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州府有个姓仝名然的术士,精于星相,兼通谶纬,又能望气占风,自谓与唐朝的李淳风无异,起个雅号曰“仝淳风”。

常游于京师,要寻个当路公卿衎其术数,然每每不识忌讳,出言戆直,以此取厌于世。闻江都邑宰司铁面之名,前去进谒。

司公素性最不喜的江湖星相,因有相契同年的书极为称道,不得已勉强一见,也不去问他的技术。仝淳风忽抗言道:“老先生的尊相,忠心贯日,铁胆凌霜,是张睢阳、颜鲁公一流人物,官虽不过御史,大名可垂于万世。”时司公的长公子年甫十二岁,在旁站着,仝然看了看,打一恭道:“可敬可贺!这位是公子么?”司公答道:“是黄口孺子,何消尊谀。”淳风道:“老先生眼眶之下,横着三道煞纹,是要夷及三族的。就是这位公子,不在此数之内,所以敢于敬贺。”即告辞去了。

司公一想,这人不肯谄媚,与平常相士有间;然说到灭族,不信道有叛逆的事,株连着我?怎又说是睢阳、真卿一般的?

于明日,又召淳风进署,问道:“学生何故应当夷族?”淳风道:“要做忠臣,顾不得夷族了。夷族是大罪,忠臣是大节,在老先生身上,却并作一件,主应在五年之内。昨日长公子,再求一看。”司公就叫请出,淳风仔细看毕,说:“好个峥嵘头角!他日为国报仇,为亲显名,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做出来哩!”司公半信不信的,教支取俸金四两相赠,淳风坚辞不受。

司公便问:“既在江湖行道,为何不要相金?是嫌轻么?”淳风道:“相士若要钱财,那敢直说!”司公道:“不意尔辈中,有直言无隐之人。”便问了籍贯表字,拱手道:“他日尚须相会。”

仝淳风遂一揖而出。

是年为洪武三十一年,因司公清正,行取进京,拜授御史。

建文践祚,特升佥都。及靖难师下长江,因而想起仝相土之言,慨然谓其夫人曰:“脱有不虞,我当骂贼而死,灭族之兆已见,然我宗祀不可斩也。”呼其长子司韬至前,将淳风昔日所言,备述一遍,曰:“韬儿,汝当亟去,为我延续宗祧。”司韬痛哭不舍。夫人曰:“相公教他到那里去?”司公曰:“正是程婴、杵臼千古无二,他如今已十七岁了,不是婴孩,由他自去罢。

我看这仝相士到是慷爽有智识的,我儿竟到莱州府去寻他,问个避难之策。”司公即付些盘缠,立逼公子起身。一径到莱州府,寻着了仝淳风。全不认得,细问来由,方知是司公之长子,遂留住于密室,又安慰了几句,说:“在下自有道理。”

一日,淳风向司公子道:“机会来了。向者济水之气,干于太阳,占是女真人出世。近闻得有个唐圣姑,南下勤王,杀败燕兵,今已据了卸石寨。我算他必取青、莱、登三府,莫若先去投他,做个里应外合,献了城池,那时可以建功立业。”

司公子道:“我愿去走一遭。”淳风道:“公子年纪尚少,须我同往。”于是在槽上检了两头快驴,备上行囊,向青州大路进发。

行不两日,见有三四个戴红巾的兵丁,拦住问道:“你们是恁样人,往那里去的?”淳风瞧科,便下了驴,拱手答道:“大哥可是守汛的?”兵丁笑道:“守汛的都饮了,还留到如今。”淳风道:“这样说起来,是卸石寨的义士了。”兵丁道:“亏你猜!”将手指着前面道:“兀的不是我们宾将军的大寨么?”淳风道:“好哩,烦大哥引见宾将军,小可有话禀。”兵丁道:“不是儿戏的,你先与我说是甚事。”淳风道:“星夜奔来,只为着的军机二字,漏泄不得。借重通报一声,将来自然知道。”又一个兵丁道:“谁耐烦通报,知道是细作不是!拿他去见宾将军就是了。”将绳子向颈上套来,淳风一手接住道:“不消得,就此同去。”那些兵丁做好做歉的,拥到大营,说拿了两个踪迹可疑的人解来了。

宾鸿即升帐,教令押进,淳风与司韬立而不跪,左右刀斧手吆喝一声,二人全然不惧。淳风徐徐而言道:“将军可要莱州府么?在下备个谨具帖儿送在这里,望乞稍霁威严,以便呈上。”宾鸿道:“好个利口!一定是奸细。”喝令推出斩首,刀斧手扯拽下去。淳风厉声道:“不纳良谋,斩我便了!只这位是殉难忠臣的公子,他来投我,我反累他,如何向黄泉路上去见司公!”宾鸿听了这话,连忙教带转来,问:“是何殉难的公子?”司韬道:“你们枉起义兵,连铁面司都御吏都不晓得么?”

