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肥香公司派一个职员到桃庄收买棉花来了。

这个职员是个世家出身,叫做狗尾公爵,大家都称他做小公爵。

这位小公爵一看见亮毛爵士,就亲热得很,赶着他叫叔叔:“叔叔,水仙姐姐的画儿画得才好哩,她在海滨别墅画了好几幅油画。如今她在帝部也还老是画画。我也想跟她学画画,可是我没有工夫,公司里的事情忙得很。格隆冬先生派我来买棉花,五色子爵伯伯又叫我带信给您,叔叔,您此刻有工夫看信么?”

说了就掏出一封五色子爵写给亮毛爵士的信来。这封信上说,肥香公司要办个粮食部,做粮食买卖,现在正想要租点田地。五色子爵劝亮毛爵士——把桃庄的田地租给肥香公司。

信上写着这样的话:

至于您押给了便便银行那份田地,我已经向肥香公司交涉好了,请肥香公司代替您向便便银行赎回来。然后肥香公司再跟您订一个契约,租您那份田地。以后您每年就可以坐收一笔租全,年成好不好都一样有得拿,一文也少不了。而且以后再也不会有老桃揩您的油。

再呢,亮毛爵士田地上今年所收的棉花,可以全部卖给肥香公司,马上就付钱。

这封信上还写了许多恳切的话,劝亮毛爵士到帝都去玩玩。五色子爵在帝都等他,有许多话要跟他谈谈。“您在桃庄把一切事情办好了之后,就请立刻动身吧。”

唉,五色子爵真够朋友,真够朋友!可是——“棉花是什么价钱?”亮毛爵士问小公爵。

“我们公司里出五块钱一包。叔叔,这是公司里规定的。”

“五块!——为什么出得这么少?一包是好多斤呀?”

“一包是五十斤,叔叔。”

“五十斤么?”亮毛爵土跟着说了一句,“好吧,我是卖定的了。我吩咐老桃一声,你叫你的工人到老桃那里去称我的棉花就是。”

于是他又专心致志地玩他的鸭斗去了。他打算把那批要学鸭斗的朋友再训练几天,他就到帝都去。

小公爵可得意得了不得,老是笑嘻嘻地对自己说:“我一办起事来,就马到成功,一开首就做成了一笔买。”

然而还有大批的买卖——那可不顺手。

桃大人自己有许多棉花,不肯卖。桃庄那些农家有许多棉花不肯卖。

这真可恶!公司里特委派他小公爵来干这个差使,那只是想叫他小公爵立一个功,桃大人是听他的话的。可是现在——怎么啦,这是?

小公爵这就坐到一把旧太师椅上,决计要好好地教训桃大人一顿。

“老桃!我问你,我是什么人?”

“哦,公爵大人,您是我的小东家,您是我的小主人,您是……

“老桃,我问你,你是什么人?”

“哦公爵大人,我是您的奴才。小的一家人今天有一口饭吃,有一件破衣裳穿,都是公爵府的恩赐,小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小的子子孙孙也不会忘记……”

“那么——你应当听我的吩咐,把棉花卖给我们公司!”

“啊呀啊呀,公爵大人!这个这个——唉,公爵大人,并不是小的不听吩咐。公司里出价这么少,小的就太吃亏了。亮毛爵爷大人是一位爵爷。说卖就卖,小的可不能跟他老人家比呀,公爵大人。”

这时候桃姐儿也插嘴了:“公爵大人,公司里可不可以多出一点呢?要是这个价钱,桃庄所有种棉花的人都不肯卖的。”

可是小公爵做不得主,格隆冬吩咐过小公爵的:“决不能超过这个价钱,他们一定肯卖的。你好好地去跟你的老桃办交涉吧。”

现在可怎么办呢?

