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白狼千里插旌旗,疲敝中原事远夷。

苦役无民耕草野,乘虚有盗起潢池。

凭山猛类向隅虎,啸泽凶同当路蛇。

勒石燕山竟何似?却教百姓困流离。

我朝陈眉公道:“勤王之师,不可轻易,恐他易聚而难散,必变为盗贼。”盖因如今的兵,不似古时兵,就在农夫中间,都是招来的游手游食之徒。不然,不是大豪杰大忠义人,如何肯舍身家,万里横戈?所以遇着不善抚驭的,不曾出兵,先是逃了。有大兵必有大役,这些搬运粮饷器械的民夫,当值不过的也思躲避。这两项人,逃躲到何处去?何处资生?不到为盗贼不了。有了些人开端,又有一项略有些智略才勇的,就思乘机图事,这乱就不可止也。这干人所谓图天下不足,乱天下有余。他当日原散在四方,你却聚他一处,使他作乱。

隋帝只为征辽,把江、淮、川、陕这干亡命之徒,都聚集在山东、河北地面。又加搬运粮饷器械,到登、莱、涿郡的人夫,交纳不得,与回家不得的,初时逃军逃民,都躲在山泽中,还怕人去搜捉他。到了日久,日聚得多,千百成群,他便不怕事。推出几个了得的做头,便来邀截过往行商以为衣食。渐渐到行商知觉,不敢过往,不得不在乡村小试行道。这些府州县官,知他是亡命之徒,若去擒拿,拿得倒罢了,拿不倒激出事来,小则罢官,大则丧命。不若且挨过,丢开不敢下手,任他胡行。所以附近穷民,见做强盗的,有吃有用,没人惹他,也便入他伙内,势自日大了。

小民非好乱,守令自无良。

单骑诎群盗,令我思张纲。

首先一个起事的,姓王名薄,本贯邹平人氏。生得长身白面,凤目虬须,少年也读些诗书,略识文理。拥众据住长白山,就山势筑了营垒,自称为知世郎,自撰一个叫做《无向辽东浪死歌》。

莫向辽东去,迢迢去路长。

老亲倚闾望,少妇守空房。

有田不得耕,有事谁相将。

一去不知何日返,日上龙堆忆故乡。

莫向辽东去,从来行路难。

长河渡无舟,高山接云端。

清霜衣苦薄,大雪骨欲剜。

日落寒山行不息,荫冰卧雨摧心肝。

莫向辽东去,夷兵似虎豺。

长剑碎我身,利镞穿我腮。

性命只须臾,节侠谁悲哀。

功成大将受上赏,我独何为死蒿莱!

汉时楚歌吹散,这个歌却吹聚,不半年有众数万,他把济北郡所辖卢县、范县、阳谷、东阿、平阴、长清、济北、寿张、肥城,这各县分,不分附郭远方,剽掠一空。金帛粮米,年少妇女,都抢入寨中。

此后平原有个刘霸道,他家原是仕宦人家,住在豆子p地面,前带大河,北临大海,乃形胜地方。他为人喜的是济弱扶倾,散财结客。只因平原知县,知他家事富厚,坐他出牛车五十辆往辽东,诈了他二百金,不与全免。又送一个妾,之兄要他一百,方除。霸道不听,他就申呈上司,道他有误军机,要行处斩。刘霸道恼了,就作起反来。家中有的是银米,所以招徕群盗,有众十余万。声言要拿知县祭旗。知县急了,出了角病重,乞赐回籍。调理文书,把印交与县丞,自己与家眷逃去了。

无才定乱偏生乱,一煞贪婪起祸芽。

事急惟知逃一死,却教郡邑乱如麻。

大凡天下没有一个起手作乱的便罢,有了几个创始的,自然日生出来。漳南有一个名唤窦建德,此人极有胆力,只为他好友孙安世,被佥点征辽。他为家遭水漂,不肯去,漳南知县将他打了三十警众,督他立时起程。孙安世一时怒起,刺杀县令,逃在建德家中。后来缉捕得紧,建德助他些资粮,叫他招集百余无赖少年,据住高鸡泊地方劫掠。这孙安世原把建德做个恩主时常赆送的了。又有隃县张金称在河曲聚众,□县高士达在清河为盗,向来都与窦建德交往。所以漳南知县悄地领兵围住他家,将他父母妻子,杀得一空。单只走了建德,在高士达处入伙。此后又有:

孟让在齐郡、郭方预在北海、郝孝德在平原、格谦在河间(称燕王为世充所诛)、孙宣雅在渤海、宋子贤在唐县、桑门向海明、(在扶风称帝,改元白乌,为太仆杨义臣所破)、李弘之(在扶风称唐王)、刘迦论(在延安自称皇王,建元大世,屈突通讨平之)、胡人刘苗王(在离石称天子)、王德仁(在汲郡林虑山)、彭孝子(在东海)、左孝友(在齐郡蹲狗山)、卢明月(在涿郡掠河南至淮北,称无上王,为王世充所诛)、王须拔(在上谷称漫天王)、魏刁儿(在燕称历山飞)、母端儿(在龙门为李渊所破)、李子通(在东海起长白山)、朱粲(在城父,初称可达寒贼,后称迦楼罗王)、敬盘陀(在绛郡)、孙华(在冯翊)、赵万海(在恒山寇高阳)、翟让(韦城人起瓦岗)、操师乞(在鄱阳称元兴王,建元,陷豫章)、林士弘(在鄱阳败治书侍御史刘子翊,杀之,称楚帝,建元太平)、高开道(在勃海,掠燕地)、刘元进(起余杭,为王世充败死)、朱燮(在吴郡,称天子,为王世充败死)、管崇(在晋陵,为吐万绪所诛)、杜伏威(章丘人)、辅公佑(临济人)、彭孝才(起东海,为隋董张所擒)、徐国朗(在鲁郡,陷东平)、梁师都(朔方鹰扬郎将,杀郡丞唐世宗反,受突厥封,为解事天子,改元永隆)、刘武周(马邑人,杀太守王仁恭反,受突厥封定扬天子)、郭子和(蒲城人,杀榆林郡丞反,受突厥封定扬天子)、薛举(汾阳人,劫金城令,称西秦霸王)、李轨(武威鹰扬司马,反,称大梁王)、翟甄儿(历山飞别将,杀将军潘长文)、萧铣(罗川县令,反,称梁王)。

这干也有原系隋朝官员,也有百姓卒伍,势大的拥众可二三十万,小的也有四五万、五七万。败而复起,散而复聚,没一块地方没贼。偏是山东最多,虽是齐郡丞张须陀骁雄猛勇,当不得众贼之众,正是:

洪流难把抔土塞,大厦怎将一木支。

喜得叔宝闻知山东贼盗横行,星夜回家。到了家中,参见母亲与妻子,罗士信也出来接见。叔宝诉说在朝鲜立有大功,后边宇文述挟仇相害,得来总管相救,原以功敕授鹰扬郎将。如今来总管牒署鹰扬府事,现在齐郡做官了。只是闻得盗贼甚多,母亲村居,不免受惊,所以日夜挂怀。罗士信道:“凭着兄弟本领,前日有几个毛贼来劫掠,被我打得稀烂。张郡丞闻我名,几次要我去做亲随。我念家中,不敢轻去。”秦叔宝道:“与贤弟相别年余,年才十四,却如成人。我今与张郡丞职分文武,同以剿捕盗贼为事。目下择日到任,将家眷移入城中衙内,与张郡丞商议,与贤弟尽剿这干盗贼,同立功名。”两个呵:

意气同兰蕙,恩情似□□。

合谋忧国恤,麟阁欲图形。

次日入城拜了郡守,拜张郡丞。郡丞当叔宝不在家时,时来r送他母亲,问候。叔宝俱谢了。坐间叙自己朝鲜战功,叙来总管活他性命,周总管神于料事。知山东有乱,因问以郡丞忠勇,缘何使盗贼充斥?张郡丞叹息道:“朝廷把天下一干穷民游手,都招集到辽上。辽上不去的,都逃在山林为盗。初时这些县官,也不去觉察,后边知道,也还蒙蔽。直到势大,劫掠村坊,杀人放火,才方申文。党与成了,先调些县尉武官,前往剿捕。未见贼望风先逃了,没人去敌得。下官只得亲行,也曾大破他几阵,斩几个贼首。曾奈他彼此应援,散而复聚。况到目下,征辽回军,前日来时都行粮安家,如今回去,略与犒赏,盘费不敷,俱逃入贼中,势越张大。下官也不惜身命以报国,但须得一二同心,庶不误国事。”叔宝道:“秦某荷郡丞国士之知,况同有守土之责,便当戮力同谋,上报知己,下救桑梓。”张郡丞道:“若得足下如此,誓同扫清齐鲁,拯救生民。”

