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梗泛萍飘莫浪悲,因风亦自得追随。

存亡久弃浑无定,骨肉何缘得再窥。

老景凄其良足慰,穷途踯躅更堪奇。

喜心极处翻成痛,絮语喁喁泪雨垂。

人生最难得离乱之中,骨肉重聚。总是天南地北,物换时移,经几遍凶荒战斗,怕不是萍飘梗泛,弱肉强食,那得聚头?但是天佑忠良,就如明朝东平侯花云,他在太平府,死抗伪汉陈友谅,身死忠,妻死义,止剩个幼男花纬,托妾孙氏管领,中间生出莲实渡他的饥,浮槎救他的溺。一个雷老指引他见太祖皇帝,何等周旋,岂是皇天无意。

罗公只为有事关心,不入私衙,就在后堂击云板,开宅门。老夫人秦氏,携公子罗成,年方一十二岁,母子相携,令管家婆丫鬟小童相随十数人,出后堂。老夫妇见礼坐下。公子侍坐于老母之傍。管家婆献过了一巡茶,夫人开言:“老爷今日退堂,为何不回内衙,唤老身后堂商议何事?”罗公长叹道:“当年遭国难,令先兄武卫将军弃世,可曾有后人遗下么?”夫人闻言,眼中就落下泪来道:“先兄秦彝,闻在齐州战死。嫂嫂宁氏,止生个太平郎,年方三岁,随任在彼。今经二十余年,人居两地,天各一方,朝代也不同了。存亡未保,不知老爷今日为何问及此事?”正是:

谁知国破家亦亡,天南地北何茫茫。

罗公道:“老夫昨夜梦见令先兄,在帐前嘱付老夫,教好好看他后辈。及至惊觉,乃是一梦,谯楼方才三鼓。”夫人道:“这是亲情之故,梦寐的事,也不足为异。”罗公道:“梦寐的事,何足为怪。适才升堂,河东解来一名军犯,夫人你不要见怪,到与夫人同姓。”夫人道:“河东可就是山东么?”罗公笑道:“真是妇人家说话,河东是河东,山东是山东。相去有千里之遥,怎么河东就是山东起来?”夫人道:“既不是山东,或者天下同姓者有之。”罗公道:“方才那文书上,却又原有个山东齐州公干,到于潞州说话。”罗公年高,容易忘事,却在疑似之间。那文书还在小公座上,罗公用手揭开,又看道:“夫人!这个人正是山东人,齐州奉差,到河东潞州。”夫人道:“既是山东人氏,或者是太平郎有之。他面貌我虽不能记忆,家世彼此皆知。老身如今要见这姓秦的一面,问他家下行藏,看他是否,可能得够么?”罗公道:“这个也不难,夫人乃内室,与配军觌面,恐失了我官体。必须还要垂帘,才好唤他进来。

罗公叫家将垂帘。传令出去,小开门,唤潞州解人,带军犯秦琼进见。他这班朋友在下处,饮酒压惊,止有叔宝要防备审时答应,不敢纵饮酒。其余喧哗说笑,只等放炮开门,才上刑具来听审。哪里想到那小开门,那辕门以内蓝旗官,地覆天翻喊叫:“老爷坐后堂审事,叫潞州解子,带军犯秦琼见!”哪里找寻?直叫到下处门首,方才知道。慌慌张张,把刑具套上。尉迟南、尉迟北是本衙门官。童环、金甲带着叔宝同进帅府。张公瑾三人进辕门,不得进帅府大门,只在外面伺候消息。这五人进了大门仪门,上月台到了堂上。将近后堂,屏门后转出两员家将来,叫:“潞州解子不要进来了。”接了铁绳,将叔宝带进后堂,叫到阶下跪了。叔宝偷眼往上看,不像早堂有那些刀斧威仪。老者素衣打扮,后面立青衣大帽六人,尽皆垂手。第二层坡台下,立家将八员,都是勇巾,扎袖战袄,各跨短刀。是这两班人物,叔宝此时心也宽了些了。

