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毛爵士一面吃喝,一面老是劝青凤公子吃那一份名菜:“请吧,请吧。这里的蚯蚓是最著名的,生鱼片也呱呱叫。这都得生吃,一弄熟了就不够味儿了。您怎么不尝点呀!我可是叫了两份菜哩。”

那位青凤公子可实在吃不惯这种菜,只是推说他才吃过饭,肚子饱得很。不过青凤公子也勉强叫了一份别的普通菜,喝了几口酒。

亮毛爵士把自己那一份名菜吃完,咂咂嘴说:“啊,好极了,好极了!可是您要吃那一份,那才公平。我们金鸭人最讲求公平,这是我们金鸭人天赋的一种美德。”

他喝干了一杯白兰地,又跟青凤公子商量起来:“您不吃这一份,就空下了这一份。那怎么办呢?那不是浪费了这一份菜了么,我们金鸭人是决不肯浪费一点儿东西的。”

“您不是还有一位同伴么?”青凤公子替他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请那一位同伴来吃吧。”

“那一位是我的岳父,他老人家对饮食一道,简直毫无兴味,我决不敢去勉强他老人家。我们金鸭人向来敬老,尊重长辈,这也是我们的国民性。”

“我尊重你们贵国这种种美好的国民性……”

亮毛爵上不等别人说完,就赶快站起鞠一个躬:“我代表全帝国人向您致谢。”

“无论哪一国的道德风习我都尊重它,”青凤公子往下说,“可是现在这一份菜的问题,您怎么解决呢?又要公平,又要不浪费,又要尊敬长辈——这种种贵国的美德怎样才可以兼顾呢?您是不是要勉强我把这一盘凉蚯蚓生鱼片吃掉呢?”

亮毛爵士看看青凤公子,又看看那一盘菜,他赶快声明:“我们金鸭有一桩好外,就是决不勉强我们的来宾。”

说了就把那一盘菜拖到他自己面前。刚要动手吃,可又想出了一篇演讲词:“我不能勉强您,我也不敢勉强我的岳父。我没有办法,我只好代替别人尽义务——把这盘菜吃掉。这两份儿菜既然是我叫的,这当然应当由我来负全责。亲爱的公子您得知道,我是在这里为您牺牲。唉,我来替你们服务吧。我们金鸭人向来最负责,最肯尽义务的。”

于是亮毛爵士痛痛快快尽起义务来,然后又向茶房要了一瓶灯酒,连喝了好几杯。他打了一个嗝儿,看看空盘子,又看看青凤公子,意思是说:“您如果再拿一次义务叫我尽,我也肯尽。”

他又喝了一杯酒,就跟青凤公子谈开了:“我真不懂——为什么您看了这么一色好菜都不动手,那我一定要叫一盘。这种菜要是不尝一尝,那您简直就是冤枉到我们帝国旅行一趟。”

“我吃不下……”

“吃不下?——那有什么要紧?反正有人肯替您尽义务呀。”

那位青凤公子当真叫了一盘,摆到了亮毛爵士面前。

亮毛爵士睁大了眼睛,愣了一会儿,这才笑了起来:“嗨,您太客气了。茶房!茶房!喂!这一盘是这位公子叫的,等会儿开账单的时候不要开错了,听见没有?”

等那个茶房出去了,亮毛爵士就站起来对青凤公子表示了一番谢意。

他吃的时候也不忘记跟青凤公子说话:“你们贵国人的确很够朋友。我们金鸭人向来很佩服你们贵国的古代文明。你们贵国虽然不是一个现代文明国家,然而你们贵国有古代文明。你们贵国的菜也是最好吃的,我生平最爱吃青凤菜,青凤菜不像大鹫菜那么野蛮。有些人把你们贵国跟大鹫人同样看待,我就极力反对。大鹫岛人吃的什么菜?——哼,连虾子都烫了吃!他们学水鸟吃东西!我真猜不出这个野蛮民族到底是怎么一个来历!您研究过这个问题么?公子?这些像畜牲一样野蛮的民族到是哪里来的?哈!”

青凤公子看着亮毛爵士那么舒服地吃着东西,就一面很满意地微笑着,一面谈到大鹫岛人的宗教。他告诉亮毛爵士——大鹫岛人有一些什么很古老的传说,大鹫岛人相信他们的上帝是一只水鸟……

亮毛爵士打断了对方的话,他本想发一篇议论的,可是他嘴里正有一大叉芥末拌蚯蚓,所以只是摇了摇头:“野蛮!”

