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老将西征胆气雄,旌旗蔽日马嘶风。

长驱勍卒如貔虎,藐视英豪似稚童。

计堕受围幽谷内,兵穷鞅望邃林中。

结姻靖国降三杰,转败为功拜九重。

话说缪一麟被孔赘砍中马首,立地步战,渐渐势危。却好杜伏威一马飞到,冲开将士,救出缪一麟,直取孔嶅。孔嶅不敢交锋,拨马便走,官军四散奔逃。缪一麟换了战马,同薛举杜伏威一齐率军掩杀,杀得孔嶅头盔倒挂,弓箭皆落。正进退无路,幸遇先锋严敬军马已到,救了性命。严敬接住杜伏威,两下混杀一场,俱各收军回寨。

严敬救得孔嶅,到段元帅寨内来。段韶发放回营,又着医生调治马信金疮,查点阵亡军士,折有七千余人。段韶大怒,恨道:“齐穆小畜生,不谙军务,恃匹夫之勇,轻敌取败,折了许多军士,自又遭擒,丧尽锐气。若不勦除贼寇,难回京都见皇上之面。”即传将令,差先锋严敬次日带领步军二万马军一万,冲突前锋。又差赵银领军一万为左翼,洪修领军一万为右翼,辰时取齐进兵。段韶在后督阵,拔寨都起,誓擒此贼,方许回军。将令一出,三寨军兵各各打点次日出战。正是:

一更传号令,将卒要齐心。

二更刁斗响,专防贼劫营。

三更星月冷,喝号与提铃。

四更齐束甲,严妆准备行。

五更皆造饭,平明大出兵。

话分两头。再说杜伏威得胜回寨,查讷分付,将齐穆且收入陷车监禁,教军士看守,好好待之。就在寨内杀牛宰马,设宴庆贺,犒赏三军。杜伏威和查讷等商议:“今此一战,挫动彼军锐气,既擒彼将,军师不杀,是何主意?”查讷道:“今日不斩齐穆,也为着张将军亲事,就中用计,缓急可图,故留此人,以待后用。”杜伏威等同道:“军师所见,非常人所知。”查讷又道:“段韶见我们擒了副元帅,必然激怒,明日决起倾寨军马来了,某闻段韶素有谋略,非齐穆可比,明日军势正锐,不可交锋,紧闭寨门,暗伏弓弩防备,数日之外,待其少懈,如此如此用计,何如?”张善相拍手道:“军师妙计,人不能及。”当日尽欢而散。

次日,官军先锋严敬领马步军三万,一直悄到杜伏威寨前,不见动静,就逼寨空阔处排下阵势,吶喊挑战。次后左右二翼洪修赵银军马都到,与严敬相见。严敬道:“贼寨内不发一卒,未知虚实如何,不敢太逼。”赵银道:“小将二人在此拒住,先锋可稟知元帅,再行征进。”严敬慌忙到后军,见了段韶,备言其事。段韶道:“贼军不出,必有诡计,不可轻动,堕其计中。汝选三千精锐马军,逕冲贼寨,若有变动,随即进兵。若贼寨安然不动,不可妄进,只可擂鼓挑战,待其军出,然后交锋。”严敬领了将令,到前军选精壮久战马军三千,擂鼓吶喊,直冲到杜伏威寨边。只见紧闭寨门,寂然不动。自己吶喊到午,亦无动静,又不敢冲杀入去,马军暂且退后。严敬又教步军裸体辱骂诱战,至晚,只得收军回寨,稟覆段元帅,元帅令夜间谨守鹿角,以防劫寨。