罗公叫秦琼上来些。叔宝装病怕打,俯伏爬不上来。因此项上铁绳,被自己曲膝压住,一爬时就跌倒了。罗公叫家将,且把那秦琼刑具疏了。两员家将下来,把秦琼的刑具疏了。叔宝心上又宽了些,只是不知审什么事。罗公叫再上来些。叔宝却不好爬,肘膝往上捱那几步,满腹柔肠,简点答应上官。罗公问道:“山东齐州,似你姓秦的,有几户人家?”秦琼道:“齐州历城县,养马当差姓秦的甚多,军丁止有秦琼一户。”这也亏秦琼公门应役,答应上官,口舌利便,不然也说不出这行详细来。罗公道:“这等,你是武弁了。”秦琼道:“是军丁。”罗公道:“且住,你又来欺诳上官了。你在齐州当差,奉那刘刺史差遣,公干河东潞州。既是军丁,怎么又在那齐州,当那民家的差使?”秦琼叩首道:“老爷因山东盗贼生发,本州有告示,招蓦有能捕盗者重赏。秦琼元是军丁,因捕盗有功,刘刺史赏小的马兵捕盗都头,奉本官差遣,公干河东潞州,误伤人命,发在老爷案下。”罗公道:“你元是军丁,补县当差。我再问你:当年事北齐主尽忠的武卫将军秦彝,闻他家属流落山东,你可晓得么?”叔宝闻父名,泪滴阶下道:“武卫将军,就是秦琼的父亲。望老爷推先人薄分,笔下超生。”罗公就站将起来,道:“你就是武卫将军之子!”那时却是一齐说话,老夫人在朱帘里,也等不得,就叫:“那姓秦的,你的母亲姓什么?”秦琼道:“小的母亲是宁氏。”夫人道:“呀!太平郎是哪个?”秦琼道:“就是小人的乳名。”老夫人见他的亲侄儿,伶仃如此,也等不得手下卷帘,自己伸手揭开,走出后堂抱头而哭。”罗公也顿足长叹。公子在傍边见母亲悲泪,也啾啾唧唧啼哭起来。正是:

廿年相忆徒成梦,今日相逢何限悲。

手下家将着忙,把刑具拿了。到大堂外面,叫潞州解子:“这刑具你拿了去,秦大叔是老爷的内侄,老夫人是嫡亲的姑母,后堂认了亲了。领批回不打紧,明日佥押了送出来与你。”尉迟南兄弟二人,鼓掌大笑出府。

不须为挽西江水,涸辙枯鱼已得生。

公瑾等众朋友,都在外面提心吊胆的等候,见尉迟兄弟笑出来,问道:“怎么两位喜容满面?”尉迟南道:“列位放心,秦大哥原是有根本的人,罗老爷就是嫡亲姑爹,姑母却在后面放声大哭,已自认做一家了。我们且到下处去饮酒贺喜。”

却说罗公携叔宝进宅门,回内衙,分付公子道:“你可即陪了表兄,到书房沐浴更衣,取我现成衬服衣妆,与秦大哥换了。”叔宝梳篦整齐,洗去面上无名异,一时鲜健起来。公子就耍他道:“表兄,你这一时,就干净了许多。”叔宝道:“不瞒表弟,方才实是装病来的。”叔宝随即拜见姑爹姑母,与公子两兄弟,也拜了四拜。罗公的官尊,帅府深远,叔宝却不得出府去外边面别诸友。问表弟取柬贴二副,写两封书:一封书,求罗公佥押了批回,发将出来,付与童佩之潞州谢雄信,就报这个喜音;一封书,付本府旗牌官尉迟兄弟,转达谢张公瑾三友。

此时后堂摆酒,已是完备,请叔宝饮酒。罗公老夫妇就上坐了,叔宝与表弟列坐于左右。管家婆斟酒。酒行二巡,罗公开言:“贤侄,我看你这般一貌堂堂,必有兼人之勇,令先君弃世太早,令堂又寡居异乡,可曾习学得些武艺?”叔宝停杯道:“小侄会用双简。”罗公道:“正是令先君遗下这两根金装简,可曾带到我幽州来么?”叔宝道:“小侄在潞州为人命事,蔡刺史将这两银简作为凶器,还有鞍马行囊,尽皆贮库。”罗公道:“这也不打紧,那蔡刺史就是老夫的门生,容日差官去取来就是了。只是目今有句话要与贤侄讲:老夫镇守幽州,在此有十万雄兵,千员官将,却都是论功行赏,法不好施于亲爱。我如今要把贤侄补在标下为官,恐营伍中有官将议论,却使贤侄无颜。老夫的意思,来日要往演武厅,去当面比试武艺,你果然弓马熟娴,就补在标下为官,也使众将箝口。”叔宝躬身答道:“若蒙姑爹提拔,惠小侄终身遭济,恩同再造。”罗公分付家将。”兵符传出帅府,晓谕中军官,来日尽起幽州镇守人马,出幽州教军场操演。”中军发号令于五营四哨大小官将头目人等,三更天就放炮,要知会这十万人,出东郭教场。

