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其实帝国的许多学者早就在那里讨论了。

报纸杂志上登了许多文章,还出版了许多专书。还有许多的座谈会,演讲会,茶话会,聚餐会,临时组织起来的专题研究会,都讨论这个题目。

格隆冬本来跟海胆博士约好了一个办法的。格隆冬对大粪王和香喷喷把这件事一讲通了之后,就立刻叫瓶博士去请黑龟教授写一篇文章。

瓶博士早就知道了这个计划,所以用不着老板大人多费唇舌,他就哈哈腰说:“是,是,我知道。黑龟教授应当写一篇文章,来反对啧哈帮的提议,是的,是的。他的文章只要一登出来,就算可以虚档一阵,老板大人放心。”

他这回只鞠了一个躬,就立刻退出,立刻赶到帝都大学拜访黑龟教授去了。

那时候黑龟教授客厅里正坐着几个学生,可是黑龟教授自己坐在他的公事房里,跟一个客人谈天

等这个客人走了,才有个听差到客厅里来叫:“请第五号的进去!”

于是客厅里有一个学生把头一抬,就夹着一卷讲义,颠着脚走到书房里去。

瓶博士是常客,一直就往里面走,只听见黑龟教授对那个夹讲义的学生说:“你提出的这个问题——要是简单地解答,那只要十块钱。要作详细的解答呢,要二十块钱。”

黑龟教授一发现了瓶博士,就稍微点一点头。

瓶博士知道他们正在那里做生意,他就赶紧退了出来,在客厅里等着。

那几个学生正在低声谈天:“好了,这次就要轮到我了,我是第六号。你呢?”

“我倒霉,来迟了一步,九号。”

他们一看见瓶博士,全都很恭敬地站起来,他们向他问好,还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著作。

“工厂法问题——博士为什么不写几篇论文?”

“唔,没有写,我没有工夫。”

”博士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意见呢?”那个第六号的问。

“嗯,唔,唔、”

“有许多杂志社都在那里向专家们征文,”那个第九号的很得意地插嘴进来,“书店也有征文的,我也得到一封征文信。”

瓶博士稍微点点头:“唔,那你不妨写点文章。”

“只恐怕写不好,”那个一面说,一面从口袋掏出一封印刷的信来,“我向《宇宙月刊》投过稿,亏那家书店还记得,就问我征文来了。

有一个学生小声儿问是哪一家书店,那第九号的就指指信封——“舍利书店的。”

他为了要证明他不是吹牛,就双手把这封信捧给了瓶博士。

瓶博士也只好接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原来那家书店要出版一册讨论帝国工厂法的专集,已经发了许多征文信给专家们,现在又为了提拔后进起见,所以也向无名著作家征稿,信上还印得详详细细:

凡无名作家应征之稿,每稿请勿超出三千八百一十二字,请勿少于三千八百一十二字(有名作家不在此限)。

凡无名作家应征之稿,必须恭楷誉清。每棉字数,须照本书版式,每面二十一行,每行四十三字(有名作家不在此限)。

凡无名作家应征之稿,一经登载,即赠送木书一册为酬。入欲购买本书者,并得打九五折已示优待。其成绩最优良之一名,加赠本店五角书券一张,已示奖励(有名作家不在次限)。

凡无名作家应征之稿,须用另纸将篇中大意摘由附寄,摘由字数请勿超过四十三字,已免浪费编辑人之时间(有名作家不在此限)。

注意!!!——

稿件一经登载,大名即与诸前辈学者名家同列,何等光荣!何等伟大!幸勿交臂失之。此千载一时之机会也。

其不合用之稿,如欲自费出版者,可委托本店代印,代发行,条件另订之。

稿纸最好能采用本店出售之丙种稿纸,价钱公道,纸张洁白,颇能唤起编辑人之注意。投稿诸君,幸勿自误。

那位第六号的也跟着看完了这封征文信。他皱着眉头问:“怎样才算是无名作家呢?是不是第一次发表文章的就叫做无名作家?”

“不是的,”那位第九号的马上接嘴,“第一次发表文章的——叫做处女作家,还不应称做无名作家。博士您说是不是?”

可是瓶博土对这件事一点兴味都没有,他只哼儿哈的敷衍了两句,就赶紧闭起眼睛来养神了。

可是他还听见他们尽在抬杠。

这个说处女作家就是无名作家。

那个说不然,还引经据典地说出了无名作家的定义——“凡是将两篇以上的文章印成铅字,被三千读者见过的,才是无名作家。”

“这是谁定出来的?你杜撰的吧?”

“笑话!我杜撰?你去买一本舍利书店出版的《知识青年手册》来查查看,就知道了。”

“那么有名作家呢?”

“有名作家么?——凡在《律吕月刊》、《宇宙月刊》等最有权威的刊物中,登载文章十篇以上者,即为有名作家。”

接着他们又谈到舍利书店,又谈到舍利先生。

忽然有人问:“瓶博士是认识舍利先生的吧?”

