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君臣相得明如日,无奈君身又逝云。

总是天心成败定,故教人事忽纷纭。

又曰:

他人为政尚思谗,自听谗言自不难。

只道夺他权与柄,谁知失足自江山。

话说燕昭王见乐毅不受齐王之命,一发信任不疑。此时,报仇雪耻俱已遂心,无复他想,遂在宫中快乐,惟恐不寿。遂有一班方士,哄诱他神仙之术,点炼金石丹药,以求长生。正是:家国深仇才得复,又忧性命望丹成。始知人事心难死,烦恼贪嗔日夜生。昭王修炼丹药,且按下不提。

却说乐毅在临淄,见昭王不听宋玺之言,深感知己,誓欲尽灭全齐以报之,日以二城未下为忧,商量攻打。忽一个门客,叫做范平,进而说道:“元帅学贯天人,识穷今古,岂不知地尚不满东南,天且倾于西北,何况人事,安能有尽成之功?元帅一战胜齐,不数月下齐七十余城,功已伟矣,名已成矣。又毁齐宗庙,迁齐重器,燕君之仇已报矣,耻已雪矣。即五霸之烈,至此已无以复加矣!何不飘然长往,使天下想慕,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岂不高哉?即不能,亦宜辞归,以享昌国之俸,而全其名节。乃恋此二城三年于兹,仁义不能速施,威武未免少挫,中山之谤亦已再见,虽明主不听,得以保全,然怨已结矣,隙已生矣。设或燕王一旦捐馆,恐不能高拥油幢,常如今日也。纵元帅雄才大略,临时自有变通,窃恐虎其头、蛇其尾,终为美玉之一玷。且天道循环,不能尽如人意。往者,齐王遣匡章乱燕,以为尽有全燕,夫岂料燕大王又能复国?即料燕大王能复国,亦不料燕大王能求元帅奇才,能于三十年后报仇雪耻,尽有其全齐如昔日也。今日元帅已破齐,如昔日齐之破燕矣,又焉知天道独在燕而不在齐乎?”

乐毅道:“此事吾久已知之,故缓二城之攻。但受燕王之恩甚厚,感燕王之知甚深,今二城未下,一旦委去,是勇于保身,怯于亲王,心有不忍,故尚思尽力,不计其他。”

范平曰:“此固元帅之忠也。但力有可尽,连下齐城已尽之矣,今留齐三年,而二城如故,似力无可尽矣。力无可尽而必欲强尽之,恐一旦有变而前功尽弃,又智者所不为,以元帅高明而反为之,此遇所不解也。故窃献刍荛,乞元帅察之。”

乐毅感其意而深谢之。然以昭王春秋无恙,又念燕纵不能破齐,而齐必无如燕何,下二城之事小,保七十城之事大,故因循未决。

不期昭王因好神仙,吃得方士的金石丹药过多,一旦药性发作,医救不来,遂于周赧王三十六年薨矣。后人有诗惜之道:高筑金台立大名,报仇雪耻尽功成。正宜长享千秋乐,却被金丹误此生。

昭王既崩,太子乐资嗣位,是为惠王。这惠王为人愚暗,性又多疑。一向为太子时,见了乐毅倚着昭王宠幸,全不在太子面上致些殷勤,已不甚欢喜。又因进谗乐毅之过,被昭王笞了二十,一发怀恨在心。今既嗣立,便思量着要算计他,却因乐毅拥兵在外,权位甚重,一时动他不得,又因郭隗等一班老臣,时时称说乐毅之功,理当优待,只得隐忍不发了。乐毅闻知昭王晏驾,不禁大恸,就要辞职还朝,因碍着燕王初立,恐有形迹,只得暂且忍下。

不期田单打听得新燕王即位,不胜欢喜,因告人道:“齐之恢复,其在燕之新王乎?”

人人听了,俱不信道:“燕虽易主,兵权仍是乐毅执掌,总是一般。燕新王又不临阵,如何在他身上得能恢复齐邦?”

田单微笑道:“非汝等所知。”

因悄悄使人到燕都去打听:新王与乐毅厚薄如何?近日所用何人?所行何事?

