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秋夜里,窗外月清如水,我一个人独坐在屋子里,单零的影子照在书架子上。不免回想到未离家以前,父母尚存,姐姐未嫁,亲友往来不断,家中总是热闹闹的;现在呢,一个人远游归来,只剩下孤零零的一身与几个老仆同居。正在重温旧梦,忽然“乒乓”一阵扣门的环声,把我的梦网碰破了。

张老头出去开了门,回来在我的窗外打个招呼道:“杜少爷来瞧你啦。”

我正要迎出来,杜平夫已经一头撞了进来,把帽子向桌上一掷,转身像块大石头似的坐在沙发上,两手抱了头,一声不响。只见他两扇脚在地板上一起一落的。

我问他话,他也不理我。我退两步坐在一张摇椅上,一面摇着,一面望着他。

他忽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在地上绕了两个弯子,拿起一支香烟,自己燃着,把火柴狠狠地一掷,掷在地毯上,一蹲身又坐在沙发上,痛吸了一口香烟,对着喷出的绕缭烟雾出神。我过去把火柴的余烬用脚踏灭了,又回到自己的摇椅子上望着他。

他毫无声息地吸完了半支烟,把其余的半支掷在地板上,用脚狠狠地擦了个粉碎,把身子向沙发背上一仰,哈哈了两声,又无一点声息。我仍是一面摇着椅子,一面望着他。

他闭上眼,像似有所回忆,忽然两个眼圆睁起来,冷笑道:“哈哈,胡子胡子!你的女儿不肯嫁与仇人的儿子,仇人的儿子却偏要娶你的女儿。不错,偏要娶你的女儿。”说着,他又把脚狠狠地一顿。

他停了一会,把背离开沙发,两手抱了头支在膝上,眼望地不动,微弱的声音问我道:“你记得周玉君不记得?”

“周玉君?”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地从嘴里跳出来,同时我的心也乱跳起来。

“不差,花市街周胡子的女儿。”他慢慢地这样答。

“周玉君怎么样?”说着我仿佛看到十余年前朗目皓齿的玉君,歪了头站在我面前。

“我在北大,她在师范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认识的。”他说着站起来,又以拳抵案道,“今天到她家里去提亲,被胡子骂了个落花流水!”

我的头渐渐低下去。停了半天,又问他道:“你们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胡子因为什么生气哪?”

“谁不是这样想!”他拍着桌子说,“哪里料到胡子想起几十年前的旧账来!他说是当他与先父同僚的时候,先父为了一件事,不念乡谊,把他参了一折子。现在他的女儿不能与仇人的儿子结亲。可惜玉君的母亲已死,无人替她作主。她的继母,又是漠不相关的。胡子又拉扯上什么自由恋爱,洪水猛兽等话。最可恨的,他把玉君叫到跟前,痛骂一番,不许她再到北京去。”

“今天晚上,”他停一会又接着说,“我会到玉君,你看,这是她泪洗了的一条手绢……”说着他的眼也红了,又退一步坐下去,低了头不作声。此时屋内屋外都无声息,只有小猫球儿在软椅的角上,团了身子,肚皮一上一下地咕噜咕噜酣睡——万事都不关心地酣睡!

停了好久好久,他站起来说:“我明天就要动身到上海赶法国船去啦,去后关于玉君的事,一切请你照顾。我已同她说过了,明天早晨,她到海岸送我上船。请你也来。”

说完他拿起帽子来,迈步走出去了。

他去后我一个人对灯独坐。回想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祖母尚在。她最喜欢招来亲友中的女孩子们到我们家里,陪着她老人家听鼓儿词。当时大家最心爱的一个小女孩子,就是周玉君了。她是父亲的朋友周胡子的女儿,那时不过十一二岁。乌发雪面,明眸皓齿,常常赤着两行小牙,腮边一对笑窝,抱些花跑来找姐姐。

有一次,她同姐姐在后院子里浇花,手里提了水壶,仰着脸同姐姐说笑,冷不防被老树根绊倒了,抛了水壶,溅了新衣。我过去拉她起来,她擎着两只小泥手只是哭。姐姐过来替她用手绢擦干衣上的水,她还是哭个不休。我跑到屋子里,找了一把斧头,过去对那老树根拚命地叮叮乱砍。她见了才转哭为笑,从两眼的滢滢泪光中,射出感谢我的笑意。

我那时痴头痴脑地发了许多儿童的幻想。她虽是一个十一二岁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然在我心中,她是我的思想的中心轴。我读书是想日后作大官,骑了马回家对她夸耀的。她的先生责罚了她,我知道了总是义愤直冲到头发梢,想替她报仇。

又常幻想她与我在漆黑夜里,跑到高山深林中去逃难。狂风吹树,野兽四嗥,她吓得紧紧地抱住我的臂腕,悄悄无言地走路。忽然山头上现出一片火把来,一群强盗,赤着膀臂,手擎明晃晃的板刀闯过来,要抢劫玉君。我把玉君藏在石后,一人碰了过去,夺过剑来把强盗打退,却是自己也受了致命的重伤。玉君出来,见我倒在地下,跪下伏在我胸上哭,眼泪都滴到我的伤痕里。我一时想坐起来安慰她,告诉她我一点儿都不痛;但是身不由己,刚抬起半身,便又倒下,一阵心痛,就死过去了。她从此接着哭我。直至她长到十五岁,十七岁,十九岁都不忘我,嫁了人还时常到我坟上来吊我。

这种痴呆的思想,直至现在十余年后,还在我心中留下印痕。不过自从两家老人凋零,玉君的哥哥早逝,我的姐姐已嫁之后,两家的往来便渐渐地断绝了。我在外前后十余年,竟未得见她一面,而她的消息也久经沉杳。于今我回来,家中剩下孑然一身,而她也快要嫁人了!

我正在想的无聊,忽被小猫球儿“喵”了一声,把我的思线碰断了。我抬起头来,只见它在软椅上翻转身来,对我伸开两只前爪,鼻子向上一痉,赤着牙,打了一个深深的呵欠,又咕噜咕噜一阵,仿佛是警告我天不早了,快睡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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