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七月七日,民间相传,有对织女乞巧的风俗,不过这个风俗,在城里的居民中早已丢失,乡间也不多见。而岛上居民,却多有演行的。去西海岸不远,有许多小岛子连绵掩映。岛上的居民,总以捕鱼为业,每到天晴水平,或小雨连绵,鱼近水面的时节,总看到点点小舟,在水上织梭般的往来,而夜间则星星渔火,在深黑无垠中明灭隐现。

这天我同玉君商议去岛上看渔民乞巧,岛上的居民,既不认识我,又不认识玉君。玉君去游玩一次,也可破破她一向独居的寂寞。我们商议定了,趁早吃过晚饭,上了小船,慢慢地向岛上渡去。此时红大的晚日,刚落在绛色云里,把水面,海岛,船上的白帆,水上的白鸥,人面的颜色都映得鲜红。我们的小舟,从许多渔舟旁经过。他们正在收网的时候,一面摘鱼,一面高唱渔歌。歌曰:

打鱼乐,乐呵呵,

大鱼一千头,小鱼十万伙。

我问你,打了鱼儿干甚么?

还用说!打鱼回家换老婆。

换得老婆俏不过。

俏不过,一年生儿郎,二年生女娥。

儿女满堂酒满樽。

烹尾鲜鱼请四邻。

请四邻,大家吃上个醉醺醺。

我们听着渔歌,不久来到岛上。时已初更,只看见一个个灯笼,在暗中悠悠地走。又见一群腿动,合照在地上长大的黑影。我们向着灯笼去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山怀里一块平原。平原中间起了一架棚,是用船桅合船帆扎成的。棚周围挂了些灯笼,棚前一张供桌,两端排的是一对红纸糊的风灯,中间是些水果碟子与香炉杯盏之类。桌面的方向,正对着银河边织女星。棚底下高高矮矮拥拥挤挤的站了无数的女孩子,都是自十岁至二十岁的样子,大红大绿的衣服,油光的头,扑满红脂的脸。大家叽叽咯咯扑扑哧哧的笑语不绝。中年老年的男女人们在四周围凑成个大圈子,都竖了脚站,引了颈,张着嘴,含着笑向中间望。

玉君同我也挤过去,他们看见我们是生人,很客气地闪条路,我们就挤到前边去。那些女孩子正要行乞巧礼,大家一齐向织女星跪下,合了手,闭上眼,脸向着天默祷。有的脸上现出很庄重的样子,有的悄悄地睁开一半眼去觑旁人,有的心里发了痒欲笑不敢笑,但是鼻子眼都活动起来。不久只听到扑哧一声,有一个禁不住笑了。这一来不要紧,你听吧,这里嘻嘻一阵,那里叽叽两声,不久,大家都忍不住了,便嘿嘿笑起来。一个十七八岁鹅蛋脸的女孩子,抱怨她身旁一个十五六岁满月脸的女孩子道:“你这个没好处的笑些什么?惹得人家也忍不住。”说着把她扭了一把。只听“哎哟”一声,那个满月脸的叫起来了。又低声骂那鹅蛋脸的道:“你这个穷砍头的扭死我了!等你嫁了人,也是这样的扭你汉子不成!”后面一个十五六岁瘦脸的女孩子抱怨道:“悄悄的,有话家去说,别在这里噪人!”那个满月脸的回道:“谁噪你来,谁教你不把耳朵握上呢?”三个人你一嘴,我一舌地闹起来,直到三个人滚成一球,大家才笑着替她们拉开。那个满月脸的吃了亏,哭着骂道:“你们这些狠心的死穷鬼,巧伶姐姐一辈子也不教你们的!”

一时大家行过礼,都到供桌上取了一根花针,三枚细长的绿豆芽子,踱到黑暗地方,要把绿豆芽子穿在针孔里。她们的意思是谁能先把豆芽穿在针孔的,就证明她是织女的高徒,全岛的人都要尊敬她的。所以现在她们都庄重起来,专心诚意地去博这个彩头。看的人也都不响地等着。

忽然一个高细身材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手上擎着针与豆芽,又惊又喜地跑了过来,把针与豆芽交给两个中年妇人,口里喊道:“我穿上了!我穿上了!”

那两个作她们评判的中年妇女接过去看了一看,也随声道:“果然李家二姐姐穿上去了,你们都用不着再穿啦。”

那个女孩子喜得眉飞色舞,齿粲目笑的说不出话来。我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个狠心扭人鹅蛋脸的女孩子。一时大家都跑过来对她贺喜,她现在却倒害了羞,红了脸不言语。

离她们不远,一个人独自站在那里,噘了嘴,两个眼满含着妒嫉,远远瞅着那个得意的鹅蛋脸的女孩子。她就是那个挨了扭,满月脸的女孩子。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跑了过去,对她道:“姐姐,你没穿上针吗?”她举手就打那个小女孩儿一个耳光子,口里骂道:“用你多嘴长舌的!我穿上穿不上,管你什么事!”那个小女孩子无故的挨了打,就哭着骂道:“你穿不上,怨你手拙,为什么来打人呢?”她气的又要过去打那个小女孩子,被旁人拉开,她才一个人低了头,慢慢地踱到黑角上去。

我掏表一看,已经是十点半了。我对玉君说:“天不早了,我们快回去罢。”

玉君点了点头,还是恋恋不舍地慢转过身来。我们赶到海岸上了船,驶开海边,放到中流。此时半规明月已向西斜。海面起一层银雾,远山近岛,都在迷离隐现中。四围清空,万籁无语,只有荡漾的波纹对月闪烁。在此种境地,心中往往微动悲哀,而悲哀是恋爱的变相。悲哀到了极度,一转头便是恋爱的猛热。但惟其在过分的清寂环境中,心里的情感,也如外境的玲珑透剔。过于清楚了,自己倒害怕起来,所以只是默对无言,陷于爱情的恐怖中。我偶一抬头,见玉君的两眼正对我出神,二人的目光相碰,玉君不好意思,急急地把头低下去。我正要向她说话,但是不敢开口,只望着她。玉君慢慢地抬起头来,见我正在看她,羞的立时又低下去了。我又想开口的时候,只听水上扑楞楞一声,船过处惊起一双水鸥,打水飞去,打得水中月影,随波荡漾。

二人默无声息地上了岸,又默无声息地我把玉君送到园子门口。自己转过身向城里走。此时月清如水,人影在地,玉君站在园子门口,望我下山。刚走不远,只听背后一声叹息。我转过身来,见她已转了脸向园子里走。我望着她的影子进了园子,一个人低了头转身向寂寞路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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