瓶傅士懒得答嘴,只睁开眼睛一下,点一点头。可是等到听见那第九号想请他介绍一篇文章时,他的精神可就一下子振作了起来。

“好,好,”他搓搓手,“唔,你想投稿,不是么?想要舍利先生取录你的文章,不是么?”

正在这时候——那第五号的从黑龟教授公事房里走了出来。

一个听差就先请瓶博士进去,叫那第六号的等一等。

瓶博士可摆摆手:“我宁可等一等,现在我正有一笔买卖要谈,先请这位先生吧。”

于是他把椅子移动一下,就很有耐性地告诉那第九号:“要是介绍呢,那我就得取一点手续费,自不消说。然而还有一层,要投稿到舍利先生那里,那就要懂得一个特殊的秘诀,如果你肯出一笔适当的价钱,我就可以把这个秘诀告诉你。最好是你的文章经我看一遍——这当然另算钱。”

他们谈了半个多钟头,就成了交。

买主先付了一半钱,瓶博士开了一张发票给他。

瓶博士当时就交一部分货:告诉他这篇文章该怎样立论。

一面谈,一面把收来的钞票一张张仔细检验着,看看花纹,又举起来对着窗照了一照。

“还有一点,”瓶博士把钱收到了口袋里,“你这篇文章里要是引到了什么书名,最好全都引舍利书店出版的书,别家出版的——哪怕就真是一部最有价值的名著,也还是不引用的好。切记切记!”

说了就站起来要走,因为听差又来请他了。

可是他还加了一句:“你一写好了就送到我家里来,每晚九点钟以后是我的会客时间。”

这才挺了挺胸脯到公事房里去。

“顺便又做了一笔小买卖,”他得意地想,“唔,刚才是用的一副卖主手段,现在呢——可就要把买主手段拿出来了。”

黑龟教授很庄严地坐在桌边,一动也不动,一双眼睛盯着门口。他虽然已经将近六十岁了,可是身体还很壮,脸色也红红的。满睑的灰黑胡子,也好像涂过油一样。

“先生好?”瓶博士一进门就鞠躬。

“好,”黑龟教授稍微打个手势请客人坐下,“唔?”

瓶博士知道这位老教授的习惯,这“唔”的一声就是问他的来意。他这就又鞠一个躬,才笔直地坐下,慢条斯理地谈到帝国工厂法的问题,再讲到肥香公司要请黑龟教授发表一点言论。

“可以,”黑龟教授打断了瓶博士的话,“不过为了商业上的神圣的原则,肥香公司应当照价出钱。”

嗯,要谈生意了,瓶博士鞠了一个躬:“是,是。不过总希望能稍微减一点。因为先生发表言论,总是在杂志报纸上发表的,都有稿费……”

“那是另一回事。”

“是,是,”瓶博士哈了哈腰,“不过还有一层,先生也是肥香公司的股东,当然要替自己的公司设想一下,凡是于自己的公司有好处的事——我想先生一定义不容辞……”

黑龟教授又打断了他:“那又是一回事。股东尽管是股东,可是股东如果替公司做了什么事,当然另外要有报酬。至于我每年所得的公司里的红利——那你当然知道,那只是我原先本钱所赚来的钱,不是我自己脑力体力所赚来的钱。现往要用我自己的脑力体力,这是另外一宗买卖。”

说到这里,就拿出一张纸给瓶博士:“我念,你写,来开一个估价单。笔墨纸张消耗,每页五元。脑力消耗,每页三百元。腕力消耗,每页二百元。目力消耗,每页二百元。时间消耗,每页二百元。咖啡消耗——你知道我写文章的时候非喝咖啡不可的——每页三元。构思不顺利时所受心理上的损失,应该由公司负担损失费,计每页七百元……”

瓶博士一面写一面摇头。

那位黑龟教授可还在不住嘴地报着,又是什么游戏的快乐被剥夺了,要出损失费。又还开了一大批参考书的价钱。

“唉,好了。”黑龟教授自己也报得不耐烦了,这才透过一口气来。

那位瓶博士赶快鞠了一个躬。他很知道公司里应当出一笔报酬,这是不用说的,不过他只希望——”希望打一个折扣。”

黑龟教授可沉不住气了:“你走吧!你去找别人做吧,我再也懒得跟你谈了。”