“那只水鸟上帝——是跟鸭子一样的东西。”

“什么?”亮毛爵士那两片活动着的嘴嚼筋,一下子停止了动作。可是他忽然记起——他仿佛也听见谁说起这回事。

至于他自己呢,他在大鹫岛上呆的日子太少,没有去打听他们的宗教,并且他对这些事根本就没有什么兴味,也没有去注意。谁高兴去注意那些野蛮东西!

他嘴里一面喝东西,一面坚决否认青凤公子的话:“大咒岛人的上帝也是鸭子!那还了得!”

“然而的确如此。并且他们也说是上帝赐给他们的余粮,他们有些习惯很像贵国人。他们有‘水鸟舞’,他们也喜欢吃生鱼片。”

“没有那个事!没有那个事!”亮毛爵士很着急地摇着手,“照您那么说,他们的上帝不是成了金鸭上帝了?”

“可不是么?许多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都断定大鹫人跟金鸭人是同种的。”

“那是放屁!书本子上的话是靠不住的。我真不明白,您这么一个有学问的人——怎么也相信那些书本子上的胡说!”

然而青凤公子说这是事实。亮毛爵士当然就极力反对。这两个人抬了好一会杠。

亮毛爵士看看青凤公子占了上风,他就又是笑,又是嚷——弄得对方插不进嘴来:“哈,他们的上帝是水鸟!哈哈哈!野蛮人的迷信!……水鸟的子孙,哈哈哈!……禽兽的子孙!”

接着又打了一阵哈哈,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青凤公子等他笑完了这一口气,就说:“每一个民族里总有一些传说的。比如你们的《余粮经》里说……”

那位金鸭国的爵士可一个劲儿往下笑,弄得青凤公子也好笑起来。

亮毛爵士更加得意了:“您看!您自己也觉得好笑,是不是?”

“我是看到您这个样子——觉得好笑。”

“可是——请您不要讲刚才那套话了吧,”亮毛爵士用一块绸手绢擦擦眼睛,脸色也庄严起来,“把我们金鸭人跟大鹫人算同种,这太对不起我们了,您应当认错。”

“抱歉得很,我不打算收回我刚才的话,事实是事实。”

亮毛爵士把青凤公子的脸看了一会儿,不免有点儿发毛了。

什么?一个青凤人对金鸭人这么强嘴!要依他亮毛爵士的脾气,那就——哼!

然而他现在不便使性子,那位青凤公子到底不是一个普通青凤人。再者,青凤公子请他吃了那么一最名贵的菜,他到底是青凤公子的客人。

他捺下了火气,不过脸子还是板起了的:“咱们换一个题目谈谈吧,不要弄得两个人都不愉快。”

他俩这就闭了好一会儿嘴,都闷闷地喝着酒。

亮毛爵士不大高兴。他之所以要跟青凤公子攀谈,只是想要在这位青凤贵人面前夸耀夸耀他们的大金鸭精神。现在人家那么跟他抬杠他就不知道要换一个什么话题才好了。

后来他对别人谈过:“青凤人真奇怪,有时候他们很随和,有时候他们又很固执。”

这是后话,不提。

至于当时——他们的确是无话可说。亮毛爵士觉得有点无聊,想抽烟了。他就悄悄地掏出一盒烟,偷偷地抽出一支来。还没有送到嘴上去,那位青凤公子可就发现了这桩事,也就掏出自己的烟盒放到桌上,拿出一支来递给亮毛爵士。

“啊呀,真是谢谢!”亮毛爵士赶快站起来捧了那一支烟,随手又很敏捷地把自己那支烟放回口袋里去,“我的烟不好,所以不敢呈奉。您倒赏起烟来给我了,真是不敢当。”

他把这支烟点上了,又用大拇指摸摸它,又仔细观察了那烟丝。吸一口又想一想,出一出神,就说这种牌子的烟到底不错。

他这才又高兴起来,谈着各种的纸烟,各种的雪茄烟,还把种种鼻烟作了一番比较研究。

同时他想着:青凤公子为什么要巴结我呢?不用说,当然是因为青凤公子怕了他。这么着他就谈得更自由些了;越讲越起劲了。

他说,从前大鹫岛每年向青凤国皇帝朝贡,他不知道为什么青凤国皇帝居然要这种野蛮民族称臣。他说,要是金鸭帝国的话,那大鹫岛还不够资格称臣哩。他喝完了一瓶酒又是一瓶,他眼睛发了红,他嗓子越提越高。

他又谈到了青凤国的政体:“你们贵国倒不错,还没有闹什么立宪。你们贵国要是弄出什么国会来,你的老人家就未必当得成大臣。可是你们贵国的政府太腐败了,大家只想做官,在皇帝面前屁也不敢放一个。哈哈哈!”

