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成败虽由天,良亦本人事。

宣尼惊暴虎,所戒在骄恣。

夫何器小夫,乘高肆其志。

一旦众情携,福兮祸所伺。

妖螭失所居,遂为蝼蚁制。

噬脐亦空悲,贻笑满青史。

兵法:“兵骄必败。”盖骄则恃己轻人,骄则逞己失众。失众无以御人,那得不败?况李密自杀了翟让,部下人道他背义忘恩,身合而心离。孟让一干,原是盗贼,趋势而来,势衰易溃。四方饥民,因米而聚,米少自去,那一个是堪倚仗的。只有王伯当、秦叔宝两个是谋勇俱全的。王伯当去守金墉城,秦叔宝因宇文化及已败,却投山东,他记念母亲,回瓦岗省视。贾润甫洛口仓司仓,雄信也是个勇夫,不善筹划。裴仁基与魏徵两个计议甚好,却又不肯听。要与王世充相持。

李密才而恃众,那当得王世充狡而善谋,先把一个粮尽激人,又把一番妖言惑人,意在必胜,不期一战不胜,正要想一条计策与李密相持,只见帐下哄然道:“拿着了李密。”世充骤然听了,不胜大喜。却又思量:“李密坐在大寨,有将吏环侍,出行时有兵马随从,怎落得我兵手中?这也古怪。”及至解进中军来时,则见缚着的却是一群,是樵砍的人,为首果是李密。世充问:“是那里拿来?”军士答应:“小人们奉令巡逻,路遇这干人,内中有李密,小人们奋勇拿来请功。”这为首的喊叫:“冤枉!小人是国子监助教陆德明家人,城中乏柴,着小人出来樵采,不是甚李密,同队可证。”巡逻的道:“明是李密,假做樵采,窥探军情。”王世充又叫众樵夫细问,果然都是城中乡宦家人及小民出来樵采的。世充道:“这不是李密,不可枉害无辜,放去罢。”正是:

仲尼阳虎颜虽似,为圣为狂自不同。

众人得了命,飞跑出来。未离辕门,忽听得旗牌叫:“仆射叫转来。”这些人那个肯走!毕竟又赶上许多人抓转去,口里只叫:“元帅爷饶命,并不是奸细。”世充道:“我不难为你,有用你处。”先着假李密令中军好好款待,随即叫中军附耳分付了。又问:“你这干人有熟北邙山幽僻的路径人么?”只见众人道:“内中有两个,一个叫满山飞万力,一个叫穿山甲司原,这两人惯走山径,晓得路数。”王世充又留下了,叫他近前分付,要他引精兵三百,各带硝黄,潜入李密寨中放火,事成重赏。这两人大喜。连晚发放了这三百人出营,次后预备与李密讨战。两边呵:

纷纷战血烟云洒,胜败存亡未可知。

李密自恃兵多将广,可以胜世充,寨中都不设有木栅。因新降将要立功,就用陈智略、张童儿、樊文超充头阵,单雄信、程知节、罗士信打第二阵,自在后略阵。裴仁基因他苦苦不欲战,他儿子行俨箭疮未愈,着他同司马郑{镇守偃师。兵才离寨,不曾排开阵势,那王世充领兵横冲来了。陈智略这三将曾随宇文化及,也是惯战之将,也率麾下抵死相杀,不肯少退,但见:

角弓开月,羽箭飞星。枪尖飘素雪,乱纷纷柳絮因风;剑影落长虹,光烁烁菱花漾水。鼓振三春雷动,旗摇五色云奇。人怀报国,那里惜热血一腔;士急死节,全不顾壮躯七尺。正待要:

功铭麟阁为韩信,命尽乌江说霸王。

两边正在战酣,不分胜负,只听得一声喊起,道掏寨的兵拿了李密来了。却是一簇马兵,拥着李密,锦袍金甲,背剪绑在马上。李密尚兀自在马上叫喊不明,道:“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已被这干人拥进阵里去。陈智略部下正在战得高兴,看见吃了一惊。隋兵见了得志,呐喊涌跃杀来。陈智略对樊文超道:“如今主战的已没了,战他也没用,散罢。”樊文超道:“东方也是佛,西方也是佛,散也没处去,倒是投降。”便传令:“主将已没,情愿投降。”部下听得,一齐抛戈弃甲跪倒,总是:朝秦暮楚,全无忠义之心。故此卖主偷生,只有投降之计。

