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林扼风怒号,石阻浪飞涌。

壮夫困牵挈,气激若雷动。

名节那足顾,将成匹夫勇。

嗟使忠贞徒,背国不旋踵。

达人每见机,宽大以容众。

缚虎有奇术,豢狙多妙用。

参苓备药笼,亦不弃鸡壅。

为国惜贤才,千古大堪诵。

豪杰之士,我要驾驭他,不是才足以服他,便是术足以制他。有汉高祖手段,便可濯足见英布。若不是有手段的,便是驾劣马,缰绳宽不得,紧不得,打得紧,不跳就跑,反或受其蹄啮。但人多不知,多惹其祸。

隋国不但宇文述逼走了叔宝这个英雄,还又有一个逼走了一员名将———隋河南讨捕大使裴仁基。他河东闻喜人氏。他智勇绝伦,又有一个儿子裴行俨,是个万人之敌。只是处在隋时节,遇着这干都是豪杰,不能成功。也曾破有几个贼寇,得他金帛,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尽将来赏与部下,并不曾将来分毫入己。奈是有个监军御史萧怀静,倚持自己是皇后宗族,是个文官,轻薄武臣。见他频频赏赐,不由他做主,心中不平。常道:“朝廷差将军出来破贼,只是为这几个健儿富足么?耗费的是朝廷钱粮,得来将归军士囊橐。将军怎只顾部下,不顾圣上?”仁基见他如此,只得时时将得来宝玩进润。奈何终不满意,又道:“我去寻他事,他怕我送来。”越来寻事,仁基甚是不堪。这回又因他与刘仁恭相约,夹攻李密,失期不至。说他遛逗,要写本去劾他。这也不过是个诈局。仁基无可奈何,也送银万两去求他。他道:“讨贼的各处将官,如董纯、鱼俱罗,都因畏缩处斩。你要免一死,少也得三五万金。”做腔不受。仁基甚是忧惶。不料他部下有人背畔,降在贾润甫名下,说这缘故。润甫道是有隙可图,进营密启李密道:“裴仁基屯兵百花谷,深沟高垒,似乎不敢来战。但他屯在我军之后,我若进攻,还恐他掩袭仓城,牵我内顾,终为心腹之忧。今闻他与萧御史有衅,润甫曾与他有一面之交,意欲往调三寸之舌,说他来降。不惟得一骁将,又且不忧内顾。”李密道:“如此甚好,但须见机审势。”贾润甫道:“这不须分付。”正是:

只凭口是悬河,那怕心如铁石。

将身打扮做一个东都差官,带了两个从人,竟往裴仁基军中来。道:“东都越王,差秘书监贾爷来。”裴仁基道:“这一定越王差来责我不进兵了。”慌忙出迎,至中军坐下。裴仁基早已认得,道:“贾兄何时任此职事,不知越王有何令旨?”贾润甫道:“越王有密旨,事关军机,诸人退下。”从人都到帐下站立。贾润甫移坐近前,执着裴仁基手道:“小弟非越王令旨,乃传魏公德意而来。”裴仁基听了,吃了一惊。润甫道:“裴兄勿惊,小弟也为兄开一生路。隋主失道,屡兴大役,耽于游幸,以致万民不堪,盗贼蜂起。却又信任奸佞,排抑忠良。李敏全家,无故被戮。董纯、鱼俱罗,有功见杀。今兄拥兵在此,外遇强敌,无可成之功;内乏应援,多谗谮之口。杜邮之祸,恐在目前。今魏公虚怀大度,礼士下贤,始破须陀,复克回洛。四方之民日至,远近之盗皆归。东都有累卵之危,将军亦难支欲倾之厦。不若令军归附,既全身家,更建功名。英、彭裂土,窦融分符,所必至也。倘少迟回,恐难脱谗邪之害。”土仁基道:“我世代忠良,岂可躬为叛逆!且萧御史在此,动为所制,不敢妄为。”润甫道:“裴兄!你今坐待诛杀,身被失机误国之名,亦为祖宗玷辱,何如改图?周齐之畔将,乃隋国之忠臣,忠良亦何尝之有?若说萧御史,足下畏隋主,非畏萧御史也。今既不有隋主,何惧萧御史。若他不知机,栖上之鸡,只须足下一刀可了。”仁基正在疑惧之际,听他一篇利害,早已为他耸动。

