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柏夫人见众人都在面前,心中悲切,忽然长叹一声,闭目不语。宝钗们大惊,连呼不应,摸着心口尚热,鼻中微有呼吸,面色不改。珍珠道:“这不像是去的样儿,休要惊慌,也不用去回老太太,咱们在这儿守着,看有别的再说不迟。”

芙蓉们点头,彼此守祝

不言众人在炕前相守之事。且说柏夫人觉着一人走出房外,身子很觉轻快舒服,心中毫无思想挂碍,走到卷棚下,见丫头、媳妇们东倒西歪,各皆睡着。台阶下站着一个四十年纪黄脸妇人,梳的高髻,穿着青衫,对柏夫人道:“轿已伺候,请夫人快去。”柏夫人问道:“你是谁?请我到那儿去?”那妇人笑道:“夫人到了那里自然知道。”说毕,招呼轿子过来。柏夫人见两人抬着一乘竹架兜子,其形甚怪。两个轿夫蓬头垢面,浑身筋骨棱棱,耸肩长腿。

那妇人将柏夫人抱上兜去,轿夫走的甚快,不见日光,倒像是隆冬将晚的天气,寒风刺骨。那妇人骑上一匹小黑驴,紧紧跟着走。不到半里来路,见路旁有个长人耸肩而立,戴一顶三尺高的白布长帽,脑后披着头发;一张黄脸,深眼缩腮;穿一件大白布衫,光着两脚,肩上挂着几吊钱,手中拿一把小桑问那妇人道:“怎么这会儿才来?叫我好等。”妇人答道:“不是本宅土地带我进去,这会儿还在门口瞅着呢。”长人点头,一同跟着。过了一座大桥,又走过几处荒村野地,阴风凄惨。抬到一个大衙门口,见愁眉苦脸的囚犯不计其数,轿夫将兜子歇下。那妇人将柏夫人抱到一间黑暗屋里坐下,说道:“咱们要去挂号、销票,一会儿就来。”说毕,忽然不见。

柏夫人想道:“这是那儿?他们仔吗也不来瞧我呢?”心中正在愁闷,听见那黑犄角上有人叹气。柏夫人问道:“谁在那儿叹气?”听见那人答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叹个气儿又何妨呢!你这位老太太真是多管闲事。”柏夫人道:“我因瞧着这儿很不像咱们家里,要找个人儿问问。刚才多口,倒叫奶奶动了气。我听着这声音很有些熟,不知你这位奶奶尊姓?住在那儿?”那人答道:“不瞒你这位老太太说,我家很有个名儿,谁不知道咱们是祝尚书的表侄呢!他家宅里一天也少不了咱们大爷。就是我到宅里去,一住也是半年。那些太太、奶奶们谁不同我好呢?尚书的太太还是我的干妈,穿的吃的随着我的性儿,爱要仔吗,就是仔吗,谁敢向我嘘个气儿。”柏夫人问道:“不知奶奶说的是那一个祝尚书家?”那人道:“说起他家,要叫你老人家骇一跳。我干爹是天下有名儿的祝凤,官拜礼部尚书。我是尚书的姑娘,你想我还怕谁?”柏夫人惊问:“你这位奶奶到底是谁?请过来,咱们见个面儿。”那人笑道:“你见我姑奶奶,也要行个礼儿才是。”说着,在犄角上慢慢过来,定睛细看,叫道:“哎哟!臊死我了!怎么是你老人家在这儿?”柏夫人也将他细看,笑道:“我说谁呢?原来是戚大奶奶。咱们家毫无照应,过承夸誉,更增惭愧。不知这儿到底是你家,还是我家?”戚大奶奶羞惭满面,低头答道:“连我也摸不着这是那儿。我记得在炕上躺了几个月,不知怎么,被一个长脑袋的人一根绳儿将我拉到这儿。”柏夫人惊异,正要再问,见同来的那个妇人匆匆进来,说道:“请夫人快去。”扶着柏夫人往外就走。戚大奶奶也跟着出来,见柏夫人走进一座高大门里。他正要跟了进去,见一个差人过来拉住道:“你不能进这门去,我送你到一个地方,自有分晓。”