“我们青凤国也有许多人主张改革,主张立宪了。”

“不行,不行!你们千万不要去学那些时髦!”亮毛爵士脸色忽然严厉起来,“我们帝国已经要打回头了,我们帝国一打了回头,像我这种人就可以有官做。你们千万不要再去走那条错路。可惜你们贵国毛病太多,你们太迷信你们的皇帝,这就是你们贵国最大的毛病。我们帝国呢,那就一点毛病都没有。”

青凤公子很客气地微笑着:“我承认我们有些毛病,可是你们该承认你们的毛病。”

“我们帝国有什么毛病?”亮毛爵士睁大了眼睛。

“你们的迷信——比我们的还厉害些。”

“笑话!什么地方有迷信?——您倒举举例看!”

那个青凤人很平静地谈到了波大夫的不敬事件,又谈到近来报纸上大登特登的香喷喷公司侮唇了“粪”字的事件。

亮毛爵士叫了起来:“那是因为他们不敬鸭神和鸭龚女神呀!”

“然而我们青凤人只把我们的皇帝看做人,并不迷信他是神。”

“然而我们的大皇帝和大皇后陛下——的确是神,所以我们金鸭族比哪一国都伟大,比哪一国都高贵。我们的大皇帝陛下是鸭神,不是人!”

“你相信么?”

“咦!怎么可以不相信呢?您这话问得未免太不客气了,我的公子!”

可是那位公子显然有点儿好奇,他要亮毛爵士说老实话——到底相信不相信?“这屋子里只有您跟我两个人,您不妨毫无顾忌地告诉我——您是不是一点也不怀疑你们皇帝是神?”

亮毛爵士四面瞧了一瞧,又看一看青凤公子的脸色,他答:“我不怀疑。”

跟着他还赌了一个血淋淋的咒呢:“我要是有一点点怀疑——我就永远得不到一颗余粮,永远没有蚯蚓吃!”

然而立刻——他觉得有点不对,他为什么要在一个青凤人面前赌咒呢?一只老虎能在山羊面前赌咒么?他对自己生了气。

他觉得他自己受了侮辱,他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话,使我赌咒给你听?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

青凤公子还是微笑着:“我觉得奇怪。你们贵国口口声声科学,可是你们还迷信……”

这些话亮毛爵士简直听不下去了,青凤公子那种微笑,更加叫他生气。

可他又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人家,于是他决计要拿点颜色给那个青凤人看看,反正那个青凤人是怕了他的。“迷信,什么是迷信!放你妈的屁!”

“请您平静一点……”

“你居然敢侮辱我!”

“我并没有侮辱你……”

“你是什么东西!”亮毛爵士知道青凤人凡事都是退让,都是满不在乎,他更加起了劲,“猪!你们青凤人都是猪!”

“什么?”青凤公子嘴唇有点发白,瞪看眼睛。

“猪!猪!”

青凤公子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发抖:“忍耐总是有一个限度的……请您收回您的话……”

“我不收回!你把我怎么样?”

“您应当向我道歉……”

“哈哈!道歉!叫我向一只猪道歉!”

“您倒再说一遍看!”

“猪!猪!你们全都是猪!哈哈哈!”

可是青凤公子很镇静地走开座位去了。

什么?逃走了么?——那不行!这可太没有武士精神了。

亮毛爵士正想要说“是个好汉就不跑”,他还没叫出口,就发现那位青凤公子在房门口停了步子,接着又发现那位青凤公子在那扇房门上做了一点手脚,那无非是——把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咔达!”锁上,还拖一把椅子来顶着门。

然后青凤公子回转了身,一步一步向亮毛爵士走近来。

“他想跟我打架!”亮毛爵士脑子里有这么个念头一闪。

这位金鸭的爵士已经明白了那个青凤的少爷的意思:把房门锁上顶上——那就是预备两人比武,拒绝参观,并且不打算让旅馆里旁的人来救应。

这么着一个对一个,硬碰硬,原也是武士的一种派头。

可是这时候——亮毛爵士倒不大十分欢喜这种办法。

他想要叫……可是未必来得及:因为青凤公子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退了一步,估量估量他的对手,他的对手倒似乎还很安静。

“你要怎样?”他有点透不过气来。

“要你道歉。要不然——我们就动手。”

什么,硬要一个金鸭人向青凤人道歉?——那可有失大帝国的尊严。好在看样子青凤公子还不会马上就动手,那就不妨把比武公约谈判一下看。

“不过是这样的,”亮毛爵士又退一步,公事公办地说,“咱们要说好在先,你们青凤人打起架来,总是不照规矩打,你们拳打脚踢都来,一会儿叉别人脖子,一会儿又在人家胸脯上猛地给一掌,一会儿小肚子又吃你一脚。这可不行,我的好人!这不作兴。我们余粮武士不打架则已,一打架——就得照书行事,有个一定的谱儿。呃,我问您,您要是高抬贵手打起我来,究竟还是打我脑袋呢,还是打我胳膊呃?胸脯您打不打?至于小肚子——您大概是不介意的吧?呃?不会踢它的吧?”

