“大哥,何所见而云然呢?”

国华道:“头一样我们是结发夫妻,现在她骨肉未寒,我就商量续娶,这是于情字说不下去。妻死应守一年的期服,至快也应当过大功五个月之后再行续娶。如今尚不足两个月,我怎好意思背礼伤教,就贸然地想做新郎呢?这是于礼字说不去。有此两种原因,所以我说尚有斟酌余地∠弟是局外人,当然不能虑得这样周密了。”

中书大笑道:“怎么样?我的话不曾说错了吧!我早就虑到,大哥一定要拘泥于这种小节。其实据小弟眼光看,这都不成问题。您要不信,请听我说。嫂夫人同您是结发夫妻,当然格外情重。她虽身归天上,究竟不能忘怀的,只有大哥同世兄两人。如今见大哥终日愁烦,世兄受人欺负,而且偌大家私无人主政,她心里当然要感到不安。假如这时要是有一个人能为大哥减去愁烦,能为世兄增加保障,能使家庭一切秩序俱得恢复原状,偌大财产也可保持安全,我想嫂夫人在天之灵,方欢迎之不暇,又安能怨大哥薄情?这是第一个情字,毫不足虑。至于说到礼制,我们读书人固应遵守,然而天下事有经亦有权。当日圣人制礼,也不一缎人去死守。比如大哥若在青年,并没有家庭内顾之忧,那么就是守一年的期服也不为过。如今家庭起了内讧,而大哥又过中年,这是在一种变态之下,理应通权达变,以求家庭之福,岂能再拘泥于这种小节!这是第二个礼字,更不成问题了。大哥是圣贤豪杰合而为一的人,怎么对于自己的事,独不能观其大而会其通呢?”

中书真是苏张之舌。他这一套又关切又奉承又圆通又恳挚的谈话,居然打动了国华的心。一壁执壶殷殷劝酒,一壁慨叹着说:“事到而今,我为家庭子孙起见,也顾不得许多了。不过这其间还有一种难处,就是人选问题。虽说我的资望地位,在目前总算敷衍得过,到底年纪太大了。人家名门闺秀,谁肯嫁一个老朽?若降格以求,那些小家碧玉,姑无论非我所愿,纵令娶过来,对于我的家庭,如何能够处理得好∠弟你想这岂不是一个难题吗?”

中书道:“要依大哥的意思,是得怎么样才算合格呢?”

国华想了想,说:“我的意思并不苛求。头一样说世家的根柢,只要是世代书香,门第清白,不怕寒苦一点,也没要紧。第二样年龄不要过于幼稚,最好是三十里外,与我的岁数正好般配。第三样相貌也无须怎样美丽,只要端庄雅静,站在人前,不至贻嫫母之诮,我就于愿已足。以上这三样,据我想尚不难求。唯有第四样,却恐怕有点不易寻觅。”

中书忙问:“第四样是什么?”

国华道:“第四样就是她本人得要知书识字,有学问,有心计,而且还得有口才,有魄力,能够镇得住合家之人,使他们各安本分,各勤职务,从此以后,谁也不敢再生事捣乱∠弟你想,我们中国妇女中,哪里寻得到这样全才,这岂不是一个难题吗?”

中书到此时,忽然满斟了一杯酒,两手高高捧着,送至国华面前,笑道:“小弟敬上一杯,祝大哥成功。”

国华接过来,却不肯饮。说:“你的话我不明白。我什么事可以成功,值得你这样庆祝。”

中书笑道:“大哥不日便可得一位贤内助,小弟焉敢不贺,焉敢不祝?”

国华道:“贤内助在哪里?连影儿还没看见,贤弟就祝贺,未免太早吧。”

中书到此时,方才正式揭开,说:“大哥,小弟实对你说,我已替你物色了一位贤内助,避能使你十分满意。”

国华听了,不觉又惊又喜道:“老弟,你真是我冯家福星,为愚兄之事,叫你这样费心关切,我得怎样地感激你。但不知此女究是何人,你能否早早地告诉我,也使我欢喜欢喜嘛。”

中书道:“这个女子,实在不是平凡的女子。不过我意中虽有此人,而此人肯否嫁你,我尚没有十分把握。”

国华拱手笑道:“老弟,我谢谢你。你不要净使这欲擒先纵的手段,把我拉到迷魂阵里去了。请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

中书道:“此女姓周名文锦,世代书香,系前清进士公之女,现充总统府西席,教着总统的三位公子、四位千金。论学问博古婉。论人品守身如玉。相貌端严厚重,确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年龄才逾三十,与大哥所说的适相符合。她家中只有一母一弟。她是立志想做北宫婴儿,终身不嫁,奉养老母,所以小弟说没有十分把握。不过天下事全在人为。大哥如认为满意,我们尽有法子可想。这能说不是一位贤内助吗?”