其人去打听回来复道:“燕新君外面名色虽说厚待乐毅,而其心肠却因旧燕王在日爱护乐毅,把新燕王打了二十下,新燕王十分怀恨,日夜寻乐毅的短处。近日所用的人,俱是一班谄佞,第一要算骑劫。新王做太子的时节,就与他相好,惟言是听。所行的事,也都近于荒淫。”

田单听了,以手加额道:“此天赐齐复国也。”

因又使能言之士,悄悄到燕布散流言,只说乐毅拥大兵在齐已久,有心要自立为齐王,抚有全齐之地,只因碍着燕先王为他筑黄金台一番宠幸,又碍着封拜他为昌国君一番恩情,一时转不过面来,故假借莒州、即墨二城,只说未下,故得长拥大兵,以观燕变。今日燕旧王已崩,便不看燕新王在眼里,竟暗暗与莒州、即墨二州联合,叫二城请立他为新齐王,坐临淄号召七十二城,自开一国。莒州、即墨二城兵民今得再生,十分欢喜,只在早晚便要举事。惟恐燕王察知其情,换了他将来攻,则莒州、即墨之民,登时俱成齑粉矣。

流言散开,早有人报知骑劫。骑劫一闻此言,即来见惠王,细细报知道:“臣之前言如何?臣言之时,先大王若肯听信,或是削他之位,或是诫饬他一番,他便自然悔过,不生异心。奈何先大王过于溺爱,执意不信,酿成今日之祸。今又联合莒州、即墨,其志不小。大王若不早图,不独要将已得之全齐拱手送与乐毅,只怕乐毅即得了全齐,又不能忘情于大王之燕地也。”

惠王听了,愕然变色道:“大夫此言从何处得来?”

骑劫道:“外面纷纷皆为此言,不独一人,故臣得知。”

惠王犹自沉吟,因又着人四下里去探听。探听了来回复,皆是一般言语,惠王方信以为实,遂恨道:“我不料乐毅负恩如此。”

这就要传旨,差人去拿来问罪。骑劫忙止住道:“大王差了。乐毅如何容易差人拿得?”

惠王道:“若不拿来,如何处他?”

骑劫道:“乐毅不是纯臣,况手握重兵,正欲自立为王,若公然去拿他,一时不服,岂不转促他反叛起来,为祸不小?”

惠王道:“若虑及此,怎生处他?”

骑劫道:“只好下一道诏书,假说念他久历在外,功高劳苦,今遣别将代他归国安享。他奉此道旨,自然要归。待他归到国中,那时大王治他之罪,便可任意,而无他变矣。”

惠王听了大喜道:“大夫所筹甚妙。但国中名将俱被他带去,临淄大任干系不小,却又叫谁去代他?”

骑劫道:“不是臣夸口自荐,臣兵书战策自幼习学,布阵排兵从来所好。大王若肯破格用臣,臣到临淄,不出三月,即当踏平莒州、即墨二城,以报大王之知遇,请大王勿疑。”

惠王大喜道:“既大夫有此雄才,又肯身任其事,最为美事,何故不用,又用他人?”

骑劫谢恩辞出。

惠王到次早设朝,即传旨拜骑劫为上将军,前往临淄,统领大兵,进攻莒州、即墨二城,以代昌国君乐毅之任。昌国君钦召归国,安享爵位,兼辅国政。命才传出,早有太傅郭隗出来奏道:“乐毅之任,无人可代。一着人代,则全齐去矣。”

惠王因问道:“乐毅之责任,不过一将足矣。今熊虎满朝,如何无人可代?”

郭隗道:“大王新立,春秋方盛,不知求贤之苦,拜将之难,故轻出此言。先大王欲报齐仇,满朝遴选并无一人,故不得已而高筑黄金台,以老臣为死马骨,招致天下贤豪。不知费了多少卑词,行了许多屈礼,虽得了邹衍、剧辛、屈景诸贤,只可以效一得之愚,并不敢当伐齐之大任。最后,方得了乐毅,才同管、晏,学类孙、吴,先大王惬于意,方拜为亚卿,授以国政。乐毅又训练兵马三十年,方能一战破齐,报仇雪耻,而有今日。今大王雄踞七十余城,以为二城易下,转欲代将,不知齐莒州又立新王,即墨又易新将,正欲盛欲兴之时。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即乐毅竭力经营,臣等尚忧其有失。骑劫何人,敢代其将,一代将而全齐失矣,大王岂可轻举。”