次日,段元帅又差严敬引军搦战。自早至晚,紧闭不出,严敬又只得空回。一连三日,按兵不动。段韶和诸将商议,踌蹰不决,十分忧闷。忽见巡哨牙将报入中军,口称有机密事稟知。段韶唤入帐下问之,那牙将道:“末将昨夜带数十小卒,巡哨至东南僻路一土山之上,遥见树林中有旌旗摇动,军士络绎不绝。又见本村百姓,东奔西窜。小将拿住问时,都说杜伏威乏粮不战,只待黄昏,带领军士近村掳掠,杀害百姓,因此人皆逃窜。小将探得此消息,特来稟元帅爷。”段韶道:“贼非无粮不战,必有诡计,今夜再去哨探来报。”牙将领了将令,当夜又差精细军校,分头往村哨探。次早回覆,都一般说,乡村百姓遭害,贼党到处,鸡犬不留,掳得些少粮食,止彀营中一日之费,因此日抢日喫,无心对敌。段韶心中暗想:“此等乌合之众,以劫掠为生,或者粮草不敷是实,不趁此时破之,更待何日?”暗传号令,差先锋严敬领马步军二万,申时动身,往西北村一带幽僻去处埋伏,但遇贼军掳掠,鸣金为号,尽数勦除,得贼首者为上功。严敬得令,整顿军马去了。又分付心腹牙将分头把守二寨,自带赵银洪修二将,马步军二万,申时起马,往东南一带僻静乡村去处埋伏,等候捉贼。

却说严先锋领军马往西北上来,到一个去处,高山峻岭,树木丛杂。问土民,说是地名虎啸岗,此正是强盗打劫粮草聚会之处。严敬听了,分付众军各处埋伏,只听鸣金为号,会合杀贼。看看天色晚了,黄昏时分,严敬和一班牙将,立在虎啸岗山头观望,见远远尘头起处,火把乱明,有一二千强盗提鎗执棍,背驼包袋,喊笑而来。严敬忙鸣金聚众,拍马下山来擒这伙贼。那一二千人见锣声响,追兵齐集,都弃了包裹粮食,打黑火把,尽奔东山凹裏逃窜去了。官军一齐来抢粮食,严敬禁止不住。又见西山凹边,有千余人,皆驼包裹,手执器械火把,大喊而来。严敬喝道:“兀的不是劫贼来也!”忙催军士赶杀,俱丢下包裹,打黑火把,乱纷纷走了。严敬拍马催军追赶,未及半里,又见一伙强人冲道而来,慌忙杀时,却又四散去了。此时已是更尽,严敬分军四围赶杀,奈何路径不熟,又是崎岖山路,追赶了两个时辰,遇着数伙强人,都皆走了,不曾杀得一个。

严敬心焦,领军杀过虎啸岗西首十余里,已是半夜,地名铁檠岭,却是一条小路,两边都是芦苇沙地。严敬勒住马看了一会,喝军马不可前进,且回旧路。话未完,只听得一声砲响,如半空中打下一霹雳,惊得严敬等手足无措。抬头一看,四围芦苇尽皆火烧。此时正是初冬天气,西北风甚急,火趁风威,烧得遍地通红,如同白昼。官军被火所逼,烟雾腾空,立脚不住,各顾性命,自相践踏,死者无数。严敬挺鎗跃马,冒烟突火而走。不上两箭之地,听得砲响振天,鼓声动地,山凹内突出一员大将,锦袍金甲,白马长鎗,喝道:“严敬中吾之计,杜爷在此,下马纳降!”严敬并不打话,挺鎗就刺,二将交锋。只见漫山塞野皆是军马。杀得官军星落云散。严敬胆怯,夺路而走,杜伏威亦不来追赶。

严敬回头看部下,只有十数箇军士,两个健将随着。严敬问道:“这条山路,可以到得大寨去幺?”健将道:“此路寂静,无人拦阻,且从此撞出去,再寻归路。”严敬听了,拍马先走。行无半里,听得锣声振地,喊声起处,严敬战马早被绊倒。树林中走出三五百壮士,将严敬健将等尽皆捉住,不曾走了一个。背剪绑了,解入大寨来。有诗为证:

