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秘书叫做海胆博士,他是常来找大粪王他们的。他一来到香公馆,听差们就带他到一间书房里去。

他进门跟人粪王他们鞠一个躬之后,马上谈到正经事:“我们今天得到一个消息:啧哈帮开了一个会,决定要在帝国国会提出修改工厂法的议案。”

“我还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哩,”大粪王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我特为放弃了一个约会赶到这里,哪知道只是——唔,博士就只是为这一件事来的么?”

“是的,这是他们预备提出来的修改原则。”海胆博士从皮包里掏出了一些文件来。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

那位香喷喷先生可发起毛来:“什么?——要限制做工的时间!要限制女工和童工的数目!这是什么花头?”

哼,花头多得很哩。说是要吞帝国工厂法里规定——工人每天不能超过十个钟头的工作,还要禁止叫女工去做她们体力不能胜任的事,还要禁止雇用十二岁以下的童工,并且童工每天只许做八小时的工,还要让他们读书。

顶讨厌的是——还要规定那些工人的种种保险费;什么疾病保险,意外保险,失业保险。再呢,又要给六七十岁的退休工人一笔养老金。

“这是什么工厂法呀!”香喷喷激动得嘴唇都发了白,“这样我们公司就非赔本不可,还做得成什么生意!”

格隆冬可一直在那里抽烟,轻轻地皱着眉毛,对着这些文件出神。现在他就瞅了香喷喷一眼,很平静地问海胆博士:“这些保险费跟养老金——帝国政府可以补助多少?”

“他们还没有议到具体办法,先生。他们只是谈到了一个原则,说是要由政府、厂方、工人自己——三方面来共同负坦。”

“那不行!那不行!”香喷喷叫。

大粪王抿着下唇微笑着,懒洋洋地说:“海胆博士,我很佩服你们的办事精神。你们一看到这么一个玩意儿,就马上忙了起来了。那么——唔,你们对这个提案——表示一个什么态度呢?”

“唔,他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派我来问问各位先生的意见的……”

“那不行!那不行!”香喷喷叫。

大粪王可躺到了沙发上,闭着眼睛,把一只腿子叉开,伸出了好远。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雪茄,一面哼儿哈地发着议论:“这是毫无价值的,我的好博士。帝国国会派工厂调查委员会去调查了几家小小工厂,就说那些工厂太不人道。老圣人那帮‘山兔宗’的角色,也大发慈悲,要讲人道。啧哈帮主张修改工厂法,也说是从人道主义出发的。可是——人道主义难道是个值钱的东西么,我的好博士,您说呢,呃?”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摆出一副轻蔑的脸色又说下去:“人道主义只是弱者的道德。假如您比我有魄力得多,您支配了我的命运,我没有办法弄得你赢,我就只好嚷嚷人道主义了。要是您不来上我的当,简直不理这个碴儿,那么我这个漂亮的主义——就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早就看到这一层:所谓人道主义是连半文钱也不值的。”

可是海胆博士搔了搔头皮,他说这回啧哈帮投机投得很好,一般的什么职工会都把他们当做救星看待。帝国许多名流学者也都同情他们。

“要是我们坚决反对工厂法的修改案,那么我们的现任内阁也许会会倒台……”

大粪王猛地睁大了眼睛:“非依他们的不可么!”

这可不免叫人生气。这简直是有意跟他大粪王耍滑头!那个最不值钱的人道——竟有这么一副魄力来干涉到他大粪王的事业么?他大粪王就这么没力量,这么噱头,竟要在那些渺小的弱虫面前低头么?

他觉得他受了侮唇,他气喘起来,他眼睛发了红,冲着海胆博士瞪了一眼。可是又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可以收篷,挽回他的尊严,也不知道要怎徉对付这件事。

“不行!跟他们干到底!”他这样想过。

然而——要是以后失败了,非服从新的工厂法不可呢?那么现在这些就将成了一套空法螺,那么海胆博士就会把他大粪王当做虎头蛇尾,甚至会说他是外强中干,说他是纸老虎。

这一下子他没有了主意。

他瞟了格隆冬一眼,格隆冬偏偏又不开口。于是他对格隆冬都生了气。

那位海胆博士又重新谈到了现任帝国内阁的困难,谈到了呼呼帮的处境:“啧哈帮是想要到阁,这是很明白的……”

这回又是香喷喷先生出场。他气急地打断了海胆博士的话:“我不管,我不管!我总不能赔本!我从小奋斗到现在,花了一辈子心血,打了一辈子算盘,为的是什么呢?我不瞒你说,我是个贫苦出身,我从前是个织机匠,好容易省吃省用,慢慢地自己开了一家织布厂,又慢慢盘成一家纺织公司,好容易才有了肥香公司这样的规模——我就一下子让它毁掉哇?我不能吃这个亏,我要跟他拼!”

