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赋重生愁,民穷产绝,暗中每扼英雄腕。攘攘豺虎满山林,生民何计逃涂炭。莫浪兴嗟,休生长叹。衣冠豺虎偏雄悍。劫人何必逞戈矛,笔尖落处皆糜烂。右调《踏莎行》

如今人最恼的无如强盗,不知强盗岂没人心,岂不畏法度?有等不拿刀斧强盗去剥削他,驱迫他,这番壮士有激胡为,穷弱苟且逃死,便做了这等勾当。便如隋时盗一钱者死,法岂不严?但当时重阀阅,轻寒微,加以峻法严刑,大兵大役,民不聊生,自然不知不觉,大半流为盗贼了。故此也不只一处,到处生发,只是多寡强弱不同些。

叔宝离了山东,过河南,进潼关、渭南三县,到华州华阴县少华山地方,但见:

八面嵯峨,四围陡峻。古怪高松盘翠盖,握矛老树挂苍虬。怒瀑千寻,寒气沁侵毛骨;危崖万仞,秀色点映衣矜。层坡过鹿成群,隔涧轻白日阴。鼯飞度森多杀气,青松杳霭绝人烟。既无道宇僧寮,定是虎穴贼薮。

叔宝正行之间,见山势险恶,分付:“两名健步缓行,待我自己当先。”那两人骑坐背包的马,乃营中的小马,却要行在千里龙驹之先,不住加鞭纵辔。叔宝收住龙驹,只差得一步。二人闻秦爷叫缓行,那马就慢将下来。二人道:“秦爷,正要赶路,怎么转叫缓将下来?”叔宝道:“你二人不知,此间山势险恶,恐有歹人潜藏,待我自己当先。”二人晓得路上难走,赖秦爷是个豪杰,才壮了胆。见叔宝说怕有歹人,两个健步在马上,吓得寒颤,也就不敢往先行走,让叔宝领紫丝缰,纵黄骠马,三个人膊马相捱,趱出谷口。只见前面簇拥着一筹英俊,貌若灵官,横刀跃马,拦住去路,好生利害。怎见得?但见:

须髯浓郁,面貌7搜。双眸横转电光流,高咤一声霹雳震。雄赳赳浑身板肋,青绽绽满手虬勈。头戴着锦扎巾,灿辉辉中悬金镜;腰束着银扎巾,明晃晃斜挂吴钩。拍马迎风,似神龙戏海;挥刀闪月,如翼虎飞空。果然群盗之雄,真乃万夫莫敌。

此人横刀立马,叫留下买路钱来。这个就见得秦叔宝勇者不惧,见了许多喽啰,付之一笑,道:“离家三步远,别是一家风。在山东、河南,绿林响马,闻我姓名,皆抱头鼠窜,惜命逃生。今日进了关中地方,盗贼反来问我讨买路钱。我如今不要通名通姓,恐吓走了这个强人,这叫做走了猢狲,没得弄了。”叔宝把双简往后一耀,叫健步退远些,纵马摇简,照此人顶梁门,双简折叠打将下来。来者不善,答之有余,此人举金背刀招架,双简打在刀背上,火星乱爆,放开坐下马,杀做一团。刀来简架,简去刀迎,约斗有三十余合,不分胜败。正是:

才奇司马逢诸葛,力猛张飞遇马超。

山上还有两个豪杰,倒有个与叔宝通家,就是王伯当。因别了李玄邃,打此山经过。也因遇了寨主,战他不过,知是豪杰,留他入寨。那拦住叔宝讨常例的,叫做齐国远。上边陪王伯当饮酒的,叫做李如珪。正饮酒之间,嘍囉传报上聚义厅来:“二位爷,齐爷巡山,遇公门官将讨常例,不料那人不服,就杀将起来,三四十个围合,不分胜败。小的们旁观者清,见齐爷刀法散乱,敌不过此人,请二位爷早早策应。”他这班英雄,义气相尚的,闻齐国远不能战胜他人,分付手下看马,各取锋利器械,离聚义厅,出宛子城,下三座山关,看见平地人赌斗。伯当在马上看那下面战的,好像秦叔宝模样。相厚朋友,恐怕损伤,半山中高叫道:“齐国远,不要动手。”此山有二三十里路高,就下来一半,还有十数余里,却怎么叫得应?空谷传声,却自不同。况豪杰声若巨雷,山鸣水应。此时齐国远相持,跨马轮刀,也不知叫谁,也不知谁叫,也还在那厢抵死相持。只听得半山里,就是雷响,绕山坡忽出忽没,尘头起处,四骑马簌的一响,已到平地。伯当道:“果然是叔宝兄。”二将都丢兵器,解鞍下马,上前陪罪。伯当便要邀归山寨。叔宝此时,怕惊坏了两名背包健步,忙去安慰他。那两名背包的健步,自叔宝与贼人搭上家伙交战。已下马多时,把礼抬在松树根下安了,将马头牵转,拴拴肚带。倘秦爷不济,弃了礼包,骑空马逃命还乡。叔宝恐怕吓坏了这两人,叫道:“你们两个不要着忙,不是外人,乃相知朋友,相聚在此。”方才放心。伯当道:“是兄从者么?”叔宝道:“有两名健步。”李如珪分付手下,抬秦爷行李上山。

众豪杰俱各上马,邀叔宝同上少华山,进宛子城三座高关,入聚义厅,俱各聚礼。伯当引手,彼此陪罪,重新摆酒,与叔宝接风洗尘。伯当与叔宝聚间阔寒温:“自仁寿元年十月初一日,在潞州西门市店中分手,次日同雄信到王小二家中来奉拜,兄已长行。值雄信有乃兄之变,不得追兄,我们各自散去。后来闻得兄长潞州遇着一场官司,因路程遥远,首尾不能相顾。今日幸得相逢此地,愿闻兄长行藏。”叔宝却就讲雄信赠金,皂角林误伤人命,二进潞州,被蔡刺史问成重罪。亏雄信仗义,不惜千金之费,改议从宽,远戍幽州。幸遇舍亲罗公,镇守幽州,提拔於帅府,倒传习一番武艺。及至回乡,却又承罗公有书荐在来总管标下为官,也只是个旗牌官的执役。奉本官遣差,赍奉礼物,赶来年正月十五长安杨越公府中拜寿。适才齐兄见教,得会诸兄,实三生之幸也。因问李玄邃踪迹,伯当道:“他因杨越公公子相招而去,想也在长安。”叔宝又问伯当:“你缘何在此?”伯当道:“小弟因此山经过,蒙齐李二弟相留日久,已修书雄信,要去过节盘桓。今日遇见兄长进长安公干,小弟却就鼓起这个兴来,不往单二哥处去了,陪兄长安赍贺,就去看灯,兼访李玄邃。”叔宝是个多情的人,道:“兄长有此高兴,同行极妙。”齐国远、李如珪开言道:“王兄同行,小弟愿随鞭镫。”叔宝却不敢遽然招架,心下暗想:“王伯当偶在绿林中走动,却是个斯文人,进长安没有渗漏处。这齐国远、李如珪,却是两个卤莽灭裂之人,常言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你看那齐国远的嘴脸,若同他到长安,定要惹出一场不轨的事来。惹出事来,定然波及于我。”却又不好当面说他两个去不得,只得用粉饰之言,搪塞齐国远、李如珪二人道:“二位贤弟不要去。王兄他是不爱功名富贵的人,弃了前程,飘蓬于湖海。看你二位志向不同,适才山下相遇齐贤弟,那个刀法井井有条,行行有款,我秦琼尽平生伎俩,还挡拦不住。蒙邀我到山寨来,见创立的关隘城垣,房屋殿宇,规矩森雄,仓廪富足,人丁壮健。隋朝将乱之秋,举少华之众,则隋家疆土有分。事即不果,退居此山,足以养老。若与我同进长安看灯,不过是儿戏的小事,京行就要一个月方回,蛇无头而不行,众人散去,二位回来,将何为根本?那时却不归怨于秦琼也。”齐国远以叔宝为诚实之意,便也迟疑。李如珪却大笑道:“秦兄小觑我与兄弟,难道我们自幼习武艺时节,就落草为寇?也只为粗鄙不能习文,只得习武。想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习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因膂力过人,学得奇射,后来果然弓马熟娴,到长安取功名富贵。因奸臣当道,我们没奈何,同些不得第的人,哨聚此山,待时而动。兄倒说我二人在此打家劫舍,养成野性,进长安恐怕不遵兄长约束,惹出祸来,贻害仁兄,不领我们去是正理。若说怕小弟们无所归着,只是小觑我二人了,是要把绿林做终身的了。”把个秦叔宝说个透心凉。叔宝又不肯认做薄情的朋友:“二位贤弟,若是这等多心,大家同去就罢了。”齐国远道:“同去再也无疑。”分付嘍囉,收拾战马,千百人中选二十名壮健喽啰,背负包裹行囊,带盘费银两,分付山上其余嘍囉,不许擅自下山。秦叔宝也去扎缚那两个健步,不可泄漏,大家有祸。三更时候,四友六骑马,手下二十名,离了华山,取路奔陕西。恰是穷冬之际,一路来:

云酿雪意多昏色,溪满冰澌作暗声。

马怯霜华行步缓,人惊风紧粟痕生。

是日离长安六十里之地,夕阳时候,先是王伯当与李如珪做一伙连辔而行,远远望却一座旧寺,新修大雄宝殿,屋脊上现着一座流金宝瓶,被夕阳照射,金光耀日。伯当在马上道:“李贤弟,可见得世事有成有败,当年我进长安时候,这座寺已颓败了,却又是什么人发心,修得这等齐整?”如珪道:“我们如今在那山门口,只当歇歇自己的脚力,就进去瞻仰瞻仰,便晓得是何人修建。”那齐国远、秦叔宝,却也并马而行。叔宝自下少华山,再不敢离齐国远二人左右。官道上行商过客最多,恐二人不改其非,放一枝响箭,吓下人的行李来,贻祸于我,却也不小。掐指暗算,这两个人到长安,只暂住三两日便好。若住得日子多了,少不得有一桩大祸。今日才十二月十五日,到正月十五,还有一个整月。倒不如在前边修的这个寺里,问长老借僧房权住,过了残年,灯节前后进城。三五日好拘管他。又不好上前明言,把马夹一夹,对齐、李远远而言:“二位贤弟,今年长安城,下处却贵哩。”齐国远笑道:“秦兄也不像个大丈夫,下处贵,多用几两银子罢了,也拿在口里说。”叔宝道:“贤弟,有银子却没处用。”二人马上都笑起道:“秦大哥!怎么银子没处用?”叔宝道:“长安歇家房屋,都是有数的,每年房价,行商过客,如旧停歇。今年却多了我们这辈朋友,我一人带两名健步,会见列位,就是二三十人,难道只是我秦琼有朋友,天下这些差官,那一个没有朋友?高兴到长安看灯,人多屋少,挤塞一块,受许多拘束,却不是有银子没处用。”他两个却是养成的野性,怕的是拘束,回道:“秦兄,若是这等,怎么样便好?”叔宝道:“我的意思,要在前边新修的寺里,问长老借僧房权住,你看这荒郊野外,走马射箭,舞剑轮枪,无拘无束,多少快活。住过残年,到来春灯节前后,我便进城送礼,列位却好看灯。”王伯当也见人多,齐、李二人,举动有些碍眼,也便极力撺掇。

说话之间,却到山门首下马,命手下看了行囊马匹,四人整衣进寺。入二山门,过韦驼殿、驰甬道,上大雄宝殿,那甬道也好远,遥望上去,四角还不曾修得完。佛殿的屋脊便画了,檐前还不曾收拾。月台下搭了高架,匠人收拾檐口,架木外设一张公座,张深檐的黄罗伞。伞下公座上,坐一紫衣少年,傍站六人,各青衣大帽,垂手侍立,甚有规矩。月台下,竖两面虎头火焰硬牌,用朱笔标点,还有刑具排列,这官儿不知何人?叔宝众人进去不进去?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齐国远粗人高兴,秦叔宝识性支吾,此中自有处世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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