按剑挂征袍,将军胆气豪。

今为阶下虏,悔不熟龙韬。

此时杜伏威大胜一阵,严敬部下二万军士,大半被伤,小半走脱。

再说段元帅和赵银洪修二将,部领二万精兵,往东南村来,到得时已是黄昏。段韶将军士分为十队,遍处埋伏,等候捉贼。自领一枝兵,到一土山边,四面看时,却无树木,光蕩蕩的一座土山,山上有一座土地庙。段韶叫军士入庙搜检,并无一人,就在庙裏坐地,军士埋伏庙之左右。候至更尽,军士报道山下西南火光中是一伙劫贼来也。段韶慌忙上马,果见山下三百余人,手执器械,点着火把,推着三四十辆车子,唿哨而来。段韶指麾众军吶喊,杀来山下。那三百余人弃了车子熄火把,四散走了。又见西北首也有三四百人,推着车子走来。官军赶杀时,却又四散去了。顷刻之间,有十数队军士,推着车子,逕到土山边,却又走散。段韶看了一会,猛然省悟,跌脚道:“误中贼人诡计了!”分付军士不可妄动,动者立斩。排成长蛇阵,一字儿列在土山之下。军士立脚未定,四下鼓声震天,火光兢起,喊声大振,军马不知其数。火光中见马上坐着三员少年大将,正是薛举缪一麟查讷,指点众军,四面远远把土山围了。只听得一声梆子响,箭如雨发,那十数处粮车,箭到处尽皆火着。原来车中俱是硫黄焰硝引火之物,火箭到处,焰腾腾火势沖天,风烟乱捲。段韶在土山上惊得魂飞魄散,无计可施。三千军士与十数箇护身健将,俱被火逼得没处安身,着箭死者甚多。只听得一片声喊叫道:“不要走了段元帅!”段韶和健将道:“势已危迫,不如拚死冒火杀下山去,决一死战!”一个健将应道:“贼兵甚众,火势正炎。若杀下山去,必然有失。小将看西北角上火势稍缓,贼军略稀,山坡下又有一条白路,不如从此处杀下去,方有活路。”段韶依言,挺身一马当先,健将军士随后,俱拚命併力杀下西北角来。山坡下百余个壮士拦路,段韶大喝一声,挺鎗拍马,杀散众军。下得山坡,又是一将拦住,却是薛举,手挺画戟喝道:“段元帅何不早降!”段韶大怒,放马就战。战了数合,薛举卖一破绽,拨转马放开一条大路。段韶拍马冲过,奔山径而走,只带得千余军士,数箇健将,其余尽被薛举军马挡住,降者甚多。段韶奔入山径,走无数里,抬头一看,只叫得苦!

原来这去处地名苦株湾,是一个死坳裏。从土山边进来,只有得这一条路,两边都是崇峦峭壁,前面又是一带大阔溪,并无船只,止可进来,不能出去。段韶在月光下见了大惊,慌忙回马,不期路口已垒断,外有军马重重垒垒把守定了。正是羊触籓篱,进退无路。当下只得和军士团团屯扎,叹气道:“一世英名,不期丧于此地!我死不足惜,可恨误却朝廷重托,遗憾九原。”众军健道:“元帅休慌,权且捱过今宵,明日我等打探,再寻生路。”各喫些随行乾粮,拣空阔处暂且歇马将息。却说赵银洪修和七个总管,带领九队人马,分头埋伏擒贼。不期遍处俱有伏军,暗弩陷坑,大半皆被擒捉,止有赵银逃得性命。

原来这一条计策,唤做调虎离山之计,都是查讷军师和张善相两人商议定下的。段元帅是驰名的一员老将,万夫莫敌,军马精壮,若与尽力相持,必致有伤。只教军士故意到乡村镇市,遍处抢劫,引诱敌军。打听得段韶部领军马到东南村来,严敬军马到西北村去,都预先埋伏两处军士等候。段韶严敬果中其计。当夜要擒段韶亦是容易,只为惜着张善相亲事,查讷分付薛举,临战不可相逼,放开一条生路。火车火箭,只远远围住施放惊他,赶段韶入了苦株湾,慢慢又做区处。有诗为证:

军师妙筭果通神,变幻风云计画深。

少女不因成契合,老夫应亦被人擒。

此时天色已明,杜伏威军马得胜奏捷回寨,众将士各自献功。杜伏威一一论功犒赏已罢,将严敬洪修等同齐穆一处监禁,降军万数编入队伍,大排筵宴,弟兄们庆贺功勣。杜伏威道:“查近仁妙筭入微,有神出鬼没之机,吾之孔明也。”查讷笑道:“微末小计,何足为奇!今夜之战,只为张将军姻事。如今把段元帅困在苦株湾,插翅亦不能出,明日释放齐穆严敬洪修三将,以礼相待,浼三人为媒去见段元帅,求其令爱琳瑛小姐完张将军这段姻缘。若彼慨然应允,必先送女完亲,方放他出谷,两相和解以待天时。如其推托,只消数日,必饿死于山径间矣。”张善相拱手称谢。杜伏威薛举击桌欢笑,喜不自胜。当日席散。

