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中华民国二年的春天,不肖生在湖南常德府,经营一种普通商人都不注意的商业。经营的是什么呢?原来湖南岳州府,有一个民国元年新设的制革厂,那制革厂因在岳州,就取名叫作洞庭制革厂。制革厂自然制造的是皮革,只是制造这种皮革,必少不得的一种材料,就是栗树皮。

这栗树皮在湖南,虽是一种极寻常的东西,但是要成吨地收买起来,却不容易。因为湖南中路的森林最茂盛,栗树不是一种四季不落叶的树,人家十九拿它栽培起来,围护庄院,取其枝叶繁密,青翠可爱,谁也不肯将它的皮,剥下来发卖。

中路二十七县的山上,占势力的是一种松树,此外就是杉树。栗树的势力小得很,就中唯有常德栗树尚多。不肖生便到常德,专一收买这种树皮。只因这种贸易,在常德没人经营过,无经纪人可找,只得亲自到四乡去找农人交涉。久而久之,常德四乡的农人,认识得很不少了。

在白马河附近,有一个大村落。那村落里面,有一百二三十户人家。全是姓朱的,没第二姓。这一百二三十户人家,虽然门户各别,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生活,但是有一种组织,在精神上,联络得成一个极大的家庭。

白马河左边,有一座山,乡人叫它为乌鸦山。那山不很高,从山脚到山顶,最高之处,也不过三里。山势却绵长得很,左弯右曲,高高低低地包围了二十多方里良田渥壤在里面。朱家的房屋,便完全靠着这乌鸦山接连建筑。山内二十多方里的良田,外姓人不过占了山口处十分之三,里面也全是朱家的产业。

朱家在这山里,住了五百余年,不曾迁徙过。男丁大半是务农生活,读书发迹,在外做官的,也有几十人。

不肖生在长沙的时候,就曾听得人说,常德有个朱宝诚,武艺好得了不得,剑术更是不传外人的看家本领。及到了常德,脑筋里便想起朱宝诚这个名字来。一向人打听,谁知朱宝诚就是乌鸦山朱家的家长,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了,常德人无人不知道他,并无人不恭敬他。

不肖生生性喜欢武艺,而剑术这门学问,又从来不曾遇过会的人。日本所谓剑术,不待说是完全没有一顾的价值,刀与剑,日本人尚分别不清,抵死拿着一面开口的刀,说是宝剑;又拿着匕首当剑,两人戴着鬼脸壳,横砍直斫,哪里能算它是剑术?就是中国的武术家,也都是拿着舞单刀或舞单鞭的手法,来舞单剑;拿着舞双刀或舞双锏的手法,来舞双剑。至于真正的剑法,绝不曾见过会的。既是听得朱宝诚会剑,且是家传的绝技,而不肖生又已到了常德,离朱家不过五六十里路,怎能禁得住这一片好奇之心,不去见识见识呢?

那时正是五月中旬,天气已很炎热。遂向朋友处,借了一匹很壮健的走马,早一日问明了路径。这日天才黎明,只等城门一开,即出城向白马河进发。在途中休息一次,果是一匹好马,到白马河才八点钟。六点钟出城,五十多里路,只两小时就到了。

过河问乌鸦山朱家,乡人指着一带树木青葱的山道:“随着那山下的道路,向东走去,绕过山嘴,便是朱家了。”不肖生即整理了身上的衣服,拍去了一身灰尘,据鞍上马,照着乡人指引的道路,缓缓走去,一面在马上观览四周景物。

才走了约两里多路,陡见前面一座高山,仿佛挡住了去路,相离不过三百步远近,一望分明。山脚下绕着一条小河,并无道路,顿时心中疑惑,莫是乡人有意和外乡人开玩笑,指引上这一条绝道上来么?转念一想,那指路的人,很像是一个诚实的农夫,料不至拿人作耍。一时心中正在胡想,眼望着对面的山,一步一步地向跟前逼近过来。猛觉得马蹄一转,身躯几乎偏倒下马来。只道是马失了蹄,连忙将腿一紧,把缰向上提了一提。谁知那马却误会了意思,以为是要快走,两耳一竖,扬鬃鼓鬣地向前急走起来。

不肖生再抬头看对面的山时,已是不见了,但见一望无涯的,尽是稻田。碧绿的禾苗都在平原中,没有高下,看不出田塍来。只有那悠悠的南风,吹在禾苗上,一起一伏,如波浪一般,就仿佛与身在大海中,看远来的波涛相似。只不住心里又疑惑起来,怎的明明看见一座很高的山,拦住了去路,只马蹄一转,就变成了一个这般的所在呢?