单雄信一干打第二阵,见前边一齐跪倒,不知是甚缘由。却飞报的来说“魏公已被拿去,前军都已投降”。单雄信这一干猛夫,也不忖量道怎么拿得李密着,如何去救他,心下一慌,人住马不住,也就退了开去。独有李密还领着麾下精锐心腹之士督战,见前阵散乱,还着旗牌来问。却又后山上连声发喊,一队短刀步兵,飞也似山上赶下来,已在阵后乱砍。回望寨中,又是烟焰冲天,守寨军士,四散乱窜,投崖坠石。却是王世充着樵采的做引导,黑夜领这支兵,各带硝黄引火之物,乘他人尽出战,焚他大寨。李密却又平日倚恃势大,没人敢来窥伺,到处不立木栅,只立营房,所以这几百人如入无人之境,烧了他寨,又杀将转来。此时李密要敌后军,前面王世充大队人马已到;要放前军,后边步兵杀来。真是前后夹攻,腹背受敌,只有一走便了。这

志玩人情懈,心骄士意离。

自教成败北,匹马走如飞。

逃到洛口仓才得安息。

单雄信各支人马,虽然逃散,也俱到洛口仓会集,正待天明去合偃师这支人马,再调金墉王伯当、黎阳徐世勣,飞着人去瓦岗取秦叔宝,再来恢复。又有人来报:“偃师城中先是罗士信回,说兵败,魏公不知去向。”到二更天气,陈智略三将叫喊道:“魏公已回。”灯烛之下看时,果然是三将拥着元帅坐在马上。郑司马叫开门出来迎接。进得城来,元帅道:“诸将不行救应,”喝教“把郑司马、裴柱国、罗将军,尽皆拿下。”却元来这元帅又是假的。城中将士裴行俨等,都束手就擒。连当日拘留的王世充家属王世伟、王玄应,都被夺去。从行将士家属,虽分付不许杀害,却全城已属王世充了。

可怜数载分争,一旦还归人手。

李密正在不快,只见都下心腹杨庆进来,悄悄对魏公道:“长史邴元真,他家属已为王世充所得。如今闻得他有书与王世充,叫他来取洛口,自己翻城相应,明公可急剪除,不然为祸不小。”李密道:“我当日只为杀翟让造次,以致人心不附。今他反叛未明,又行诛戮,人心越离了。他约王世充来,必然要渡洛水。我如今已去知会单雄信、程知节,叫在南岸取齐,已着人哨探。待他将到洛水报我。等他半渡,我发兵击他,怕不全胜。胜了王世充,回来处他不迟。”不期李密部下是战败的,人心懈怠;王世充是战胜的,意气自强。所以这边缉探的都不经心,那边来战的,倏忽而至。李密待报出兵,王世充兵已是渡水来了。李密回看部下,不及万人。单雄信各兵,又都未到,料他抵敌不过,传令且回仓城。只见仓城已自竖起降旗了,李密道:“悔不从杨庆之言。”不敢进城,带麾下只得退据虎牢,再作区处。邴元真见李密兵去,已开门出降了,恨是:

人情见利多忘义,谁肯临危早致身。

李密到了虎牢,还道似前番,各处依旧来归附他,不知当时乱极了,也没了法度。比如先曾吃隋朝俸禄做大官的,见贼势大,便降了贼,朝廷也不敢难为他家属。做了几年贼,一旦贼人失势,仍旧归正,朝廷也不责他反覆,仍旧做官。所以先日叛隋来的,依然归正去了。趋附的贼盗,不降就散了。便是初相从单雄信一干,还有从中观望的。那个还来?剩有两处人马,一处徐世勣在黎阳,一处王伯当原守金墉,见李密败,王世充势大,不能支撑,退守河阳地方,只得傍此两处,以图后举。“待要到黎阳,想起我当日只为徐世勣言语之间,讥我骄傲,我把他闲置在黎阳。我如今率众远往就之,不惟无面目可以相见,倘若做了个邴元真,如何是了。止有王伯当是个义气汉子,当年结义原说同生同死,还往就他罢。”正是:

英雄一失路,萍梗信风吹。

将到河阳,王伯当远远出接,把善言相慰,道:“汉高屡败,终得天下。项羽虽胜,终遭夷灭。明公安心以图后举,不可自灰壮志。”在河阳安息了一夜,次日与众将计议,王伯当道:“王世充新得洛口,食足兵强,难与争锋。东都一事,且当徐议。但欲归瓦岗,宇文化及虽败,尚据聊城。漳南窦建德兵锋甚锐,汀陵萧锐,关中唐王,龙蟠虎踞,无地可容我置足。为今之计,止有南阻河北,守大行,东连黎阳。徐世勣为人忠义,不以成败利钝易心,且足智多谋,堪当一面,着他固守黎阳,黎阳有仓城,兵食有资。河北与世充相近,末将虽不才,愿往死守。明公身居大行,呼吸两地,身既在此,当时部曲必然来归。力薄则据险而守,力足则相机而战,固是妙策。”李密道:“为今之计,唯此策可行。”问众将,都嘿嘿不肯答应一声。李密又问,众将只得道:“自北邙一战,人心皆惊。智略投降,仁基就缚,无可战之人。偃师既破,洛口复降,无固守之志。人情趋利,比比皆然。今明公麾下,尚有二万,恐再俄延,怕从人日散。公欲据守,谁人相助?”正是:

难将只手支天坠,独立乌江奈若何。

李密听了,不觉两行泪落道:“孤仗诸君,同心同力,首取洛口,又据黎阳,北抗世充,南破化及。不意今日一战,至于众叛亲离,欲守无人,欲归无地,要此生何为,不如速死。”言罢,拔腰间剑便欲自刎。伯当向前一把抱定,也两泪交流,道:“明公你备经困苦,后来顿成此大事。今虽失利,安知不能复兴?何可作此短计?”两人号哭,连众将士也一齐泪下。李密哽咽了半日,才出得一声,道:“罢、罢!我壮志不甘居人之下,今遭天之丧我,无计可施。诸君若不弃,同到关中,归于唐主,诸君可以不失富贵。”各人一齐道:“愿随明公,同归唐主。”这是:

运蹇难舒壮士心,时穷且屈英雄膝。

李密又对王伯当道:“将军家室都在瓦岗,今日入关,家室日远,恐其挂念,不若将军且回。”伯当道:“昔与明公相誓,生死相依。肯至今日相弃?便分身原野,亦所甘心,何况家室哉!”这几句连同行的人都感动,没一个离散了。正是:

真心金石开,何况血肉伍。

李密因怕耽延有变,所以不待叔宝来,也不知会徐世勣,只带部下约有二万人西行。先差元帅府掾柳燮,赍表奏知唐主。唐主久知李密智略可用,况且河南山东,多有他旧时部曲,若收得他,就可以招来这干,规取东都漳南,所以不胜大喜。先差将军段志玄来慰劳他,又差司法许敬宗来迎。只是李密想起:当日希图作盟主,就是唐主何等推尊。谁知一旦失利,却俯首为他臣子。心中无限不平,无限悒怏。说的事到其间,不得不为人下了。正是:

鱼归浅沼难舒尾,鹊入雕笼怎展翎。

一望长安一惆怅,暮云残日不胜情。

李密与王伯当自潼关过蓝田,进长安,率领王伯当一干进朝,见唐主不住差人来,又心中想道:“我当日附东都时,皇泰主授我太尉,都督内外诸军事。我如今归唐,唐主毕竟不薄我。若以我为弟,想李神通李道玄,都得封王,或者还与我一个王位也未可知。”一路中自解自慰,不觉已到长安。鸿胪官报名,次日引奏。李密居前,王伯当居后。贾润甫闻李密降唐,也赶入关。一同诸将在后拜舞已毕,宣李密上殿。唐主赐坐,道:“贤弟战争劳苦,当俟吾儿秦王豳州来,与贤弟共平东都,以雪弟仇。”又问:“相从将官秦琼可在么?”李密道:“在山东省亲,现在王伯当、贾润甫等。”唐主就传旨授李密光禄卿、上柱国,赐邢国公。王伯当左武卫大将军,贾润甫右武卫大将军。其余将士各赐爵。李密与众将谢恩而出。