却说赵银与逃回军士弃了三箇寨栅,奔入城内,对和太守说知此事。和用行大惊道:“段元帅被困,吾等休矣!只索严督军士谨守城池。”杜伏威次早在中军安排筵席,一面差将校到监,取出擒将齐穆严敬洪修三人相见。齐穆等见有令箭来取,都叹气道:“我等今番休矣!”只见来人传令,尽去绑缚相见。三人不知是何缘故,只得随着将校入中军帐来。查讷见了,喝军校捧过冠带锦袍,替三人穿戴了。杜伏威薛举张善相缪一麟等,一齐迎入中军行礼,分宾主而坐。齐穆道:“某等被擒之人,将军不加诛戮,已为万幸,何故待此重礼?”杜伏威道:“杜某弟兄三人,因朝廷昏乱,百姓倒悬,起义兵除暴安民,非为私也,义气深重,故尔豪杰同心,公等皆朝廷大臣,不忍加害。今有一事,敢烦齐元帅和二位将军一臂之力,不识可乎?”齐穆三人齐躬身道:“某等蒙将军不杀放回,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不知将军有何使令?”杜伏威指着张善相道:“此位张将军,字思皇,是吾弟也,幼年曾聘段元帅次女琳瑛为室,不期段韶那厮倚贵欺贫,负盟悔约,今已被吾用计困于苦株湾内,死在旦夕,看张三弟姻事之面,不忍加害,敢烦三位将军,权为媒妁,以毕良姻。如段元帅慨然听从,则佛眼相看,将擒获军士器械尽数交还,我等撤围而退,两下罢兵,若段公推阻不从,休想再得生还。烦公等善言赞助,必当重酬。”齐穆三人同声道:“这亲事管取在某三人身上,好歹成就,以报将军大德。”杜伏威大喜,开筵相待,互相劝酬,并大吹大擂,尽欢畅饮,直至日暮。

齐穆道:“某等承将军厚情,叨此盛宴,已酩酊矣。恭承所命,即便告行去见段元帅,将张将军亲事讲成,然后再领盛情。”查讷道:“得齐元帅慨然,深感厚意,权且散席。”送出寨门,叫军士牵过骏马三匹,请齐穆严敬洪修上了马,作别而行。

却说段韶当夜困在苦株湾,四围观望,无路可通。见西南是一条阔溪,心下想道:“这就是一条活路了,明日令能惯水军士没过对岸去,求取救兵,或可出此重围。”次日天明,只见对岸旗帜飘扬,已有重兵守把,心下大惊。正在纳闷之际,军士报山嘴边又有一队军马来了。段韶急整兵马,正欲迎敌,近前来只得三匹马,却是副元帅齐穆先锋严敬总管洪修,见了段韶,一齐下马。段韶又惊又喜道:“三位已遭贼擒,为何得到此间?”齐穆等顿首道:“某等三人,仗托令爱覆庇,得留残喘,不然已为泉下之客。”段韶獃了半晌,问:“此话却从何来?小女在敝宅深闺之中,焉能救得三公性命?”齐穆道:“有一段情节奉告。闻令爱小字琳瑛,今庚一十六岁,果然是否?”段韶点头道:“果是,公何以知之?”齐穆道:“某等遭擒囚于陷车之内,今早忽传令箭,取我三人入中军。某等自谅决死,不期杜伏威等一班将锦袍冠带加我等之身,逊某三人帐中上座,大排筵席款待,酒席间,谈及令爱亲事。座中一少年将军,生得面如冠玉,相貌清秀,姓张字思皇,说是令坦,幼年间曾纳礼,聘第二位令爱琳瑛为室,不料元帅恃贵欺贫,悔了亲事。目下起军发马,也只为着这一段姻缘,以致如此。杜伏威说,若不看小姐之面,我等俱为齑粉,就浼某三人为媒,求令爱与张君完此旧好。元帅若慨然允诺,即时放出,送还军马器械,罢兵休战。若再执迷,决不干休,定交寸草不留。如今没奈何了,段老爷,救命的段菩萨段父母,看生灵百姓分上,送令爱小姐与那厮做亲,全国家大事,救我等性命,实乃万代再生之德。”严敬洪修俱磕头礼拜,恳求道:“小姐完亲,上全国家之事,下救数万生灵,未为不可。”