不过小公爵倒也不怎么着急。桃庄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谁不肯卖——喊他们来,对他们开导开导就是。

第二天上午,桃姐儿当真喊了许多种棉的人来。桃庄那些农家——有许多已经等不及,就把所收的棉花零零碎碎卖掉了。那些还没有卖掉的,就都跟着来打听打听。另外还有一些是来看热闹的,这就男男女女的来了一大批。他们都拥在屋子门外,好奇地看着那位小公爵大人。有几个还小声儿谈论几句。

“进来呀!”桃姐儿叫。

大家踌躇了一会,推推攘攘乱了一会,这才进了屋子。他们有的打着赤脚,有的穿着木屐。他们似乎怕他们脚上的泥弄脏了地板,就都靠门边挨看。他们还是盯着小公爵。

桃大人对他们说:“公爵大人在这里,他老人家来向我们买棉花。这几年棉花卖什么价,你们是知道的,今年可就不同了,你们把你们的难处禀告公爵大人吧。”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开口。

有一个精瘦的女人,露出半个奶子,抱着一个孩子挤在门口往里看着。忽然她那个孩子哭了起来,这才打破了沉静。她立刻就抱着孩子走开了。

“说呀!”桃大人简直生了气,“你们这些贱种!好意要你们说,你们倒又会装哑巴!”

这时侯有一个枯黄的小孩子,正在那里望着桌上一盘奶饼出神,把一个指头咬在嘴里,唾液流得满手都是。现在他听见这么一声吼,就赶紧退到大人身后去躲了起来。

小公爵坐在太师椅上动也不动,他有点不耐烦了:“老桃,问问他们——到底卖不卖。”

他们中间起了一点小波动,还有人小声儿催着这个那个:“老木,老木,你说吧。”

“还是叫阿毛说吧。阿毛,你说。”

“怎么不请西大叔说?”

“哎呦,你们真是!有一个女人咭噜着,“平常你们嚼不烂的舌根,如今倒这样客气起来了!”

“西大叔,您说,您说。”

“西大叔,西大叔。”

人家把那位西大叔推到了前面。

西大叔看看桃大人,又看看小公爵,他说活的时候——两只手又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一会儿垂下,一会儿又理理衣襟那几块破补丁。“公爵大人,我们租人家的田来种,每年只有这么一点点收成,一年就只指望这个时候……”

“您请公爵大人加一点儿价,西大叔。”

“是的,加价,”西大叔咽了一口睡沫,“我们欠了许多账,就靠这个时候还……一年的用度也靠在这里……”

“这样的棉价我们都得挨饿了。”有一个人插嘴。

小公爵拿起一片奶饼来,咬了一口,他说:“你们肯不肯卖吧,你们说。”

一个老太婆挤到了前面,忍不住地讲起来:“小老爷,卖总要卖的。我家里一个钱没有,不卖几个钱怎么过呢?我们阿毛租了桃大人一点儿地,一年忙到头,到了来年热天总要当当。有杂粮吃还是顶好的。您问问西大叔就知道了,有几年连树皮都剥来吃。可怜我们阿毛——累到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娶个亲。我总是祷告金鸭上帝,让我们阿毛讨个媳妇吧。唉!我的上帝,哪里来的这笔钱!我对我们阿毛说,我这个老娘拖累了你了,孩子,我拖累了你了……”

她说得眼泪巴巴的。“妈妈,算了吧!妈妈!”阿毛痛苦地说。

“让我说,让我说!”她用手背擦擦眼泪,“小老爷是好人,我要让小老爷晓得晓得。小老爷,我们庄稼人饱一顿饥一顿,全靠金鸭上帝……”

桃大人很不耐烦地打个手势叫她不要说废话了,可是她总不肯停嘴。她还当小公爵是管得住桃大人,管得住一切事情的,她一定要把她一肚子的委屈讲个明白。

可是小公爵并没有听她的。小公爵在那里跟桃姐儿谈天:“亮毛爵爷大人出去了么?这里离电报局多远?”