宾鸿随下座,揖逊至帐中分宾主坐定,问淳风姓氏。答道:“在下姓仝名然,字淳风,这位是司佥都讳中的公子。”宾鸿道:“何不早说!几乎教我做了不赦的罪人。”淳风道:“不敢,行军之际,岂可不严为防范。”宾鸿道:“正是日前监军有令,凡客商向西者许走,向东者皆令宿于客店,不许前行,以防通漏消息。若无货物,即系可疑,皆须拿来驳问明白,然后发放。

所以有此一番,多多得罪。”一面详询来由,一面令小校飞马请高监军及刘将军到营,与仝淳风、司韬相见,备陈始末。高监军肃然致敬道:“不意今日英雄,都是殉难的忠嗣。”阿蛮儿道:“汝父与我父,系是同年同寅,而又同时殉难。今我与汝,又得同聚于此,报冤雪愤,定自有日。”淳风随问司公如何殉难,高参军约略一说,司韬放声大哭。刘超道:“圣后寨内殉难的子女甚多,今且相商正事,不必过哀。”司公子方收了泪。

营中已摆上酒来,把盏之间,高监军问道:“仝先生此来,必有高见,可试请教一二?”淳风道:“『里应外合』四字是大纲领,其余条目,总请监军与各位将军主裁。”就把卫指挥姓名并兵马数目,及近日军机情形说了。监军道:“兵贵神速,迟则有变,既承见教,务于三日内要建此大功。府上可有心腹数人么?”淳风道:“有。”监军就退人后营,疾书三纸,加以封函,一付与阿蛮,一付虎儿,一付淳风、司公子,再备两头驴儿,令四人立刻起程,限来日晌午,到淳风家下,各人照着纸上说话行事。淳风等如飞而去。监军即令快马,迎取后队董彦杲等三位将军来到寨中,各密授了计策。顷刻挑选精骑八百,饱餐战饭,于子刻结束起程,限十二个时辰到莱州城下,违误者斩。宾鸿、董彦杲等皆遵令督军,卷甲星驰。暂且按下。

却说刘虎儿四人,走至半夜,已有百余里。淳风道:“我们到近城十来里,要将驴头丢了,步行进去。那守门兵丁虽认得我,却不认得列位,但看驴儿走得通身是汗,必定猜疑盘问,若有差误,不是当耍。”刘虎儿道:“极是。”于是四人飞步人城,刚是午刻,各取出高监军所付封函拆开。先看仝淳风的上写着:可备硫黄焰硝引火之物,于半夜子刻,到相近指挥衙门的城上,看外有红灯挑起,便是大军到了,即放小纸炮两枚,以便军士扒城。

仝淳风道:“妙极,我有内弟是做纸炮生意的,硫黄等物,极其便易。”又看刘将军的纸上写着道:可同司公子去杀守西门的兵丁,把住城门,来一个杀一个,候大军进城。是大责任,切勿有误。

刘虎儿道:“砍城门须用大刀,这却怎处?”淳风道:“离此不远有关老爷庙,周将军手内擎着一把大刀,重有百余斤,只怕难用。”虎儿道:“用到好用,只是庙门关了,怎么去取?”

淳风道:“天赐其便,庙旁墙垣坍了,走得进的。”虎儿道:“既有此刀,那怕他千军万马!”随又看周蛮儿的纸上写的是:可与淳风相商,仝数十心腹人,砍带枝叶青竹,用作军器,在指挥衙门左右,截住救火的兵丁人等。一可御箭,二可御马。

齐声大呼:卸石寨十万军兵在此。如无青竹,小枣树干亦可。

仝淳风道:“足见大功必成。莱州向无青竹,是我在乡村携来数根,今种在屋后,小枣树亦有。”随去砍削停当。淳风又邀了两个妻弟、五个徒弟,连自己三个儿子、四个种园的家人,在卧房内摆下酒饭,与彼说明就里,众人都知淳风术数灵验,无不信从。

