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君德原明,一听谗言,糊涂不了。

今番欲除,百战英雄,付之宵小。

一时任性殊快意,满盘失算方懊恼。

愿君王洗眼辨贤愚,江山保。

圣臣心,终悄悄;贤臣行,必矫矫。

一在是,参商绝非酉卯。

在国但知尽臣节,去邦犹自思君好。

每登临,凭吊望诸君,千秋少。上调《满江红》

却说聊城守将乐英得了鲁仲连之书,大泣三日而自杀。田单遂得了聊城,成了他恢复全齐之大功,归齐自享安平之乐,已表过不提。

单说燕惠王,自骑劫败后,逃窜的燕兵纷纷地逃归。有人报知燕王,燕王初犹不信,后来见报日多,知道是真,方惊骇道:“骑劫何等夸口知兵,怎就一败至此!”

急得在宫中只是跌脚。再细细想起郭隗、剧辛之言,比设蓍灼龟还灵验三分,因不胜怨恨道:“乐毅破齐之功已成矣,已下其七十余城矣。莒州、即墨惟有二城,莫说三年不下,便再守三年、再守十年又何妨?也只可恨我一时不明,听了骑劫狂言,将乐毅逼出。今不但莒州、即墨不可得,转将已得城池渐皆失却,岂不可惜!”

欲要叫骑劫来问他、处他,无奈他身已死了。他身死何足惜,累得国家受祸不小。因恨骑劫,遂传旨将骑劫一家都抄斩了。

又急急叫人去打听,看七十二城失了多少,还存多少,好遣兵去守护。众人打听了,回来复道:“七十二城又俱已复去久矣。惟聊城乃是乐元帅侄儿乐英所守,与齐大战数场,杀得齐兵倒退,不得近城。欲要告急大王,因大王怀恨乐元帅,他是乐元帅的侄儿,又畏罪不敢一告,只得独力苦守。齐将田单无计可施,只得央鲁仲连写书来劝他降齐。他要降齐,恐辱没了他乐元帅声名,欲归燕,又恐大王恨他不纳,因大哭了三日,自杀而死。自乐英自杀后,齐兵得志,只怕还要杀过界来,夺取燕邦。大王须要做准备。”

惠王听了,方慌了手脚,道:“事至如此,却将奈何?”

欲召朝臣商议,而满朝臣子无一人能知国事,欲要召郭隗、剧辛来计较,又因为听信骑劫之言,一向疏斥在外,要见他又无颜面。然事到此时,千思万想,并无别路,只得使重臣召他二人入朝。

郭隗与剧辛虽被惠王疏斥,未免怏怏,今既来召,又不敢违逆,只得勉强来见道:“骑劫代将之事如何了?”

燕王满面羞惭道:“寡人愚昧,不听二卿良言,误用骑劫,果失大事,今悔已无及。这且慢论。但闻得齐兵乘胜,不以复齐为幸,又欲加兵于燕,以报王之仇。寡人闻知,甚是惊慌。即便传言不实,然新败之后,不可不防。故求教二卿,或是还该选将,或是还该求贤?求二卿念先王之好,不以愚昧介怀,指示一二,寡人当一一听从。”

郭隗道:“齐新复国,抚有旧疆,意亦足矣,未必更生他想。所传加兵于燕者,虚声也。只消拜乐乘为将军,谨守燕境,可保无他,此不足虑也。但臣还有一虑。”

惠王道:“贤卿舍齐之外,更有何虑?”

