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菱君回到园子里,见玉君已经醒来,头发蓬松,手支了残红半褪的腮儿在床上斜倚着出神。

她的精神已复元。不过是身体软乏些。菱君进了屋子,便一跳上了床,扑在玉君怀里,抱住玉君的脖子说:“姐姐,我昨天晚上回去,作了一夜的梦。有一回梦到林先生同我们在山上玩,来了一个强盗,把林先生杀了,你就哭起来。”

玉君听罢,红了脸,又用两只手把脸捂住。停了一会,忽然揭开手向菱君笑道:“谁教你也……”又改口道:“谁教你做这样的梦来?”

玉君说罢,把菱君放在身旁,把自己的腮偎在菱君的头发上,以手摸着菱君的腮道:“妹妹,你因为什么专做这样怕人的梦呢?”她又望着我道:“一存,我昨夜有些失掉知觉,可曾说过什么疯话?”

我向她说:“梦里和病里说的话总是真话,晴天白日说的话总是假话;在说假话的时候,说了真话,人家就叫做疯话。人并非失掉了知觉才说疯话,是失掉了知觉的压迫,才说疯话。”

玉君笑道:“假如我到岛子上,教小女孩子们读书习画,你可叫这是疯话?”

“这不是疯话,这是梦话,因为我做梦都这样想。”

“你相信我可以教她们吗?”

“若是中国的社会要把女子都变成囚首丧面而谈诗书的禄蠹与德之贼,那只有请冢中的朽骨与教堂的牧师做教员,最相宜了;若想把中国的女子,养成才智充畅,美性发达的社会之花,那我要替岛上的女孩子们请你去教她们。”

玉君道:“中国的女子到社会里,除了当教书匠,就没有旁的职业可谋!”

“是呀,因为当初定社会制度的人,是我们男人,所以单只为了我们自己打算,就没有替你们打算。”

“没有替我们打算?感谢之至!你们要把我们放在家里做奴隶呢,是不是?”

“岂惟做奴隶,还有许多的法制与礼教要你们做奴隶中的婢妾、寡妇与烈女呢!因为这些法制与礼教,也是我们男子定的。小姐,你们根本上就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的。”

玉君又道:“我以前是离开社会,伏在家庭里,所以没有生活,以后我要离开家庭,跑到社会里,自己去造生活。你可肯帮我的忙?”

“你的留学费尚在那里,或到欧洲去留学,或在岛子上办学,都由你用。不足时,我还可以想法子。”

“能到欧洲留学是最好的了。不过没个伴儿,我又舍不得菱君,只好到岛子上去作‘人之患’罢。以前我是怕家庭知道,现在我要公然地在社会上求生活了。”

“你要什么样的设备?明天我就动手办去。”

“只要五间长房,墙上挂画,中间是会话的桌椅,靠壁是图书,靠窗是习书习画的桌子。椽前要有走廊栏杆可以养鸟,前怀要有空地花台,可以栽花。我教她们读书习画之外,种花养鸟。晚饭后大家讲故事,读诗词。闲了还要做戏玩。”

“那你真要成她们的织女了!”

“谁是牛郎?”菱君瞪了大眼问。

“你是牛郎。”我答她。

“那么,你是老牛了。”她说罢,把脸藏在玉君怀里。

“正好,咱们的脚色已全,开学第一出戏就是‘天河配’。”

大家笑了一会,又商议些旁的事情。兴儿已搬了琴儿来到山上。有她服侍玉君,我就同菱君回城里去。临行时玉君又招我问道:“岛上的土,种了花可能开的?”

“不能开时,你滴上两滴泪,它就开了。”是我回答她。

玉君笑道:“你从这个园子里,运去两担土,种上一株自由花,它寒了我用爱烘它;它干了,我用泪灌它;它开了花,我用生命保护它。”

“它若是不开花呢?”我问。

“我以身殉它。”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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