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无事艺,假尔作梯媒。

解释愁肠结,能分睡眼开;

朱门狼虎性,一半逐君回。

这首诗,乃罗隐秀才咏孔方兄之作。末联专指着坐公堂的官人而言,说道任你凶如狼虎,若孔方兄到了面前,便可回得他的怒气,博得他的喜颜,解祸脱罪,荐植嘘扬,无不应效。所以贪酷之辈,涂面丧心,高张虐焰,使人惧怕,然后恣其攫取,遭之者无不鱼烂,触之者无不齑粉。此乃古今通病,上下皆然,你也笑不得我,我也说不得你。间有廉洁自好之人,反为众忌,不说是饰情矫行,定指是吊誉沽名,群口挤排,每每是非颠倒,沉沦不显。故俗谚说:“大官不要钱,不如早归田,小官不索钱,儿女无姻缘。”可见贪婪的人落得富贵,清廉的枉受贫穷。因有这些榜样,所以见了钱财,性命不顾,总然被人耻笑鄙薄,也略无惭色。笑骂由他笑骂,也官我自为之,这两句便是行实。

虽然如此,财乃养命之源,原不可少。若一味横着肠子,嚼骨吸髓,果然不可。若如古时范史云,曾官莱芜令,甘自受着尘甑釜鱼。又如任彦升,位至侍中,身死之中,其子即衣不蔽体,这又觉得太苦。依在下所见,也不禁人贪,只是取之有道,莫要丧了廉耻。也不禁人酷,只要打之有方,莫要伤了天理。书上说“放于利而行”,这是不贪的好话。“爱人者,人恒爱之”,这是不酷的好话。又道是:“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福,以还子孙。”先圣先贤,那一个不劝人为善,那一个不劝人行些方便。但好笑者,世间识得行不得的毛病,偏坐在上一等人。任你说得舌敝唇穿,也只当做飘风过耳。若不是果报分明,这使一帆风的正好望前奔去,如何得个转头日子?在下如今把一桩贪财的故事,试说一回,也尽可唤醒迷人。诗云:

财帛人人所爱,风流个个相贪。

只是勾销廉耻,千秋笑柄难言。

话说宋时有个官人,姓吾名爱陶,本贯西和人氏。爱陶原名爱鼎,因见了陶朱公致富奇书,心中喜悦。自道陶千公即是范蠡,当年辅越灭吴,功成名就,载着西子,扁舟五湖,更名陶朱公,经营货殖,复为富人。此乃古今来第一流人物。我的才学智术,颇觉与他相仿,后日功名成就,也学他风流萧洒,做个陶朱公的事业,有何不可?因此遂改名爱陶。这西和在古雍州界内,天文井鬼分野,本西羌地面。秦时属临洮,魏改为岷州,至宋又改名西和。真正山川险阻,西陲要害之地。古诗说:“山东宰相山西将。”这西和果是人文稀少,惟有吾爱陶从小出人头地,读书过目不忘。见了人的东西,却也过目不忘,不想法到手不止。自幼在书馆中,墨头纸角,取得一些也是好的。至自己的东西,却又分毫不舍得与人。更兼秉性又狠又躁,同窗中一言不合,怒气相加,揪发扯胸,挥砖掷瓦,不占得一分便宜,不肯罢休。这是胞胎中带来的凶恶贪鄙的心性,便是天也奈何他不得。

吾爱陶出身之地,名曰九家村,村中只有九姓人家,因此取名。这九姓人丁甚众,从来不曾出一个秀才。到吾爱陶破天荒做了此村的开山秀才,不久补禀食粮。这地方去处没甚科目,做了一个秀才,分明似状元及第,好不放肆。在闾里间,兜揽公事,武断乡曲,理上取不得的财,他偏生要取,理上做不得的事,他偏生要做。合村大受其害,却又无处诉告。吾爱陶自恃文才,联科及第,分明是瓮中取鳖。哪知他在西和便推为第一,若论关西各郡县的高才,正不知有多多少少,却又数他不着了。所以一连走过十数科,这领蓝衫还辞他不得。这九家村中人,每逢吾爱陶乡试入场之时,都到土谷祠、城隍庙、文昌帝君座前祝告,求他榜上无名。到挂榜之后,不见报录的人到村中,大家欢喜,各自就近凑出分金,买猪头三牲,拜谢神道。

吾爱陶不能得中,把这般英锐之气,销磨尽了。那时只把本分岁贡前程,也当春风一度。他自髫年入泮,直至五十之外,方才得贡。出了学门,府县俱送旗扁,门庭好生热闹。吾爱陶便阖门增色,村中人却个个不喜,惟恐他来骚扰。吾爱陶到也公道,将满村大小人家,分为上中下三等,编成簿籍,遍投名帖。使人传话道:“一则侥幸贡举,拜一拜乡党,二则上京缺少盘缠,每家要借些银两,等待做官时,加利奉还。有不愿者,可于簿上注一‘不与’二字。”村农怕事,只要买静求安,那个敢与他硬。大家小户,都来馈送。内中或有戥秤轻重,银色高低不一,尽要补足。

吾爱陶先在乡里之中,白采了一大注银子,意气洋洋,带了仆人,进京廷试。将缙绅便览细细一查,凡关中人现任京官的,不论爵位大小,俱写个眷门生的帖儿拜谒,请求荐扬看觑,希冀廷试拔在前列。从来人心不同,有等怪人奔兢,又有等爱人奉承。吾爱陶广种薄收,少不得种着几个要爱名誉收门生的相知,互相推引。廷试果然高等,得授江浙儒学训导。做了年余,适值开科取士,吾爱陶遂应善治财赋公私俱便科中式。改官荆湖路条列司临税提举,前去赴任,一面迎取家小。原来他的正室无出,有个通房,生育女儿两人。儿子取名吾省,年已十岁,女儿才只八岁。这提举衙门,驻扎荆州城外。吾爱陶三朝行香后,便自己起草,写下一通告示,张挂衙门前。其示云:

本司生长西邮,偶因承乏分榷重地。虻负之耻,固切于心,但职司国课,其所以不遗尺寸者,亦将以尽瘁济其成法,不得不与商民更新之。况律之所在,既设大意,不论人情,货之所在,既核寻丈,安弃锱铢。除不由官路私自偷关者,将一半入官外,其余凡属船载步担,大小等货,尽行报官,从十抽一。如有不奉明示者,列单议罚。特示。