饮至二更,淳风引了刘超,到关公庙中,暗暗跪祷:若事成者,刀即取去;事不能成,取不动神刀。祷毕,刘超一掣在手。即便分头自去行事。淳风同了大儿子,径奔北城,在堵边伏着,窥目间城外,遥见西城一盏小灯,挑有数丈来高,淳风即将小纸炮连放两枚,城外军士,便赶到北城根下,放了软梯,一个个上来,为头的是朱飞虎、雷一震,带着三十名勇猛好汉,背上各负一个草束。淳风接着,引至指挥衙门,有几个巡更的军士,尽行杀了。朱飞虎道:“监军令一半前门放火,一半后门杀人。”随卸下所负草束,令淳风引至后门,却是一片空地,飞虎等十六人各持大砍刀,在两边站立等候。雷一震领着十五个勇士,皆是长枪手,打开大门,径杀进去。厅上守宿兵丁跳将起来,手无寸铁,皆被搠死。就把草束堆垛在屋檐之下,加以硫黄焰硝,点着火,登时烧起,烈焰冲天。内堂的人只道是外堂失了火,鸣起锣来,开门救护,被众军一刀一个。

直杀到私宅门首,是两扇石门,雷将军举起铁锤,一下打得粉碎,吶声喊,抢将人去。

那指挥叫做蒯捷,他有个结义的兄弟叫做“赛李逵”,也使两把锟铅铁的大板斧,总在梦中惊醒,一个向外奔出,一个正抢进内室来救。蒯捷道:“兄弟,向后门走罢。”赛李逵道:“后门黑暗,必有巡风的强贼,我们趁着火光,从前门杀去,就是真梁山泊的好汉,少不得砍杀他娘。”蒯捷害怕,自向后门跑去,赛李逵只得掣身飞步,大叫来了,遂当先引路,奔出后门。黑影里,朱飞虎大喝一声,双刀劈来,赛李逵闪过,就地滚去,轮斧横砍,勇不可当。只得让条路被他去了。赛李逵看后面不见蒯捷,又翻身杀将转来,正撞着雷一震舞动双铁锤,当面截祝赛李逵大吼一声,就向侧边滚进,两把斧如风轮一般,砍散了几个军土,直杀出大堂。那时阿蛮儿已截杀了救火的人,也奔入卫衙,见个使双斧的来得凶猛,倒闪在暗处,让他过去,从背后一枣木打倒,活擒住了。看他是个好汉,随交与仝淳风先押回去,自却守在衙门口,专杀逃出的人。其蒯指挥并一家老少内丁人等共有百余口,都被朱、雷二将杀个罄尽,索性大放起火,连尸带骨烧作灰烬。

那千户、百户衙门,也相去不远,点起数百军士,赶来救时,董、宾二将军人马正到,迎着就杀,登时星散。宾鸿道:“刘、周二将军去杀武官,我与董将军去杀文官。雷、朱二兄可向四处巡风,以防意外。”宾鸿随领百余骑直至府前,打开大门,下了马,坐在堂上,教令军人大声传说:“愿做建文皇帝的官,快出来迎接。要做燕逆的官,快出来厮杀。”时天已明了,各厅官员都战战兢兢,向堂下跪着,说:“我等皆系建文年间选授的,情愿归顺。”军厅就呈上金印一颗,禀道:“太守缺员,近系小官署事。”只见董彦杲、阿蛮儿等,缚了县令、百户、典史等官都来了,说皆已投降,唯有千户逃去。仝然向前说:“周将军交与我这个汉子,挣断绳索也逃去了。小可看守不严,有罪有罪厂阿蛮儿笑道:“四五个人,弄他一个不住!”

