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只是人少,并不荒凉。天然的景色亦自有特色,并不单调;贝加尔湖周围最美,鸟拉尔一带连绵的森林不可忘。天气晴爽时空气竟像是透明的,亮极了,再加地面上雪光的反映,真叫你耀眼。你们住惯城里的难得有机会饱尝清洁的空气;下回你们要是路过西伯利亚或是同样地方,千万不要躲懒,逢站停车时,不论天气怎样冷,总得下去散步,借冰清尖锐的气流洗净你恶浊的肺胃,那真是一个快乐。不仅你的鼻孔,就是你面上与颈上露在外面的毛孔,都受着最甜美的洗礼,给你倦懒的性灵一剂绝烈的刺激,给你松散的筋肉一个有力的约束,激荡你的志气,加添你的生命

再有你们过西伯利亚时记着‘不要忙吃晚饭,牺牲最柔媚的晚景,雪地上的阳光有时幻成最娇嫩的彩色,尤其是夕阳西渐时,最普通是银红,有时鹅黄稍带绿晕。四年前我游小瑞士时初次发现了雪地里光彩的变幻,这回过西伯利亚看得更满意;你们试想象晚风静定时在一片雪白的平原上,疏伶伶的大树间,斜阳里平添出几大条鲜艳的彩带,是幻是真,是真是幻,那妙趣到你亲身经历时从容的辨认吧。

但我此时却不来复写我当时的印象,那太吃苦了,你们知道这逼紧了你的记忆召回早巳消散了的景色,再得应用想象的光辉照出他们颜色的深浅,是一件极伤身的工作,比发寒热时出汗还凶。并且这来碰记着不清的地方你就得凭空造,那你们又不愿意了是不是?好,我想出了一个简便的办法;我这本记事册的前面有几页当时随兴涂下的杂记,我就借用不是省事,就可惜我做事情总没有常性什么都只是片断,那几段琐记又是在车上用铅笔写的英文,十个字里至少有五个字不认识,现在要来对号,真不易!我来试试。

(一) 西伯利亚并不坏,天是蓝的,日光是鲜明的,暖和的,地上薄薄的铺着白雪、矮树、甘草、白皮松,到处看得见,稀稀的住人的木房子。

(二) 方才过一站,下去走了一走,顶暖和。一个十岁左右卖牛奶的小姑娘手里拿瓶子卖鲜牛奶给我们。她有一只小圆脸,一双聪明的蓝眼,白净的皮肤,清秀有表情的面目,她脚上的套鞋像是一对张着大口的黄鱼,她的褂子也是古怪的样子,我的朋友给她一个半卢布的银币;她的小眼睛滚上几滚,接了过去仔细的查看,她开口问了,她要知道这钱是不是真的通用的银币;“好的,好的,自然好的!”旁边站着看的人(俄国车站上多的是闲人)一齐喊了。她露出一点子的笑容,把钱放进了口袋,一瓶牛奶交给客人,翻着小眼对我们望望,转身快快的跑了去。

(三) 入境愈深,当地人民的苦况益发的明显。今天我在赤塔站上留心的看。褴褛的小孩子,从三四岁到五六岁,在站上问客人讨钱,并且也不是客气的讨法,似乎他们的手伸了出来决不肯空了回去的。不但在月台上,连站上的饭馆里都有,无数成年的男女,也不知做什么来的,全靠着我们吃饭处有木栏,斜着他们呆顿的不移动的注视着你蒸气的热汤或是你肘子边长条的面包。他们的样子并不恶,也不凶,可是晦塞而且阴沉,看见他的面貌你不由得不疑问这里的人民知不知道什么是自然的喜悦的笑容。笑他们当然是会的,尤其是狂笑,当他们受足了vodka的影响,但那时的笑是不自然的,表示他们的变态,不是上帝给我们喜悦。这西伯利亚的土人,与其说是受一个有自制力的脑府支配的人身体,不如说是一捆捆的原始的人道,装在破烂的黑色或深黄色的布衫与奇大的毡鞋里,他们的行动,他们的工作,无非是受他们内在的饿的力量所驱使,再没有别的可说了。

(四) 在Irkutsk车停时许,他们全下去走路,天早已黑了,站内的光亮只是几只贴壁的油灯,我们本想出站,却反经过一条夹道走进了那普通待车室,在昏迷的灯光下辨认出一屋子黑越越的人群,那景象我再也忘不了,尤其是那气味!悲悯心禁止我尽情的描写;丹德假如到此地来过他的地狱里一定另添一番色彩!

对面街上有一个山东人开着一家小烟铺,他说他来二十年,积下的钱还不够他回家。

(五) 俄国人的生活我还是懂不得。店铺子窗户里放着的各式物品是容易认识的,但管铺子做生意的那个人,头上戴着厚毡帽,脸上满长着黄色的细毛,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生灵;拉车的马甚至那奇形的雪橇是可以领会的,但那赶车的紧裹在他那异样的袍服里,一只戴皮套的手扬着一根古旧的皮鞭,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

我怎样来形容西伯利亚天然的美景?气氛是晶澈的,天气澄爽时的天蓝是我们在灰沙里过日子的所不能想象的异景。森林是这里的特色:连绵,深厚,严肃,有宗教的意味。西伯利亚的林木都是直干的;不论是松,是白杨,是青松或是灌木类的矮树丛,每株树的尖顶总是正对着天心。白杨林最多,像是带旗帜的军队,各式的军微奕奕的闪亮着;兵士们屏息的排列着,仿佛等候什么严重的命令。松树林也多茂盛的:干子不大,也不高,像是稚松,但长得极匀净,像是园丁早晚修饰的盆景。不错,这些树的倔强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亚,或许是俄罗斯,最明显的特性。

——我窗外的景色极美,夕阳正从西北方斜照过来,天空,嫩蓝色的,是轻敷着一层纤薄的云气,平望去都是齐整的树林,严青的松,白亮的杨,浅棕的笔竖的青松——在这雪白的平原上形成一幅彩色的融和静景。树林的顶尖尤其是美,他们在这肃静的晚景中正像是无数寺院的尖阁,排列着对高高的蓝天默祷。在这无边的雪地里有时也看得见住人的小屋,普通是木板造屋顶铺瓦颇像中国房子,但也有黄或红色砖砌的。人迹是难得看见的;这全部风景的情调是静极了,缄默极了,倒像是一切动性的事物在这里是不应得有位置的;你有时也看得见迟顿的牲口在雪地的走道上慢慢的动着,但这也不像是有生活的记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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