却说柏夫人进了一座大门,十分严肃。那妇人领着由东角门进去,刚上甬道走不多路,遇着一位白须老判官躬身作揖道:“亲家太太只管放心,此间是东岳府。少刻王爷升座,将亲家太太前世误伤丫头一案判断明白,就送回家去,想来并无大碍。”柏夫人惊问道:“这样说起来,我身已在阴司了。”老判官笑道:“此处原非阳世。我是鞠秋瑞前世父亲甄士隐也。与夫人是隔世亲家,现在东岳府充了掌案判官,凡人间一切生死轮回之事是我掌管。夫人并无大事,只管放心。”柏夫人点头道:“深感老判关切,诸事尚求照应。”甄判官正要答言,见一个鬼役锁着个蓬头垢面十五六岁女子过来,对甄判官道:“这件案发在报应司审断,不必在此候审。”甄士隐答应。领着柏夫人们走出东岳府,往西走有一箭多路,到了报应司衙门。

看见披枷带锁男女老少不计其数,大概都是悲苦痛楚之声,十分凄惨。

柏夫人走进衙门,见堂上坐着一官,气象威猛。案前跪着许多男女人犯,堂前两边设着油锅、火床、风轮、刀锯各样刑法。甄判官们站在檐下等候投文。柏夫人瞧见一个黄瘦后生堂客,怀中抱着个血孩子,跪在地下不住向上磕头,不知他哭诉些什么说话。旁边有个判官送上几本簿子,那官瞧了一会,将底下跪的两个体面男女,命鬼卒摔下堂来,大声喊道:“应上火床!”有个红发青脸鬼拿着一柄大黑扇,将那男女两个扇了一下,两人上下衣服一点也无,赤条条被两个恶鬼抓去,掀在火床上极力揉擦。只见青烟起处两人喊声甚惨。铁床烧的通红,不多一会将男女两个烧成黑炭。有个鬼役上堂喊报,堂上吩咐带来。那鬼役走至火床,用铁锤将两段人炭击碎,化作两团黑烟,沾在地上,随风飘荡。有个黑脸凶鬼用扇一扇,那两团黑烟就地一滚,仍化作人形,面色改变,不像刚才那样神气。鬼卒押上堂去,那冥官说了几句话,有个蓬头大鬼手中拿着衣服,披在那男女两个身上押下堂来。原来男已成羊,女已变猪。后面跟着那抱孩子的堂客一同出去。柏夫人看了半日,心惊胆战,轻声问道:“这两人为什么犯这样重罪?”甄判官答道:“他是夫妻两个,因长房无嗣,继他为子。后来他继父娶妾得有身孕,他恐生子要分家产,夫妻定计,候妾生产之时,乘其血晕,将所生之子掐死,又将脐带扯断,以至母子伤命。因他夫妻有三十余年福禄,直到今日才结。从此女猪男羊,长在畜生道中矣。”柏夫人点头道:“原来如此,该变畜生。”

正在说话,听见堂上呼唤,甄判官忙领着柏夫人走上台阶。

公案东首设着几个红礅,光彩夺目。冥官欠身让柏夫人坐在第四个红墩上,吩咐抬过勾留镜令其自照。鬼卒答应,抬过一架大圆镜,光彩直射,亮如秋月。柏夫人觉着透彻心凉,定睛细看,顿悟前因。甄判官命将勾留镜抬开,问道:“使女桂香告夫人将伊打死,含冤两世。夫人可将打死缘由,据实上诉。”

柏夫人对冥官道:“我前世系孝廉周达之妻吴氏。有使女桂香,素性狡诈,终朝搬弄是非,不安本分,屡训不改。因他与小子滑春有私,被我看破,唤至面前举手掌责。他急于回身躲避,将头误撞门上破铁环,被铁钉插入太阳穴,因而殒命,实非打死。今既当面,令其自供。”报应司点头,指着桂香说道:“你身为使女,不安本分,已有应得之罪;况与滑春私通,应该责治。你系有罪之人,又不受主责,反敢退身躲避,以至误伤身死;反诬告被主人打死,沉冤两世。你冤在那里?”桂香跪在下面,只是磕头,哭诉道:“我因孤魂漂泊无依,被义冢地几个短命鬼再三唆哄,令我上告。今日方知是错,悔已无及,只求开恩超拔。”桂香供毕,报应司大怒骂道:“诬告主人,与子孙诬告尊长同罪。先受冥刑,再令胎生!”吩咐解开,只见走过两个恶鬼,一把抓去,夹住两块大板,架上一把大铁锯,不多一会锯成两半。堂上大声喊叫合了上来,那桂香哀呼喊叫,惨痛心目。