惠王尚未及答,骑劫早在丹墀下大声争辩道:“郭太傅莫太欺人!自古云从龙,风从虎。凡生一圣君,必生一贤臣为之辅佐。伊尹相汤,固贤相也,未闻武王伐纣,尚求伊尹。太公兴周,诚异人也,未闻桓文称霸,还倚太公。乐毅虽才,已为燕先大王小试铅刀之一割矣。今燕大王新立,龙飞虎啸,自有风云,岂可定倚乐毅为长城。如燕必待乐毅才兴,则乐毅未生,燕何以开数百年之基?倘乐毅今朝忽死,则燕不须立国矣!且骑劫堂堂一身,从未曾败辱于人,郭太傅怎知得一代将,则尽失全齐?不是骑劫夸口说,骑劫若掌兵权,视取二城直如拾芥。我观郭太傅为此言,不过党于乐毅,所以为乐毅张扬声价,使乐毅擅兵于外,立为齐王,互相倚畀耳。”

郭隗听了,叹息道:“吾闻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骑君殆妖孽也。又闻利口必覆邦家,骑君殆利口也。老臣何敢与争?只可惜先大王一片苦心,昌国君数十年辛苦,一旦隳败于庸奴之手,为痛心耳。”

惠王听了不能决,因问众臣道:“二臣之言,孰是孰非?”

邹衍出班奏道:“二臣之言,俱各据所知、所见而陈,臣等安能先定其是非?但乐毅才能伐齐,是天下所知所信;而骑劫之才,天下不知不信。不独人人不知不信,即臣亦不知不信,即大王亦不知不信也。以人人不知不信之才,欲以易人所知所信之才,何能服人?大王还须慎之。”

惠王遮饰不过,因直说道:“寡人不是以骑劫为才去代乐毅,因见人纷纷传说乐毅联合莒州、即墨,欲自立为王,故寡人遣骑劫代之也。”

邹衍道:“乐毅若无自立之心,骑劫代之,是大王自弃乐毅也。乐毅苟有心自立,又联合莒州与即墨,则俨然齐王矣,骑劫又安能代之?骑劫此一往,不过逼走乐毅,交还全齐,断送燕兵耳。关系非小,大王亦当慎之。”

惠王听了,心甚不悦,因而罢朝回到宫中,又使人召骑劫道:“满朝之臣皆不悦于汝,却将奈何?”

骑劫道:“郭隗一班人,皆倚着先朝老臣,动不动即以先大王压服大王,说些迂阔旧话。岂知人心不古,变故多端,急急提防尚恐无及,乃坐而待毙,岂为国之道?臣蒙大王擢用,何异先大王之用乐毅。乐毅既能下齐七十余城以报先大王,臣岂无能,孰不能拔二城以报大王?臣今往代乐毅,若乐毅无他,臣代之还朝,听大王区处;倘乐毅擅立为王,不肯轻代,则臣觑便必手刃之,以彰大王之法。”

惠王道:“汝既有此忠义之心,寡人也不必理会廷臣。”

因暗暗地叫人写了敕书、诏书,命骑劫持节连夜去了。正是:庸君亦有耳,偏不听忠言。一闻奸谗语,如糖拌蜜甜。

到次日,郭隗一班老臣,闻知骑劫已奉旨暗暗往代乐毅之将,皆叹息不已道:“可惜燕王三十年之功劳,一旦尽隳于奸人之手。”

也有称病不出的,也有隐遁而去的。燕惠王略不放在心上。正是:庸君亦有心,只护自家短。家国之兴亡,茫茫全不管。

却说骑劫持了燕王之节,连日夜奔到临淄。初还怕乐毅果立为王,不利于己,惊惊恐恐,一路打探,并不闻立王之说,心方放下。及到临淄,见端然是元戎的营寨,便着人传报:“燕使臣有诏书到了。”