“不管怎样打,只要打得您肯道歉。”

“真的?”

“真的。”

“您敢?”

“试一下就知道了。到底道歉不道歉?”

“哈呀,您也真太固执了,”亮毛爵士笑起来,不过笑得很不自然,”人生几何,你何必那么固执呢?”

他停了一停,“那么——那么——这样好不好:咱们来摔跤,如何?”

“别说废话!道歉!”

亮毛爵士可还想谈判一下看。一面退了一步,一面打着手势叫对方不要忙:“慢着慢着!当真要打的话,就得定个规矩,从胸脯以下不许打,并且不作兴使脚踢。有一部书,叫做《拳术教程》,一共有六册,那上面说得明明白白,打架要打得有武士气,光明正大,一拳来,一拳去,打在哪里都知道个来路去路。暗暗里给人一手,那可坏了规矩。再不然您先买这部书来研究研究,等您研究好了再来打,我也并不反对。”

然而那个青凤公子总是不肯依他的话。并且每逢亮毛爵士退一步,青凤公子就逼进一步。

于是亮毛爵士说:“好吧。让我考虑考虑——我到底应当不应当向您道歉。您为什么要我道歉,请您讲讲这个理由。”

“我空就讲过,刚才……”

亮毛爵士趁青凤公子在那里说话不留意的时候,猛地对青凤公子脸上一拳。

打出去并不难,可是收回来不容易:他的拳头被什么东西钳住了,死也挣不开。

亮毛爵士就赶紧照着《拳术教程》所开——“第二步,即以所剩之一手握拳,从四十五度斜角,击对方头部”——送一拳过去。然而凑巧得很,又被对方叉住了。

眼看得青凤公子就要使出书上所没有的花头来对付他了,他就也只好权且使出些书上所没有的方法来对付青凤公子:那就是把自己腿子弯成九十度角,膝头着地,面露微笑:“哈呀,您倒是学过拳术的!您真有几手!不错!”

“道歉!”

“哦唷,还要道歉!我是猪,如何?我们金鸭人都是猪,行了吧?”

“我不想叫你们金鸭人做猪,只要您收回……”

”当然哪,全部收回,全部收回!我刚才是说着玩儿的。这个玩笑开得太不礼貌,我当然应当向您道歉的,的确对不住您,请您原谅……”

青凤公子这才放了手。

亮毛爵士一面爬起来,一面请青凤公子归座,又劝青凤公子再用点酒菜,“您再点一色菜吧?归我请。”

于是他们又喝起酒来。

不过亮毛爵士心里总有点不舒服。他怕大家——知道刚才那回事,他就会被人看不起。

他试探着问:“您爱不爱讲故事?”

“什么故事?”青凤公子一时摸不着头脑。

“哪,比如您自己的故事。”

“有时也讲给人听。”

“刚才那个比武的故事——您会不会对人讲?”

“要是偶然记起来,也许会要讲的。”

亮毛爵士叹了一口气:“唉,还是不要记起它来吧。”

那位青凤公子否允了他的要求,他这才又活泼了些。

不过,青凤公子不愿意赌咒,弄得他总有点不放心。

等到茶房开了两份菜单来,亮毛爵士才放下这桩心事,专心去审查他自己的那一份账——看青凤公子请他吃的那一份菜,有没有错开到他的账上。

可是他听见青凤公子说了这么一句——“都算我的吧。”

“什么!”亮毛爵土跳起来,“都算您的?连我那一份也算您的?”

“小意思。”

“啊呀,啊呀,啊呀!真是!唉唉,这真是!”——亮毛爵士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说,只是站在那里鞠躬。

为什么这么大方?简直大方得有点傻气了,亮毛爵士恨不得把青凤公子拥抱起来。他握住青凤公子的手,老半天都舍不得放。

他一面谈到青凤人的慷慨,他说青凤国什么东西都是可爱的,他最爱吃青凤菜。

青凤公子很高兴地说:“我的同伴有会做菜的。明天您要是不走,就弄几色青凤菜请您吃。”

“唉,那——那——我明天只好再留一天了。您太客气了,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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