仝然道:“我徒弟都被他打伤了哩。”董彦杲道:“他不再来,才是他得命处。”吩咐厅县各官,速出城去迎接监军来发落。

不多时,高咸宁已到,止带卢龙等数骑,其余兵马尽屯城外。彦杲等接住,都称说监军妙算如神。咸宁道:“皆赖诸将土之威灵,予何功焉?”随发放各官视事如故,唯百户一员,交与董彦杲营中效用。说武官有兵权,不可复职。又传令缮写书吏四名进来,一面出榜安民,一面起草申奏圣后。叙仝然第一功,全然再四谦逊。咸宁道:“赏罚公则蛮夷率服,赏罚私则亲戚离叛。余惟秉公而已,不问亲疏也。”又发告示一道,张挂四门,并着快马飞颁各属,通行饬谕。示云:玉虚敕掌杀伐九天雷霆法主太阴圣后驾下监军高为刑赏事:照得生杀予夺,人主之大权,所以匡风俗而励人心也。贪墨不诛,则世道日坏;廉洁不褒,则民俗滋伪。本监军奉命东征,已平莱郡,正发政施仁,移风易俗之日。如有向来贪酷官吏茶毒生灵、昏庸守令废坏纲纪者,尔民即向本监军营门据实控告,审讯明确,立正典刑。特给榜文,通谕阖属。建文四年□月□日监军处置已毕,即令各将军带领人马出城,移营在东关外住扎。

不两日,有百姓数千,齐到营门跪递公呈,一是保举高密松令清廉,一是控告即墨金令贪酷,与金弁同恶相济。监军看了呈词,立请董将军去提拿,与原告人等质审。有探马飞报吕军师统率大兵已到界上,咸宁即同诸将前去接见。御阳拱手道:“两日令人飞探,监军之拔莱州,与不佞之克青州同在一日。

用兵如神,无异于淮阴之袭安邑也。”咸宁逊谢道:“功倡仝然,诸将成之,于愚何有。”当下合兵一处。

彦杲提拿两被犯已到,众百姓都来候审,咸宁即取两词与吕军师看。内金令名性,字立命,金弁名贝,字有才。军师道:“美哉名号。”随大开营门,命两个耆老进来,问道:“那状上第一款『女鬼号冤』是怎样的?可从实说来。”老人瓤:“有一穷人姓张名辛,借住富豪王庚宅边两间小屋。辛之长女,年方十七岁,被庚教令家人妇哄诱人室,按住强奸,其女抵死不从,抓破庚面方能得脱。庚恼羞成怒,遂向张辛说,你女我已奸过,快快送我为妾,从今不要房钱了。辛归责女。含冤难辨,遂将剪刀自刺心胸而死。金有才从中说合,金令得了银五百两,反将张辛重责,勒令烧埋,这是合邑称冤的。”又问:“第二款『冤污烈妇』,怎么样说呢?”老人禀道:“金令最信任的蠹吏王羔,羔与烈妇梅氏,原系表戚。羔有结发,逐出在外,慕梅氏少寡而美,遂贿氏之族长,强纳聘礼。氏鸣于官。断云:『族长主婚,既由正礼;婺妇再醮,亦合常经。』羔恃本官之势,竟抢回家。烈妇早怀鸩毒,自饮而死。氏弟赴县喊告,县官谓自尽死者,从无抵偿之条,反问了诬告人命,现今发驿摆站。这件事是人人痛恨的。”又问:“第三款『诬杀真僧鸡奸』呢?”老人禀道:“真僧性月有个小徒弟,偷了师父银两逃回家去。其母素与光棍往来,遂诬性月为鸡奸致死了他儿子。金令知性月素有积蓄,串同金弁,恐吓不从,遂夹了七夹棍,要性月承认鸡奸,竟夹死于公堂之上。这也是众人不服的。”吕军师大怒道:“只这三件,死有余辜了!”耆老等又禀:“那金性若无金有才,也到不得贪酷极处,总是有才唆拨的。”咸宁道:“足见贪酷的官吏,若无些恶才,怎济得他穷贪极酷。这一对杀才,真豺虎不食之徒也。”军师喝令即在营前,用解腕银尖刀刺人金令之心。咸宁笑道:“这是使他后世性中,仍不忘个金字。”

又令将种种臭粪污秽之物,塞人金贝七窍而死。咸宁又笑:“这个来生有才化作无才了。”并抄没宦橐,赈济茕独。

发放已毕,随手自草奏,荐“高参军精通韬略,孰谙军旅,有独当一面之才,宜与军师重任,暂管莱州府事,俾以赏罚黜陟,行其激劝鼓舞,则地方幸甚。”咸宁起谢道:“不才何人,敢当军师推毂。”御阳道:“荐贤黜不肖。平生素志也,非有私于先生。”即统军士向登州进发。流星探马报说,登州张总兵,率领大队人马将次到了。军师即择地下寨,令将士整备厮杀,此按孙子先处战地而待敌之意。且看他双双猛将穴中斗,一一仙灵壁上观。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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