出了这张告示,又唤各铺家分付道:“自来关津弊窦最多,本司尽皆晓得。你们各要小心奉公,不许与客商通同隐匿,以多报少,欺罔官府。若察访出来,定当尽法处治。”那铺家见了这张告示,又听了这番说话,知道是个苛刻生事的官府,果然不敢作弊。凡客商投单,从实看报,还要复看查点。若遇大货商人,吹毛求疵,寻出事端,额外加罚。纳下锐银,每日送入私衙,逐封亲自验拆,丝毫没得零落。旧例吏书门皂,都有赏赐,一概革除,连工食也不肯给发。又想各处河港空船,多从此转关,必有遗漏,乃将河港口桥梁,尽行塞断,皆要打从关前经过。

一日早堂放关,见几只小猪船,随着众货船过去,吾爱陶喝道:“这是漏脱的,拿过来!”铺家禀说:“贩小猪的,原不起税。”吾爱陶道:“胡说!若俱如此不起税,国课何来。”贩猪的再三禀称:“此是旧例蠲免,衙前立碑可据,请老爷查看,便知明白。”吾爱陶道:“我今新例,倒不作准,看甚么旧碑?”吩咐每猪十口,抽一口送入公衙,恃顽者倍罚。贩猪的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照数输纳。刚刚放过小猪船,背后一只小船,摇将过来。吾爱陶叫闸官看是何船。闸官看了一看,禀复是本地民船,船中只有两个妇女,几盒礼物,并无别货。吾爱陶道:“妇女便与货物相同,如何不投税?”铺家禀道:“自来人载船,没有此例。”吾爱陶道:“小猪船也抽分了,如何人载船不纳税,难道人倒不如畜生么?况且四处掠贩人口的甚多,本司势不能细细觉察。自今人载船,不论男女,每人要纳银五分。十五岁以下,小厮丫头,只纳三分,若近地乡农,装载谷米豆麦,不论还租完粮,尽要报税。其余贩卖鸡鸭、鱼鲜、果晶、小菜,并山柴稻草之类,俱十抽其一。市中肩担步荷,诸色食物牲畜者,悉如此例。过往人有行李的,除夹带货物,不先报税,搜出一半入官外,无余货者,每人亦纳银五分。衙役铺家,或有容隐,访出重责三十,枷号一月,仍倍罚抵补。”

这主意一出,远近喧传,无不骇异。做买卖的,那一个不叫苦连天。有几位老乡绅,见其行事可笑,一齐来教训他几句,说:“抽分自有旧制,不宜率意增改。倘商民传之四方,有骇观听,这还犹可,若闻之京师,恐在老先生亦有妨碍。”吾爱陶听罢,打一躬道:“承教了,领命。”及至送别后,却笑道:“一个做官,一个立法,论甚么旧制新制?况乡绅也管不得地方官之事。”故愈加苛刻,弗论乡宦举监生员船只过往,除却石当今要紧之人,余外都一例施行。任你送名帖讨关,全然不睬。亲自请见也不相接,便是骂他几句,也只当不听见。气得乡绅们,奈何他不得,只把肚子揉一揉罢了。

一日正出衙门放关,见乡里人挑着一担水草,叫皂隶唤过来问道:“这水草一担,有多少斤数,可曾投税?”乡里人禀说:“水草是猪料,自来无税。”吾爱陶道:“同是物料,怎地无税?”即唤铺家将秤来,每一百斤抽十斤,送入衙中喂猪。一日坐在堂上,望见一人背着木桶过去,只道是挑绸帛箱子的。急叫拿进来,看时,乃是讨盏饭的道人,背着一只斋饭桶,也叫十碗中抽一碗,送私衙与小厮门做点心。便是打鱼的网船经过,少不得也要抽些虾鱼鳅鳝来嗄饭咽酒。只有乞丐讨来的浑酒浑浆,残羹剩饭,不好抽分来受用。真个算及秋毫,点水不漏。外边商民,水陆两道,已算无遗利。那时却算到本衙门铺家,及书役人等,积年盘踞,俱做下上万家事。思量此皆侵蚀国课,落得取些收用。先从吏书,搜索过失,杖责监禁,或拶夹枷号。这班人平昔锦衣玉食,娇养得嫩森森的皮肉,如何吃得恁般痛苦?晓得本官专为孔方兄上起见,急送金银买命。若不满意,也还不饶。不但在监税衙门讨衣饭的不能脱白,便是附近居民,在本司稍有干涉的,也都不免。

为此地方上将吾爱陶改做吾爱钱,又唤做吾剥皮。又有好事的投下匿民帖,要聚集商民,放火驱逐。爱陶得知,心中有几分害怕,一面察访倡首之人,一面招募几十名士兵防护,每名日与工食五分。这工食原不出自己财,凡商人投税验放,少不得给单执照,吾爱陶将这单发与士发,看单上货之多寡,要发单钱若干,以抵工食。那班人执了这个把柄,勒诈商人,满意方休。合分司的役从,只有这士兵,沾其恩惠,做了吾爱陶的心腹耳目,在地方上生事害民。没造化的,撞着吾爱陶,胜遭瘟遭劫。那怨声载道,传遍四方。江湖上客商,赌誓发愿便说:“若有欺心,必定遭遇吾剥皮。”发这个誓愿,分明比说天雷殛死翻江落海,一般重大,好不怕人,不但路当冲要,货物出入川海的,定由此经过。没处躲闪,只得要受他恭敬荼毒。诗云:

竭泽焚山刮地搜,丧心蒙面不知羞。

肥家利已销元气,流毒苍生是此俦。

却说有个徽州姓汪的富商,在苏杭收买了几千金绫罗绸缎,前往川中去发卖。来到荆州,如例纳税。那班民壮,见货物盛多,要汪商发单银十两。从来做客的,一个钱也要算计,只有钞税,是朝廷设立,没奈何忍痛输纳。听说要甚发单银十两,分明是要他性命,如何肯出。说道:“莫说我做客老了,便是近日从北新浒墅各税司经过,也从无此例。”众民壮道:“这是我家老爷的新例,除非不过关便罢,要是过关,少一毫也不放。”旁边一个客人道:“若说浒墅新任提举,比着此处,真个天差地远。前日有个客人一只小船,装了些布匹,一时贪小,不去投税,径从张家轿转关。被这班吃白食的光棍,上船搜出,一窝蜂赶上来,打的打,抢的抢,顷刻搬个磬空。连身上衣服,也剥干净。那客人情急叫苦叫冤,要死要活。何期提举在郡中拜客回来,座船正打从桥边经过,听见叫冤,差人拿进衙门审问道:‘小船偷过港门,虽所载有限,但漏税也该责罚。’将客人打了十五个板子。向众光棍说:‘既然捉获有据,如何不禀官惩治?私自打抢,其罪甚于漏税。一概五十个大毛板,大枷枷号三月。’又对众人说:‘做客商的,怎不知法度,知取罪戾。姑念货物不多,既已受责,尽行追还,此后再不可如此行险侥幸了。’这样好话,分明父母教训子孙,何等仁慈!为此客商们,那一个不称颂他廉明。倘若在此处犯出,少不得要打个臭死,剩还你性命,便是造化了。”旁边客商们听见,齐道:“果然,果然,正是若无高山,怎显平地。”那班士兵,睁起眼向说的道:“据你恁般比方,我家爷是不好的了。”那客人自悔失言,也不答应,转身急走,脱了是非。

汪商合该晦气,接口道:“常言钟在寺里,声在外边。又道路上行人口是碑,好歹少不得有人传说,如何禁得人口嘴呢。”这话一发激恼了土兵,劈脸就打骂道:“贼蛮,发单钱又不兑出来,放甚么冷屁!”汪商是大本钱的富翁,从不曾受这般羞辱,一时怒起,也骂道:“砍头的奴才!我正项税银已完,如何又勒住照单,索诈钱财,反又打人?有这样没天理的事,罢罢,我拚这几两本钱,与你做一场。”回身便走,欲待奔回船去。那士兵揪转来,又是两拳,骂道:“蛮囚,你骂那个,且见我们爷去。”汪商叫喊地方救命,众人见是士兵行凶,谁敢近前,被这班人拖入衙门,吾爱陶方出堂放关,众人跪倒禀说:“汪商船中货物甚多,所报尚有隐匿,且又指称老爷新例苛刻,百船詈骂。”吾爱陶闻言,拍案大怒道:“有这等事,快发他货物起来查验。”汪商再三禀说勒索打骂情由,谁来听你。须臾之间,货物尽都抬到堂上,逐一验看,不道果然少报了两箱。吾爱陶喝道:“拿下打了五十毛板,连原报铺家,也打二十板罢。”吾爱陶又道:“漏税,例该一半入官,教左右取出剪子来分取。”从来入官货物,每十件官取五件,这叫做一半入官。吾爱陶新例,不论绫罗绸缎布匹绒竭,每匹平分,半匹入官,半匹归商。可惜几千金货物,尽都剪破,虽然织锦回文,也只当做半片残霞。

汪商扶痛而出,始初恨,后来付之一笑,叹口气道:“罢罢,天成天败,时也,运也,命也,数也!”遂将此一半残缎破绸,在衙门前,买几担稻草,周回围住,放了一把火,烧得烟尘飞起,火焰冲天。此时吾爱陶已是退堂,只道衙门前失火,急忙升堂,知得是汪商将残货烧毁,气得奴发冲冠,说道:“这厮故意羞辱咱家么?”即差士兵,快些拿来。一面吩咐地方扑灭了火,烧不尽的绸缎,任凭取去。众人贪着小利,顷刻间大桶小杓,担着水,泼得烟销火熄。吾爱陶又唤地方,吩咐众人不许乱取,可送入堂上,亲自分给。这句话传出来时,那烬余之物,已抢干净。及去擒拿汪商,哪知他放了火,即便登舟,复回旧路。顺风扬帆,向着下流直溜,也不知去多少路了。差人禀复,吾爱陶反觉没趣,恨恨而退。当时汪商若肯吃亏这十两银子,何至断送了万金货物,岂非为小失大?所以说:

嘱一分亏无量福,失便宜处是便宜。

其时有个王大郎,所居与税课衙门只隔一坦,以杀猪造酒为业。家事富饶,生有二子。长子招儿,年十七岁,次子留儿,十三岁。家人伴当三四人,一家安居乐业。只是王大郎秉性粗直刚暴,出言无忌。地方乡里亲戚间,怪他的多,喜他的少。当日看见汪商之事,怀抱不平,趁口说道:“我若遇此屈事,那里忍得过,只消一把快刀,搠他几个窟窿。”这话不期又被士兵们听闻。也是合当有事,王大郎适与儿子定亲,请着亲戚们吃喜酒,夜深未散。不想有个摸黑的小人,闪入屋里,却下不得手。便从空处,打个壁洞,钻过分司衙门,撬开门户,直入卧室,吾爱陶朦胧中,听得开箱笼之声,一时惊觉,叫声:“不好了!不贼在此。”其时只为钱财,那顾性命,精赤的跳下床捉贼。夫人在后房也惊醒了,呼叫家人起来。吾爱陶追贼出房,见门户尽开,口中大叫小厮快来拿贼。这贼被赶得急,掣转身挺刀就刺。吾爱陶命不当死,恰像看见的,将身望后一仰,那刀尖已斫着额角,削去了一片皮肉,便不敢近前。一时家人们,点起灯烛火把,齐到四面追寻。原来从间壁打洞过来的,急出堂,问了王大郎姓名,差士兵到其家拿贼。

这王大郎合家,刚刚睡卧,虽闻分司喊叫捉贼,却不知在自家屋里过去的,为此不管他闲账。直到士兵敲门,方才起身开门。前前后后搜寻,并不见贼的影子。士兵回报说:“王大郎家门户不开,贼却不见。”吾爱陶道:“门户既闭,贼却从那里去?”便疑心即是此人。就教唤王大郎来见,在烛光下仔细一认,仿佛与适来贼人相似。问道:“你家门户未开,如何贼却不见了,这是怎么说?”王大郎禀道:“今日小人家里,有些事体,夜深方睡。及至老爷差人来寻贼,才知从小人家里掘入衙中,贼之去来,却不晓得。”吾爱陶道:“贼从你家来去,门户不开,怎说不晓得?所偷东西,还是小事。但持刀搠伤本司,其意不良,所关非小,这贼须要在你身上捕还。”王大郎道:“小人那里去追寻,还是老爷着捕人挨缉。”吾爱陶道:“胡说!出入由你家中,尚推不知,教捕人何处捕缉。”吩咐士兵押着,在他身儿上要人来。原来那贼当时心慌意急,错走入后园,见一株大银杏树,绿阴稠密,狠命爬上去,直到树顶,缩做一堆,分明像个鹊巢。家人执火,到处搜寻,但只照下,却不照上,为此寻他不着。等到两边搜索已过,然后下树,仍钻到王家。其中王大郎已被拿去,前后门户洞开,悄悄的溜出大门,所以不知贼的来踪去迹,反害了王大郎一家性命。正是:

柙龟烹不烂,贻祸到枯桑。

吾爱陶查点了所失银物,写下一单。清晨出衙,唤地方人问王大郎有甚家事,平日所为若何,家中还有何人。地方人回说:“有千金家私,做人则强梗,原守本分。有二子年纪尚小,家人倒有三四个。”吾爱陶闻说家事富饶,就动了贪心,乃道:“看他不是个良善之人,大有可疑。”随唤士兵问:“可曾获贼?”那知这班士兵,晓得王大郎是个小财主,要赚他钱钞。王大郎从来臭硬,只自道于心无愧,一文钱,一滴酒,也不肯破悭。众人心中怀恨,想起前日为汪商的事,他曾说,只消一把快刀,搠几个窟隆的话,如今本官被伤额上,正与其言相合,不是他做贼是谁?为此竟带入衙内,将前情禀知。王大郎这两句话,众耳共闻,却赖不得,虽然有口难辩。吾爱陶听了,正是火上添油,更无疑惑,大叫道:“我道门又不开,贼从何处去,自然就是他了。且问你,我在此又不曾难为地方百姓,有甚冤仇,你却来行刺?”王大郎高声冤称诉辩,那里作准。只叫做贼、行刺两款,但凭认那一件罪,喝教夹起来。皂役一声答应,向前拖翻,套上夹棍,两边尽力一收,王大郎便昏了去。皂隶一把头发揪起,渐渐醒转。吾家陶道:“赃物藏在何处,快些招来!”王大郎睁圆双眼,叫道:“你诬陷平人做贼,招甚么?”吾爱陶怒骂道:“贼奴这般狠,我便饶你不成。”喝叫敲一百棒头。皂隶一五一十打罢,又问如今可招。王大郎嚷道:“就夹死也决不屈招。”吾爱陶道:“你这贼子熬得刑起,不肯招么?”教且放了夹棍,唤士兵吩咐道:“我想赃物,必还在家,可押他去跟同搜捕。”又回顾吏书,讨过一册白簿,十数张封皮,交与士兵说:“他家中所有,不论粗重什物,钱财细软,一一明白登记封好。虽一丝一粟,不许擅动。并带他妻儿家人来见。”王大郎两脚已是夹伤,身不由主,土兵扶将出去。妻子家人,都在衙前接着,背至家中,合门叫冤叫屈。士兵将前后门锁起,从内至外,欣天揭地,倒箱翻笼的搜寻。便是老忍洞、粪坑中、猪圈里,没一处不到,并无赃物。只把他家中所有,尽行点验登簿。封锁停当,一条索子,将王大郎妻子杨氏,长子招儿,并三个家人,一个大酒工,一个帮做生意姓王的伙计,尽都缚去。只空了一个丫头,两个家人妇。将子留儿,因去寻亲戚商议,先不在家,亦得脱免。

此时天已抵暮,吾爱陶晚衙未退,堂上堂下,灯烛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士兵带一干人进见,回覆说赃物搜寻不出,将簿子呈上。吾爱陶揭开一看,所载财帛衣饰,器甲酒米之类甚多,说道:“他不过是个屠户,怎有许多东西,必是大盗窝家。”将簿子阁过,唤杨氏等问道:“你丈夫盗我的银物,藏在何处,快些招了,免受刑苦。”杨氏等齐声俱称:“并不曾做贼,那得有赃?”吾爱陶道:“如此说来,到是图赖你了。”喝叫将杨氏拶起。王大郎父子家人等,一齐尽上夹棍,夹的夹,拶的拶,号冤痛楚这声,震彻内外,好不凄惨。招儿和家人们,都苦痛不过,随口乱指,寄在邻家的,藏在亲戚家的,说着那处,便押去起赃。可怜将几家良善平民,都搜干净,那里有甚赃物。严刑拷问了几日,终无着落。王大郎已知不免一死,大声喊叫道:“吾爱陶你在此虐害商民,也无数了,今日又诬陷我一家。我生前决争你不过,少不得到阴司里,和你辩论是非。”吾爱陶大怒,拍案道:“贼子,你窃入公堂,盗了东西,反刺了我一刀,又说诬陷,要到阴司对证。难道阴司例律,许容你做贼杀人的私。你且在阳间里招了赃物,然后送你到阴司诉冤。”唤士兵吩咐道:“我晓得贼骨头不怕夹拶,你明日到府中,唤几名积年老捕盗来,他们自有猴狲献果、驴儿拔撅,许多吊法,务要究出真赃,好定他的罪名。”这才是:

前生结下些生冤,今世追偿前世债。

这捕人乃森罗殿前的追命鬼,心肠比钢铁还硬。奉了这个差使,将八个人带到空闲公所,分做四处吊拷,看所招相似的,便是实情。王大郎夫妻在一处,招儿、王伙计在一处,三个家人和酒大王,又分做两处。大凡捕人绷吊盗贼,初上吊即招,倒还落得便宜。若不招时,从上至下,遍身这一顿棍棒,打得好不苦怜。任你铜筋铁骨的汉子,到此也打做一个糍粑。所以无辜冤屈的人,不背招承,往往送了性命。当下招儿,连日已被夹伤,怎还经得起这般毒打,一口气收不来,却便寂然无声。捕人连忙放下,教唤不醒了。飞至衙门,传梆报知,吾爱陶发出一幅朱单道:

王招儿虽死,众犯还着严拷,毋得借此玩法取罪。特谕。

捕人接这单看了,将各般吊法,逐件施行。王大郎任凭吊打,只是叫着吾爱陶名字,骂不绝口。捕人虽明白是冤枉,怎奈官府主意,不得不如此。惟念杨氏是女人,略略用情,其余一毫不肯放松。到第二日夜间,三个家人,并王伙计、酒大工,五命齐休。这些事不待捕人去禀,自有士兵察听传报。吾爱陶晓得王大郎詈骂,一发切齿痛恨。第三日出堂,唤捕人吩咐道:“可晓得么,王大郎今日已不在阳世了,你们好与我用情。”捕人答应晓得,来对王大郎道:“大郎你须紧记着,明年今日今时,是你的死忌,此乃上命差遣,莫怨我们。”王大郎道:“咳!我自去寻吾爱陶,怎怨着列位。总是要死的了,劳你们快些罢。”又叫声道:“娘子,我今去了,你须挣扎着。”杨氏听见,放声号哭说:“大郎,此乃前世冤孽,我少不得即刻也来了。”王大郎又叫道:“招儿,招儿!不能见你一面,未知可留得性命,只怕在黄泉相会是大分了。”想到此不觉落下几点眼泪。捕人道:“大郎好教你知道,令郎前晚已在前路相候,尊使五个人,昨夜也赶上去了。你只管放心,和他们人作伴同行。”王大郎听得儿子和众人俱先死了,一时眼内血泪泉涌,咽喉气塞,强要吐半个字也不能。众人急忙下手,将绳子套在颈项,紧紧扣住,须臾了账。可怜三日之间,无辜七命,死得不如狗彘:

曾闻暴政同于虎,不道严刑却为钱。

三日无辜伤七命,游魂何处诉奇冤。

当下捕人即去禀说,王大郎已死。吾爱陶道:“果然死了?”捕人道:“实是死了。”吾爱陶这士兵道:“可将这贼埋于关南,他儿子埋于关北,使他在阴司也父南子北。这五个尸首,总埋在五里之外,也教他不相望见。”士兵禀说:“王大郎自有家财,可要买具棺木?”吾爱陶道:“此等凶贼,不把他喂猪狗足矣,哪许他棺木。”又向捕人道:“那婆娘还要用心拷打,必要赃物着落。”捕人道:“这妇人还宜容缓处。”吾爱陶道:“盗情如何缓得?”捕人道:“他一家男子,三日俱死。若再严追,这妇人倘亦有不测,上司闻知,恐或不便。”吾爱陶道:“他来盗窃国课,行刺职官,难道不要究治的?就上司知得何妨。”捕人道:“老爷自然无妨,只是小人们有甚缘故,这却当不起。”吾爱陶怒道:“我晓得捕人都与盗贼相通,今不肯追问这妇人,必定知情,所以推托。”喝教将捕人羁禁,带杨氏审问,待究出真情,一并治罪。把杨氏重又拶起,击过千余,手指尽断,只是不招。吾爱陶又唤过士兵道:“我料这赃物,还藏在家,只是你们不肯用心,等我亲自去搜,必有分晓。”即出衙门,到王大郎家来。

此时两个家人妇和丫头看守家里,闻知丈夫已死,正当啼啼哭哭。忽听见官府亲来起赃,吓得后门逃避。吾爱陶带了士兵,唤起地方人同入其家,又复前前后后搜寻。寻至一间屋中,见停着七口棺木,便叫士兵打开来。土兵禀说:“这棺木久了,前已验过,不消开看。”吾爱陶道:“你们那里晓得,从来盗贼,把东西藏棺木中,使人不疑。他家本是大盗窝主,历年打劫的财物,必藏在内。不然,岂有好人家停下许多棺木。”地方人禀说:“这棺木乃是王大郎的仪祖伯叔两代,并结发妻子,所以共有七口。因他平日悭吝,不舍得银钱殡葬,以致久停在家,人所共知,其中决无赃物。”吾爱陶不信,必要开看。地方邻里苦苦哀求,方才止了。搜索一番,依然无迹。吾爱陶立在堂中说道:“这贼子,你便善藏,我今也有善处。”吩咐上兵,把封下的箱笼,点验明白,尽发去附库。又唤各铺家,将酒米牲畜家伙之类,分领前去变卖,限三日内,易银上库登册,待等追出杨氏真赃,然后一并给还。又道:“这房子逼近私衙,藏奸聚盗,日后尚有可虞。着地方将棺木即刻发去荒郊野地,此屋改为营房,与士兵居住,防护衙门。”处置停当,仍带杨氏去研审。又问他次子潜躲何处,要去拘拿,此是他斩草除根之计。

可怜王大郎好端端一个家业,遇着官府作对,几日间弄得瓦解冰消,全家破灭,岂不是宿世冤仇!商民闻见者,个个愤恨。一时远近传播,乡绅尽皆不平,向府县上司,为之称枉。有置制使行文与吾爱陶说:“罪人不孥,一家既死七人,已尽厥辜。其妻理宜释放。”吾爱陶察听得公论风声不好,只得将杨氏并捕人,俱责令招保。杨氏寻见了小儿子,亲戚们商量说,如今上司尽知冤枉,何不去告理报仇。即刻便起冤揭遍送,向各衙门投词早冤。适值新巡按铁御史案临,察方得吾爱陶在任贪酷无比,杀王大郎一家七命,委实冤枉,乃上疏奏闻朝廷。其疏云:

臣闻理财之任,上不病国,下不病商,斯为称职。乃有吾爱陶者,典榷上游,分司重地,不思体恤黎元,培养国脉;擅敢变乱旧章,税及行人,专为刑虐,惟务贪婪。是以商民交怨,男妇兴嗟。吸髓之谣,久著于汉江;剥皮之号,已闻诸辇彀。昔刘晏桑弘羊,利尽锱铢,而未尝病国病民,后世犹说其聚敛。今爱陶兴商民作仇,为国有敛怨,其罪当如何哉!尤可异者,诬良民为盗,捏乌有为赃,不逾三日,立杀七人。掷遗骸于水滨,弃停榇于郊野;夺其室以居爪牙,攫其资以归囊橐。冤鬼昼号,幽魂夜泣,行路伤心,神人共愤。夫官守各有职责,不容紊乱。商税榨曹之任,狱讼有司之事,即使盗情果确,亦当归之执法。而乃酷刑肆虐,致使阖门殒毙,天理何在,国法奚存!臣衔命巡方,职在祛除残暴,申理枉屈。目击奇冤,宁能忍默?谨据实奏闻,伏乞将吾爱陶下诸法司,案其秽滥之迹,究其虐杀之状,正以三尺,肆诸两观。庶国法申而民冤亦申,刑狱平而王道亦平矣。

圣旨批下所司,着确查究治。吾爱陶闻知这个消息,好生着忙。自料立脚不住,先差人回家,葺理房屋;一面也修个辩疏上奏,多赍金银到京,托相知官员,寻门户挽回。其疏云:

臣谬以樗材,滥司榨务;固知虻负难胜,奚敢鼹饮自饱。莅任以来,矢心矢日,冰蘖宁甘,虽尺寸未尝少逾。以故商旅称为平衡,地方亦不以为不肖。而忌者的指臣为贪酷,捏以吸髓之谣,加以剥皮之号。无风而波,同于梦呓,岂不冤乎?犹未已也,若乃借盗窃之事,砌情胪列,中以危法,是何心哉当盗入臣署攫金,觉而遂之,遂投刃以刺,幸中臣额,乃得不死。及追贼踪,潜穴署左,执付捕役,惧罪自尽。穷究党羽,法所宜然。此而不治,是谓失刑。忌者乃指臣为酷刑肆虐,不亦谬乎?岂必欲盗杀臣,而尽劫国课,始以为快欤?夫地方有盗,而有司不能问,反责臣执盗而不与,抑何倒行逆施之若是也。虽然,臣不敢言也,不敢辨也。何则?诚不敢撄忌者之怒也。惟皇上悯臣孤危孑立,早赐罢黜,以塞忌者之口,像全首领于牖下,是则臣之幸也。

自来巧言乱听,吾爱陶上这辩疏,朝廷看到被贼刺伤,及有司不能清盗,反责其执盗不与,这段颇是有理。亦批下所司,看明具覆。其时乃中书门下侍郎蔡确当国,大权尽在其手,吾爱陶的相知,打着这个关节。蔡确授意所司,所司碍着他面皮,乃覆奏道:

看得吾爱陶贪秽之迹,彰彰耳目。虽强词涂饰,公论难掩。此不可一日仍居地方者矣。惟王大郎一案,窃帑伤官,事必有因,死不为枉。有司弭盗无方,相应罚俸。未敢擅便,伏惟圣裁。

奏上,圣旨依拟将吾爱陶削职为民,速令去任,有司罚俸三月。他的打干家人得了此信,星夜兼程,赶回报知。吾爱陶急打发家小起身,分一半士兵护送。王大郎箱笼,尚在库上,欲待取去,踌躇未妥,只得割舍下来。

数日之后,邸报已到。铁御史行牌,将附库资财,尽给还杨氏,一面拿几个首恶士兵到官,刑责问遣。那时杨氏领着儿子和两个家人妇,到衙门上与丈夫索命。哭的哭,骂的骂,不容他转身。吾爱陶诚恐打将入去,吩咐把仪门头门紧拴牢闭了。地方人见他惧怕,向日曾受害的,齐来叫骂。便是没干涉的,也乘着兴喧喧嚷嚷,声言要放火焚烧,乱了六七日。吾爱陶正无可奈何,恰好署摄税务的官员到来。从来说官官相护,见百姓拥在衙门,体面不好看,再三善言劝谕,方才散解。放吾爱陶出衙下船,吩咐即便开去,岸上人预先聚下砖瓦土石,乱掷下去,叫道:“吾剥皮,你各色俱不放空,难道这砖瓦不装一船,回去造房子。”有的叫道:“吾剥皮,我们还送你些土仪回家,好做人事。”抬起大泥块,又打下去。这一阵砖瓦土石,分明下了一天冰雹。吾爱陶躲在舱中,只叫快些起篷。那知关下拥塞的货船又多,急切不能快行。商船上又拍手高叫道:“吾剥皮,小猪船。人载船在此,何不来抽税?”又叫道:“吾剥皮,岸上有好些背包裹的过去了,也该差人拿住。”叫一阵笑一阵,又打一阵荟荟。吾爱陶听了,又恼又羞,又出不得声答他们一句,此时好生难过。正是:

饶君掬尽三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后来新提举到任,访得王大郎果然冤死。怜其无辜,乃收他的空房入衙,改为书斋,给银五百两与杨氏,以作房价。叫他买棺盛殓这七个尸骸,安葬弃下的这七口停榇。商民见造此阴德之事,无不称念,比着吾剥皮,岂非天渊之隔。这也不在话下。

再说吾爱陶离了荆州,由建阳荆门州一路水程前去。他家的小船,原期停于襄阳,等候同行。吾爱陶赶来会着,方待开船,只见向日差回去的家人来到,报说:“家里去不得了。”吾爱陶惊问:“为何?”家中人道:“村人道老爷向日做秀才,尚然百般诈害。如今做官,赚过大钱,村中人些小产业,尽都取了,只怕也还嫌少。为此鸣锣聚众,一把火将我家房屋,烧做白地。等候老爷到时,便要抢劫。”吾爱陶听罢,吓得面如土色道:“如此却怎么好?”他的奶奶,颇是贤明,日常劝丈夫做些好事,积此阴德,吾爱陶那里肯听。此时闻得此信,叹口气道:“别人做官任满,乡绅送锦屏奉贺,地方官设席饯行,百姓攀辕卧辙,执香脱靴,建生祠,立下去思碑,何等光彩!及至衣锦还乡,亲戚远迎,官府恭贺,祭一祭祖宗,会一会乡党,何等荣耀!偏有你做官离任时,被人登门辱骂,不容转身。及至登舟,又受纳了若干断砖破瓦,碎石残泥。忙忙如丧家狗,汲汲如漏网鱼,亡命奔逃,如遭兵燹。及问家乡,却又聚党呼号,焚庐荡舍,摈弃不容,祖宗茔墓,不能再见。你若信吾言,何至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这样做官结果,千古来只好你一人而已。如今进退两难,怎生是好?”

吾爱陶心里正是烦恼,又被妻子这场数落,愈加没趣,乃强笑道:“大太夫四海为家,何必故土。况吾乡远在西邮,地土瘠薄,人又粗鄙,有甚好处。久闻金陵建康,乃六朝建都之地,衣冠文物,十分蕃盛。从不曾到,如今竟往此处寓居。若土俗相宜,便入籍在彼,亦无不可。”定了主意,回船出江,直至建康。先讨个寓所安下,将士兵从役船只,打发回去,从容寻觅住居。因见四方商贾丛集,恐怕有人闻得姓名,前来物色戏侮,将吾下口字除去,改姓为五,号湖泉,即是爱陶的意思。又想从来没有姓五的,又添上个人字傍为伍。吩咐家人只称员外,再莫提起吾字。自此人都叫他是伍员外。买了一所大房屋住下,整顿得十分次第。不想这奶奶因前一气成疾,不久身亡。吾爱陶舍不得钱财,衣衾棺椁,都从减省。不过几时,那生儿女的通房,也患病而死。吾爱陶买起坟地,一齐葬讫。