“呃呃,你平静一点吧!平静一点吧!”大粪王说。

不过他心里很高兴,因为他正想来两句硬话让海胆博士听听,又怕以后下不了台。香喷喷这一番脾气——发得正是时候。

大家都极力劝香喷喷息怒,可是香喷喷越来越激昂:“我跟他拼!我跟他拼!”

就这么着,把个香太太也惊动了。她听说她丈夫在书房里发脾气,口口声声跟什么人拼命,赶紧就走了出来。“什么事?什么事?”

她看见她丈夫嘴唇发了白,全身都打颤,她吓了一大跳。她急于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香喷喷先生偏偏说不清楚,只是着急地指指海胆博士,又指指桌上的文件,说得下气不接上气。

然而她到底也听出了两个字:赔本!她立刻知道大事不好了:“啊上帝!啊上帝!”

赔本?……那可怎么办呢?她马上想到了破产,马上想到了她女儿的将来。她跟她丈夫倒还可以熬得住那种哭日子,可是他们的玫瑰小姐——可怜这孩子出世以来没吃过那种苦,她怎么受得了哇,我的天!于是香太太又马上想到她女儿没有糖果吃,没有鸡汤喝,每天只能吃一点普通饭菜,每餐顶多也不过是一荤一素,一盘马铃薯牛肉汤,撒上许多胡椒粉……

香太太这就伤心地嚷了起来:“她怎么喝得惯这种汤啊……我的上帝!还搁上那么多胡椒面儿!”

“什么?”——香喷喷知道她向来是联想得很快的,不知道她现在已经想到了哪里了。

不过香太太又马上想到她女儿跟大粪王结了婚——没有钱,造不起房子,只能在街上租两间房子住住,光线不足,空气不好,街上的车子又震得叫人难受。

“可怜,唉唉!”香太太掉下了眼泪,“那不震得她耳朵都聋了哇?为什么要使她这么吃苦呢?为什么要使她这样吃苦呢!我的金鸭上帝!”

大家正摸不着头脑,忽然有一个女仆奔了过来:“太太,太太,小姐晕过去了!”

香太太绝望地叫了一声,几乎也晕了过去。可是到底女儿要紧,她昏倒不得。她拼命挣持着自己,一转身就往里面跑,一面不断地叫着:“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那位香先生也着了慌,抢着往里面奔,对客人们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一个。

“樱花!”大粪王皱了皱眉毛,喊住那个女仆,“小姐是怎样晕过去的?”

“谁知道呢,”那个樱花答,“大概是听见老爷太太在这里嚷嚷的,她受不住了。”

大粪王踌躇了一下,就也进去探问玫瑰小姐去了,一面自言自语说了句——“自从世界上有了女人,就有麻烦。”

这里这位海胆博士觉得很无味,他瞧瞧格隆冬,人家可正盯着窗帘在那里出神。

沉默了好一会儿,海胆博士才搭讪着问:“香小姐身体不大好么?”

“唔,常常这样。”

“香先生似乎也太性急了一点,”海胆博士嘘了一口气,“可是这个问题该怎样对付呢?啧哈帮闹得太起劲了。”

格隆冬不开口,只点了一支纸烟,站起来两头踱着。走到了书房的东头,那里墙上挂着几帧玫瑰小姐的照片:全身的,半身的,正面的,侧面的,半侧的。转身踱到西头,迎面就是一大幅玫瑰小姐的半身肖像画。右边紧靠一块石头,那也是一件艺术品,是玫瑰小姐头部侧面的浮雕。左边呢,像一棵细树似的耸立着一座大理石雕的人体,表现出了玫瑰小姐的那张扁平的脸,那副穿着时装的身躯: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忽然——格隆冬想到了水仙小姐:“要是她肯画一帧自画像,那才真正是艺术品哩,而且是世界上最美的艺术品。”

“格先生,”海胆博士忍不住又要跟格隆冬谈谈那个大问题,“您的意见跟香先生意见不同吧?”