段韶听说大怒,气得目瞪口呆,手足俱冷,道:“鼠贼以此挟我乎?誓不俱生!”闭目坐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拚此老朽一命,以报皇上知遇之恩。大丈夫视死如归,岂有堂堂大臣,与贼人结亲之理!”有诗赞曰:

节义稜稜,纲常秩秩。

豪气凌云,精忠贯日。

齐穆又劝道:“事已至此,无如奈何,只得从权罢了。比如元帅为国而死,乃臣子分内事,死何足惧!但无益于国家,徒招祸害,杀戮生灵,干戈不得宁息。倘贼党得胜,以数千亡命之徒,围住贵宅,岂有放过令爱之理?令爱果能死节而亡,足继元帅忠烈之志。倘或屈身从贼,玷辱清名,岂不成一场话柄?元帅上不能为朝廷扫除贼寇,自经于沟渎之中,下不能保守身家,使妻女陷于贼人之手,徒然一死,无益于事,为今计,不若将小姐暂许贼人,劝其归服,亦是为国忘家之心,不失济变之哲,忠臣之所潜心,智士之所独断,岂不闻汉元帝以王嫱和番之事乎?堂堂大国之君,且不以此为辱,只为宗庙社稷计耳,元帅还宜三思。”段韶低首不语,半晌道:“齐元帅所言,虽似有理,但有三件事,贼人若允,即送小女成亲。如其不然,宁死而不辱!”齐穆道:“是那三件事?乞元帅明示。”段韶道:“第一件,小女琳瑛,实未曾受聘,贼所言皆虚谬也,某昔日征海外诸国,服六十四岛蛮夷,尽来朝贡方物,一国极远,去古城国三万七千里,土产香玉,进贡之余,亦贡老夫玉人一双,一男形,一女身,精工奇巧,其香特异,老夫携回家下,次女琳瑛爱之,老夫就与了他,不意数月之前,失去女玉人一个,杳然无觅,小女以此得病未痊,如今张郎欲求亲事,我闻其深通奇术,必须觅得这女玉人来配,以完双璧,方可成就。第二件,必要张郎先来拜见,我观其材貌,果足相当,不辱门楣,方纔事妥。第三件,更是要紧,吾等奉命出军,不能勦除贼寇,反遭诡计陷害,逼勒成亲,一死尚不足偿败军之罪,况与结亲,则为通同谋叛矣,不惟贻讥千古,抑且取祸目前,若贼人要娶吾女,必须卸甲投降,随我至京,面圣封官,奏过圣上,然后成亲。若能依此三事,我亦不惜一女。不然,宁全家尽斩以报国,任君等与贼行事也。”

严敬洪修俱拱手道:“足见元帅慷慨全忠之大节。某等三人去见杜张二人,若能从元帅三事之命,不必言矣。如其不然,某等亦愿与元帅同死于此,尽臣子之道,岂肯婢膝奴颜,以事贼耶?”段韶大喜道:“先锋此言,方合吾意。三公早去早来,吾拔剑以待死。”齐穆严敬洪修别了段韶上马,逕到杜伏威大寨来,杜伏威迎入帐中坐定。杜伏威道:“适烦三位将军所言亲事,可曾诺否?”齐穆将段韶言语,并要从三事之情,备说一遍。

杜伏威笑道:“第一件要张三弟玉人为聘,此事最易。这玉人张三弟藏之已久,今献与段元帅为聘物,正合前盟。第二件既结丝萝,未有翁婿不相识面者,亦宜拜谒。但第三件实难从命。我等起义兵以来,所向无敌,何等自在!乃大海之龙,沖天之翼,任吾放蕩,不受樊笼。今一归服,便要拘束,倘君心变,死无地矣。”齐穆道:“某久闻诸位将军大名,驰于四海。朝廷用人之际,若得众将军归服,必授显官厚禄,岂有加害之理?某等三人,愿以全家之命,保将军等安若泰山。”查讷道:“齐元帅与二位将军暂退,待吾等商议定了再报。”齐穆等退入后寨。