黎明时,罗公放炮开门。中军奏乐,簇拥史大奈在大堂参谒。回覆打擂台事,补了旗牌。一行将士都戎装贯带,随罗公驷马车出帅府。

十万貔貅镇北畿,斗悬金印月同辉。

旗飘易水云初起,枪簇燕台霜乱飞。

叔宝那时怎么打扮?他武弁官各有品级,金带是金带前程,银带是银带前程,就是全装披挂,带束腰间,分其品级。叔宝却不曾受职为官,也只像罗公本府的家将一般打扮,头上是金顶缠棕大帽,穿猱头补服,银面@带,粉底皂靴。公子见表兄乃母党的瓜葛,与本府的家将一般,心上象过意不去的。他却才十二岁,没有权衡,又加不得个服色到表兄身上,自己带束发紫金冠,面前簪这颗珠缨,取将下来。本府书房中听用的银匠,把表兄缠棕帽面前安起个管儿来,就将珠缨簪在上面。这珠缨倒不大紧,里面箝着一颗夜光珠,原是边外将官失机,求公子方便,寻来的一颗宝。公子教巧手匠人就镶嵌在朱缨里面,簪在表兄的缠棕帽上,映得满面红光缭绕。叔宝也上马跟罗公出东郭教军场去了。

公子带四员家将,随后也出帅府。守辕门的旗牌官拦住,请小爷下马。公子下马,教手下带了。守门官叩首流泪道:“旗牌官甘死于小爷马前,不敢放小爷出辕门。”这守门官,怎么敢阻挠公子?元来是罗公的将令,不是今日分付的,平昔分付下的。公子虽十二岁,膂力过人,骑劣马、扯硬弓,常领家将在郊外打围。罗公为官廉洁,恐公子膏梁之气,不惜小民,踹踏百姓田苗,下情不能上达,戒下守门官,再不许放公子出帅府。罗公的号令严明,军威整肃,公子却也不敢违父命,命家将牵马进府,回后堂,老母跟前,一些刚锐之气也没有,拿出孩童的景象,啼哭起来。说要往演武厅去,看表兄比试,守门官阻挠,不肯放出。老夫人爱子之心,无所不至。他心里却也要公子去,却不是独爱公子。夫人自己有这个私念:秦琼却是他面上的瓜葛,不知武艺何如?要公子去看看,先回来说与他知道,开自己怀抱。唤四个掌家的过来。四人近前,俱是皓然白发,齐道:“老仆俱在。”这四个人,跟罗公从北齐到今,同荣辱、共休戚,都有个金带前程。因帅府有责任,不得差出外用,本府称为掌家,四人自称为老仆。老夫人不好叫他四个人服事公子,以美言抚慰:“你四人还知事,可陪公子往演武厅去,看秦大叔比试。说那守门官有拦阻之意,你说我教公子去的,只是瞒着老爷一人就是。”四将道:“知道了。”公子见母亲叫四个掌家陪他同去,料守门官不敢相阻。得陇望蜀,不止于看操。书房中收拾一张花梢的小弩,锦囊中带几十枝软翎的竹箭,看表兄比试回来,就荒郊野外射些飞禽走兽耍子。五人上马,将出帅府。守门官依旧拦住:“呀!小爷怎么又出来了。”掌家上前道:“太娘娘着公子演武厅看秦大叔比试,只瞒蔽老爷一时。”守门官道:“老将军,可是太娘娘分付的么?”四将道:“不是太娘娘分付,我四个人怎么便好跟去?”守门官道:“求小爷速些回来,不要与老爷知道。”公子大喝一声:“不要多言。”五骑马竟出辕门,到东郭教军场,正似:

猛兽初离柙,饥鹰乍出笼。

此时教场中,已放炮升旗,这五骑马到东辕门外下马,营伍中大小官将,那一个不奉承公子的。不要说公子,就是这四员老将,个个都是钦敬的。遂命手下的,将马牵去上料,取点茶的茶果,奉承公子五人。公子那里要吃什么点茶茶果,竟奔东辕门来,来瞧操演。只是这罗掌家,恐老爷帐上看见公子,着两个在前,两个在后,把公子夹在中间,东辕门来观看。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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