乐毅闻知,忙排香案,带了一班文武将士,大开辕门,出来迎接,接了进去,拜毕开读。

诏书写的是:燕国惠王,诏谕昌国君乐上将军。今寡人闻:朝廷无不酬之大功,臣子无至心之劳苦。尔昌国君乐上将军,自先大王复国,即抚人民、练兵将,劳苦于国中者,几三十年矣。及先大王报齐之仇,又被坚执锐,亲冒矢石,深入虎穴,劳苦于疆外者,又五六年于兹矣。虽先大王薄有名位之封,昌国君却无并享之实。今不幸先大王已弃甲兵,安忍昌国君仍亲锋镝。寡人嗣承亲统,首念旧人,因命骑劫权代昌国君上将军之任,统摄兵将,续完乐元帅下齐城之功。诏书到日,其速还朝。昌国君畅咏东山,以遂室家之乐;寡人备陈鱼水,以尽君臣之欢。特念君劳,毋辜朕意。此诏。

乐毅读完诏书,既知新王生心,又虑三军有变,转欢然称谢道:“微臣劳苦,乃职份之所当然,乃过蒙圣恩垂念,感激不胜。又劳将军远来,盖予后丑,欣幸无尽。”

因命设宴款待。宴毕,乃谓骑劫曰:“将军远来,幸暂息三日,容造册交代。”

骑劫见乐毅欣然受命,毫不推辞,只得出就外营住下。

乐毅乃暗暗召范平与众将商议道:“予悔不听范平之言,早谢兵事以明高蹈,致有今日之辱,可谓不幸也。虽然,予之前功既已成矣,今燕齐成败,宛然如天,予之后罪借此诿去,又未为不幸。诸君休为我惋惜。但不知为今之计,将安归乎?诸君教我。”

众将俱愤愤不平道:“元帅为燕伐齐,不数月而下七十余城,其功五霸所未有。功高如此,劳苦如此,天下谁不知之也?而新燕王竟若不知,乃信谗言,竟以一使而代将军之任,轻易若此,何以服得天下之心?实难以消士卒之气。元帅既专阃外之权,末将等唯听将军之令,何不原遵燕先王之前命,而自立为齐王,抚有全齐,以展英雄之志,乃遑遑如穷人无所归!末将实以为耻,乞元帅裁之。”

范平道:“诸将所论者,乃强梁跋扈之所为。元帅所重者忠孝,所尚者礼义,焉肯出此?况新王自逐贤才,已开亡兆,且齐将王孙贾奋忠激励,大有兴机。元帅借此全名,未为不美,但还燕则入牢笼,万万不可。”

乐毅听了道:“范平之言,字字我心也。若论保身,自不还燕。若不还燕,则妻子宗族皆在燕,何以相保?”

范平道:“元帅不还燕,不独保身,正所以保妻子宗族也。元帅若还燕,先制元帅,后及至亲、妻子,后及宗族,势必然也。元帅若不还燕而适他国,燕虑元帅仇之,应日夜惴惴,叩礼于妻子,奉宗族,犹恐不得元帅之欢心,安敢复生他念?元帅但请放心,可无虑也。”

乐毅听了,大喜道:“范君之言是也。我本赵人,宜归于赵。”

因为表辞谢新王道:

昌国君乐毅,拜表复上燕大王陛下。臣闻:君如加臣,非赏则罚;臣效于君,非功则罪。臣蒙先大王拔之异国,位之本朝,授之以兵而不疑,假之以权而不制,故臣得以展布腹心,报齐仇而雪燕耻,以应膺昌国之宠。此者,先大王之恩,亦臣之功有以承其恩也。不幸先大王早弃臣民,微臣尚淹甲胄,虚起钱粮,挫钝兵甲。此微臣之罪也,应受大王之罚。乃大王不即加讨,仅使代将,召臣归国,以享位爵,此皆大王屈罚为赏,以罪为功之洪恩也。然臣细思,还朝未免有愧。念臣赵人,既蒙大王赦却不诛,则功罚可以两忘,仍为赵人足矣。敕印、兵符,俱付代人,臣还赵矣。至于臣子并宗人,留事大王,以效犬马。谨拜表以闻。

表写完,遂将敕印、册籍交付众将,嘱咐还赵三日,方可交与代将,早,恐其追也,遂悄悄竟回赵国而去。后人有诗叹之道:一战平齐七十城,黄金台上铸功名。须臾局变将军去,鼙鼓军中失壮声。

乐毅悄悄还赵不提。却说骑劫次日欲见乐毅,众将回以造册忙,不及相见,心下甚是疑惑,又见众将东一攒,西一攒,纷纷议论,忽想道:“莫非乐毅有甚诡计?”

只因这一想,有分教:疑生满腹,鬼载一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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