那吾爱陶做秀才时,寻趁闲事,常有活钱到手。及至做官,大锭小锞,只搬进来,不搬出去,好不快活。到今日日摸出囊中物使费,如同割肉,想道:“常言家有千贯,不如日进分文。我今虽有些资橐,若不寻个活计,生些利息,到底是坐吃山空。但做买卖,从来未谙,托家人恐有走失。置田产我是罢闲官,且又移名易姓,改头换面,免不得点役当差,却做甚的好?”忽地想着一件道路,自己得意,不觉拍手欢喜。你道是甚道路?原来他想着,如今优游无事,正好寻声色之乐。但当年结发,自甘淡泊,不过裙布荆钗。虽说做了奶奶,也不曾奢华富丽。今若娶讨姬妾,先要去一大注身价。讨来时,教他穿粗布衣裳,便不成模样,吃这口粗茶淡饭,也不成体面。若还日逐锦衣玉食,必要大费钱财,又非算计。不如拚几千金,娶几个上好妓女,开设一院,做门户生涯,自己乘间便可取乐,捉空就教陪睡。日常吃的美酒佳肴,是子弟东道,穿的锦绣绫罗,少不得也有子弟相赠,衣食两项,已不费己财。且又本钱不动,夜夜生利,日日见钱,落得风流快活。便是陶朱公,也算不到这项经营。况他只有一个西子,还吃死饭,我今多讨几妓,又赚活钱,看来还胜他一筹。

思想着古时姑臧大守张宪,有美妓六人:奏书者号传芳妓,酌酒者号龙津女,传食者号仙盘使,代书札者号墨娥,按香者号麝姬,掌诗稿者号双清子。我今照依他,也讨六妓。张老只为自家独乐,所以费衣费食。我却要生利生财,不妨与众共乐。自此遂讨了极美的粉头六个,另寻一所园亭,安顿在内。分立六个房户,称为六院。也仿张太守所取名号:第一院名芳姬,第二院名龙姬,第三院名仙姬,第四院名墨姬,第五院名香姬,第六院名双姬。每一院各有使唤丫环四人,又讨一个老成妓女,管束这六院姊妹。此妓姓李名小涛,出身钱塘,转到此地,年纪虽有二十七八,风韵犹佳,技艺精妙。又会凑趣奉承,因此甚得吾爱陶的欢心,托他做个烟花寨主。这六个姊妹,人品又美又雅,房帏铺设又精,因此伍家六院之名,远近著名,吾爱陶大得风流利息。

一日有个富翁,到院中来买笑追欢,这富翁是谁?便是当年被吾爱陶责罚烧毁残货的汪商。他原曾读诗书,颇通文理。为受了这场荼毒,遂誓不为商,竟到京师纳个上舍,也耍弄个官职。到关西地面,寻吾爱陶报雪这口怨气。因逢不着机会,未能到手,仍又出京。因有两个伙计,领他本钱,在金陵开了个典当,前来盘账。闻说伍家六院姊妹出色,客中寂寞,闻知有此乐地,即来访寻。也不用帮闲子弟,只带着一个小厮。问至伍家院中,正遇着李小涛。原来却是杭州旧婊子,向前相见,他乡故知,分外亲热,彼此叙些间阔的闲话。茶毕,就教小涛引去,会一会六院姊妹。果然人物美艳,铺设富丽,汪商看了暗暗喝彩,因问小涛:“伍家乐户,是何处人,有此大本钱,觅得这几个丽人,聚在一处?”小涛说:“这乐户不比寻常,原是有名目的人。即使京师六院教坊会着,也须让他坐个首席。”汪商笑道:“不信有这个大来头的龟子。”小涛附耳低言道:“这六院主人,名虽姓伍,本实姓吾。三年前曾在荆州做监税提举,因贪酷削职,故乡人又不容归去,为此改姓名为伍湖泉,侨居金陵。拿出大本钱,买此六个佳人,做这门户生涯,又娶我来,指教管束。家中尽称员外,所以人只晓得是伍家六院。这话是他家人私对我说的,切莫泄漏。”汪商听了,不胜欢喜道:“原来却是吾剥皮在此开门头赚钱,好,好,好。这小闸上钱财,一发趁得稳。但不知偷关过的,可要抽一半入官?罢罢,他已一日不如一日,前恨一笔勾销。倒再上些料银与他,待我把这六院姐妹,软玉窝中滋味尝遍了,也胜似斩这眼圈金线、衣织回文、藏头缩尾、遗臭万年的东西一刀。”

小涛见他絮絮叨叨说这许多话,不知为甚,忙问何故。汪商但笑不答,就封白金十两,烦小涛送到第一院去嫖芳姬。欢乐一宵,题诗一绝于壁,云:

昔日传芳事已奇,今朝名号好相齐。

若还不遇东风便,安得官家老奏书。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二院去嫖了龙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酌酒从来金笸罗,龙津女子夜如何。

如今识破吾堪伍,渗齿清甜快乐多。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三院去嫖了仙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百味何如此味膻,腰间仗剑斩奇男。

和盘托出随君饱,善饭先生第几餐。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四院去嫖了墨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相思两字写来真,墨饱诗枯半夜情。

传说九家村里汉,阿翁原是点筹人。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五院去嫖了香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爱尔芳香出肚脐,满身柔滑胜凝脂。

朝来好热湖泉水,洗去人间老面皮。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六院去嫖了双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不会题诗强再三,杨妃捧砚指尖尖。

莫羞五十黄荆杖,买得风流六院传。

汪商撒漫六十金,将伍家院子六个粉头尽都睡到。到第七日,心中暗想,仇不可深,乐不可极。此番报复,已堪雪恨,我该去矣。另取五两银子,送与小涛。方待相辞,忽然传说员外来了。只见吾爱陶摇摆进来,小涛和六院姊妹,齐向前迎接。原来吾爱陶定下规矩,院中嫖账,逐日李小涛掌记。每十日亲来对账,算收夜钱。即到各院,点简一遭,看见各房壁中,俱题一诗,寻思其意,大有关心,及走到外堂,却见汪商与六院姊妹作别。汪商见了爱陶,以真为假。爱陶见了汪商,认假非真,举手问尊客何来。汪商道:“小子是徽商水客,向在荆州。遇了吾剥皮,断送了我万金货物。因没了本钱,跟着云游道人,学得些剑术,要图报仇。哪知他为贪酷坏官,乡里又不容归去。闻说躲在金陵,特寻至此。却听得伍家六院,姊妹风流标致,身边还存下几两余资,譬如当日一并被吾剥皮取去,将来送与众姊妹,尽兴快活了六夜。如今别去,还要寻吾剥皮算账,可晓得他住在哪里么?”这几句诨话,惊得吾爱陶将手乱摇道:“不晓得,不晓得。”即回过身叫道:“丫头们快把茶来吃。”口内便叫,两只脚急忙忙的走入里面去了。汪商看了说道:“若吾剥皮也是这样缩入洞里,便没处寻了。”大笑出门。又在院门上,题诗一首而去,诗云:

冠盖今何用,风流尚昔人。

五湖追故亦,六院步芳尘。

笑骂甘承受,贪污自率真。

因忘一字耻,遗臭万年新。

他人便这般嘲笑,那知吾爱陶得趣其中,全不以为异。分明是粪缸里的蛆虫,竟不觉有臭秽。看看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吾爱陶儿女渐渐长成,未免央媒寻觅亲事。人虽晓得他家富饶,一来是外方人,二来有伍家六院之名,那个肯把儿女与他为婚。其子原名吾省,因托了姓伍,将姓名倒转来,叫做伍省吾。爱陶平日虽教他读书,常对儿子说:“我侨居于此,并没田产,全亏这六院生长利息。这是个摇钱树,一摇一斗,十摇成石,其实胜置南庄田,北庄地。你后日若得上进,不消说起。如无出身日子,只守着这项生涯,一生吃着不尽了。”每到院中,算收夜钱,常带着儿子同走。他家里动用极是淡薄,院中尽有酒肴,每至必醉饱而归。这吾省生来嗜酒贪嘴,得了这甜头,不时私地前去。便遇着媒客吃剩下的东西,也就啖些,方才转身。更有一件,却又好赌。摸着了爱陶藏下的钱财,背着他眼,不论家人小厮、乞丐花子,随地跌钱,掷骰打牌,件件皆来,赢了不歇,输着便走。吾爱陶除却去点简六院姊妹,终日督率家人,种竹养鱼,栽葱种菜,挑灰担粪喂猪,做那陶朱公事业。照管儿子读书,到还是末务,所以吾省乐得逍遥。

一日吾爱陶正往院中去,出门行不多几步,忽然望空作揖,连叫:“大郎大郎,是我不是了,饶了我罢!”跟随的家人,到吃了一惊,叫道:“员外,怎的如此?”连忙用手扶时,已跌倒在地。发起谵语道:“吾剥皮,你无端诬陷,杀了我一家七命,却躲在此快乐受用,教我们那一处不寻到。今日才得遇着,快还我们命来!”家人听了,晓得便是向年王大郎来索命,吓得冷汗淋身,奔到家中,唤起众仆抬归,放在床上。寻问小官人时,又不知那里赌钱去了,只有女儿在旁看觑。吾爱陶口中乱语道:“你前日将我们夹拶吊打,诸般毒刑拷逼,如今一件件也要偿还,先把他夹起来。”才说出这话,口中便叫疼叫痛。百般哀求,苦苦讨饶,喊了一会,又说一发把拶子上起。两支手就合着叫痛。一回儿,又说:“且吊打一番。”话声未了,手足即翻过背后,攒做一簇,头项也仰转,紧靠在手足上。这哀号痛楚,惨不可言。一会儿又说:“夹起来!”夹过又拶,拶过又吊,如此三日,遍身紫黑,都是绳索棍棒捶击之痕。十指两足,一齐堕落。家人们备下三牲祭礼,摆在床前,拜求宽恕。他却哈哈冷笑,末后又说:“当时我们,只不曾上脑箍,今把他来尝一尝,算作利钱。”顷刻涨得头大如斗,两眼突出,从额上回转一条肉痕直嵌入去。一会儿又说:“且取他心肝肠子来看,是怎样生的这般狠毒。”须臾间,心胸直至小腹下,尽皆溃烂,五赃六腑,显出在外,方才气断身绝。正是:

劝人休作恶,作恶必有报。

一朝毒发时,苦恼无从告。

爱陶既死,少不得衣棺盛殓。但是皮肉臭腐,难以举动,只得将衣服覆在身上,连衾褥卷入棺中,停丧在家。此时吾省,身松快活,不在院中吃酒食,定去寻人赌博。地方光棍又多,见他有钱,闻香嗅气的,挨身为伴,取他的钱财。又哄他院中姊妹,年长色衰,把来脱去,另讨了六个年纪小的,一入一出,于中打骗手,倒去了一半。那家人们见小主人不是成家之子,都起异心,陆续各偷了些东西,向他方去过活。不勾几时,走得一个也无,单单只剩一个妹子。此时也有十四五岁,守这一所大房,岂不害怕。吾省计算,院中房屋尽多,竟搬入去住下,收夜钱又便。大房空下,货卖与人,把父亲棺木,抬在其母坟上。这房子才脱,房价便已赌完。两年之间,将吾爱陶这些囊橐家私,弄个罄尽。院中粉头,也有赎身的,也有随着孤老逃的,倒去了四个,那妹子年长知味,又不得婚配,又在院中看这些好样,悄地也接个嫖客。初时怕羞,还瞒着了哥子。渐渐熟落,便明明的迎张送李,吾省也恬不为怪,到喜补了一房空缺。

再过几时,就连这两个粉头,也都走了,单单只剩一个妹子,答应门头。一个人的夜合钱,如何供得吾省所需?只得把这院子卖去,燥皮几日,另租两间小房来住。虽室既卑,妹子的夜钱也减,越觉急促。看看衣服不时,好客便没得上门,妹子想起哥哥这样赌法,贴他不富,连我也穷。不如自寻去路,为此跟着一个相识孤老,一溜烟也是逃之夭夭。吾省这番,一发是花子走了猴狲,没甚弄了。口内没得吃,手内没得用,无可奈何,便去撬墙掘壁掏摸过日。做个几遍,被捕人缉访着了,拿去一吊,锦绣包裹起来的肢骨,如何受得这般苦痛?才上吊,就一一招承。送到当官,一顿板子,问成徒罪,刺了金印,发去摆站,遂死于路途。吾爱陶那口棺木,在坟不能入土,竟风化了。这便是贪酷的下梢结果。有古语为证:

行藏虚实自家知,祸福因由更问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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