利害分明鼓掌中,将军俯首入牢笼。

蒯通无计笼韩信,应是当年术未工。

仁基当下留住润甫在中军宴饮,就与儿子行俨计议。行俨道:“萧御史凭藉后族,将父亲百般构陷、掯诈,正恐祸在不测。今闻魏公好贤礼士,各路归顺,俱得高爵大禄,自统本部,不相牵制。今既来招,便宜允从,岂可拘此小节,俯仰此贼臣。”宴罢,便传令三军道:“奉越王令旨,入援东都,可拔寨在虎牢地面屯扎。”正要脱离萧御史,与李密相近。正待起兵,报:“萧御史到。”仁基出迎,润甫与行俨,已是定下计策了。这萧御史似:

屠人已操刀,圈豕犹狂吼。

御史抬入中军,下了轿道:“闻东都有差官来,怎不相见?今日移兵,何以不令我知?”仁基道:“奉有越王令旨。”萧御史道:“请令旨看。”只见贾润甫自帐后缓步而来,行俨与数家丁相随,道:“有密旨,止可与御史看。”诸人退避,把他从人叱出,便向萧御史道:“萧先生,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今裴大人退则先生谮他逗遛,进则又行牵制,这是忌功嫉成了。”萧御史道:“我奉圣旨监军,进退俱该预闻。汝何小宫,敢尔唐突!”润甫一笑。只见行俨向前道:“我父子苦争恶战,每遭谮害。今实举兵归魏,不受你制。”萧御史见不是头,忙叫左右时,已被行俨拔腰中剑,砍倒在地,枭了首级。

堪嗟栖上鸡,不免牛刀割。

一手仗剑,一手提怀静头,到帐前道:“萧怀静妒功嫉能,妄奏我父子以赏犒固结军心,潜行反叛。今已斩首,全军归附魏公。有不从者,以此为例。”怀静文官,没人羽翼。况又平日阻仁基赏犒,军心不附,所以没个惜他的。都一齐道:“愿随老爷指挥。”

仁基就据了虎牢城,着行俨随润甫来见魏公。魏公极其优礼,封仁基上柱国河东公,行俨上柱国绛郡公。就调他率领本部人马,同取东都。这便是贾润甫口舌之功也。仁基果然同齐郡公孟让,领兵二万,袭破了回洛东仓,烧了天津桥。

东都还有营兵募兵二十多万,段达、元文都只督率他提铃喝号,看守城池。李密见他不敢出兵,分兵攻他附近县邑偃师、金墉等处,断他粮运、樵采,城中至以布当柴炊爨。见李密兵稍远,点出九支精兵,每支五千,分屯丰都市、上春门、北邙山,彼此应援,以备李密。李密见自己兵势日大,指日可以灭隋,着祖君彦为文,数隋主十罪。且道:“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洗恶难尽。”移檄郡县,隋主闻知,先遣监门将军庞玉、虎贲郎将霍世举,领兵助守东都。故此裴仁基、孟让、秦叔宝一时攻打,都不能破。柴孝和见这事势,进见李密道:“我兵自得回洛仓,食足兵强,威振天下。但目今攻打东都,两次进他外城,都不能克,旷日持久恐人心解体。孝和看得西京世称金城千里,帝王之都,强秦据之,兼并天下。不若今日只留翟司徒屯兵洛口,裴柱国驻扎回洛,时时出兵抄掠东都,待其自毙。明公自率秦、单各将军直取长安,以为基业。基业已定,然后东面以平天下,首平河洛,次及江淮,天下已定。不然,隋失其鹿,豪杰尽有角逐之心,倘有人先据关中,则我虽得东都,亦在四战之地,后来规取,不免又费一番兵力。”李密道:“此即我昔日教杨公子之策,乃是上策。只是昏主倘存,随行尚有兵马。若与东都合谋,前后夹攻,恐非翟司徒、裴柱国所能支持。况自瓦岗来,部下多是青齐之人,恐不肯西行。又且各处贼师奉我约束,我若西去,无人弹压,倘有异图,分溃而去,大业隳矣。”正是:

势如鸡肋难于弃,总是龙兴自有人。

因孝和苦苦劝须西上,听他领数十人前往游说山陕各处城池贼盗。自己日日率兵与东都交锋。五月中被段达、庞玉杀败,弃了回洛仓,退守洛口,被隋兵直追至偃师地方,阵亡了杨德方、郑志韬。

六月,李密自己领中军,秦叔宝、王伯当领强弩万人为先锋。裴仁基领左军,裴行严、程知节领马兵万余为先锋。翟让领右军,单雄信、罗士信领步兵万余做先锋。三路在平乐园大战。鼓声振天,杀得段达等大败,退至都城下寨。李密复取了回洛仓,自此东都雪片文书向江都告急。隋主又差了江都通守王世充领江淮劲卒,将军王隆领邛黄蛮兵,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韦霁领江北各郡乡兵,虎牙郎将王辨领山东骑兵。

又调左御卫大将军涿郡通守薛世雄,领燕地精兵三万、节制四路人马,共是五路,直向东都而来。

李密乘他兵马未集,且差各将官分攻各郡县。秦叔宝该攻武阳,这武阳郡丞姓元名宝藏,闻得叔宝将至,忙召记室魏征计议。这魏征就是华山道士,他见天下已乱,正英雄得志之时,所以仍旧还俗,在宝藏幕下。宝藏道:“李密兵锋,势不可当,来将秦琼,素名英勇。本郡精兵,又赴东都救援,何以抵敌?”魏征道:“李密兵锋,秦琼英雄,诚如尊教。若以武阳相抗,似以|土塞河,明公还须善计,以全一城民士。”宝藏道:“有何善计,只有归附以全一城。足下可速具降笺,赴军前请降可也。”当日呵,真是:

仕途托径无过贼,将相奇谋只是降。

叔宝兵到,离城二十余里,忽报武阳郡守差官求见。叔宝着进来。走到帐下,叔宝觉得面善,想起好似魏玄成,忙下坐道:“来者莫非魏玄成么?”魏征道:“不才魏征。”叔宝笑道:“果是故人。当日我已料先生断不以黄冠终,果然。”因问武阳消息,魏征道:“郡丞元宝藏度德顺天,愿全城归附,不烦故人兵刃。”叔宝道:“这是先生赞襄之力。如今我既有武阳,便可西取魏郡,南取黎阳仓。且屯兵在此,乘机进止,先生可赴魏公麾下,进此降笺。本日留饮帐中,叙数年情谊。”悄悄自做一个禀启,说魏征王佐之才,堪居帷幄,要魏公重行委用。至次日差人护送上路,这也是:

各具英雄骨,相逢气自投。

肯教伊吕辈,汩没逐庸流。

魏征在路,行有日余,恰遇一人,道装,骑匹蹇驴,冲将来,道:“魏兄,别来无恙么?”魏征举头一看,却是徐洪客。急忙下马相叙。问及,说已出仕,将见李密。徐洪客道:“魏兄,真主我已见之太原,李魏公恐亦未能有济。我有一书,兄试往投之,笑他也未必能做。”因袖中出一书递与魏征,道:“自此一别,未有见期,早觅真主,勉建功业。”言毕拱手上驴而去。

魏征来到回洛仓地面,先是秦叔宝差人递上禀贴,然后引见。魏公因此大加礼貌。问及降笺,又出他手,文彩可观,就留他做元帅府文学参军掌记室。元宝藏为魏州总管。魏征又呈上徐洪客书,大略道:

大众已集,恐米尽人散,而师老厌战,难可成功。早乘进取之机,因士马之锐,沿流东指,直向江都,执取独夫,号令天下。

李密看了道:“也是一个奇士,在外厢么?请来相见。”魏征道:“此人羽士,无意功名,贻书而去。”李密道:“此人可用。”着人寻访,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因叔宝来要添兵攻打魏郡黎阳,聚众将计议。徐世勣道:“魏郡固为大郡,黎阳仓满仓粮食,食为民之天,若得此,则饥民日聚,天下可定。末将不才,愿率本部前往,助秦将军夺取黎阳。”李密大喜:“若将军肯行,事无不济。将军可先往会秦将军、元总管,我这边还调郝孝德、李文相、张升、赵君德策应,以期万全。”