朝廷养士意何如?佩紫流黄大郡居。

饱食不除民困厄,也应清夜愧迂疏。

张郡丞当留叔宝在衙斋痛饮,叔宝择日到了鹰扬府任,将母妻搬入衙中。张郡丞知罗士信英勇,牒充校尉,朝夕操练士卒,立意要剪除山东一带地方寇盗,不住差人哨探贼人声息。

一日章丘县令成仁,申报长白山贼王薄,结连平原贼郝孝德、孙宣雅、裴长才,连兵二十余万,图取章丘,恳乞救援。张郡丞忙请叔宝计议,叔宝道:“四贼虽云合势,原非同心,彼众虽云数十万,亦是乌合,不过驱劫平民以壮威,其中堪战者少,破其前军,则后军自溃。破其一贼则一贼自退,必不相救者也。况郡丞与小将部下练兵计二万有余,皆可以一当百,以此杀贼,无有不胜。”张郡丞道:“王薄这厮,累遭我杀败,此贼伎俩可知。就有孙郝群贼,亦是狐鼠,明日即同往剿除便了。”

胸中有成算,目底无全牛。

次日两人定议,恐章丘守备单弱,令樊虎领兵四千,入城协守,但看贼营火起,分兵出城夹击。简下老弱三千,着连明率领,在齐郡巡守,以防他盗。张郡丞与秦叔宝各带精兵五千,罗士信领兵三千作先锋。唐万仞领兵三千作奇兵,临时调用。樊虎这四人原叔宝相与,在齐郡也算一个豪杰,故张郡丞先时拔他领兵,仍差人不时哨探。此时山东乱极,只有贼兵,那有官兵?见张郡丞这支兵不掳掠,便道侥幸遇着这干好强盗,那个辨是官兵,故王薄等也不知道。将近章丘,哨探的回报:“王薄在章丘北门结寨,郝孝德在东门外结寨,每日往来置酒,部下都散往他处村坊抢掠。还有孙宣雅,途中访有一富户女子,生得标致,就彼成亲,与裴长才还未到,一到合齐攻城了。”张郡丞笑道:“这些酒色之徒,其何能为?”

王者无淫心,贤人无逸志。

纵饶霸业成,安免乌江死。

便欲率兵掩击,叔宝道:“贼兵犄角于前,孙宣雅复以生兵在后,有鼎足之势。我当三分击之,使不相顾。唐都头可将本部兵,扮作孙宣雅兵,直至王薄大营。郡丞轻兵随后,俟其开营迎接,掩其不备,不烦血刃。郝孝德处,小将亲往攻打,料必克胜。王薄兵败,必投孙宣雅合势,以图大举。罗贤弟可引本部生兵,伏于林中,俟王薄兵过,不可邀击,悄悄随其后,直薄孙宣雅营。彼为乱军所冲,毕竟步伍不整,且闻二贼兵溃,军心惶惑,击之自然必胜。”各人分兵才去。

这日王薄在营中,有酒方醒,外边报孙大王兵到。王薄道:“他新婚,肯起这样早?”叫开营门,自己梳洗迎接。梳洗方了,忽听得一片报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孙大王兵一进营,便将我兵砍杀,如今看看杀进来了。”王薄惊得目瞪口呆,不知甚缘故?亏得亲随将士,挟得上马,兵已杀至帐前。王薄也不顾积下金帛子女,放马逃生。部下将士措手不迭,被擒斩大半。城中樊虎又见寨中火起,分兵夹攻,十万贼兵,真是霎时扫尽。那边郝孝德因伏路小校,探有兵来,连忙举兵相应。部下有四个力士:一个叫出海龙钱斌,一个叫啸风虎苏息,一个叫摩天鹏袁健,一个叫通臂猿索贤,各提器械来拒隋兵。恰撞着叔宝,四个上前一齐夹攻,把叔宝围在垓心。叔宝独战四人,了无惧怯。战不二十余合,一简先打翻了钱斌,索贤会躲时,已打伤了一臂。袁健、苏息,俱各支架不过,各人逃命。郝孝德却在营中等捷音。时成县令见北寨火焚,东寨军兵扰乱,他也乘机杀入,两下追杀。郝孝德也只顾得走,向平原逃生。贼党被叔宝擒斩,去十之七八。