中书的话尚未说完,国华欢喜得已经离了座位,拍着手儿笑道:“罪过罪过!原来是周女士。愚兄何德何能,能担得起这位女博士下嫁于我?想当年在北洋时候,我给总统拜寿去,曾经总统给介绍过一次。我因为她是府中教读的西席,一口一个老夫子,也不知叫了多少声。承她不弃,不以武人待我,谈了有一刻钟的话。确是腹笥便便,吐属风雅,诚然不愧是一位才女。愚兄如得此女为继室,将来闻鸡戒旦,步月吟诗,也不枉这半生戎马劳苦。至于料理家政,尤其末焉者也。”

中书见他这样高兴,知道是勾动了他那酸字行的魔症。便索性又进一步说道:“大哥提防着吧。只怕将来苏小妹三难新郎,要把窗前明月推出大门之外呢!”

这一说更把国华说得仿佛女试官就在眼前,笑着说道:“愚兄虽不才,尚非胸无点墨者比。将来总不致使谢道韬绛帐解围,这个请老弟自管放心。”

中书道:“笑话是笑话,大哥先不必虑及这一层。我们倒是商量这门亲,得从何方人手,谁能向她说这些话,必须先虑好了,然后再办。倘然所托非人,冒昧唐突,开罪了她,再想挽回,可就不容易了。”

国华点头称是。两人吃过饭,便在这屋里开灯过瘾。中书替他策划,说:“这件事必须双方进行。一面寻出一位女说客来,向她本人疏通。一面再请出一位大帽子来,直接见她的太夫人,正式执柯作伐∠太太既应允了,她纵然不乐意,也不敢显违母命。我想以大哥的人品学问,名望地位,再有人在旁边加以鼓吹,她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了。”

国华两口鸦片吸过,精神发越,便想到项子城身上。说:“此事据我想,除非是大总统肯担任月老一席,自然水到渠成,再也没有不妥的了。”

中书鼓掌道:“到底是大哥心思灵敏,一语破的←然非他老人家不克当此重任。”

国华道:“话虽这样说,但是凭总统的身份,我们怎敢以这种婚姻琐事去麻烦他呢?”

中书道:“没要紧,总统专好成人之美。并且对于大哥的近况非池切。你如果不好意思自说,小弟可以替你申叙苦衷,求他为力。只要他肯帮忙,也用不着自己出头。周女士那一面,请大姨太太做说客∠夫人那一面,请总统的正太太当大宾。双方并进,还有不成功的道理吗?大哥就不用管了,一切全委托小弟好啦。”

说罢便立起身来,走到写字台旁,有现成的文房四宝,不到十分钟工夫,便拟成一纸电报,交与国华观看→华再三称谢,说:“这样立言,真是委婉得体。不过又劳老弟在此多候几日,着实令人不安。”

中书道:“这有什么,多休息几日不好吗?”

国华命人将电报发了。又过了两天,便到他夫人举殡之期,暂时停放在报恩寺中。中书当然执绋送殡。

又过了两天,总统府的复电已到。大意说总统接电后,极端赞成。特派大姨太太同周女士接洽,结果圆满,惟太夫人之命是听。又由总统正太太面见太夫人,得其允许。冯家一面,由总统执柯。周家一头,由总统太太作伐。并委阮中书及江苏巡按使陈德全为礼聘代表,全权办理一切。这个复电回来,阮中书高声喊叫:“大喜大喜!”

