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京的时候,记得有一天,为《东方杂志》上一条新闻,和朋友们起劲的谈了半天,那新闻是列宁死后,他的太太到法庭上去起诉,被告是骨头早腐了的托尔斯泰,说他的书。是代表波淇洼的人生观,与苏维埃的精神不相容的,列宁临死的时候,叮嘱他太太一定得想法取缔他,否则苏维埃有危险,法庭的判决是列宁太太胜诉,宣告托尔斯泰的书一起毁版,现在的书全化成灰,从这灰再纸造,改印列宁的书。我们那时候大家说这消息太离奇了,也许又是美国人存心诬毁苏俄的一种宣传,但同时杜洛茨基为做了《十月革命》那书上法庭被软禁的消息又到了,又似乎不是假的,这样看来苏俄政府,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托尔斯泰那话竟许也有影子的,我们毕竟有些“波淇洼”头脑,对于诗人文学家的迷信,总还脱不了,还有什么言论自由,行动自由,出版自由,那一套古董,也许免不了迷恋,否则为什么单单托尔斯泰毁版的消息叫我们不安呢?我还记得那天陈通伯说笑话,他说这来你们新文学家应得格外当心了。要不然不但没饭吃,竟许有坐监牢的希望,在坐的人,大约只有郁达夫可放心些,他教人家做贼,那总可以免掉波淇洼的嫌疑了!

所以我一到莫斯科见人就要打听托尔斯泰的消息,后来我会着了老先生的大小姐,六十岁的一位太太,顶和气的,英国话、德国话都说得好,下回你们过莫斯科也可以去看看她,我们使馆李代表太太认识她,如其她还在,你们可以找她去介绍。

托尔斯泰大小姐的颧骨,最使我想起他的老太爷,此外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我不敢说。我当然问起那新闻,但她好像并没有直接答复。我,她只说现代书铺子里他的书差不多买不着了,不但托尔斯泰,就是屠格涅夫,道施妥奄夫斯基等一班作者的书都快灭迹了;我问她现在莫斯科还有什么重要的文学家,她说全跑了,剩下的全是不相干的;我问她这几年他们一定经尝了苦难的生活,她含着眼泪说可不是,接着就讲她们姊妹,在革命期内过的日子,天天与饿死鬼做近邻,不知有多少时候晚上没有灯点,但是她说倒是在最窘的时候,我们心地最是平安,离着死太近了也就不怕,我们往往在黑夜里在屋内或在门外围坐着,轮流念书唱歌,有时和着一起唱,唱起了劲,什么苦恼都忘了。我问她现在的情形怎样,她说现在好了,你看我不是还有两间屋子,这许多学画的学生,饿死总不至于,除非那恐怖的日子再回来,那是不敢想的了,我下星期就得到法国去,那边请我去讲演,我感谢政府已经给我出境的护照,你知道那是很不易得到的。她又讲起她的父亲的晚年,怎样老夫妻的吵闹,她那时年轻也懂不得,后来托尔斯泰单身跑了出去,死在外面,他的床还在另一处纪念馆里陈列着,到死不见家人的面!。

她的外间讲台上坐着一个袒半身的男子,黑胡髭、大眼睛,有些像乔塞夫康赖特,她的学生们都在用心的临着画;一只白玉似纯净的小猫在一张桌上跳着玩,我们临走的时候,她的姑娘进来了,还是十八九岁模样,极活泼的,可是在小姑娘脸上,托尔斯泰的影子都没了。

方才听说道施妥奄夫斯基的女儿快饿死了,现在德国或是波兰,有人替她在报上告急;这样看来,托尔斯泰家的姑娘们,运气还算是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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