柏夫人瞧着十分不忍,向着报应司说道:“桂香诬告主人,实堪痛恨。今已解体受罪,可以宽恕,求恩赏其脱生,以消冤孽。”报应司道:“阴律上奴仆告主与子孙犯祖父同科。桂香所告实,夫人应减阳算,尚有不应之罪。今既诬妄,应该返坐,除受冥刑,例应三世为猪,方转人世。今夫人既是慈悲解释,免堕畜生。”当堂即判令桂香仍转生为女,嫁滑春后身钱二为妻;因酒后夫妻戏耍,误将钱二致伤身死,拟以绞决,以完孽果。报应司判毕,在生死簿上盖了巨印,备文详覆东岳,并知会各该管城隍。一面吩咐鬼卒押送转轮王处,照验脱生。报应司判断已毕,令甄判官好生送柏夫人仍回阳世。

柏夫人站起身来向上拜谢,说道:“既死重生,古今无几,今蒙恩断得转阳间。但求稍缓须臾,遍观地狱,将来回阳之后,力劝世人同归于善。”报应司合掌道:“善哉!善哉!夫人举念慈悲,定增福寿。但必须地藏佛处使人引导,方可遍观。本司先差人持符知会,即着甄判官伴夫人前往可也。”柏夫人谢过冥官,同甄判官走下殿来。还有好些断头缺足、愁眉苦脸之人在那里候审。

柏夫人走出衙门,又往西走,不多一会,见茂林修竹围着一座禅林。耳边听钟鼓之声梵梵不绝。刚到山门,有几众幽冥弟子笑脸相迎,说道:“刚才报应司知会,知道夫人降临,在此拱候。”说毕,引着柏夫人们来至大殿,见地藏佛坐在金莲台上,面如满月,丈六金身。两旁侍立着十二众大弟子,满殿上祥光现现,香蔼缤纷。柏夫人向上礼拜,地藏佛在莲座上合掌说道:“夫人来意老僧已知,念念慈悲,自有果报。老僧立愿普度幽魂脱离苦恼,无如地狱中愈度愈增,日沉日积,孽海茫茫,何时得了。夫人回阳之后,务须苦劝世人力为良善。世上多一善人,则地下少一般苦趣。事到其间,悔无及也。”柏夫人拜领教言。地藏佛命金童、玉女持幡引导,又命护法神将持符往各处知会。

柏夫人拜谢,退下殿来。同甄判官跟着金童、玉女走不多路,望见一座高台,上接霄汉,台下人烟稠密,轿马纷纭,男女老少不计其数。甄判官指道:“此地名蒿里村。地藏佛慈悲建此高台,就是世上所说的望乡台了。凡人死后七日,取七日来复之意,令其上台略望一眼,以了一生之事,从此与家长别。”

柏夫人点头道:“原来这里就是望乡台。”走到台下,见有一座高大牌楼,上面悬着”望乡台”三个大字。两边挂着对联,那字都有桌面来大。上联是:富贵穷通上了台试问而今身命,看那下联是:贤愚曲直来此地请看往日家乡。

牌楼下两边都有茶棚。当路口设着大锅,里面热气腾腾像是面茶,有的颜色白亮,很像甜浆粥。左右一望总是这两样,并没有别的点心。那些往台上去了来的男女都是哭的凄惨悲哀无比。刚到牌楼下,两边拉着吃那锅里的点心。有的吃了又添;有的随便吃点;还有一两个不肯吃,挣脱身跑过牌楼远远站着;也有不肯吃打着要他强吃。

柏夫人笑道:“这儿卖点心的,未免过于霸道。人家不愿意,仔吗打着要人吃,真不讲理!”甄判官笑道:“夫人说的甚是。但这个不是点心,就是世上说的迷魂汤。吃多的就糊涂,吃少的就伶俐,越多越糊涂。这样东西不但迷魂,兼且迷心,只有富贵人从来不吃这样东西。”柏夫人道:“原来真个有迷魂汤!咱们且上台去逛逛。”甄判官点头,陪着上了百十来级才到台顶,上面平敞甚宽。男女们像有几千人,个个望着台下恸哭流涕,伤心不已,耳内听着一片都是哭声。那些押上来的鬼卒,一个个十分凶狠可怕。有钱使的准他多站一会,多哭几声;那没钱的穷鬼,刚望了一眼,还没有哭出声来,早被凶鬼押下台去。