合署的官亲幕僚,以至男女仆役,听见这个消息,也都跑上来给都督道喜。巡按使陈德全,也接着公府的电报,立刻到督署来,一者是贺喜,二者是寻阮中书,商量纳聘的礼节手续。中书对国华说:“这样大典,总须极力地铺张一下才好。”

此时国华心里,当然是非常高兴,没想到年逾知命,又娶得一位女博士。而且是总统同他太太,一齐出来作伐。这同皇帝赐婚,娘娘遣嫁,大体也没有什么分别,当然竭尽全力铺张扬厉,庶不辜负这千载难遇的良缘。好在他有的是钱,特在湘绣庄上,选了两套平金大红缎子的蟒袍,两套彩绣牡丹富贵的礼服。其余长短的衣服裙子,一共是二十四套。镶珠点翠的凤冠两顶。羊脂玉带两条′翠碧玺白玉赤金的如意,一共四对。珠花首饰之类,一共二百余件〔装四个大玻璃盒。特派了两名简任职官,作为礼聘委员。四个副官,随带二十名军役,押解礼品。又特特开了一次专车,车上扎着红绿彩绸,安上五色电灯。阮中书同一班职员,全都插花戴红,有坐汽车的,有乘马的。先在金陵全城中,绕了一个周遭。合城的商民也都悬灯结彩,表示庆贺之意。巡按使陈德全,特派他的侄儿陈麟,随阮中书北上,代表自己办理一切礼聘事宜。事前将一切情形及礼单,早用快电通知了公府庶务处。处长季云程面禀总统,请示一切办法。总统想了想,说:“周家只住着一所房子,如何能容得开这许多人?况且她家中只有一位老太太,一位青年学生,也决然不明白招待的礼节,只好由公府代办一切,将周老太太接至府中,做一位现成的主人吧。所有一切聘礼,也都陈列在府中周师爷书房的外室。专车到时,特派侍从武官长,带领侍从武官十名,公府卫队一连,全副仪仗军乐,到车站迎接。”

总统一声令下,合府之人,谁不争先巴结。大姨太太特派三姨太太先至周家报告,向老夫人详述冯家纳聘的情形,并接老夫人到府中,主持一切。这位老太婆,恋土难移,还舍不得她那破家值万贯,说:“求三姨太太替我代表,我就不必去了。”

三姨太太哈哈大笑,说:“我的老夫人,老太太,您怎么把这种差使派到我的头上,我哪里当得起啊!不要说是我,便是我们大太太,也不敢给老师的娘做代表啊!您要不去,人家冯府派来的差官人役,可向谁叩喜啊?难道未出阁的周师爷,就叫她抛头露面,接见婆婆家的人吗?我劝您还是自己走一趟吧。”

老夫人拗不过,只得答应了。把家交给乳娘看守,自己随着三姨太太来至公府,住在女儿的书房中。三姨太太特特也搬到这里,帮着她母女料理一切。为何三姨太太这样出力效劳?因为她同周文锦特别要好。一者因为她的女儿,从文锦读书;二者这位姨太太是高丽国的人,学问非常好,且好吟诗作赋,同周女士也算声应气求。因此对于文锦的婚事,她样样全都跑在头里,替她主持办理。周女士对她也引为同调,无论什么事全同她商量。

转眼又过了两天。江南的礼聘专车已经到了。在公府方面,自然是派了许多人去接。其余私人方面,国华的旧部及一班同寅,也都亲至车站迎迓。阮中书同陈麟下了车,先同欢迎的周旋一回,然后分乘汽车马车,押着聘礼,先至公府报到。总统即刻传见,对陈麟说:“这门亲事,经过许多周折,下了无数说辞,方才做到。”

无非是表示自己替国华如何为力。陈麟、阮中书也代表国华向总统再三致谢。然后带着纳聘的差官,将聘礼抬在书房中,向周老夫人叩喜∠夫人见了这许多衣服首饰,全是崭新的,绕眼争光,不觉心花开放。三姨太太在旁边,生怕她说出失了身份的话来,只同阮、陈两人见了面,略一周旋,便将她扶到内室去了。押礼的差官军役,向太夫人讨赏,三姨太太代为发放。差官每人赤金二两的链子一枚,新铸银币百元;军役每人二十元。大家谢过赏,把金银放在礼盒中,膛出来。阮、陈两位礼聘代表,也各有酬赠,每人是上好杭缎两匹,五两赤金链子一对。两人也再三谢了,方才告别出府。三姨太太见大家全走净了,然后知会大太太、大姨太太同各房姨太太,同来观看聘礼。这一座书房中,乌压压的,人全站满了。唯独周女士却躲到紧后边的密室中,不肯出来。大姨太太亲自将她拉出来,说:“你为何又害起羞来了?快到外边看一看。我们替你装扮起来,先试一试新。”

两人出来不大工夫,忽见紫艳慌张跑出,说道:“不好了!”

要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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