郭隗道:“齐虽与燕称为敌国,然燕之下齐,实报燕先王之仇也。既报其仇,原不当尽有其国。今齐国既复,则天理人情俱已平矣,是故不为深虑。今燕与赵唇齿也,宜礼尚往来,相与保守。臣近闻:赵王怒大王以破齐骄矜,往往失礼,每每一意图燕。今昌国君被废失城,礼宜还朝,又不还朝而归赵。不还朝,则本朝疏也;归赵,则赵亲也。昌国君归赵之后,大王竟不复存问;妻子在燕,大王又无所加礼,此皆生衅之端也。若昌国君有罪于燕则可也,况昌国君于燕,但闻其一战下齐,但闻其六月而下齐七十二城,但闻先大王立其为齐王,而昌国君誓死辞而不受,未见其自立为王也。即莒州、即墨二城之未下,亦不过仅支朝夕,以待其数,虽不下犹下也,何尝敢以一失相加遗?由此观之,则是昌国君于燕,实有功而无罪也。大王不知是何主见,乃进骑劫而退昌国君。进骑劫者,以骑劫为能也。使骑劫果有寸长,能一战而成下二城之功,则昌国君自愧无能而远避矣。乃骑劫一败涂地,不独不能下二城,并七十余城俱失去,何以服昌国君之心?大王方才说,或是要求贤,此虽非大王真心,即便大王果真心求贤,天下见大王待前贤如此之薄,又谁肯复出而倾肝胆于大王哉?”

惠王听了,赧然不答,低徊半晌,方说道:“寡人已知过矣。但为今之计,却将奈何?”

剧辛因说道:“臣闻人惟求旧。大王既已知过,可修书一封,备述其从前之误,细陈今悔过之私,使人往赵致于昌国君,求其归国,以全旧好。倘肯归国,燕虽小,无虑不安;即怀恨不肯归国,而稍申情礼,亦可消其郁郁不平之气,而无他患也。”

惠王深以为然,因命人修书往赵国迎请乐毅。正是:明珠在掌不知贵,失却重于天下求。只恐水流归大海,等闲安肯复回头!

惠王修书,差人往赵迎请乐毅,且按下不提。

却说乐毅自骑劫来代将之后,归到赵。因在燕为官,功名显达,今一旦被弃归赵,不敢私自回里隐居,只得报名来朝见。赵王大喜,因赐坐道:“昌国君本是赵国人,乃于燕国立功名,使寡人无颜,往往因以为恨。今幸燕之子孙无享国之福,失礼于乐君,使乐君重动故国之思,来见寡人,寡人何幸也!”

乐毅逊谢道:“微臣蒙大王长养之恩而不知报,乃流落他邦,为人犬马。今遭弃逐,始恋首丘,背主之罪,何可胜言!乃蒙大王不加显戮,反温谕有加,真天地之洪恩,父母之至爱,感激之下,不知有顶踵矣。”

赵王道:“乐君之去赵,非乐君之弃寡人,是寡人不知乐君也。今寡人既有悟而知乐君矣,乐君又不弃寡人而归赵矣,此后君知臣,臣知君,幸为留意。”

乐毅道:“大王之言,已得微臣之心,敢不效力!”

赵王道:“燕以昌其大国,故封乐君昌国。赵之望诸,是乐君旧地,即加君望诸之号,聊以明寡人之望。君其勿辞。”

乐毅再三苦辞,辞之不得,方再拜而受命。正是:投燕有效方昌国,归赵无功也望诸。一自武侯声价美,遂致千古重茅庐。

乐毅在赵过了些时,忽赵王召乐毅说道:“赵与燕,邻国也,地相接,声气相通。我以礼往,彼当以礼来,奈何聘问之仪往往轻慢,寡人深以为恨,欲兴兵伐之,不知乐君以为何如?”

乐毅听了,忙将冠簪除下,泣拜于地道:“臣乐毅死罪,死罪!”

赵王急令内侍扶起道:“将军请冠,有何隐情,不妨告朕。”

乐毅正色说道:“臣闻忠良之臣,不以生死易其心,礼义之士,不以去来改其节。臣昔日事燕昭王也,犹今日之事大王也。臣今日既事大王,则凡关乎大王者,犹之大王也。即使臣得罪大王而逃亡于他国,亦必不敢谋大王之仆肄,况敢谋大王之子孙乎?臣昔事燕昭王,而今逃归大王,又焉敢不念前恩而负心谋燕乎?臣所以请死而乞大王原谅之。”

赵王听了,叹息道:“原来乐君忠不忘于故主如此,可敬也。寡人实欲伐燕,今为乐君,只得罢了。”