柏夫人很觉伤心惨目,也止不住纷纷落泪。往台下四面望去,只见愁云惨雾浓堆密布,不但望不见家乡,连山川树木也瞧不见一点影儿,说道:“这些真是傻子!对着这乱云堆子哭个什么劲儿?”甄判官道:“夫人是生魂,看不见家乡。他们各有所见,不能不哭。”柏夫人道:“原来如此。这台上冷风过于利害,真是透心彻骨,咱们去罢。”同着众人下了台来,仍旧走过牌楼。猛抬头,瞧见那一堆男女里面有戚大奶奶,捧着个碗,正在大吃。柏夫人心甚不忍,走上一步,将他拉住说道:“大奶奶!你少吃些儿也好。”戚大奶奶回过头来,瞅了一眼道:“你这位老太太可笑,我又不认得你,怎吗管我吃东西?”柏夫人道:“大奶奶!你怎么不认得我呢?我回去可以到你家寄个信儿。”说着,泪随声下。戚大奶奶问道:“我家在那儿?”甄判官道:“他已吃了迷魂汤,生前之事全不知道。等案情结后,归守坟墓,彼时方认得骨肉亲支,以享其祭祀。此时虽是父子夫妻相逢,亦如陌路也。”

柏夫人不胜叹息,随着金童、玉女离了望乡台,走出蒿里村。望着前面一带垂杨,绕着粼粼清水,树林中画角丹楹,十分壮丽。柏夫人道:“那边景致不像阴间,很有些平山堂风景。”

说话之时早已走到面前,见那柳阴之下尽是临河水阁,并无门窗??扇,每间阁前俱用丹漆短N字栏杆隔住,无门可以出入。

看那阁子里面,或十来人,或二三人,亦有五六人,老少不一,俱向着水闭目静坐。水中尽是莲花,清香扑鼻。甄判官道:“此名宁馨阁。都是古今名士,不得志于当时,往往迂狂怪僻。上帝怜其才,令其面对莲花,静坐一百二十年,消其迂狂怪僻之气。日受莲香沁其心骨,转生当为翰林清贵。”柏夫人点头叹道:“原来翰林先生都是对花静坐中人也。”

顺着柳堤向北而走,觉对面吹来其风甚臭,越走越臭,令人难忍。耳内听见四面都是哭喊悲苦之声。满眼黑雾濛濛,不分南北,定睛细看,那浓烟之内尽是蓬头赤足男女,不计其数。

柏夫人心中害怕,问道:“这是那儿?又臭又怕,令人一刻难过。”甄判官道:“此名锻炼狱。都是古今来不遵王法叛逆之人,刀兵过处,杀害生灵,不分良善;奸淫抢掳,惨无天日;妻离子散,骨肉伤残;荼毒地方,上干天怒。上帝痛恨此等叛徒,生前虽受王章,或有幸逃国法,遍令五岳帝君及城隍司命之神,密访严拿,俱发交此狱。先用大锅熬炼其油,俟其枯干,再锻为灰。那炼出来的人油流于地上,往往变成蛇、蝎或蜈蚣、毒蟒,还要伤人。终是戾气所钟,虽有阴律亦难禁其化生。”

柏夫人道:“叛逆之徒应该受罪。咱们再往别处瞧瞧,这里实在臭的慌。”

众人离了锻炼狱,又往前走。天色清朗,路旁一座衙门,丹碧辉煌,祥光笼罩;里边一股幽香随风而至,令人闻之心神畅适。见那大门上面,直牌写着”节孝司”三个大字。甄判官道:“夫人名姓已上了这衙门的金册。妇人最重的最节孝,上帝特命阴曹专立两司:男名忠孝司,女名节孝司。两司俱用金册注名,每岁除夕汇奏一次,恭候玉音奖励。不论男女有人名登金册者,子孙免堕畜生道中。”