瓶博士很知道黑龟教授的脾气,再讲也不会有用处,反而要把事情弄僵的。

这笔买卖做不做得成——黑龟教授一点也不在乎。他尽从来不招揽什么主顾,都是人家自己找上门来请教他的,不过人家既然找上门来,他老先生就不拒绝。

原来这位教授做人极其认真,他说过:“我学的是这一门,吃的是这一行饭,就好像开了一家学术店一样。人家来买,我当然应当卖给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非常固执:凡事都要合乎商业上的原则,就是麻烦一点也不要紧。所以他现在对瓶博士又发了一通议论:“难道我是稀罕这几个钱么?我实在不想要一文钱。可是不要钱——就违背了商业的原则。权利和义务要分明,工作必须有报酬,有买有卖,并且一定要讲讲生意经:这是现代文化的基本精神,也就是我们帝国立国的精神。要是我的行为与这种精神背道而驰,良心上是说不过无的。”

“是,是,我知道先生的苦衷。”

“我原不妨把价钱开低一点,”黑龟教授站了起来,“可是开低了又违背了价值学说。我不得不这么开,不得不跟你费唇舌。买卖做不成——那不要紧,我倒省一点力气。然而不管成不成,我总也得权且谈一套生意经。这是为了真理,不得不如此……”

不错,黑龟教授有许多许多事——都是出于不得已才那么干的。瓶博土是他的学生,就很明白这一层。

“他的伟大也就在这里。”瓶博士心里知道,“真值得我们学习他,我永远敬佩他。”

其实黑龟教授是真心真意爱护他的学生的,他只想把他的学问全都传授给他的学生。可是上课的时候如果过于卖力气,把所有的东西一丝不留地全讲出来,那就得考虑考虑——看这是不是合乎经济学的原理原则。

“不合!”黑龟教授下了结论,“我所要讲授的那些东西,那价值实在还过于钟点费所能体现的。我不应当在上课时间以内把它卖完,我应当扣住一点儿,等他们课余来问。”

就这么着,一些用功的学生就跑到他家去问一些问题。这也非取费不可,要不然——那又会违反了他的真理。

可是黑龟教授心理有点不安:“这不是太对不起我的学生了么?这种办法似乎太不人道了一点。他们太可怜了,叫他们多花这么多钱。”

可是——唉,没有办法。“要是只求我心之所安,不讲这些买卖经,那就违背了我们帝国的立国精神,也就是违反了真理。还是服从真理要紧。”

可是有一个学生问他哀求:“我有一个问题要问先生,然而我实在出不起钱,请先生特别通融通融吧。”

黑龟教授花很大的工夫去调查了一场,知道这个学生的确很贫寒,他十分同情这个小伙子的苦学精神,已经打算不取费地来讲解那个题目了,不过再考虑一下,又觉得不对。

“比如他到店里去买东西,店里难道因为他是个穷汉,就白送给他,不取分文么?我决不能任意来破坏这个交易原则。唉,我险些儿犯了大错!”

这一夜——他老是记起那个学生,好久没有睡着,有时候他跟自已商量着:“悄悄地喊出来,悄悄地通融一下算了吧。”

“不,不!”他自己又反对,“什么‘悄悄地’?——那就太对不住我的真理了。”

他在床上翻了两个身,于是又结结实实对自己教训了一顿:“惭愧!这成什么问题呢?那个学生为什么贫寒?因为他父亲只是在一家公司里当写字员,薪水很少,很难负担儿女的教育费。那么这个当父亲的——为什么不去奋斗致富呢?可见得他是个失败者。那他的儿子学业没有成就,那是被淘汰的结果,怪不得我。我何必老把这件事挂在心上呢?什么问题也没有。好好儿睡觉吧。”

一切都得照规矩做,决不会有错儿的。他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

瓶博士虽然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也绝不愿松口。不过他实在谈得有点烦躁起来了。

“好,好,”他对瓶博土摆一摆手,“刚才你既然提起那宗交易,我就不得不跟你谈判谈判,这是我的义务。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一心去找别人吧,我们再不讲了,谈点别的闲天让我散散心吧。”

瓶博士巴不得换一个问题。他一点也不着急,早就打好主意了。

他这就问起师母,又谈起近来的戏。等到见了黑龟太太,他就说他已经在金蛋大戏院定了一个包厢,请黑龟夫妇去看那新排出来的喜剧。

一到戏院里,瓶博士趁黑龟教授跟熟人们招呼寒暄的时候,就小声跟黑龟太太商议着那件事。

“无论如何要请师母跟先生说一说,请他老人家写那么一篇文章,我们经理格隆冬先牛等着我去回话哩。”

黑龟太太已经四十好几了,可是还很漂亮。她一面拿出一个香水瓶在身上洒着,一面问瓶博士:“这件事——你跟他提过没有?”

“提过。”

“那就好办,”黑龟太太说得很快,“包你办得到。我找他做点儿事,那可并不是做买卖,我不是他的买主,我是他的太太,扯不到那一经上去。我叫他怎样他就怎样,没一个不依的。你放心,包在我的身上就是。真是!假如这么点儿事都办不成,劝夫会还要选我当常务理事么?”

说着就格格地笑了起来。

瓶博士鞠了一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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