忆昔为龙彲,今乃作地鼠。

屈身伍绛、灌,哽咽不得语。

念他无家,将表妹独孤氏与他为妻。因礼虽隆,官职不大,这正是唐主怕一时无功,遽得大官,在朝要忌他,乃爱惜他处在。又因河南山东未平,那两处多有他部曲,要他招来。如今官爵太盛了,后来无以加他,反生怨望,乃是笼络他,也是保全他处在。只是不满了他的望,心中甚觉不平。况且部下将士,当时攻城掠地,倚着金帛来得易,也用得易。自入关来,也都资用不足,也不相安。

李密与伯当计议道:“世勣现在黎阳,张善相在伊州,叔宝在山东,雄信诸人在洛,还可有为,何苦在此遭人轻贱?”伯当也道:“正当如此。”就大家一齐计议,奏知唐主,愿往山东,收故时麾下,往取洛阳。这时唐主不许他也罢;却见他素得人心,他当日部下还有不服王世充的,他去可以招来,欣然允了。李密又奏请贾润甫、王伯当两个作副将同行,这便动疑了。所以临行时,还召他同升御榻,赐酒饯行。后来有旨留他一半人马在华州,又着他单骑入朝,另受节度。这番李密便急了,正是:

积疑成市虎,贤奸难自白。

自非忠贞人,鲜不成叛逆。

李密对贾润甫道:“唐主已遣我行,又召我还,毕竟有人谗我。往必就死,不如计破桃林,收他兵粮,度河北,到黎阳,就徐世勣以图大事。”贾润甫道:“不宜如此,只该且单骑还朝,明无异心。要往山东再图方便。”李密大怒,怪他不同心,意欲杀他。贾润甫含泪再三劝说:“大福不再,翟让死后,人心久离。今若举兵,安望旧时部曲倾心相附?”李密越恼,竟要杀他,亏得伯当苦劝方罢。伯当明晓这事不妙,也要苦劝,见他执意,也只得听他。只道:“义士不以存亡易心,公必不听,与公同死而已。”这:

只因恩谊密,拟把此身酬。

李密假说要回京,将家眷暂寄桃林县,乘晚着兵士穿了妇人衣服进城。进城之后,忽然尽改武扮,裙下带刀,据了县治,收了仓库,就走南山,要往伊州。早已有桃林县逃脱官员,报入唐熊州去了。那镇守熊州将军史万宝听了,一时也惊惶无计。倒是总管盛彦师道:“不难,我自有策,只须数千人马,自能取他首级。”史万宝再三问时,只是不肯说破。彦师帅兵去了。

这边李密,以为官兵必截洛州,山路无人拦挡,骑着马,领这干人缓行。恰到熊耳山南,山下一条路,左傍高山下,临深谿。李密只催人走,不看左右,只听一声炮响,山上树丛里弓箭如雨般射来。路狭进退不能,况身上都不着甲,山谷里谿中又杀出伏兵,截住前后。可怜李密、伯当死在乱箭之下,被伏兵枭了首级。

天心已自眷真人,只好抒忠效荩忱。

身负叛名何处去?深山空自火成磷。

奏捷唐主,敕将李密等首级传示黎阳。徐世勣见了拜伏大哭,上表要收葬。唐主允从,并全尸给与。世勣为他挂孝,全军白衣,以王者礼葬他在黎阳山,王伯当等陪葬。这便是李密众人结果。若使当日投入黎阳,不入关,也可苟延几时;若既仕唐,为唐出一番死力,平了山东,也得与徐世勣、秦叔宝、程知节同画象麒麟,封妻荫子。图王不成,反至身死名灭,与陈涉、吴广同,岂不可惜!

有才不善用,乃为才所使。

不及秦与徐,芳名著青史。

总评:

李密半世奸雄,虽以天子之力,大索天下不得。及致权势备极,唾手功成,却乃着着失手,若非天眷真主,故夺其魄,岂刚傲悖谬至此乎?

一生交结英雄,末路却一个用他不着。亏了世责力乞葬一举,犹得与田横并擅千古耳。

密以叛死,事若可惜;然幸其早发,故世责力得尽其义。使已臣唐,安得以王礼葬之乎?密之反覆,岂肯甘心为唐功臣?即以真王生,不如以王礼葬也。何者?死于知己之手,犹胜荣于不知己之朝。草窃英雄见解,固如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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