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半天才回去,怎么又走回来?”

她的全身埋在安乐椅里面,懒懒地问他。

“天气太冷了,不想回南京去,索性过了这个礼拜日再走了。”

“没有回家去么?”

“……”

梅苓一时没有话回答。

“没有看你的丽君去?”

“看见了。”

“她怎么又肯放你出来呢?”

“她有她的爱人。”

于是他告诉了她,当他回到家里去时,看见丽君和耿至中正相对着喝酒。他气不过,所以走到她这里来。

“是吗,我早叫你不要回去的!……”

她才说了这半句话,阿珠走进来告诉她,有电话来了。要她到电话房里去接电话。

她跟着阿珠出了Salon,便觉有点冷。到了电话室,把受话器拿在手里。

“你是哪个地方?……大东旅社?……啊,杨师长么?”

她说到这里,又好笑起来了。

“我吗?我是……你所喜欢的梨花哟!”

她听那边也在哈哈地大笑。

“你问他么?……刚才走了,Mr.李……那个象女人般的小白脸,谁爱他呢?你不要多心……真的,没有一个客在我这里……到你那边去?……二楼十二号房?……让我想想……你刚才太对不住我了!……谁要你谢罪!……但是支票还是要的哟……五百元的不要了……多少?……至少也要一千!可以?……那请你等半个钟头……一定来的,不要心急。哈,哈,哈!……一些些会!”

“什么爱情都是假的,结局唯有金钱。金钱是恋爱的培养料。”

她才把受话器丢开,就叹了口气。杨师长虽然答应给她一千元,但交换条件是要到大东旅社去。冬至前后的日子,近四点多钟就象黄昏时分了。他是张着罗网在等着自己,伸着他的一双铁腕在等着自己投身到他的怀里去吧。

她刚回到Salon里来,梅苓便问她。

“谁打来的电话?”

“公司里打来的。”

“有什么事情?”

“今夜里的月色好,‘恨海’的那段夜景,想在今晚上摄映。”

“那你今夜里不能回来的了?”

梅苓失望地说。

“说不定。就能回来,也在半夜以后吧。”

“我跟你去好么?”

“不好的,你是有身份的人。我不愿意你到那些地方去。”

“……”

他忧郁着,一时没有话说。

“你好好地等着吧。不到天亮,我定规回来的。”

她笑着安慰他。当然他一点也不怀疑。

梨花走了后,梅苓一个人闷闷地坐在电炉前翻看三国演义,但一个字都输不进脑里去。他闷坐了一会,阿珠端了一盅咖啡来给他。

“你知道梨花姑娘到什么地方去么?”

“不知道。好象是大东旅社有客打电话来要她去。”

“大东旅社?她常常有客叫她到旅馆里去么?”

他惊异地问。

“这有什么希奇呢,只要她喜欢时。”

梅苓听见,心里十分难过。他想,原来她从前所说的话都是骗自己的啊。从前自己为她牺牲了一切的家产,最近为她牺牲了妻子家庭及名誉,以为总博得到她的一个真挚的爱字了。真地没有了金钱,恋爱也就跟着消灭么?

梅苓对梨花一怀疑,跟着便有几分气愤,于是不免思念到丽君的好处来。

“还是回家里去吧。”

他忽然发生了这样的念头。但他同时又想到大东旅社去看看梨花到底是会那一个男人。

他下了决心,便走出来叫了一辆汽车,赶到大东旅社来。他想,她不知在哪一号房间。他揩着额上的汗水,先在三楼的酒楼部转了一转看不见有象梨花的影儿,也听不见象她的声音。他在跳舞场面前走过时,听见里面的音乐已经悠扬地奏起来了。他想她或许在里面吧。他便推门进去。但才踏进跳舞厅里,又后悔起来。因为他才想及她从前曾告诉他她是十分讨厌这些无聊的小跳舞场,决不愿意进去的。她如要跳舞,定到各家帝国主义者所经营的跳舞场去。

他坐在跳舞场的一隅,丢了六角钱,真地没有坐足三分钟,就出来了。他再到楼下查了查各房客的姓名,看见有杨君字样,便猜疑是杨师长叫她出来的。不过看见刚才他们那样决裂的情形,在生性好胜的梨花,决做不出来的。并且住客中就有十几个姓杨的,怎么能够到间间房里去察看呢。他再在酒楼部徘徊了一会,才决意走了。

电梯停住时,隔着铁栅,他看见梨花只手抱着一大包东西,只手插在杨师长的肩胁下,正在那里等电梯。

“呃!”

他差不多要跌倒在电梯里了。

“啊!Mr.李!”

杨师长站在电梯外,很得意地叫了起来。但是梨花一句话不会说了,脸上苍白得没人色了。

电梯的铁栅门开了。梅苓急急地跳了出来,飞奔地向外跑。

“梅苓!”

梨花带哭音的叫了一声。但梅苓头也不回转来一看,跑出旅社外去了。

亡魂失魄般地从大东旅社跑出来的梅苓,一时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好。他叫了汽车,坐进去了后,听见汽车夫问他到什么地方时,才说到法界的K——路去。丽君的住家是在K——路。

他回来家里看见三个小孩子都睡着了。满屋静悄悄的,只不见丽君的影儿。

“少奶奶呢?”

他问娘姨。

“和耿先生一路出去的,好像是说看电影去。”

“……”

他再没有话说,娘姨便退下去了。房子里虽然很暖和,但他的心是十二分荒凉的了。他看着呼呼地睡在床上的三个小孩儿,不禁凄然地流下泪来。

他觉得在这家屋子里一刻也坐不稳。杨师长和梨花相互拥抱着的猥亵的想象,及丽君和耿至中互相携着手的亲密的想象,交互地在他的眼前幻现出来。

“还是到那一家旅社里去歇一宵吧。明天赶回南京去,不再理她们了。”

他待要站起身来,忽然听见娘姨在下面招呼客人的声音。

“少奶奶不在家?”

梅苓听清楚了那是上海妇女界时论家马夫人的声音。

“下半天出去的。少爷倒在楼上。”

“李先生在家?”

梅苓听见马夫人步上楼梯的音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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