柏夫人点头,正要答话,只见一族彩旗鼓乐蜂拥而来,后面一乘彩轿竟抬进大门。柏夫人们也挤了进去,见彩轿里走出一位青年美人,珠冠蟒袄十分华丽。堂上站着一位冥官,乌纱绛袍,白面长须,手捧一本金册,彩光耀目。揭开几页递与那美人看过一遍,取笔在那册上不知写了几行什么字,那美人笑容满面,再三道谢。旁边转过一个白须判官,手执彩幡向空一晃,化为一座金桥。那美人转身走上桥去。回头看见柏夫人,忙举手拜了两拜,抿着嘴儿笑着往上走去。只见金光一闪,人桥俱已不见。柏夫人问道:“这人是谁?倒很有些面熟,怎么他驾云跑掉了?”甄判官笑道:“此人不但与夫人现有瓜葛,我同他还是隔世姻亲。他从府上来,还从府上去。这是最有名望的人,夫人岂不知金陵王熙凤吗?此人现今已历三世矣。”

柏夫人惊道:“王熙凤是贾大姐姐的琏二奶奶。去年我在铁槛寺烧香,正遇着他们在那儿念经超度,我还对着他的牌位拈香奠酒。谁知今日在这地方同他见个面儿。他死的也不多几年,怎么就有三世呢?”甄判官道:“王熙凤二世就是周婉贞,因其拒奸伤命,是以名登金册。今与夫人又为骨肉至亲了,日后自然有人知道。咱们再往别处逛逛罢!”

离了节孝司正往前走,只见一人歪戴着一顶皂隶帽子,敞开胸口,光着一只脚,飞奔而来。周身大汗,瞧见甄判官一把抓住,叫道:“快些救命!”道言未了,后面一个黑胖堂客赶紧追来,将那人抓祝脱下自家的一只鞋,将那个人揿在地下,使劲的打了个要死,又撕又抓又咬,那人在地上滚成一团,一声儿也不敢言语。甄判官看不过意,说道:“你这位奶奶,且将气儿消消。这一定是前生的冤孽,这会儿遇着他,自然不能饶过;但总有官司判断,叫他受罪,你何必动这样大气?”那堂客摇手道:“老官,你不用管咱们的闲事。我不是遇着了冤家,他是我的男人,名叫陈旺。他是城隍司的皂班头儿。他那一天不赚三吊两吊,回到家来说谎,总说一个钱儿没有。可怜我自挣自吃,那儿弄得过来?谁知他相与上了卖迷魂汤的孟大姑娘,将几个钱拢共拢儿贴补了那个养汉老婆。你想这样的男人不趁早儿打死了,要他干什么!”说着,又咬牙切齿的使劲混打,陈旺只是磕头。甄判官笑道:“这是你们家法,外人不便多嘴。”那堂客笑道:“这位大太爷说的一点儿不错,咱们家去再说。”腰间解下一条绳子,拴着他男人扬长而去。

柏夫人笑道:“阳间常闻有惧内之说,尚不至于如此荼毒。谁知阴司的老婆更狠。”甄判官笑道:“世人见了泼妇如见小鬼,那里知道咱们这里的小鬼又是鬼更怕鬼。”柏夫人十分好笑,不觉走进一座大门。见满院子无数男女,还有好些姑子、和尚,挤作一堆。其间有哭有笑、有喜欢有悲苦。看那两廊檐下都挂满的五色衣服,堂上像有官儿审事。那审过下来的,三五成群,身上总披着一件花衣,哭哭啼啼走了过去。有一大阵姑子、和尚下来,见每人头上俱插一对长金花,背后挂着一绺大穗子,脚下都穿铁板鞋。柏夫人问道:“这些出家人,怎么是这样装扮?”甄判官道:“此间是变造司。凡应归畜生道中的,都发到这里变造。刚才这起僧尼,在世不守清规,奸淫不法,诓骗钱财,诱人犯法。除受阴律外,应变驴马以偿孽债。”

话言未了,又来一起男女十几人,都乔装俏扮风流人物。

那几个后生男子挤在一堆,十分得意。柏夫人道:“这一起不像是变畜生的,人人倒还欢喜。”甄判官道:“这一起罪孽更深。男的是世上匪徒,无恶不作;妇人是淫妒残忍,凶恶不堪,例应变猪。”甄士隐用手指道:“夫人看,那一堆是变牛的,这是变狗,那些是羊,各人身上都有记号。不但夫人看不出来,就是他们自身亦不能够知道。正所谓孽由自作也。”