徐世勣便辞了李密,领本部先行。

闪闪旌旗日欲昏,班班甲胄似云屯。

将军意气如虹亘,鞭指黎阳气欲吞。

自原武渡河,会了元宝藏、叔宝,三人相见。叔宝道:“我正欲起兵攻取黎阳,得兄相助,势如反掌。”两人辞了元宝藏起身。元宝藏见二人兵少,要点兵相助。二人道:“不必。”潜向黎阳进发。

且说这黎阳仓,隋主所筑,方三十余里,穿窖四千座,每窖可容米八万。有一个黎阳仓监,领兵千余镇守,仓夫斗级又有万人。因河南、山东大水,百姓饥荒,隋主差出一个光禄少卿经邦才来赈济。委下三员户曹参军:一员在仓东门报名上册,一员在南门按册给票,一员在仓按票给粮。这些饥民先走了十余里,又经上册要造册钱,发票要给票钱,发粮要照票钱,毕竟穷民后得,反至累死日有一二万人。及至领米到手,经少卿每石坐五升作羡余入己。放米的又要克减,插和沙土,有名无实。正是:

空有恤民意,谁存报国心?

悲哉饥疲民,累累死墙阴。

这日正在散粮,忽然报有兵到,黎阳仓监淳于开,与经少卿忙叫闭门。只见一起饥民,自城外挨入来,说要避难,一起饥民,要出去逃难。道:“不要滚汤泼老鼠,一窝儿死。”把城门挨紧,不能进出。又有一干饥民,各执挑米扁挑,在街上口称“我们去相助守城”,挤闹一团。兵马已是杀到城下,淳于仓监急得自来弹压开门,到得城门边,早被一扁挑打落马下。叔宝、世勣两支人马已自进城,这番城里外人都不挨了。原来城里与街市上是叔宝差来部下,混在饥民中作内应的。城外饥民,是徐世勣差来部下,混在饥民中来夺门的。两将不约而同,得了黎阳。比及郝孝德四家兵到,黎阳平定多时,经少卿、淳于监逃去已久了。叔宝留世勣镇守,不上册,不给票,照口给粮。东门进,西门出,任民关领。旬日之间,得兵二十余万。黎阳邻境武安、永安、义阳、戈阳、齐郡俱各投降。漳南窦建德、朱粲也来纳款,总是:

膻为蝇所聚,饵是鱼所贪。

隋将薛世雄,做救东都总帅,又奉旨:所过盗贼随便诛剪。他未征李密,先在河间去剿窦建德。不期为建德乘大雾劫营,杀得大败。去到涿郡,气忿得病身死,所以止有王世充四路人马。叔宝因王世充、韦霁各路兵到,回洛口与李密合力拒敌,夹洛水相拒,似此月余。

一日十月天气,王世充乘李密军心懈怠,悄悄领兵渡河,在黑石地方结营。自己带精兵来袭李密。李密得知,忙忙率兵来战。众心惶惑,被他杀得大败。李密走至洛南,有叔宝、伯当相从。翟让一干,走进仓城,被世充围住。李密商议,要救翟让,两下隔绝。叔宝道:“兵法:‘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当日孙膑不救韩而攻魏,正是救韩妙法。我如今直走黑石,覆其营垒,月城未下,巢穴已空,怕他不败?”叔宝领兵竟打黑石老营。李密领兵在大路屯扎,以逸待劳。王伯当领兵僻处埋伏,以待世充。叔宝到得黑石,隋营惊惧,一时放上六把烽火。王世充见了,忙忙撤兵,喜得城中翟让恐是诱敌之计,不敢出兵,早已遇了李密,喘息不定,兵刃已交,伯当伏兵又出,拼命杀出围来。将及到营,又被叔宝大杀一阵,斩首三千余级。逃入营中,坚闭不出。正是:

惭无虎豹力,甘从巾帼羞。

过后勉强来请战,又被李密着翟让诈败,自己与王伯当、秦叔宝、裴仁基四路掩杀,又大败而逃。李密威名,真播满天下了。

总评:

科克是武官,得利是文官;战争是武官,叙功先文官。此最不平之事。强者自不受制,弱者方听穿鼻,安得有将?安能为国平贼?国事每坏于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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