杜伏威道:“查近仁有何高见?”查讷道:“某虽不才,叨元帅与诸位将军陶镕,颇知天文星象之理。每于清夜仰观,足知天下变乱之故。紫微星昏而无光,直待五十年后,方有真命者出,以定天下。目今朝廷与陈,周二国,不过是紫微驾下列宿而已。杜元帅与我等辈,又为次之,欲取天下,不合天时,甚为难事,自古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今齐后主虽非真命,而高欢父子相承,恩及百姓,地广民稠,一时未可觊觎,只可暂相依附。不如且将计就计,曲从段韶之言,解甲休戈,受了招安。一来归服齐主,取功名于正路,身居荣显,名垂竹帛,亦是风云际会之时,不可错过。二来为张将军完此姻亲。诸君所虑者,朝廷有变耳,以愚度之,决无害也,当今后主株守西北之地,陈周二国屡相侵扰,是为强敌在外,国家又连年岁歉,国用不支,敌扰于外,兵疲粮尽于内,自救不暇,焉能害人?若得我等相助,如困龙得水,枯木逢春,欣喜无限,有何虑哉?区区愚见若此,乞大元帅诸位将军酌之。”杜伏威薛举张善相齐道:“近仁之言,确乎不可易也。只索归服,不必多疑。”查讷又道:“今当先以黄金千两、异锦千疋、白璧二双、明珠八粒为聘,先令齐元帅洪总管送与段元帅处,行纳采请期之礼。次后张将军即便加冠,令严先锋陪至苦株湾拜谒岳翁,就达归降之意,併献玉人。我寨中一壁厢整备筵席,再差将官邀请段元帅并众将到寨饮宴,再议朝京。”杜伏威一一依查讷所议。

次早,备牲礼祭献天地。张善相冠带毕,请齐穆等三将到中军,杜伏威备说段元帅三事,我等一一皆依,不敢违命。齐穆大喜道:“将军若能如此,乃留侯之从汉高,吴汉之归光武,不惟贵显终身,还得名垂不朽,可钦可敬!”杜伏威道:“张将军亲事,全赖元帅二位将军赞襄之力。今有菲薄聘仪纳采请期,烦劳先送上段元帅,转达愚弟兄微忱。少刻劳严将军陪张新郎即来拜见岳丈矣。”齐穆道:“不须将军费心,某等必当尽心为之。”杜伏威差健将八员,随齐元帅送礼到苦株湾内,来见了段韶。齐穆备道其事,送上礼帖。段韶笑道:“诸少年既识大义,归服朝廷,便是一家人了,受之何害?下官岂惜一女,但不知张郎人物何如,学识何如?”齐穆道:“张郎人材,自不必言,且洞识天文,深明韬略,少刻即来拜谒元帅矣。”正说间,将校报道:“山口有数骑拥一少年大将来到。”齐穆看时,却正是张善相,带着锦衣武士,蜂拥而来。齐穆对段韶道:“此正是令坦腹东床。”段韶举目看那少年将官,但见:

长躯秀骨,白面重颐。目如点漆,唇若涂硃。头戴束髮金冠,足登挽云珠履。身穿绣文龙锦大红袍,腰繫雕凤穿花白玉带。骑一匹追风赶电五花马,拿一条四绺攒丝豹尾鞭。果然风流不下周公瑾,倜傥还如吕奉先。

段韶看了,心内大喜。有诗为证:

遥瞻来将真都丽,善武能文多才技。

裘马翩翩美少年,这回不负风流婿。

严敬同张善相来到面前,张善相跳下金鞍,纳头便拜道:“张某蓬茅下士,山僻村夫,无知妄作,冒犯虎威。蒙岳丈天恩宽宥,谨拜尊颜,不胜惶悚。”段韶答礼道:“久闻足下大名,果然才貌双绝,虽是一念之差,且喜改邪归正,随我回朝,富贵永保。”张善相拜罢,袖中取出羊脂白玉美人一枚,双手献上。段韶接了看时,与那失去的玉人无二,暗暗惊异,笑道:“天赐姻缘,夙成两美,今得贤婿如此,不惟小女终身有托,亦不负老夫向来择婿之心。”张善相顿首称谢。少顷,数员将官飞马而来,稟道:“杜薛二元帅排下筵宴,专候元帅爷赴席,送上请书。”当下段韶、齐穆、洪修、严敬、张善相众人一齐上马,带领部从,出了山口,迤行来。正是:

杀气转为和气暖,愁颜相逐笑颜开。

不知后会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本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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