柏夫人不胜叹息,看了一会,走出变造司。向东走去,见一座衙门祥光缭绕。门楼上直牌金字,写着”福禄司”三个大字。两旁大金字对联,左联是:黄甲全凭德行,那右联对的是:华国本自文章。

柏夫人跟着金童、玉女走至大堂檐下,见上面坐着文昌司禄帝君。两旁侍立天聋、地哑两个童儿。案上堆着无数册本,帝君凭几细看。东首设着长桌,堆满的尽是文书,有一位朱衣神在那里翻检。梁上挂着一杆大金秤,上有五色毫光,照耀天地,有一个长须吏,手持玉尺,在那文书上细心测量,丝毫不苟。公案中间,设着一座白玉香炉,里面有一线青烟上接九霄,觉得异香扑鼻。甄判官道:“凡世上科甲之人,俱是各处城隍司查其祖宗德行已历数世,汇报东岳。再查本人阴德,转送此处。帝君汇总,量其福禄之多寡,核其德行厚薄,定其科分之迟早。现办下科题名录,正是各路神报功过之时,非同小可。俟草榜定后,尚须请关帝参酌签押,方达帝廷。倘有大伤阴骘之事,虽天榜已定,临时必须更改,以明赏罚。人世上造恶多端,只可以瞒人,而不可瞒天。冥冥之中,丝毫未曾疏漏也。”

柏夫人点头道:“人生在世,只知要占便宜,给子孙挣下产业房粮地土,积下金银珠宝,不管人家死活。那管他妻离子散,只要我便宜受用!使尽心机,打尽算盘,以为子孙可以世守受用。谁知阴司里另有一般的算法,若要子孙昌盛,何必多用心机!”甄判官笑道:“夫人所见甚是。阴司总以德行为重,虽有钱势,此处不能通情。所谓祸福两途,随人自走耳。此时帝君正在办公,不可惊动。咱们再往别处看看。”

金童、玉女持幡相引,来到一处。愁云惨淡,腥风刺骨,满耳都是鬼哭之声,十分凄惨。柏夫人胆战心惊,见四面尽是剑树刀山,血水成河,难以行走。金童将手中长幡往地下一晃,变成一瓣莲花,请柏夫人们立于花上,随着腥风飘来荡去。见几十个小鬼,推着一架大石磨,血糊滴沥,磨下有数百大凶狗,争吃血汁,旁站几个高大夜叉,将磨边拴着的罪人,不分男女,抓住往磨眼里填下,顷刻之间骨肉俱成血酱。柏夫人问:“这些人是造下什么孽,至于如此?”甄判官道:“都是世上打娘骂爷,灭理乱伦之辈,应受此刑。”莲舟飘到一处,见一个老尼僧倒挂两脚,有两个恶鬼手执尖刀,划开胸口,两鬼使劲剥皮,那老姑子喊声惨极。柏夫人念道:“阿弥陀佛!这老尼造了什么孽,受这剥皮惨罪?”甄判官道:“此人名净虚,是馒头庵的姑子。少年不守清规,淫贪势利,引诱闺女、孀妇,败坏门风,得赃破婚,种种不法,已历过几重地狱。今又到此剥皮狱,其罪尚不止此也。”柏夫人叹道:“原来就是馒头庵的老师父,可怜他那里知道身后要受这样的罪呢!”

正说着,那莲舟又至一处,见高台上坐着一位冥官。两旁站着好些鬼判,下面跪着无数男女孽鬼。那冥官正在据案检点文书,看见柏夫人过来,连忙站起,在台上打一恭,用手一举,那莲舟不觉离台已远。柏夫人问道:“这位官儿同我见礼,是个什么缘故?”甄判官道:“这官儿姓柳名逢春,生前为礼部主政,系大人同部的司官。夫人是堂官眷属,兼有姻亲,因此见礼。”柏夫人点头道:“原来是柳绪的父亲。咱们是四门亲家,谁知倒做了冥官。不知咱们老爷又在何处?我正要去相见。”

甄判官道:“柳公在此为十八狱总管。凡应受罪之人,先解到此间挂号,然后照文发各狱受罪,其职事甚忙。祝尚书现为玉帝香案吏,不在阴曹,难以相见。”柏夫人正在叹息,背后有人问道:“太太怎么在这里闲逛?”柏夫人回头一看,不知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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