那个老太婆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讲到了那些年成不好的日子。原来有几年田里歉收,别的东家都答应少交一点租,可是桃大人的不能少。每逢到了年成不好,桃大人怕自己拗不过他的佃户,他就拜托坐山虎大爷的那些徒弟们去收租。桃庄就有一个地痞,叫做鬼见愁的,常常帮桃大人干这样的事。

“唉,小老爷,”那个老太婆说到这里,嘴唇痉挛地颤动这,“您想,鬼见愁大爷来了,我们哪里还敢讲什么话呢?桃大人是体谅我们的。鬼见愁大爷一帮桃大爷来收租,就——就——怎样哀求都不行。我跟我们阿毛跪在他老人家面前说:‘鬼见愁大爷,今年只收到五成,要是交了十成租,我们就只好饿死了。’唉,不行!要交足的!我们谁都怕鬼见愁大爷。我们要是有半个字不依他,他就跟他那帮大爷们来作弄我们,抓走我们的牛,把人吊起来打,有时候还把人撂到粪坑里……”

这时候桃大人出来打断她的话,他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劝她几句:“唉!你何必埋怨鬼见愁大爷呢?这都是金鸭上帝的意旨,《经》里面都写得好好的,你们应当敬畏金鸭上帝。从前海滨公爵……”

“金鸭上帝可怜我们!啊,上帝!您为什么要派人把您的子孙撂到粪坑里呢?”

有一个中年女人也插嘴进来,她也说起鬼见愁欺辱人的事:“前天——鬼见愁他们几位大爷,陪这里一位爵爷大人出来跑马。那位爵爷骑着马在我们田里跑,把荞麦都踹坏了。我们男人又认不得那位爵爷是桃府上的客人,一看就叫:‘走开鸭!怎么在人家田里跑!’谁知道鬼见愁大爷跑了上来,抓起我们男人就打。桃姐儿也在场,亲眼看见的。倒是桃姐儿讨了保,只罚我们赔一顿中饭。我们男人就跟我们孩子到街上去赊肉赊酒来,我在灶里烧火。正在这个时候,鬼见愁和那几位大爷就把我们那只老母鸡宰掉了。我们只有这一只鸡,留了下蛋的。桃姐儿是知道的。”

“好了好了,”桃大人摆摆手,“来谈点正经事吧。”

桃大人又转过身去,用一种很得意的样子对小公爵说:“公爵大人,您听了他们这些话,您一定很高兴,真是的。如今我们帝国里面,恐怕也只有我们这一带地方——还保持一点我们金鸭族的古风,只有我们这一带地方的人,肯遵照金鸭上帝的教训去做,别的地方恐怕就办不到了,唉。”

小公爵笑着说了一句:“嗯,好玩!”——谁都猜不透这是指什么说的。

然后,他又跟大家谈到买卖上的事来。

然而还是讲不成。

本地那些人都说起他们赊了多少账,欠了多少债,他们等着要钱用。

而桃姐儿在旁边解释着,说他们钱少了就不够还债,所以——“所以他们虽然等着要钱用,太便宜了可不肯出卖的。”

小公爵又说了一句:“嗯,好玩!”

接着看看那批乡下人,又看看桃大人,小公爵就决计要开导开导他们了。

“你们知道桃庄是属于什么县么?”他问,他停了一停又自己说下去,“你们没有研究过地理,当然不知道。我告诉你们吧,桃庄是属于棉城,为我帝国之产棉区。”

大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是问:“他老人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呀?”

那不必着急,小公爵又开口了:“你们知道青凤国么?”