靡靡衰草逢深雪,落落疏林遇疾风。

叔宝见贼大溃,便传令:“凡贼人投降,并良民被掳者,俱不许混杀。营中金帛子女,俱着成知县搬运进城。”自己率兵与张郡丞相会。张郡丞道:“二贼虽已败走,孙宣雅处不知何如?怕罗士信少年不谙军务,或至有失。”叔宝道:“不难!郡丞且进城安息,小将自去策应。”言罢,仍旧上马,向罗士信伏兵处进发。

不期罗士信少年英勇之人,自是性急,在林子内坐地半日,正是心焦,只是外边烟尘大起,无数乱兵逃窜,要等他绝,又等一个时辰,不能够绝。士信技痒起来,对着这些军士道:“看着现钟不打去炼铜。我们且杀一个,燥一燥脾胃。”众军士看见这些乱军,没有斗志的,大家都依令。发声喊,一齐杀出。可是半天中起一霹雳,惊得这些贼众乱窜。罗士信军马切菜一般砍去。约有五里远近,早是孙宣雅大兵来到。这王薄被罗士信追赶得慌了,见前面有兵,只道又是伏兵拦截,叫拚命杀去。果然这些贼人,也昏的不分皂白乱杀。

相争成鹬蚌,益快渔人意。

两家正在死战,罗士信又领兵杀至。士信英雄无敌,横枪勒马,直杀入军中。王薄的兵,腹背受敌,不消说得起大败,连孙宣雅兵也在战疲之时,也只拥得一个新夫人逃去。比及叔宝兵到,士信已是将贼杀得尽绝,尸横遍野。叔宝见了,心下倒觉得惨然。道:“兄弟,我你为将,还志在救人,不在杀人。以后不来迎敌,只逃窜的,也便放他些去。”罗士信道:“哥哥有所不知,我初出来的,不可不放个辣手,杀得狠,人闻名也怕,自然再不敢与我相持。”两人合兵,一路回来。

日影连征旗,风声和凯歌。

将次章丘十里远,听得城南征尘一片,呐喊如雷,却是贼帅裴长才领兵二万,续到城下。张郡丞忙点兵,要乘他营垒未定杀他。不知军士战胜后,已都疲敝。且多有吃酒睡觉的,一时未齐。张郡丞便只带得樊虎、唐万仞、又是亲丁两个,五骑马冲出城。裴长才在打帐安营,听得城中有人出战,却只得五骑马。裴长才分付叫让他进来,故意把兵一退,让他杀人,然后四面围住。这张郡丞全无惧怯,但只是贼众我寡,杀到东,他围到东。冲到西,他一齐围到西,再不得出围。四人各有重伤,张郡丞身上也中了三枪八箭。

兵围淮水几重重,安得苍天借大风。

敲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正在围急,秦叔宝兵到,见是贼兵,又见中央围困重重,知有隋将被围。他与罗士信,便当先杀入,一条枪二根简,杀开血路,便有丈余。部下兵又一涌随后,这裴长才二万人马,当得甚砍?杀到围中,却是张郡丞。郡丞见了叔宝到,大喜道:“秦将军,我与你了了这些贼回去。”无不拚命死战。裴长才这支兵可也十不存五。比及成县令点兵出来接应时,裴长才已是散去了。这一日叔宝与张郡丞自早至晚,计败四个贼将,二十余万贼兵。保全章丘,得他金帛器械,不计其数,夺回男女万余,从此山东盗贼,听得提起张须陀、秦叔宝,莫不愁眉的了。

军中有颇、牧,闻者尽心寒。

总评:

昔之乱贼,似今之流贼,以才相角,胜败未知。加之智谋,未有不克,破其一,众自胆落。

张郡丞罗士信恃勇,叔宝谋勇皆具,模拟俱肖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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