“您怎么知道?”格隆冬微笑了一下。

“我听瓶博士谈起过,说您早就有改正工厂法的计划。”

“唔,我的确有这个意思,”格隆冬站住了,“要是把我的事业弄好,那非改良不可。”

海胆博土带着几分敬意地探问他:“瓶博士告诉我,说您想到了加工钱,减少工作时间。您还想到了童工教育问题。瓶博士说,您主张由帝国政府津贴肥香公司一部分钱来做这些保险费……”

这都是真的,格隆冬点头承认,他说:“您知道的,我们公司里也发生过纠纷。那些做工的似乎心绪很恶劣,动不动就要发脾气。有一次他们竟把他们穿的木屐扔到了机器里。一个公司内部有这些情形,那实在糟透了,当然要想办法改良。他们向我提出要求,要加工钱,要减少工作时间,我就考虑到这些问题,他们的要求很有道理。我呢,我还要更进一步,彻底改良一下,让他们可以满意地去做活。”

“唉,要是我们帝国所有的企业家都有您这种精神,那一切事情就好办了。”

格隆冬仿佛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只管自己识下去,他说帝国工厂调查委员会发表的报吉书——所写的完全是真的,“那么——您看看这个事实好了:他们每天做十几个钟头活,弄得精疲力倦,这还谈得上什么工作效能?女人跟小孩子工钱便宜些,就叫他们去做他们体力所不能胜任的事,那怎么能做出什么好活来呀?吃又吃不饱。要是病了,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又没有钱医。他们还想到失业的时候,想到老了做不动的时候,都得挨饿,他们当然不愿意。他们当然只是不得已才去做活,他们对他们的工作不单是没有一点兴味,并且还对他们的工作生气。这样下去,我们帝国工业的前途就不堪设想了。”

那位海胆博士听了格降冬的意见,就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他希望格隆冬去劝劝香喷喷先生,不要使帝国现政府太为难。

“香先生一定会同意您的改良计划的。”他加一句。

可是格隆冬踌躇了一会:“不错,我的改良是一定要实行。这完全是出于我们自愿。不过——要是帝国政府定出法律来之后,我们才来改进我们的事业,这就显得是被动的了。这使得我们不大愉快,老实说。”

“那么——那么——”海胆博士搔搔头皮。

嗨,说得好好的——到底还是讲不通!

格隆冬也看出了海胆博士有点窘态,他就抱歉似的解释了一番,不过还是那几句老话,他说如果啧哈帮没有那样的提议,肥香公司早就来倡导这种合理的办法了。大粪王和香喷喷也不是糊涂人,只要把这一层道理说给他们听,没有一个不同意的。

”现在可就有点为难,”格隆冬皱着眉毛,看着自己手里的纸烟,“比如大粪先生——他原可以照这个做的,也知道这么做是对的。可是您要是凭着权力来强迫他这么干,那他偏扁要把这件事搁下,并且要对您的办法表示反对,这也许是人之常情。”

那位博士明白了,他觉得事情已经好办得多,只要想个法子——使大粪王他们的改良计划显得是自愿的,就行了。

于是他跟格隆冬商量了一回,结果倒很圆满。

格隆冬做了一个结论:“是的,你们尽去跟他们拖,一面舆论上也去跟他们争论,一面我就去跟老香、老粪详细谈谈,趁帝国国会还对这个议案争执不下的时候——”

“肥香就自动地改良,”海胆博士接嘴,“让大粪王先生与几位先生来做倡导人,然后我们再来修改工厂法。”

格隆冬笑了起来。

他们走了。海胆博士本想要等香喷喷出来再谈一两句的,可是格隆冬告诉他,香喷喷今晚还有得忙哩。

果然,他们一出门,就发见有几俩医生的汽车停到了门口。另外还有车子——正载着护士往香公馆飞奔。香家所有的人都在那里手忙脚乱,电话筒一直没有停过,请这个大夫,请那个大夫,把帝都的名医都请齐了。虽然玫瑰小姐早就已经醒了过来,大家可还是弄得通夜没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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