有一个人正要张嘴答话,小公爵又说:“哈,你们当然不知道!青凤国在我们之西,物产丰富,棉花也出得很多很多。我们格隆冬先生叫我对你们说:你们要是不肯卖,我们就去买青凤国的棉花,那么你们的棉花卖不掉。你们卖不掉,就没有钱。”

“可是价钱太贱了,我们……”

“你们知道么?——我们公司为什么不买青凤国的棉花,要买你们的棉花,你们知道这个理由么?这就是因为——我们公司要救济你们。你们还是赶快卖掉吧,早点拿钱。”

那些乡下人仿佛有点打不定主意了。

他们瞧着桃大人,桃大人可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帮着说了一句——“公爵大人问你们肯不肯卖哩。”

“我们看桃大人怎么样,我们听您的吩咐。”

“这个——你们自己做主吧。”桃大人说,“我呢,我现在是舍不得卖的。我也是等着要钱用,可是这个价钱我是不干的。我宁愿熬一熬,过一段时候,棉花一定会涨价。”

那位西大叔向大家提一个议:“那么我们也不卖。”

“桃大人怎样我们也怎样。”那个叫做老木的说。

于是好几张嘴都说着——“不卖!不卖!”

啊呀!这个生意真有点麻烦,小公爵搔了搔头皮。老桃应当听他的话的,老桃自己也说,这一带地方保待了一点金鸭族的古风,遵照金鸭上帝的教训做事的。那么为什么又忽然不听他的话了?

他只好再开导开导看,还引了经文,说金鸭上帝是宠爱有爵位的人的。《经》上说:“你们要听我的命令。”一个金鸭人难道可以不信《余粮经》么?

然而总是不行,桃大人简直固执得很。

这么着谈了一个多钟头。小公爵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只有发脾气。”

好,就这么办。

他把桌子一拍,指着桃大人的脸骂起来。他认为桃大人太不要脸:“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我们公爵府的奴才,揩了我们许多油,现在你倒神气起来了!羞不羞哇,你!”

脾气只管发,还是没有用处。

于是这天晚上小公爵拟了一个电报,第二天一早就发了出去。这是打给公司里的,报告收买棉花的经过。

电报是这样的:

格隆冬先生赐鉴,敬启者,无别。承先生不弃,派本公爵来桃庄收买棉花,并嘱将经过情形电告。唯电报不比书信,只能作一简单报告。第一,本公爵到桃庄后,即与亮毛爵爷大人做成交易,数目详函。第二,老桃等人本公爵亦曾与之交涉。至于经过情形,则一言难尽。其中对话颇多,动作亦复不少,欲在电报中一一详述,实在不经济。何以谓为不经济?盖电报费太贵,拍一个字之价钱,等于两封平信之价钱。字数太多,即不上算矣。此项电报费,固不需本公爵自掏腰包,但本公爵绝不忍使公司太破费。何以谓为使公司太破费?盖此项电报费概由公司付出,字数愈多,付出钱数愈多。本公爵处处为公司打算,使公司可以节省开支。瓶博士不云乎:每一文钱皆可生利,若浪费一文钱,公司即少收一文钱之利润矣,岂不大可惜哉?是故,本公爵拍发此电时,为减少字数起见,万不能啰嗦,而应干干脆脆作一二语,愈简愈好。先生接此电时,或将做嫌其语焉不详。然此实出于不得已也。何以谓出于不得已?盖为公司省电报费起见,不得不尔。万乞先生谅之。若先生有不明了处,请即赐电垂询,则本公爵不胜欢迎之至,当立即电复。但此刻只能作一简单报告:必须将经过情形,择其重而大者,略述一概要。而文字尤须简练(至于何以有此必要,请参阅上文,兹不复赘。重复检阅上文,虽使先生费事,但亦是出于不得已。乞谅之)。至是,本奋爵即将报告矣,万请先生仔细注意。盖言简意赅,尤不可放过一字。然则买棉经过情形果何如乎?曰:不行!究应如何办理之处,请立即电复示遵。唯电报文字务乞使之简单,令公司省几个电报费,实为公便。临电不胜迫切待复之至。狗尾公爵叩。发电日期不注,俾省一字,亦乞先生谅之。如欲知何日所发,即请先生向电报局打听。狗尾公爵再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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