乐毅因再三拜谢而出。又过些时,忽闻骑劫兵败,田单复了齐城,不胜痛惜道:“可惜燕先王三十年经营,一旦败于庸奴之手。此虽天命,系之人事,殊可痛心。”

正抱怅间,忽燕使来,奉上惠王书,申达迎请归国之意。乐毅看了,暗想道:“人之一身,有所重,亦有所轻。昔日在燕,能一战胜齐,六月下齐七十余城,故重也。今若复往,岂能复一战胜齐,岂能复下齐七十余城?若不能,则未免轻矣。莫若居赵,吾虽不图于燕,王惧吾图燕,朝夕提防,虽轻犹重也。”

主意定了,因复书上谢燕王。其辞道:旧昌国君、亚卿、臣乐毅,谨复书于燕大王足下: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侧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

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练于甲兵,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

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起兵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室,蓟丘植于汶篁。自五霸以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受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早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疆国,收入百岁之蓄积,及至异群臣之日,余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后世。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吴王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早见王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罹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惟君王之留意焉。

乐毅写完了书,封付来使持归,报之惠王。惠王得书,细细看后,甚是踌躇,不胜懊悔,心中暗想道:“迎请不归,也还可矣。倘久留赵国,为赵所拜,又谋燕国,却将奈何?”

因又请了郭隗、剧辛二人来商议。

郭隗道:“昌国君则在赵,而昌国君之妻子,则不在赵而在燕。大王厚其在燕者,则在赵者感大王之惠,犹在燕也。今在燕者不加存恤,而在赵者安肯舍赵而复归燕哉!”

剧辛道:“人之爱妻子甚于爱身。今乐毅妻子在燕,厚之必喜,薄之必怒。郭君之言是也。大王不可不听。”

惠王听了,细细想了,乃感悟道:“二卿之论,甚为有理。”

乃下诏自责道:燕王诏曰:昌国君忠勤先帝,一战下齐,功齐千古。寡人不肖,不知敬礼,已失尊贤报德,又误听骑劫谗言,使之代将,致其仓忙去赵,爵禄虚悬。每一思之,悔恨何及,言念旧勋,寝食不安。昨遣使迎请,又不得受驾,致使大功莫报,惭负不胜。窃思朝廷禄位,不报其身,则报其后。今幸妻子在燕,其妻和氏,着封昌国一品夫人;其子乐闲,着亦封昌国君之职,禄米岁给照常。将军乐乘,加拜大将军,以代昌国君执掌兵权之任;其余乐姓宗族,有可用者,并贵重之,以彰寡人之过,以志寡人之悔。诏众通知。

燕国臣民,因见乐毅有功遭谗而去,皆愤愤不平。今见复加爵禄于其妻子,方才欢喜。过了年余,和氏并乐闲感惠王相待之厚,因为书使人通知于乐毅,乐毅方才大喜,因劝赵王与燕王通好。赵王欣然从之,遂命乐毅到燕说命。乐毅这番至燕,不比旧臣,朝见惠王,惠王赐坐、赐宴,大加优待,又深自谢其听谗之罪,又留乐毅在燕住了半年,使其夫妻完聚,父子团圆,然后许其归赵复命,以合二国之好。

此时齐国窥燕虚弱,使人正打听谋燕,因见乐毅复到燕国,以通燕、赵之好,遂而不敢。有人报知燕王,燕王因此愈敬乐毅。自是之后,乐毅往来,燕、赵如一家,方显其才能开国,忠能格主,智能全身,为后七国之人物。

后人有诗赞之道:燕山日月似穿梭,易水浮云朝暮过。虽然黄金台已朽,将军名姓未曾磨。

又有诗叹之道:金台高筑为求贤,求到成功三十年。破败将来无几日,儿孙不肖实可怜。

又有诗颂之道:苏张之言虽然利,反复多端不足听。何似黄金台上草,千秋不改只青青。

又有诗总结燕齐之案道:燕国成活之哙丧,齐拜骄矜王休。古今成败皆如此,只望君王圣德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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