立时将马勒住,回头一看,才从恍然里面,钻出一个大悟来。原来那座高山,便是对面的山嘴,走这边山嘴一转,就进了村口。这座乌鸦山,天然是这个村落的城墙,团团围住,只有一个山口做出入的要道。在山口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村落;在村落里面,更看不见山口。当时,不肖生见了这种好地方,不觉失声道好。

向前行了半里多路,才见有人家,房屋都很矮小,三五间一处,靠着山下,并不联络。又走了约半里,便远远地望见前面山脚下,一片房屋连绵不断,和个大市集一般,料想朱宝诚的家,必在那一片房子里面了。

正紧了一紧缰,向前疾走,忽迎面来了两个年纪都在三十左右的人,身上的衣服虽很朴素,面上却都显出些书卷气来,令人一望就知道是两个读书人。那两人见了不肖生,即停步,用眼向不肖生打量。马到切近,两人同时拱手问道:“先生贵姓,从哪里来,到敝处找谁呢?”

不肖生连忙跳下马,说了姓名,以及拜访朱宝诚先生的话,并问两人的姓名。两人很客气,一个年纪稍大的答道:“先生想会的,便是家父。”随手指着旁边这个道:“这是舍弟,名缙卿;我贱名国卿,寒舍就在前面不远。请先生上马,我兄弟当引道前行。”说着,复拱手要不肖生上马。

不肖生自不能不客气一点,即牵着马同行。一会儿,到了那像市镇的地方,果有许多商店。那些商店的规模,和常德城里的不差什么。据朱国卿说,都是朱家一家人开设的,周围四五十里的人,都来这里买货物。因白马河的水路便当,虽在乡村之中,生意却不冷落。加之朱家通族的人,没有欺诈狡猾的,买卖都十分诚实,所以能与常德府城的生意竞争。

不肖生看了那些店家的情形,很相信朱国卿的话,不是无根据的。经过了二三十家店面,道路忽转向右边山凹里。弯弯曲曲的,作斜坡形一个很大的庄院,建在半山之中。那庄院的砖瓦颜色,虽十分陈旧,却也雄壮到十分,围着庄院左右及后方的,全是合抱不交的参天古木。只有前面大门口,是一个极大的草坪,没有树木。草坪南首,竖着两条系马的木桩,地下两个上马的石踏凳,再有几个练武的方石,及绝大的仙人担(贯二石饼于竹木之两端,用以练力者),都埋在草内,大约至少也有十来年,不经人手去挪移它了。

朱缙卿连忙过来接了缰索,拴在那系马桩上。朱国卿引不肖生进了大门。远望二门上,悬了一幅朱漆金字篆书的对联,上写“敝庐六百载,高堂八千春”,十个斗大的金字。朱国卿指着二门的墙说道:“这三扇墙还是南宋时遗留下来的,以外也有元朝的,也有明朝的,也有清初的。在常德没有比舍间再年代久远的房子了。”

不肖生一面点头应是,一面走近那墙跟前,看墙上虽是用白粉糊了,却因糊得很薄,能看得出砖砌的痕来。那砖每块足有一尺三寸长、四寸来厚,简直就是和上海、香港建筑高大洋房的红砖一般,比城墙砖还要长大一倍,怪不得能支持五六百年之久。近数十年来,内地建造房屋的砖,十口只怕还抵不了这一口。朱国卿即不说是南宋时遗留下来的,不肖生也能断定不是明清之物。

朱国卿又道:“这副对联,是光绪庚子年(即二十六年)家祖母八十岁寿期,家大伯写的。家祖母今年九十三岁了。”

不肖生听了,心中不觉很诧异,怎么古老人物,都聚在一块儿了?但是心里虽然诧异,却很高兴这回算不白辛苦,得见着这么古的房屋,又能遇着这么年老有福的人。便不见朱宝诚的剑术,也很值得了。

不知朱家的剑术究竟如何,不肖生能不能瞧见朱家的剑术,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1]评曰:

本书与《江湖奇侠传》,虽同出不肖生一人之手,性质亦略复相同,然其描写之点则大异。《奇侠传》以雄奇为主,所写者为当世剑侠之异事。本书以活泼为尚,所写者,为一般小侠之豪情。

读《奇侠传》,如闻虎啸深山、龙吟大泽;读本书,如见日出东海、花发南枝。明乎此,始可读《奇侠传》与本书。

一部洋洋十万余言之大著作,颇苦不知从何说起。因以乌鸦山朱家为之引,此提纲挈领法也,非善为文章者莫能办。

乌鸦山朱家,确为乔家世家,“敝庐六百载,高堂八千春”一联,语气又何其阔大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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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忆凤楼主,即赵苕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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